第十一章 驚變江州城

第十一章 驚變江州城

【天色昏黃,燕歲桐才遲歸畫舫。而他亦非隻身,倒是帶回了一個人,誰都認不得的霍雨萌。

原來,燕歲桐想霍少謙上回走時,追着將赫連真真打成重創,對方能夠逃脫不過是僥倖。順着這個思路想下去,他覺得赫連真真必然藏在城內的某家醫館。

燕歲桐便一家家地尋找赫連真真可能藏身之處,卻在第十八家醫館找到了霍少謙「寄存」的霍雨萌。

那時的霍雨萌身無分文,又痴又傻,馬上就要被趕出醫館,幸是燕歲桐幫忙帶了回來。面對霍雨萌,洛無雙只有無盡羞愧,她找來秦渡,卻被告知,這心病除非神葯,否則大羅神仙也不可能醫好。

風間有冷香,卻不是中原的氣息。

誰也想不到來人竟是四處被抓的赫連真真!

一襲白衣,半張金色面具遮住面容,跟在她身後的霍少謙面色疲憊,向洛無雙道:「她說,她能救雨萌。」

「你糊塗,她可是……」

赫連真真抬手,打斷洛無雙的話:「我能救她,是因為我有事可做交換。」

霍少謙也是山窮水盡,咬牙道:「你別妄想我會因此放過西丹。」

赫連真真凝視着他:「你還是老樣子。」

眾人護在周圍,見赫連真真把一顆乳白色藥丸塞入霍雨萌口中。霍少謙還要質問,只被秦渡一攔:「是天苜蓮,她把神物化成了藥丸。」

這最後一顆葯被霍雨萌咽下,世間再也沒有醫死人、肉白骨的靈藥了。

倏爾,霍雨萌胸口猛烈起伏,掙扎著,竟然嘔出一口血水。

霍少謙雙手打戰抱住她:「萌萌……你……你記得哥哥嗎?」

霍雨萌吐過幾口瘀血,面色青白,眼神卻清明起來,掃過眾人,一一念過名字?:「哥哥、四殿下、舒遙姐姐……」強壓哽咽,「三公子……」

洛無雙連連答應,一拳捶到霍少謙的肩膀,眼含熱淚卻字字真切:「以後可別再見我就砍了!」

霍少謙哽咽點頭答應:「從前的事,一筆勾銷!」

赫連真真向來不喜歡這種溫情場面,道:「你們盡可兩不相欠,我西丹一族的聖葯可是給了你的寶貝妹妹用,這個恩情你如何還?」

霍少謙也是條漢子,腰板一立站起來:「我霍某人除了不幹通敵賣國之事,其餘悉聽尊便。」

赫連真真等的就是這句話。

她要求道:「不必!只是眼下城中已封,我要你將我送出城外。」

此事倒的確也並非什麼大的要求,只是送出她,秦淵那兒不好交代。罷了,大不了自己去帳前領三百板子。

習武之人,講究一個義字。

「好,我送你到城外,至於你到了城外是否被抓,我概不負責。」

她似乎早就料到霍少謙這番說辭,只暗笑道:「膽小的中原男人。」

聽說此事,洛無雙靈機一動!

這邊霍少謙將赫連真真送出城,倘若自己在城外抓了她,然後再交由燕歲桐出面押送安都,讓自家小子佔了這份便宜,成全他與舒遙,豈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思來想去有理,故而洛無雙道:「且慢!霍大哥,我陪你去吧,西丹人天性狡詐,萬一再騙了我們單純的霍將軍。」

霍少謙:「單純?」

不知怎的,一個久經沙場的將軍聽到「單純」二字,總感覺是在罵他。

最後,三人雖是一路爭吵不停,總歸還是到了城外。

這個世上,承諾真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前腳三方告別,後腳幾路人馬就在城外撞車了。秦淵安排的人手下長刀雪亮,刀背金色游魚日光下如覆白霜。

而洛無雙那邊就差些—燕歲桐領的丐幫能打是能打,卻一個個瞧著不怎麼像樣,且由於洛無雙通知有些倉促,帶來的也不是精銳。

這一對比,洛無雙都後悔讓燕歲桐過來。

眾人一時僵持不下,這兒赫連真真只有一個,僧多粥少的,總不能拋骰子定輸贏?

而老實木訥如霍少謙,如何想到諸位都是成了精的。作為這兒唯一一位能領兵的,他手下兩個趁手兵器都沒拿。

下意識地,他掩在赫連真真之前,是出手也不是,不出手也不是。

洛無雙這次回來一直與秦淵膩著,這會兒見了對方,卻是短兵相接,不由得憤恨嚷道:「你給我讓開!搶什麼搶,難得你還想娶舒遙嗎?」

秦淵面色一僵,他聞訊趕回來,哪想到洛無雙知道的消息這麼多。

眾目睽睽下,他要如何告訴洛無雙,娶舒遙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彩頭,若生擒了赫連真真,他在皇帝面前要誰不要誰,還不是聽憑心意?

他們眼看要起內鬥,那處赫連真真在霍少謙身後,目光飄忽。她驚訝於這個敵國將軍的本能反應,竟是將自己護在身後,可兒女情長只會讓她在此地喪命。

袍袖間素手一攥。

霍少謙警惕四顧,忽而聽耳後一聲:「抱歉。」

那聲音太輕太軟,像雪灌進了骨縫裏,緊接着一隻手握上來,赫連真真在說:「霍少謙,是你泄密把他們引來的。」

刀鋒舔血的少將軍面色一晃,尚且掙扎著:「不,我沒有……」

那聲音如魔鈴響起:「不……是你……」

「不……我……」

話還沒說完,霍少謙就抵不住聲音穿透催眠。他向後倒去,赫連真真便如鬼魅般上前,從他腰間一摸。

那邊秦淵正要走過來,見霍少謙有異,剛說一句:「不好!」

赫連真真甩下一陣沙霧,人就鑽進灰濛間。

洛無雙暗罵,拔腿就追,可這鬼霧根本不隨風飄,像聚成一團的雲。她不知踩在了何處,往前猛地一撲,結實撞向前人,繼而兩人一塊兒滾下陡坡。

昏迷前一秒,她好似聽見秦淵罵道:「又是這樣!」

—「又是這樣!」

洛無雙捂著肩膀,從秦淵胸口爬起來。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她感覺今年摔過的懸崖比她前半生見過的懸崖都多。

「哪兒不舒服?先起來,你倒是沉了。」

秦淵此次穿了護甲,比上回摔斷魂崖那是好多了。並且一回生二回熟,落地都盡量護著兩人周全,見身上小姑娘一動不動,心說這怎麼還摔蒙了。

洛無雙回頭望一眼他,又抬頭看着高崖,心內一陣無力。

要不是因為秦淵又跟自己爭,燕歲桐早就把赫連真真抓在手裏,關進籠子了。

此刻兩人都在崖下,山頭城外滿是自家的人,上去倒是容易,不至於擔心死在底下埋骨山崗。但是這回失了赫連真真,回去秦淵挨罵,自己也要為燕歲桐哭喪的臉煩心了。

一想到這些,洛無雙就心口鈍痛。起初她還不覺,只是跟秦淵打鬧着,又趁沒人嗔怪膩歪。秦淵用斗篷將她裹在懷裏,神色憂慮:「你知道,她跑前拿走了什麼?」

洛無雙有些昏昏沉沉的,不吭聲。

秦淵當她不清楚,捉住人手指,邊摸邊道:「虎符。

「她拿走了虎符,倒不表示她便能號令三軍。可是失了虎符是重罪,霍家股肱之臣、滿門忠烈,若是失它,有如折翼。」

「嗯……那……怎麼辦……」

洛無雙搖搖頭。

她好像聽不清秦淵在說什麼,但方才跌下來,分明沒有摔著哪裏。此刻她只覺得心口的不適越來越重,而五感逐漸在喪失……

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她腦中越發清晰。

唐凜的天蠶蠱毒發作了。

分明未到三月,只是此刻她能感覺有一股寒氣在胸腔盤繞,且越發滯澀。她渾身發冷,下意識往秦淵斗篷間躲。

「無雙?」

秦淵掌心摸著懷裏人發頂,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他喚了兩聲,聽見山崖上有風聲,低頭道:「這兒不能睡,太冷,我聽見上面有動靜,大約是……」

秦淵忽而頓住了。

在他胸口,洛無雙無法抑制地輾轉戰慄,單薄肩頭一抖,悶頭就是一口血,腥銹的氣味散在冷風間。秦淵急忙去扶起她,就見洛無雙雙目緊閉,已是冷汗淋漓!

他不敢動她,唯恐是摔下來是傷了脾臟。而洛無雙在這會兒又清醒些,大約是吹着冷,兩瓣裹血的嘴唇張了張,還未出聲,就又是一大口烏血。

眉心發暗、唇口青紫。

這分明是中毒的癥狀!

「該死……」

秦淵為自己的失察后怕,在這會兒,他根本無法回憶洛無雙在哪裏中的毒,是什麼毒。他擁緊洛無雙因劇痛不安穩的身體,有些好笑地慶幸現在是他在。

他體內有聖葯與幾種毒融合的血,讓中毒者飲下血,能短暫抑制毒發。秦淵咬開短匕刀鞘,掌心橫去一刀,劃開一道血口。

「無雙,乖,喝下去。」

血滴落在烏青唇面,順着洛無雙齒關透進去。

當秦渡找到他們二人時,崖下滿是腥風裹着他們。他不知多慶幸自己會醫,總算能把這倆一個吐血一個送血的祖宗從閻王爺手中搶回來。

洛無雙體內的毒秦渡是無法解,且也不敢貿然動手。就在毒發第二日清晨,從安都唐家來的小廝就拜上秦淵王府大門,隨行送來一顆藥丸和一句忠告。

秦淵進屋時,臉色鐵青。

他用紮裹紗布的手扶起洛無雙,袖間有一絲殘香。洛無雙握著藥丸皺起眉,淡道:

「點些香吧,屋裏藥味重。」

秦淵望了她一眼,將香爐點上。獸首間白霧如縷,洛無雙吞下藥,望着紋絡交雜的青帳。她知道這是唐凜讓人送來的葯,在秦淵袖角,沾了唐家那點香氣。

而香氣如附骨之疽,讓洛無雙的葯也哽在喉頭。

接下來,還有第二,第三場。

無論是誰,無論如何,現在在江南城中的眾人,誰也跑不了。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

而值此隆冬,國都之中大約也只有江南的水不凍冰。哪有什麼春水碧於天,又如何畫船聽雨眠。

花舟大賽第二輪,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後舉行。

冬雨磨人,教人輕易不願意將手從袖爐里抽出來,而這一場各家小姐比拼的,竟然是女紅。

薛小小是名門之後,女紅刺繡自幼習得。據說為了這次比賽,專門從蘇州請來綉娘教導,說是儘力便好,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這輪,她勢在必得。

而另一邊,柳畔畔和洛無雙都是習武之人。十根手指握劍提刀,取人性命說來容易,對於女紅都不甚精湛。

為此,秦淵早早就收買好裁判,在船艙隔層準備好了刺繡成品。

洛無雙知道卻不能舉報,畢竟她也讓舒遙幫自己做了女紅作品。

舫外雨絲縹緲搖曳成線,河堤上的遊人隔着紗幔,遠觀美人刺繡,素手翻紅,賞心悅目。

洛無雙這裏正一個頭兩個大。

她作弊功力不深,倒是準備好了作品,可被旁邊的督查時時刻刻盯着,恨不得停一停手都要被觀察,根本拿不出藏在裙子底下的綉作。

一旁的燕歲桐穿了身鵝黃衫子,裹得玉雪可愛,見狀向督察獻媚道:「姑姑,您累不累啊?這江南真是濕冷,別凍著骨頭了。」

他說是要倒杯茶,壺嘴凈往人身上澆,別說準頭差些,倒是淋得很勻稱。

這下這姑姑不冷也冷,大冬天讓潑一衣裳滾茶。天知道這丫鬟是怎麼伺候主子伺候到今日,手腳還健全的。

洛無雙目光一掃,心領神會道:「你看你笨手笨腳的像什麼樣子,驚擾了姑姑,你還不快滾下去帶姑姑換衣服,仔細了你的皮。」

這也是仗着背後有人,根本不給這個督察說話的機會。兩人一唱一和直把姑姑哄到后倉去,洛無雙這才從裙子底下抽出綉作,再把自己做的包進去。

整套動作,基本行雲流水,毫不膽怯。

洛無雙長舒一口氣,端看舒遙的這副綉作,而當她把手舉高,靜水竟然就在她的舟下翻了一個浪,誰也始料未及。洛無雙被慣力一甩,失手把綉品甩了出去。

那東西掉入水上,倒還浮着,只是舒遙用的綢緞都金貴,冷水一泡,可算是白費心機了。

岸邊秦淵正向此處望來。

他右手的紗布沒拆,正擋在身前,可他的眼神倒不擔憂,只是向洛無雙處看着。

—「你不拿那麒麟扳指,我也有足夠的本事養活你,做我的皇后,委屈你了嗎?」

洛無雙緊抿嘴唇。

在這次比賽前,她與秦淵久違地又大吵一架。

秦淵的心思搖擺不定,他既要江山,又要洛無雙,可這自古便無人能成。

洛無雙不是坐以待斃的人。

於是此刻出事,案前觀賽的舒遙已經先一步跑開,不一會兒就帶來幾人,並給洛無雙的花舟送來了一副巨大的白緞。

遠遠臨水,竟有琴音起了,秦淵面色一僵。

洛無雙對琴聲的共感,在某種程度超越習武多年的高人。

果然。

花舟之上,洛無雙袖裏飛針混入雨幕。一時間舞蹁躚,人蹁躚,綉罷圖竟然整個湖面都悄無聲息了。

洛無雙舞罷有些累,她停下動作,而燕歲桐愣在一旁,好一會兒才指着她說:「你……你的臉……」

對平水相照,洛無雙也是一驚,她的光裸額間,那處取心頭血的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曇花。

當世間,又有誰見過艷紅的曇花開放?

自然,洛無雙一舉獲得滿堂彩。

風頭竟就此蓋過了薛小小、柳畔畔兩人,人群間唯有秦淵不置一詞。

他根本不願意洛無雙如現在這般出風頭,而那扳指也一定不能落入旁人手中,這一切和他所要的比,都太小。

洛無雙該與他比肩,接受群臣山呼海賀千秋。

而這場比賽,他勢在必得。

儘管秦淵有意阻止,但洛無雙的才藝和色藝是有目共睹的。更有甚者開始議論,憑林家大小姐的姿色和本事,恐怕有天下第一美人兒稱呼的舒遙都該畏懼三分。

於是,自然她的名次也不會差,除了理應艷壓群芳的薛小小,柳畔畔同洛無雙並列第二。

按照往常慣例,此時應該由民間投票,選出他們最喜愛的女官,但此次為公平起見,賽製做改:這第三場,他們要各家相爭「點天燈」。

這原是民間當行出貨的交易形式,基本是由各家的手下坐樓,若有意一樣寶物,則起身點起左手邊一盞燈,最快燃燈者得此寶物,落槌定音。

此謂「點天燈」。

這一場比賽,她們的寶物則是「魁首」,而只要最快點起江上風燈者,則前數不計,選作冠軍。

最後花落誰家,還是讓老天爺來決定。

秦策一聽不樂意了,洛無雙、柳畔畔就不說了,那都是箇中高手,可他選的薛小小那可真是規規矩矩的千金大小姐,除了琴棋書畫、歌舞、詩書加女紅,還有哪一樣能放到明面上比試?

可不管怎樣,最後柳畔畔、薛小小和洛無雙三個人還是站在湖面的天女台上準備一爭高下,女官要的是全才,無論如何,三個人的武藝也是有必要展示一下的。

燕歲桐正給洛無雙捏肩放鬆,唐凜時隔多日終於露面,一襲紫袍,依舊是那麼一句:「到時,你一定點上天燈,再登花舟花冠之位。」

由於毒發過一次,洛無雙看唐凜時恨不能給他撕成八瓣,瞪着他問道:「你當那是我家燈籠,我要點就點?唐凜,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麼?」

唐凜幽幽一眼,自始至終只願意說:「待你登上花位,自有分曉。」

洛無雙無可奈何,只好應允。

而誰也沒想到,這一場看似簡單的「奪燈」,卻不是想像中那麼回事。

薛小小自然不足為懼,她不會武,只能看着另外二位表演,但好在她機巧會舞,幾次試圖靠近,但都被兩人逼退。就在洛無雙與柳畔畔互比身法時,遠處猛然幾聲巨響!

不知為何,湖面和看台上同時炸開,整個看台上都成了火海一片。再回頭,柳畔畔與洛無雙差不多距離,暫且還好,薛小小太靠近水面,已然被波及墜下去。

人群間,洛無雙回望,那陶讓混跡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所有人都在尋找爆炸源頭,只有他,死死盯着柳畔畔。

該死,他竟然敢做到這一步?!

縱然此時,陶讓早已集結江南城中的丐幫中人迅速搶救,可他根本未料到洛無雙對他的懷疑從來未消。就在他想要奔向柳畔畔,妄圖英雄救美時,穹頂上傳開可怖的木材響動,一根支撐爬梯的懸樑柱被燒斷了牽繩,直直向後砸去—

陰影罩下,那處只有一個人影,就是柳畔畔。

陶讓反身一撲,嘶聲叫道:「畔畔!小心!」

倒下圓梁遍滾焦火,吞沒了陶讓緊擁住柳畔畔的身影。

就在火勢燎開之時,全城的可調用兵將都聚集在這裏搶險滅火,而不知是誰趁亂髮射了箭花,正給了城外西丹人以可乘之機。

赫連真真手握虎符,帶着她的殘餘人馬攻入城中,而霍少謙緊追其後,帶的是他霍家的兵,卻不是朝廷的軍隊,一時間塗炭混戰。

原本風光無限的花舟會,成了滋養刀劍的屍山血海。

陶讓是被人從柱下抬出來的,他懷裏的柳畔畔傷了右臂,怕是今生不能再撫琴。而與這相比,陶讓則說不上幸或不幸。

他的命姑且保下了,只是火灼傷了他半張臉。

洛無雙茫然站在火光間,無法緩過神。所有的事情幾乎都發生在頃刻間,而偌大城下,死傷無計,卻只有她這一處天女台,恰好被水波環繞。

雖身在其中,火卻永遠燒她不著。

蕭瑟寒風間枯索的煙氣太重,洛無雙蹲下身,環抱緊自己,妄圖去追溯這場災事的源頭。當頭罩下來,一頂絨里的斗篷,裹着詭秘冷香,讓人無法取暖。

「唐凜。」

洛無雙倒是不必回頭,她喃喃念了一聲,忽而肩頭顫動。

「是你對嗎?」

身後人的靴尖落在圓台上,像一片雪。

可這天地間,此刻根本存不下一處凈土。

那人聽洛無雙道:「是你向燕歲桐透露我的行蹤,將我送至江南,暗示陶讓阻止柳畔畔奪魁……」

唐凜立在三尺台上,長風獵獵,吹得一張面孔更無情些。

他在洛無雙看不見的地方,輕輕頷首,好似讚許一般:「繼續。」

洛無雙不願說了。

她奮力抖落那件沾滿滿城百姓鮮血的大氅,好似妄圖抖落自己愚蠢的信任。當她回頭,她緊緊攥住了掌心。

唐凜竟在這樣的日子,穿了一身白。

他像一個為此間悼念的未亡人,而底下的火海里,不是他該理會的人。唐凜只向洛無雙伸手,問她是現在回唐門,還是等人送她回去。

洛無雙心驚地拍開他,吼道:「燕歲桐,你把他又怎麼了!」

短暫的沉默后,對方撤回手:「瞎了,但他現在和舒遙在一起。」

洛無雙捂住臉,不可抑制地哽咽出聲。

唐凜的目光掃下來,帶着憐憫和那麼一點莫名其妙的繾綣。

「從小時候起,我就喜歡你哭的樣子。洛無雙,現在你真的只要再為我辦最後一件事。登上花魁之位后,拿到碧玉麒麟扳指,你只要把這鑰匙給我,我自會給你解藥。」

「你瘋了。」

洛無雙後退一步,半邊身子已經撞在風裏。

她難以置信地瞪圓雙眼:「你瘋了,事到如今,我怎麼還會幫你?」

—「無雙!」

「洛無雙!」

天女台下有人在高聲叫她,洛無雙十分確認那是秦淵,可她不確定的是,這種時候,秦淵是否還會分身來尋她。

她踟躕難行。

唐凜抬手緊了一把肩頭青鶴氅,他還在說:「你可以考慮,但我的時間不多。」

他的右手攥著有什麼,遠遠的,像一團雲絮。那東西被唐凜摸把了兩下,洛無雙瞳孔驟縮。

那是……父親的白玉手牌。

洛無雙悵然退後半步。

—「噢,對,聽說林家與蕭家將要聯姻?」

又半步。

—「你的兄長不會與你一般,也無端在婚宴上失蹤吧。」

林家,兄長。

唐凜拋手一丟,白玉手牌砸了過來,連帶着洛無雙一道墜下。

墜落在天女台與滾滾紅塵之中。

「洛無雙,你總要跟我回去的。」

「撲通!」

—洛無雙只覺得眼前一黑,混亂的火光與唐凜寒入骨髓的話,徹底消失在她的耳邊。

洛無雙再見到秦淵,是在大牢的獄底。

隔着銹跡斑斑的鐵囚欄,她蜷縮着手腳,靠在枯草堆之中,有人將微弱的火光從長廊之外帶來。這裏太黑了,分不清白晝黑夜,而那一點亮撕破濃重的死寂,讓她難以適應地眯起眼。

光亮之後,是秦淵死水一潭的雙眼。

他高高在上,深衣束冠。洛無雙上一次見他如此還是在進書院時,她神思有些混沌,竟想着那場面,無端笑了。

「洛無雙。」

秦淵的聲音聽上去和陰獄一般冷,他厭惡地皺着眉,問道:「兩卷《蒼柏巡山圖》,你藏在哪兒了?」

洛無雙帶笑的面孔從蓬草間抬起來,還是柔軟白凈的,她其實只在這裏一天,且迫於身份,沒有人能夠對她用私刑。

可這已經足夠了,秦淵想。

他等不到人回話,壓着性子又厲聲問:「你若說了,便不必在這兒苦熬!」

牢內暗處有了些動靜,洛無雙嗓子啞著,好像剛聲嘶力竭哭過,可是眼裏一滴淚也沒有。

她問:「爆炸如何了?

「稷下的同學和夫子可還安好?霍雨萌和舒遙呢?」

秦淵臉色陰沉,乾脆將話挑明道:「《蒼柏巡山圖》藏着前朝一筆最大的寶藏,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圍繞着這兩張圖展開的,你們林家想做的事,難道還要再瞞下去嗎?」

洛無雙點點頭。

寶藏、林家、《蒼柏巡山圖》。

看來所有人都為了這些,不斷地把她從一個火坑拋進另一個火坑。

她不知自己是怎麼被關在這裏的,只是除了秦淵,這裏已經來過太多的人,問題大同小異,而在此地,他們的身份也早已今非昔比。

唐凜利用她,險些害了整座城,而秦淵再次面對她,便使她身陷囹圄。

所謂溫情的過往,被一場火燒得面目全非。

問不出更多,秦淵又帶着他的光走進黑暗中,到他所去的「人間」。

霍雨萌被秦策所綁,霍少謙無奈投誠二皇子黨,秦淵為了榮華拋棄了自己……

這一夜晚,唐凜竟是最後一個來的。

唐凜當日確沒料到後來的變故,洛無雙心神大動,引發了蠱毒,一時昏厥落入水中。而周圍的混亂中,有官兵一哄而上,唐凜想救人,卻還是晚了一步。

但,不過一日他就拿到了開牢門的鑰匙,一併送給洛無雙的還有兩樣東西和一句略顯涼薄的話。

「去找你的舊情人,最後再看看他。」

洛無雙走得很慢,她在等嗓里的藥丸徹底融化。

出去的路已經被唐凜鋪平,每隔兩步,就有獄卒分離的屍首,洛無雙的呼吸聲在這裏被放大,那份解藥太苦了。可她不能就這麼咽下去,她情願吊著這口氣,永遠記住這一個晚上。

唐凜說,去看一看,說不定秦淵騙了你,說不定他假意與你疏遠,他心底還愛你。

牢外原來又落了雪。

洛無雙騎上唐凜備好的馬,手裏有一柄短刀,在風雪裏翻進秦淵的院門。他屋內燈火可真亮,而窗影里,秦淵為一個女人解下外氅。

柳畔畔的聲音從窗縫裏露出來,讓人想聽不見都難,她說:「殿下當真不去放了洛姑娘?」

秦淵的手在她肩頭頓住。

他竟然說:「這些事,你以後少提……」

有人叩響了門,秦淵來開,隨風雪一同摜進的,還有一柄寒涼的刀。

「無雙?!你……」

洛無雙眉間和睫上都有一層白霜,秦淵無法判斷她在外頭站了多久,又是什麼時候逃出來的。他緊緊攥住那把刀,尖鋒就在心口,連一絲猶豫偏差都沒有。

屋內柳畔畔探出一張芙蓉花似的面孔,大驚失色。

看來唐凜真是恨毒了自己。

洛無雙的刀推不出,只能反手抽開,在秦淵掌心狠割了一道,抽出的一串血珠落在地上。柳畔畔驚呼一聲,上前來看,被秦淵擋下。

他攤開手,血淋漓順着指縫往下滴,他問洛無雙:「你是想要我的血,還是想殺我?」

夜風颳得人耳鼓生疼,像有夜哭的厲鬼,被血氣吸引。

洛無雙看着柳畔畔褪開的那隻衣袖裏受傷的手臂,忽然有些疲憊。

「算了。」

她搖搖頭,一把將刀丟在雪裏。

算了,這世界真沒意思。

洛無雙眨了眨眼,眼睫上有雪化了,如淚一樣滴下來,秦淵從來沒見她這樣。

她分明是要哭了,可眼裏睜大了,卻空空蕩蕩的。

她說:「秦淵,咱倆算了。

「我不要再喜歡你,你也不要感激我。

「你我從此,一刀兩斷。」

十二月末,歲大寒。

這一年,幾乎無人盼除夕,朝野動蕩,流民四散,帝子之位不定,舉國上下,人人自危。

此刻夤夜三更,洛無雙在屋裏坐立不安,來回踱步,直擺着手罵:「燕歲桐,我看你真是瘋了!」她厭煩地拍著腦門,「我拿什麼交?別說是《蒼柏巡山圖》了,我就是連個蒼蠅都沒有!」

而桌前燕歲桐一臉無辜,說道?:「師父,我那明顯是緩兵之計,你急什麼?」

他一雙眸子讓秦渡治好后,總有些愛紅,每每一說就要哭似的,半大小子都罵不得了。洛無雙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癱坐在椅子上:「你真是害死我了。」

三日前,他們在京陵城中。

百姓得知黨爭激烈,又正是朝本不安的時節,邊關將士失守,又有西丹大軍屢屢來犯,大家都收拾包裹跑了。

洛無雙自秦策府出來,只覺得天昏地暗,一顆心儘是惶然。好在,她遇到了燕歲桐。像是忽然有了些主心骨,那時的她只有一個想法,她要離開這個地方。於是當即帶着燕歲桐,打算出城去,誰想會被霍少謙堵住。

霍少謙竟與唐凜混到了一處,這已經讓她十分困惑,更絕的是,他們竟要她交出《蒼柏巡山圖》,並揚言秦淵、秦策皆在他們手上,若她不想秦淵、秦策出事,就要乖乖行事。

洛無雙:「……」

要不你弄死他們吧,我是交不出來的啊?

可惜,霍少謙好似被什麼東西上了身,根本不容她商量,一把掐着她的喉嚨灌了葯,就說出限定日期。

而在那時,該死的燕歲桐毫無骨氣,直接丟盔卸甲大嚷:」我們交!我們交!「

行啊,看現在交什麼!

常言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他們現在是山窮水盡,橫豎一死的買賣。

洛無雙索性也放平心態,脫了靴子準備上床睡覺:「好了好了,反正還能多活兩日,死前還能像我們這樣好好準備的人不多了,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你也早些睡吧。」

燕歲桐死死地抓住被子,吹熄了燈:「不,師父,你要逃出去。」

洛無雙做了一夜夢,她在一個麻袋裏,被丟來丟去恨不得撞死。

於是,第二天醒來,洛無雙就驚訝地發現,那竟然不是個夢?!

她竟然躺在荒郊野外,旁邊是三個丐幫打扮的子弟在守候。

見人醒來,那幾個弟子都有些激動,上前拜道:「舵主!」

洛無雙頭蒙,敲著腦袋起身:「我怎麼在這兒?」

一個瘦高個道:「昨天半夜,六袋長老向我們發信號,接着直接從窗子裏扔了個麻袋下來—」

矮胖子接着說道?:「他讓我們拖到城外,有多遠走多遠,我們不敢耽擱,只好一路狂奔,才從東城走到西門出了城。」

洛無雙眼前一黑。

「所以……你們沒人看看麻袋裏是什麼?」

「我們也不知道麻袋裏裝的是您呀……」

洛無雙痛苦地捂住臉:「那……那你們狂奔一路,為什麼不直接從東城走東門?」

那高個子面色一紅:「呃……這樣顯得我們比較專業。」

「專業?」

燕歲桐這小子,雖說辦事太次,好歹一番苦心。

他們四人趕忙向城外去,希望能遇到幫手進城救出燕歲桐。正在傍晚時分,大道外有人策馬而來,洛無雙滿懷希望一抬眼,正撞見對方的亮銀槍頭。

壞了!怎麼會是霍少謙?!

他們趕緊掉轉頭,可已經來不及了。霍少謙見到洛無雙很是驚喜,翻身下馬急道:「無雙?你等等……哎,無雙,你為何避我如蛇蠍?」

洛無雙渾身僵直,還是勉強笑道:「那……那個……霍兄,你要的圖我藏在外面,所以我這是特地出來—」

「等等……」

霍少謙抬手打斷她,他面上神情除卻疑惑,倒是比當日溫和許多,洛無雙見他說:「什麼圖?」

心底一愣。

「霍兄!你昨日在哪兒?」

霍少謙茫無頭緒:「昨日?我將雨萌交給秦渡照顧后,回霍府調了一部分人馬過來。」

他一想,又不禁皺眉:「倒是你,怎麼在這兒?」

洛無雙大叫不妙,那霍少謙扣押兩位皇子的消息從何而來?

而她也的確在昨日,剛和霍少謙有過一戰!

電光石火之間,洛無雙有一個大膽的想法—城中的霍少謙是別人假扮的!

洛無雙苦着臉大叫:「糟糕!我們上當了……江南城中有人假扮你捉了秦淵和秦策!」

江湖之中善易容者何其多?

霍少謙讓洛無雙好好想想是否有破綻之處,洛無雙眉頭緊鎖,忽而指向霍少謙腰間:「虎符!

「是赫連真真!她拿了你的虎符,那日在城外!」

可惡,原來這女人偷虎符,是為了今日這一招。得知了這次江南的變故,洛無雙有開始狠不下心棄秦淵而去,她心下忖度,只當好人做到底。

若他真有難,自己就最後再救他一次!

就這一次!

秉著這種心理,洛無雙別過三兄弟。

她同霍少謙快馬加鞭進城,而此刻的江南城中狼煙四起,幾乎是一座戰後的亂葬崗。

霍少謙提議二人喬裝。而進了江南城,他們才發現這身裝扮倒是十分明智,因為無論什麼衣着、什麼階層的人,都在拚命從城內逃出去,進城的倒成了異類。

洛無雙和霍少謙面面相覷,抓住一個出逃的阿婆問:「我們是異鄉逃難來的,城裏可是發生了什麼,怎麼大家都紛紛向外走呢?」

那阿婆把他們拉到一邊,望向四周並未有衛兵才道:「我說你們兩個外來客,還是尋他鄉避難吧!城裏已經變成了屍城,二皇子和四皇子被霍將軍囚禁,根本無人敢報信給朝廷……

「現在的城主是我們燕冀的戰神……呸,什麼戰神,就是霍瘋子!

「他們與唐家堡每天都來街上抓人去做葯人……」

洛無雙與霍少謙不免膽寒。

沒想到唐家竟在唐凜手中落得個通敵賣國的下場。

「不好啦,不好啦,唐家堡又來抓藥人了—」

正在他們說話間,一個藍褂男子滿街呼救逃亡,而他尚不及跑多遠,一隻利箭正中那男人後背!

見此狀,洛無雙把心一橫,將那阿婆推與霍少謙,匆匆交付一句:「在外掩護!」

她混入人群中,隨着這一撥哭號的難民一起被抓了回去。

洛無雙的那張臉,唐門實在太熟悉了。當難民們被一個個推進囚室,洛無雙垂著頭,還是被唐凜一個手下認了出來。

不過她這個「少夫人」,目前可一點特權沒有,只是不必被綁着,活蹦亂跳地被帶了出去。

這回洛無雙沒有被拎到什麼暗房,或是水牢。

他們把她「請」到了中庭。

這兒的天井她很熟悉,小時候隨着父親來了幾次,都是在這兒窩著小憩。說來今日也算是個好天氣,此刻晌午,天井下投著一片日光。

洛無雙微闔上眼,仰著頭,在那風間竟然有一陣花香。

她怕自己嗅錯了,又仔細去分辨,那味道又冷又清冽,頗像唐凜身上的氣味,只是沒有更多雜的了,只有寡淡花香。

「是冬梅花。」

唐凜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

洛無雙嚇得一愣,腳下打絆,她「啊「的一聲往後倒,正栽進一個說不上多麼暖和的懷裏。

唐凜的一雙眼睛,居高臨下掃來:「洛無雙,我從前不知道你有這愛好。」

「什麼?」

「明明已經離開了,不好嗎?為什麼又要跑來做葯人?」

「我是為了見你!」

不知是不是日頭曬的,唐凜玉似的面孔上泛一層浮暖。

洛無雙站直身子道:「我知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秘密!」

唐凜上下打量她,掀唇譏諷:「哦?是嗎?逃跑的人回來竟然會給仇人報信。」

洛無雙漲紅了臉,小小的拳頭緊緊握住,道:「你是我仇敵不假,但看在小時候的情分上,我有必要提醒你!」

唐凜瞧她這樣子有趣,點頭道:「你說吧。」

「赫連真真騙了你,她借你的手殺掉秦淵和秦策,目的就是拿到《蒼柏巡山圖》,找到隱藏圖中的寶藏!」

短暫沉默中,風把一陣梅香吹散。唐凜偏了偏臉,淡道:「我憑什麼信你?」

「你傻啊!」

洛無雙忽然恨聲:「我的命都在你手上,你不信我大可以殺了我。」

「那你從何而知?」

「我出城的時候看到兩個西丹人,他們為非作歹,還要搶劫酒家,我氣不過就幫了酒家一把,誰知道他們倆竟然威脅我說,待他們赫連公主找到《蒼柏巡山圖》,找到寶藏造了武器就把燕冀人統統殺了。」

洛無雙這話半真半假,唐凜只覺得她的表演未免浮誇,擺手道:「夠了,此事我自有主張,你下去領了葯,在院子裏歇息,若有任務自然會有人通知你。」

只是這樣?

洛無雙不甘心,似乎自己下的眼藥還不夠效果,又道:「你就這麼輕易放過她嗎?假若她奪得了燕冀,你以為唐家堡能獨善其身?你未免也太天真了些!依我之見,你就該即刻攻打西丹人,給他們點厲害瞧瞧!」

「林思渺。」

「……啊?」

唐凜用冰似的嗓音說?:「我只給了她半卷,她殺不了你的燕冀人。」

洛無雙眸光一亮,難得聰明一回的她立刻捕捉到這條關鍵信息,眯着眼睛道:「你的意思是,另外半卷還在你手中?」

唐凜一愣,隨即反問:「那半卷不是在你林家藏着?」

洛無雙腦子轉得飛快,她開始懷疑自己落在稷下書院的那半幅圖的真假。

看樣子,唐凜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把真正的圖交出來。

…………

滴答。

滴答。

有水落下的聲音,又或是雪融了。

若雪融了,豈不是開了春?

逼仄狹小的空間十分壓抑,秦淵日日靠着最上方的換氣口判斷是黑夜還是白晝。

每過一天,他就會在牆上畫一道,直至寫滿一個正字,再另起一字,整整半月,沒有一人來探訪,他甚至覺得這裏會是自己最終的歸宿。

他總在這些寂夜之中想起那個雪夜。

洛無雙在囹圄之中仰起的臉,望着自己走完那一條伸手不見五指的長廊。

她在那裏熬過一天一夜,恐怕也如自己一般,數着磚瓦裂縫,期盼有人將她救出去。

每一個到過那裏的人都問她《蒼柏巡山圖》在哪裏,連自己也不例外。

秦淵攥起掌心,他那晚握刀的手再也沒有痊癒,長疤橫貫掌心,像洛無雙送他的一筆命脈,一段人生。

他真後悔。

「若是人間囫圇客,又豈於今思離人。」

他渴望權勢,又總想把洛無雙藏起來,從來不去管她說的願不願意,只是自顧自做了。

皇位、榮華。

哪一樣,都不如一個山崖下背着他的「洛無雙」啊。

水聲不知從何處落下來,永無止境。

秦淵心口滯澀得厲害,他猜測是毒發了,又或自己撐不到見天日,而一旁有人搖晃着他……

「四哥?四哥?」

是阿渡嗎?

—是阿渡啊。

若這就是最後了,他死前見不到洛無雙,大約就是報應。

江南巨變,豫章王雖措手不及,但反應到底算迅捷。沈貴妃也派出重兵,營救秦策。只是趁著秦淵不在,他們在朝堂上倒也翻雲覆雨。此次他打算一舉殲掉所有秦淵派系的人,再藉機將朝廷命脈握在手裏。

秦淵入獄,朝中的老臣也有些人心渙散。舒丞相本有意支持秦淵為儲君,但無奈秦策爪牙遍佈朝野,盤根錯節,竟有些一邊倒之象。

舒家人自來身體不好,舒遙被自己的丞相爹左右逼迫,一女難侍二夫,秦淵、秦策都不是她的意中人,可風雨飄搖,江湖動蕩,燕歲桐自那日一別後再也不知去向。

憂心忡忡,舒遙雖不至於卧床不起,但是到底受傷,一直未愈,在江南竟也久病卧床。

且說燕歲桐略施小計幫助洛無雙逃走後,自然少不了被唐凜和赫連真真收拾。幸虧丐幫少幫主以丐幫全體實力相要挾及時解局,逼迫赫連真真和唐凜不得不把燕歲桐放了。

回到丐幫后,陶讓問他:「接下來你可是想好去哪處了?雖然洛無雙對我有追妻之恩,但我更希望你幸福。」

柳畔畔在他身後,芙蓉一般嬌顏,已是情意相投。

燕歲桐苦笑,道:「師父對你有天大的恩情,對我又何嘗不是?情愛須有功名在,我一介草民,如何能配得上所愛之人……

「屬下不是少幫主這樣的人物,自然也不配得到苦盡甘來。」

陶讓想再說些什麼,卻被身後的柳畔畔一把拉住。

情愛之事向來只有局中人懂其滋味,旁的說再多也是徒增煩惱。

就這樣,燕歲桐辭別丐幫后,獨自走上了闖蕩江湖的道路。他一邊尋找洛無雙的下落,一邊幫舒遙採藥,他想若是此生無以兌現承諾,便要她健健康康地享受榮華富貴,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落寞的燕歲桐獨自去爬江南城邊的天險峰,在天險峰頂端,好巧不巧遇到了大戰歸來的霍少謙。

那日洛無雙走後,西丹軍兵臨城下,霍少謙的霍家軍本有十成十的打算,但奈何低估了唐家堡的毒術,接連損失兩名大將后,只得蟄伏在這天險峰,留派人手打探。

燕歲桐難分敵友,以為是城中赫連真真假扮的霍少謙,一時怒火難燒,道:「你還敢出現,我師父呢?!」

如今的江南城幾乎是受天下人矚目,霍少謙若是不絕地反擊,那這個禍亂江山的大鍋他就背定了。此刻他更是百口莫辯,急忙道?:「聽我說……」

燕歲桐在此情此景見到霍少謙,第一反應就是拔劍相向,刀光劍影,你來我往,正好讓燕歲桐有練習武藝的機會。

霍少謙自然不可能真的同對方打鬥,虛接了幾招之後,燕歲桐終於意識到眼前的霍少謙似乎和城裏的霍少謙不是一個感覺,停下手中的青龍劍,給他解釋的機會。

「城中之人是赫連真真假扮的,我才是真正的霍少謙!」

燕歲桐將信將疑,道:「你如何證明你才是真的?」

這下霍少謙可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看來,如何證明自己是自己一直是一個千古難題。

「……」

燕歲桐不傻,眼前之人眼眸清澈,面容清晰依舊,再聯合當日情景,自然知道霍少謙所言非虛,便信了七八分。劍回了鞘,他便十分認真道:「姑且信你一回!不知你此番可有我師父洛無雙的消息?」

不用他多言,霍少謙也是要仔細同他對一遍消息,如今如何救出洛無雙是眾人心頭最大的念想。

霍少謙提出:「我也在尋找她!那日我同她一起進城,可所望之處已經是面目全非,路有哀鳴。我本想同她詳細打算,可她救人心切,不惜以身為餌,去唐家堡做了葯人,我也沒有她的下落。

「倘若我沒猜錯,她必然是要說服唐凜重新歸附朝廷,而我們正好也可以趁著城中蛇鼠相鬥,將計就計,以謀後事。」

燕歲桐略一思考,便知此事可行,但他擔心城中的舒遙恐遭黑手,便道:「既然如此,歲桐也可以稍放心些,煩請將軍麾下能工巧匠借我一人,取了山崖壁上的白目菇,回城送到舒小姐府上再來一同商議。」

霍少謙不知燕歲桐已經同舒遙兩情相悅,只以為是受洛無雙所託,便准了他的請求。

而在江南城的另一端,洛無雙每天好吃的好喝的,在唐家堡「養尊處優」。

除了每天給唐凜洗腦,她實在是不知如何幫助旁人,甚至已經入府多日,竟都未曾打聽出來,秦淵與秦策到底是否如民間傳說一般被抓,又到底被困在何處?

洛無雙隨便找了角落入座,只聽那說書人道:「上回說堂堂四皇子被抓,那還了得,舉辦花舟節的豫章王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好不容易將人救出來,過了沒兩天,四皇子回了府,竟然看上了豫章王的女兒玉溪公主,着她日日侍奉榻前……」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

洛無雙越聽越覺得臊得慌。

秦淵怎會糊塗至此,雖是異姓王之女,但怎麼說也是跟皇帝拜了把子,玉溪公主是他堂妹,假若真的發生些什麼,那可是亂倫。

回了屋內,洛無雙越想越虧。

為了秦淵,她一次次深陷龍潭虎穴,他倒好,先是舒遙,后是柳畔畔,現在再加上一個玉溪公主……想起之前他說的甜言蜜語,洛無雙恨不能回到那天,那個雪夜,乾脆一刀結束了他。

彼此都痛快。

房門吱呀一聲,不用看都知道,準是唐凜不請自來。

他明知洛無雙的每日行程去向,偏還要問:「怎麼了?看到你的舊情人秦淵美人環繞,不開心了?」

「要你在這兒說?!」

迎面飛來一個玉枕頭,直衝面門,唐凜偏過身,掃過一地碎瓷:「怎麼還惱上了?」

洛無雙滾進被子裏,把自己裹成一個如意芙蓉卷,只有那張小臉抬出來,十分不屑似的:「你少管我!」

什麼「階下囚」,脾氣還不小?

他輕咳一聲:「林老爺帶着林凈川到新洛蕭家提親,我打算放你去一趟,說不定你還能趕上他大婚。」

嗯?

這樣一想,洛無雙忽然意識到,江南事變,哥哥也沒有找過自己,這一下子要成親了,卻也不來接一接自己嗎?

唐凜見她不吱聲,說道:「你在想他們怎麼不接你去?聽聞,新洛還有一個林大小姐。」

什麼林大小姐?哪裏來的林大小姐?

與其憂心,不如自探虛實,洛無雙打定主意就要走。臨出門時,唐凜似是有些猶豫,一面掛心,一面又不願意說似的。

他道:「若是遇到困難,掰開避毒玉,我便能感應你的位置。」

原來,避毒玉之所以能夠避開世間一切毒瘴護人性命,是因為裏面注入了歷代唐家堡掌門的心脈血。

玉石碎,牽掛知。

這本該是歷代唐家堡堡主給下一任少主的護身符。

洛無雙眨了眨眼,她哪敢說那玩意兒已經被她送了沒良心的情郎?

只得在心裏唾罵殺千刀的秦淵一萬遍。

這邊的狀況實際上並不好,洛無雙想弄死秦淵的時間裏,秦淵在病榻上也跟閻王纏綿了數萬次。別說什麼玉溪公主,以他當前的身體狀況,就是跟母蚊子都不好有什麼親密接觸,簡而言之,最宜靜養。

江南失控,洛無雙失蹤。可最該靜養的秦淵卻一刻都養不住,他隱約之中覺得有什麼暗流在卷著洛無雙入旋渦。

夜黑風高,秦淵不顧秦渡的囑咐,強行灌下兩碗參湯要往新洛蕭家趕去。

他黑燈瞎火地摸著收拾行李,動作鬼鬼祟祟,只因為平日裏有秦渡看着,再加上一個豫章王送來的狗皮膏藥玉溪公主,弄得要走也走不掉,只能「潛逃」。他背着包裹,望一眼天邊月色,倒是並不清明,也不知道洛無雙……

他總在月夜無端挂念這人,若知道對方心底如何唾罵,也不曉得怎麼想。

秦淵沉嘆口氣剛關上門,風間有一瞬晃動:「誰?!」

不等反應,背後就被人用刀抵著,一個壓低的嗓音盪在耳根,曖昧又似曾相識:「跑?急着去會情人?」

秦淵心下猛地跳了一下。

「你是誰?」

對方的刀尖一點不銳,像戳在心口,又好似只有一抹春色,把他堵死在房門前。

秦淵回過身,一襲夜行黑衣的洛無雙目光冰涼:「怎麼,你的公主伺候得不好,還要夜半摸出去偷情?」

她還活着,她還好好地在這大千世界裏。

秦淵無比感激曾被他唾罵過的諸天神佛,可當他想去推開那把刀,洛無雙卻並不動。

她依舊記得那日秦淵對自己冷漠的神情,就算是對路邊的阿貓阿狗都比對自己親切,雖然事後柳畔畔也曾找過自己提及此事,雖然他有太多的借口和無可奈何……

「無雙,你願意聽我說嗎?」

秦淵向刀口挪近了一些,語氣溫柔到能擠出水。

—雖然他這一刻的深情絕不是做假。

但洛無雙就是憋著一口氣,須要親手跟秦淵來消。

她撤開手,像一種無聲的妥協。

洛無雙悶聲說:「你最好快點說……趁我後悔之前。」

刀子「噹啷」一聲掉在地上。

秦淵緊緊抱着她,懷裏夾着夜露和月色,比那一晚的雪和獄里的鐵柵欄不知強過多少倍。

他早一天這樣,或許自己就早一天原諒他……而同時洛無雙也怨恨自己的不爭氣。

她推開了唐凜送來的大半個江湖,就是來等秦淵懷裏這點月色?

真是一點不值得!真是愚蠢透了!

秦淵眼睫垂下來,掃着她發癢,他說:「無雙,我好想你。」

洛無雙不說話。

這人這輩子大概也就會說這一句情話。

想念是真的,眼神是真的,那天的獄中的冷情也不是在別人身上發生的,現在還有一個公主,誰知道秦淵是不是也用這套對付那個公主?

「少碰我!」洛無雙啐了一聲,說着就要掄拳頭髮泄。秦淵用手包裹住她向自己飛來的粉拳,化作柔情蜜意掌貼在左胸膛的位置,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月光下,她眉如墨畫,眼若秋水,恰好紅著的雙頰盡顯說不出的柔媚細膩,如雨打碧荷,說不出的空靈輕逸。秦淵眼睛裏滿是寵溺,輕聲:「娘子,饒了我可好?」

洛無雙羞紅了耳根,根本不知如何作答,貝齒輕咬紅唇,卻習慣了粗著嗓子學男人說話:「誰是你娘子,老子可是……」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秦淵封了唇,輾轉細啄,便是單單一個吻就已經讓她如墮夢裏。

她眸眼若秋水,眼底一泓瀲灧波光被霧氣籠罩,但仍然不忘追問:「你和那個什麼公主,你們是不是……」

秦淵左手撫着她腦袋,右手環腰:「外界的風聲都傳你那兒去了?豫章王糊塗你竟也跟着糊塗,我像是那樣沒眼光的人?且說那日被人瞧見被她伺候的也並不是我,是受了風寒的秦澄。」

這樣一說,倒是自己酸了?

洛無雙不大好意思,竟為玉溪「情敵」辯解起來:「她怎麼說也是公主,你們何必拿她當下人使喚?」

「來都來了,我皇子府的飯可不能白吃。」

洛無雙不置可否,只覺得認識秦淵這麼久,沒想到他還有斤斤計較的一面,便轉話頭問他:「你這偷偷摸摸的可是要去新洛?若是同道,我們倒是可以結伴而行。」

秦淵一口拒絕:「不行,我自己去……那裏危機重重,比舉辦花舟節的江南也不遑多讓。」

洛無雙不解,道:「左右不過是我們林家同蕭家聯姻,有何怕的?縱使他蕭家權勢再大,比得了你一個皇子?」

洛無雙歸根結底還是太稚嫩了些,根本覺察不出朝中的動向:蕭家是秦策的人,此番操作儼然表明林老爺子已經站隊到秦策的隊伍中去。

秦淵十分嚴肅道:「我去便是……這樣,出城三里有一個名喚天險峰的地方,那兒有霍少謙駐紮,還有你的小徒兒燕歲桐。你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

洛無雙知道霍少謙同赫連真真城門之戰,最後霍少謙退兵敗守,便道:「霍兄不是中了唐家堡的毒吃了敗仗?他眼下正是伺機復仇的好時刻,我怎麼好打擾他!」

秦淵頷首,倒是諸事瞭然於胸。

「是這樣沒錯,可據我觀察,赫連真真此刻已經不在江南城中,而是去了新洛。」

洛無雙?:「新洛我是一定要去的,我不管你在擔心什麼,可是我爹娘在,我大哥也在。縱然那是龍潭虎穴,我也是得去闖的……你們就當是捎帶上我吧。」

果然自己還是那個被捎帶的廢物。

秦淵略一沉吟,半晌才道:「那……行!你可以去,但你得時時和霍子謙、燕歲桐一起,萬不能涉險。」

洛無雙點點頭,想到燕歲桐,洛無雙不免又提起自己為人師表的身份,忙說:「我可先給你說下,到時赫連真真的項上人頭誰都不許搶!那是我送給我徒兒的見面禮。」

洛無雙絮絮叨叨地說着,根本沒注意秦淵一瞬的不自然。

恐怕不能如她所想了。

他之所以能夠這麼快從牢獄里出來,並重新掌握江南城,除了秦渡的及時劫獄,還有舒丞相在朝中的鼎力支持。

能這麼快達到這一目的,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利用舒遙。這一枚至關重要的棋子,他必須收到身邊。

秦淵不願同洛無雙說這些,便輕聲哄道:「好好好,你說什麼便是什麼。今日時候不早,你還是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再動身也不遲。」

洛無雙張了張嘴,卻什麼也來不及說。滿肚子的知心話兒不知同誰講,或許唐凜對自己所做之事還是不要告訴他的好。於是她懨懨同他告別,準備同霍少謙和小忠犬見面。

這一晚倒是難得好眠。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洛無雙就急不可耐地出發。依照秦淵所說的方向,在出城兩炷香后,她終於看到了闊別已久的兩人。

晨光為這場重逢增添了些動情顏色。

她奮力打招呼:「近來可好?」

霍少謙也感慨萬千地應聲。

他夜半就收到了秦淵的飛鴿傳書,自然也是對赫連真真恨得牙痒痒,表示即刻啟程。唯獨燕歲桐不同意。

他的意思是:「若是我們就這麼一走了之,那城中的老百姓該如何自處?萬一赫連真真捲土重來,豈不是功虧一簣。」

霍少謙也沉思過。

燕歲桐的擔心並不全無道理,只是這邊有秦渡駐守,短期並不需要多麼擔心。洛無雙聽罷這些,大掌一揮,打在燕歲桐的肩頭:「不必如此擔心,秦淵已經掌握了赫連真真的動向,她此刻定在新洛。你也不必想太多,有師父在……」

她尾音悄悄地降了下來,只有兩人才聽得見:「舒遙還給你當媳婦兒,放心吧!」

燕歲桐搖搖頭。

他真是有苦說不出,他同舒遙之間,差得何止是一個赫連真真?

跨越階級的戀愛註定沒辦法受到祝福。

而……他望一眼樂觀的洛無雙,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為零,師父果然是沉浸在她的美好愛情中了,絲毫沒有感受到自己眼裏的掙扎無奈。

洛無雙與燕歲桐二人做簡單收拾,就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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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萌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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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驚變江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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