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與君生別離

第九章 與君生別離

【東苑,滿屋藥渣苦味。

洛無雙坐在榻上,面前有大病初癒的秦策、置身事外研究自己毒材的唐凜、坐得最遠但堅持待在自己屋裏的秦淵……和相對正常,須要送葯才來的秦渡。

葯碗裏黑漆漆的,秦渡被屋裏擺陣一樣氣氛嚇到了,磕絆說?:「有……有些燙,要不我先出去給你放着涼一下……」

洛無雙剛想點頭,秦策忽然站起來端碗:「我來吧。

「無雙,你傷了胳膊不方便,我來喂你。」

洛無雙望着自己胳膊一條淺印,匪夷所思。而不等秦策靠近,原本對書很有興趣的唐凜一把丟開手裏東西,起身也走過來。

並且爭道:「我來。」

秦渡丟下一句「你們請」就沒義氣地跑了。洛無雙頭疼得要命,為了從根源杜絕這種無聊的戰役,表示:「我其實好多了,葯先放那兒吧。」

唐凜當然壓根兒沒接碗,他目光涼颼颼地往洛無雙身上一落:「若真好了,那明日就啟程吧。」

秦策一愣:「你們?你要帶他去哪兒?」

唐凜言簡意賅:「回唐門。」

帶未婚妻回家,這有什麼問題?

問題就是這個未婚妻在別人眼裏是個男人,但唐凜本人毫無自覺,說完又坐回案前,不打算多解釋,也不給洛無雙回寰的餘地。洛無雙垂下臉憤恨,恨不得把毒材帶着唐凜打包丟回唐家堡,讓他回去看個夠。

秦策果然沒明白,轉問榻上的病號:「無雙,你真要跟他走?之前你無故失蹤,就是要跟唐堡主去唐門?」

你……你還真會聯想。

洛無雙小心暗瞥,隔得遠遠的秦淵臉色難看極了,他身後門打進餘暉殘照,不大吉祥的血紅色。正因為他們倆在,洛無雙才無法和唐凜繼續糾纏。本來求他來解毒已經是欠了人情債,再到送葯營救失誤,唐凜親自來拖延時間……

本來就是逃婚出來,現在用完了人反悔,可真是丟顏面啊。

憋了半天,洛無雙無奈點頭:「對,我……有事,我得跟他回去。」

秦策驚異地還要說些什麼,他身後一聲巨響,是秦淵出去后重重合上了門。

洛無雙望着門前那把花梨木圈椅,揪緊被褥,椅子從床前的桌邊被生生拖過去,而拖椅子的人也在這屋裏跟眾人僵持,一聲不吭地坐了大半日。

現在他終於走了,對自己失望夠了就走了。

門被甩上的那刻,洛無雙心裏也「咚」的一聲。她以為秦淵在跟大家置氣,在責怪自己的「背叛」,而直到剛才,她說她要跟唐凜走,她才彷彿明白,他只是跟自己「僵持」。

放不下洛無雙的傷勢,可又不願為背叛與放棄釋懷。

洛無雙頹唐地靠進被褥里,悶聲悶氣:「你們都出去吧,我累了。」

她也不知道怎麼辦,只能繼續縮著頭,希望拖延和唐凜回去的時間,希望日子久了,秦策忘掉自己是個女人的身份,希望……希望拖到能跟秦淵解釋一切的那時候,好好告訴他:我可是真心實意跑去救你的,我可從來沒有想過救別人而放棄你。

要是心裏話有翅膀能飛就好了。

出乎意料的是,洛無雙發現唐凜拿自己好像有點沒辦法。

她拖着病,能混一天是一天,唐凜每每揭穿她,都會板着臉再給她兩日時間的寬限。直到最後一次,唐凜甚至大發慈悲地讓她在稷下書院住兩日,而他自己則要去解決些問題。等他再來的時候,洛無雙就要老老實實跟他回去。

洛無雙點頭如搗蒜:「你去忙吧,千萬別讓我耽誤你!」

唐凜:「……」

事實上,的確事情不少,唐家堡易主,唐凜有一堆事情沒解決,但是抓到了逃跑的未婚妻,還順手愛國了一回。唐凜看着洛無雙喜悅的笑臉,倒不怕她再次逃跑,因為他拿捏住了她的把柄,有「這件事」,她絕對會在山上老老實實地待到他回來。

甚至可能,求着自己回來。

無論如何,唐門的人在第二日傍晚下了山。

…………

這一夜,是個少有的月夜,長街空寂,有人在三更天拜訪了霍少謙。

來人摘下遮面斗笠,竟是洛無雙。

他們算不上多麼熟絡,可是這些事後,霍少謙對她已是十分欽佩。

院落門響,霍少謙親自來開門:「是你?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洛無雙抖落身上肉眼不可見的浮土,有些踟躕,笑得有些勉強:「這……進去說。」

她在門口轉悠了不知多久,才有膽敲門。

洛無雙有求而來,卻無從下口。她道:「我……我也就是路過你房門,看你院子裏亮着燈,想必是還沒睡,所以就過來找你說說話……」

霍少謙不疑有他:「三公子心裏有事,不妨直言,這一載小妹也添了不少麻煩,倒讓大家費心。」

你那妹妹何止麻煩?

洛無雙顧不上那些,屋內燈火照得亮堂,她心內百感交集:「霍大哥……這回真是有事求你了。」

江湖兒女重情義,一字千金,更別說這一句真情實意的霍大哥了。霍少謙擺擺手,直說有什麼幫得上的都行,而洛無雙一句話,真讓他犯難。

過往什麼事,哪怕是借人、借兵都有得緩和,洛無雙這一回要討的,是天苜蓮。

天苜蓮,霍家至寶,傳女不傳男。當世間知道霍家有這味奇葯的人,一隻手數得出來。

霍少謙面色沉鬱:「天苜蓮一在西丹,一在霍家。這事情,雨萌自小被叮囑不可亂張揚,必然是有人指點了你吧。」

洛無雙道:「抱歉,秦淵身上的毒……我原本想秦渡或唐凜總能醫好,可這次真是……」

「他小時曾中過毒,雖是救回性命。可體內有餘毒難清,這些年恐怕是一直用藥壓制着。此次西丹一戰,烈毒激起了他體內的沉毒,有過這些時日,已經逼進心脈。霍家有一種葯,若要得來還好說,若不行……我下回來接你,大約能趕上給四皇子奉香。」唐凜走前說的話,言猶在耳。

洛無雙如何能不救?這是秦淵啊!

她不知秦淵少時受過什麼,只是自從秦淵與自己相遇,每一次中毒都是受自己所累。而在唐凜走後,秦淵的身體也日漸垮下。不知是不是還在記恨自己,他每日精神很差,偏又不似從前活潑,整個人垂垂帶着暮氣,連秦渡都着急不已。

而霍少謙,他是不知也不必太懂這些的。

秦淵是皇儲之一,霍家是領兵者之一,縱然他有心,也不代表就能代表妹妹決定這一切。

秦淵的性命,關係江山易主,何必犯險讓雨萌,甚至整個霍家蹚這趟渾水呢?

見霍少謙不再開口,洛無雙心知此事難了。她整個人頹然坐在椅子上,室中豆燭煢煢,兩人的影子在牆上拉得老長,一時無話。

許久,霍少謙鬆口,語氣寒涼:「我與秦淵的交情,不該見死不救,但是朝廷中,霍家卻多處依仗沈貴妃,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站隊……」

沈貴妃正是秦策如今的母妃,也是他的親姨母。

洛無雙無法應這話,只以為一切無望了,而這時霍少謙深吸一口氣,道:「無雙,我可以給你天苜蓮。但是有一個要求。」

「什麼?!」

「我要你娶我妹妹。」

若霍雨萌嫁去北洲,他們有戚將軍在後,縱然霍家有難,雨萌也可保安泰。

洛無雙一時語塞。

她已經欠下太多太多的人情,秦淵、秦策、唐凜,她哪一個沒有辜負?全都食言。

且她是一個女子,如何娶另外一個女子?

可秦淵的毒……

—「短則三五日,長不過半月,你最好不要思考太久。」

唐凜說話時的臉在她眼前一晃。

洛無雙手足發麻,慎之又慎說:「我……我考慮考慮……」

霍少謙也知道自己的確有些強人所難,明眼人都看得出霍雨萌對洛無雙有情,但是洛無雙從不回應,強扭的瓜是否又能登對呢?

只容洛無雙考慮。

洛無雙落荒而逃。

之後一連三天,洛無雙不管秦淵理不理自己,日日都去秦淵房中伺候,陪他談心聊天,偶爾還夾着幾句鬥嘴的玩笑話。

秦淵在病中,並不知道自己中的毒多麼嚴重,有時被纏得無奈,對洛無雙說:「你這算什麼?怕你走之後,我派人追殺你?」

他們的相識,就是因一場禍事。

洛無雙想起最初連累他許多也沒有多盡心照顧,只覺得心裏難受,含糊說:「別廢話,你想來找我就來,我只是去辦事罷了。」

秦淵這會兒連抬杠都缺乏興緻,只望着垂下的帳子,語焉不詳:「我不想找你,你要走就早點走了好。」

洛無雙乾脆和他一起難過,為自己身不由己難過,為他言不由衷難過,也為他們難過。就算當時他撲上來質問「你為什麼不救我」,她都有許多辦法,可唯獨面對他緘默的樣子,她束手無策。

這三日,午後總起風,秦淵「患了咳疾」,每每受風就禁不住咳得厲害。有時洛無雙帶着帕子遞過去,秦淵板着臉總說不礙事,接過的帕子卻沒有再還給她。

被他藏起來燒成灰的帕子上,想必是血跡斑斑,洗也洗不好。

唐凜說得不錯,秦淵果然也就三五日了。

洛無雙向霍少謙討的日子,像事先算過命那麼巧。三日後,一個雨水綿綿的暮日,秦淵昏迷了。

他只說,外頭是不是還下着雨,遣她去瞧,才走兩步,她身後沉悶一聲響。

「的確是下着雨呢。」

那個在雨里支著傘隔門道歉,執意跟自己嚷嚷「明天見」的青年就剩一口氣吊著了。

秦渡來得很快,根本沒藥可開。他只消看兩眼,就跟洛無雙搖頭:「霍家真不肯給嗎?四哥……撐不下去了。」

寒雨連江,就算在夏夜裏原來也是會叫人覺得冷啊。

西丹人的帳子撤到了城外,一時半刻走不了多遠,帶着殘存的傷兵扎在荒郊。

赫連慎再次見到洛無雙,還以為這人要秋後算賬。她渾身濕透,只提一柄軟劍就破帳而來。掀進的山雨水汽連綿,赫連慎躲也不躲,任憑劍鋒抵在咽喉前。而那雙綠眼睛盯着洛無雙慘白的臉,泛出笑意。

「我知道你會來,當初在山腳營地里,你的朋友騙了你。」

洛無雙劍鋒偏了。

赫連慎:「他說你們三人里只會死一個,所以我捏碎了解藥讓你選,你毫不猶豫給了那個看起來快不行的。他騙了你,真有事的是另一個。

「那個倒霉鬼短期內中過的毒那麼多,你竟然放心他。」

劍鋒在赫連慎喉口直晃,洛無雙思緒有些混亂。唐凜為什麼說謊?她救誰不救誰,都沒有分別……除非他是看出了什麼。

帳外的風聲混著水汽,像夜鬼嗚咽。赫連慎是個嘴碎的草包,藏不住心思喃喃:「他用毒技巧太高,不可能看不出來……且在那時候,他的話無疑會激怒我,虧你們當他在拖延,他只是借我的手在做事。」

赫連慎探究的目光,像淬滿毒藥,他眉心一皺?:「……若你是個女子,我都要當他在記恨你們那位殿下,好讓你親手選錯一個,再看着他死。」

「你想死嗎?!」

洛無雙咬牙低吼,她心裏怎麼不清楚唐凜對秦淵有敵意,可要是作為致死秦淵的一層推力,那其中她自己也是兇手之一……她盡量穩住,不再聽赫連慎廢話:「給我天苜蓮,否則我現在就殺了你!」

赫連慎眼神銳化,安靜了好一會兒,忽而嘲弄大笑。

「你……你竟真是……有趣,我原以為這樣的事,只有我姐姐會做。

「我對你做的事致以敬意,只是你不會殺我,你甚至不會殺人。我帳外有四個守衛,而你的劍太乾淨了。」

他說得對。

就算秦淵在山上生死不明,她闖進來時也是打暈了守衛。她永遠做不好什麼,一路走過來,也只不過是有人在後頭試毒擋刀。

劍鋒到劍柄都在發顫,洛無雙咬着牙才沒有丟下劍,只是堅持要拿天苜蓮。

帳外雨聲大得像要把山澆塌。

洛無雙不說話,聽着對手沉嘆一聲:「若為了自保,我倒是可以給你,但天苜蓮遠在西丹,你一來一回也得三月。

「不知道告訴你救命方的人有沒有說過,三個月,早來不及了。」

洛無雙勉力支撐的氣勢也順着雨聲垮塌了,她眼底一瞬間竟然有些茫然,接着揉了把臉,二話不說就要往外跑。赫連慎無意再自找麻煩,又覺得讓人這麼想來便來的真失面子,不甘願地沖洛無雙喊:「你為了他放低身段,值得嗎?!」

值得嗎?

人影頓住,繼而直轉身進雨幕,沒有過多思考,只有丟下的那句話如劍一般,刺進漆然夜色之中。

洛無雙說:「值得。」

從前有個姑娘,不想嫁人,就打暈了別人替她遮掩逃婚;喝醉酒大鬧惹了麻煩,還能一夜好夢;跌落山崖,有人死死攥着她搭救;連陌生人的故事、身份都能直取不諱。反正救命的,是個她說什麼信什麼的傻子。

哪有什麼值不值得啊?

現在那個姑娘只要他還能活着,只要人好好的,什麼都值得。

秦淵昏迷一天一夜,山中大雨方停。洛無雙向霍家下聘,帶着她曾經推拒的玉如意,求娶霍雨萌。

霍少謙說話遠比赫連慎算話,這大約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當日隨着嫁妝,那隻金貴無比的葯匣就被送到洛無雙手中。

秦渡拿着那匣子,久久不語,他不知道若床上的四哥知道,曾經天不怕地不怕的東苑小霸王,就這麼草草娶妻,會是什麼反應……可這裏是秦淵的命啊,明眼人都能瞧出來:洛無雙用自由換了秦淵一線生機。

而這一點,幾乎比一百枝救命葯蓮都彌足珍貴。

天苜蓮的確是可以救人,可是還需要練武人心頭血做藥引配服,之前秦渡想不到洛無雙能弄來葯,沒對他說,洛無雙有些出神望着帳子,裏頭安安靜靜的,她從來沒見秦淵這麼安靜。

於是當秦渡猶豫說出需要,洛無雙眉梢略微一揚:「用我的吧。」

她說得雲淡風輕,就像有人向她詢問了天氣好壞。

洛無雙被秦渡看得有些厭煩,她做這些,真不是為了兄弟情義。她奔波幾日,又陪歡天喜地的霍雨萌談婚事,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帳子裏的人跳起來數落她的莽撞,搬什麼身份也好,替她如常擋着……只是真的沒辦法了。

除了她,的確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

當日下午,洛無雙敲開了秦策的門。

秦策早聽說三公子要娶霍家小姐的事,滿腹疑慮。這時見她剛要說話,秦策擺擺手,自請去東苑走一趟。

秦淵的屋內緘默又熱鬧,秦澄在床前,秦渡小心護著一盅葯,桌上有一隻青花小碗、紗布、幾瓶藥粉。

「你們這是?」

洛無雙對秦策笑了一下:「救人。」

秦策似懂非懂,西丹事件之後他一直在休養中,一方面是毒素短時間內清理不幹凈,另一方面,他也不想見洛無雙。她與唐家不知何事,但秦策自己身上還負擔了沈家的期望……由不得他任性妄為,浪費時間。

秦策問:「你需要我做什麼?」

秦渡煎藥的手打頓,聽到洛無雙向秦策解釋:「沒有什麼,我想讓你取我一點血,你得在我臉上……」她儘力說得十分詳盡,伸手在自己額頭上比畫,表達自己期望的大小,「……別划太大啊,我就要一滴。」

秦策嘴唇翕動,在「你為了他還有什麼不願意做」和「他到底有什麼好」之間難以抉擇,最終問:「為什麼找我?」

洛無雙還摸著自己額頭思索,聽着話茫然「啊」了一聲,很乾脆答他:「我們想,書院裏除了我自己,你的劍最快。」

她皺起眉,喃喃道:「說不定額頭上的疤會小一點,還不至於特別難看。」

原來這心頭精血並非從心中取出,而是兩滴血。

一滴從右手無名指的少陽經脈處取出,另一滴血則是從眉心取出。只不過,都須在運動任督二脈時快速取出,稍有遲緩便是性命之憂,經脈盡斷。

秦策有太多拒絕的餘地。

他可以看着秦淵去死,少一個皇儲路上的對手……但若不出手,難保秦淵救不回來,洛無雙先走一步。

最終,取血在黃昏時開始。外頭有整片晚霞和同窗結伴笑聲,誰也想不到屋內有片刻極靜,是有人在橫渡生死。

如洛無雙所說,秦策的手的確很快。他用的針又粗又尖,白光一閃而過,像夜裏的曇花開了,刺出寶貴一滴血。

洛無雙咬緊牙關,卻有一陣說不出的輕鬆。

—秦淵不必死了,而在這一針落的瞬間,她也找到了困頓多日的答案。

不是柳畔畔逼她回來,不是唐凜狹隘誤會,也不是赫連慎嘲弄揣測……她的心就是奔著秦淵去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好死不死就送了出去。

她動情了。

服過葯這天晚上,洛無雙讓其他人都走,自己坐在秦淵床邊。

這個人天生金貴,就算昏迷,也有人伺候得很好,不至於在這遠山書院裏像秋花似的枯敗。這應該是他們皇族的臉面要事,保證這位貴人縱然死也死得體面。

夜深了,燭焰被吹得晃悠。

洛無雙摸著自己腦門上纏繞的白紗,又看看沉眠的秦淵。睡着的他像一塊玉璧,被收拾得跟昏迷前一般光鮮,她伏在床邊說:「快醒了吧,有什麼可睡的。」

醒了,笑話我額頭上的印子,做些什麼都比現在好。

現在的秦淵半口氣吊在鬼門關,偶有人來瞧,會哭他這樣好的年紀就要沒了。只有洛無雙陪在這間屋子裏,反覆做夢。

夢到那些泥地里滾過來的沙石,狼狽逃竄的日子,被人追着滿街亂躥的時候,秦淵灰頭土臉的模樣,一點不像當今皇帝最疼惜的四殿下。洛無雙窮得騙吃騙喝,也不是什麼三公子。

亡命江湖的日子裏,只有他們兩人。

大道之上各人行路,各有各的熱鬧辛苦。

且說那頭,霍雨萌自從知道洛無雙願意娶自己以後,一改往日囂張,竟然有模有樣地在學院裏上開了女紅課,還親手給洛無雙縫了一個荷包。

儘管那鴛鴦交頸,活生生被綉成了水中兩塊有眼巨石……洛無雙還是收下了,並且日日隨身佩帶。

假若不能給霍雨萌一個承諾,至少一個夢也是好的。

她在心中打定主意,秦淵蘇醒后,她便悄悄離開。

唐凜既然能看透自己對秦淵的心思,此人行事實在難以揣測,自己留下也不能如何,恐怕還會給霍家帶來災禍。洛無雙送去的聘禮很厚,但其中最為不起眼的一本書,其實才是她心意所在。

林家的機關術,多年來為江湖人士覬覦,她憑記憶仿製了一本,只寫些實用的,保證外行人也看得懂造得出。對於霍家行軍,該是相當有利了。

如此一來,也不算白拿人至寶。

唯一愧對的,就是霍雨萌的一番痴情。

茫然無緒的日子,一日掰開能有百年那麼長。不過是最尋常的一天,洛無雙開了窗,外頭風好一陣吹進來,她聽到後頭有人咳嗽,手裏支窗的東西一下子掉在地上,她回頭看見床上那人側過臉,神情有些無奈。

洛無雙走過去,給秦淵倒了水,十分熟練地把人扶起餵了兩口。秦淵被照顧得愧疚,啞著嗓子:「……怎麼你在,我以為該是阿渡。」

洛無雙鼻子泛酸,緩了緩,捏著那隻杯子有些憋氣:「就是我在。我在這兒好多天了,你還記得你怎麼了嗎?」

秦淵睜着眼睛的樣子的確比睡着好看多了。

他眼底還有茫然霧氣,不知道是不是過了這麼久,還記恨洛無雙當初沒有救他的命,只斟酌著說:「我……睡著了?胳膊酸得很,難不成我睡了好幾天。」

洛無雙眼眶發紅,使勁眨了眨,還沒說話,就聽秦淵問:「你……怎麼沒走?」

記憶里,洛無雙該早被唐凜接走,山川湖海,也不知去哪兒,各自逍遙自在。

秦淵見洛無雙的表情凝固了,不免多看幾眼,這一看,他就發現了不對。

「你怎麼續了額發?這麼長,都擋着眼……」遮在後頭的疤立在眉心,洛無雙偏開臉,心想那兒昨晚正好落了痂,就被人看見了。

秦淵聲音一沉:「怎麼弄的?你又跟誰打架了?」

洛無雙:「……」

她猛地站起來,讓軟發遮起的眼睛暼着地面,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但也顯得模樣更小,說了句「我還有事」扭頭就跑,半路把秦渡趕進秦淵房裏。

至於他們說什麼,洛無雙也不想知道。前段時間她剛看明白自己的心,想着秦淵如何如何,但這會兒人真醒了,她卻發現自己什麼也不該做。

外頭書院張羅著一樁喜事,霍雨萌隔三岔五地邀約、試衣服,而秦淵只像做了一場渾渾噩噩的夢,醒了的第一句是「你怎麼在?」洛無雙甚至疑心,想戳著對方的心口問一問:你睡得這麼舒服,你這場夢裏有沒有我?

像停駐的歲月一瞬間撥動了,秦淵轉醒,洛無雙才驚覺時日不多。

她就要迎娶霍雨萌了,而自從那天跑走之後,秦淵也沒有再找自己。聽說他開始喜歡去山下樓里喝酒,每回夜半才歸,滿身洗不掉的脂粉味,好像同從前沒有差別。

一次被門外吵聲驚醒,洛無雙在被褥里,聽着秦渡小心翼翼在哄:「四哥,你小聲些,大家都睡了。」

「阿渡,阿渡?你來……」秦淵的聲音浸多了酒,飄然鑽進她屋裏,他說,「你幫我給霜兒帶話,就說……喀,就說我念着她……」

一陣手忙腳亂的開門聲把浪子王孫送進去,洛無雙始終睜着眼盯着黑漆漆床幔,想什麼呢?

她想,他們也曾醉酒。

在一處捧著空壇胡亂吹噓,那時秦淵說他日稱帝,定然不能忘了同生共死的摯友。稱帝道阻且長,但王孫的心意卻很好忘。

隔壁的門關上了,秦渡在外頭嘆氣。他的確很不容易,秦淵躺着要操心,秦淵能跑能跳更要操心,他嘆著氣說:「怎麼人醒了……就變成這樣了。」

其實他還是他,洛無雙想勸秦渡一句,但拽起被子翻身要睡,就發現連自己都勸不了。若唐凜知道自己的未婚妻為了旁的男人毀容,對方醒來沒日沒夜買醉花樓,定然要手刃了這個廢物,免得敗壞唐家門面,「綠」都「綠」得委委屈屈。

三五日一過,書院開始傳言:東苑四殿下一病病走了心,那三公子的皇妃位怕要不保。

洛無雙偶然一聽,覺得有點意思,連着兩天搜羅,發現自己也不是全然委屈的受害者。

這樣的風評里有一半人,聽了會立刻反駁:三公子又有多情深?一面照顧著人,一面也不耽誤去霍家提親。

以訛傳訛,混雜着一說,兩個都薄情寡義,誰也不配提真心。

對此,當事人之一洛無雙給出話是:「也挺好。」

他們在流言裏情投意合了那麼久,靠編纂才有了一點影子,就算要塵埃落定,也只能是在流言裏。

事實上,故事中的三公子轟轟烈烈,盛寵衰榮,可比洛無雙強多了。

她本人的愛情,則短暫得如曇花一現,且馬上要落荒而逃。

大婚前三天的黃昏,沒有再下雨。

秦澄久違地來跟洛無雙蹭飯,這次沒有那麼多花樣。秦澄吃得很安靜,洛無雙讓給他一個雞腿:「這也沒什麼吃的,你吃我這個吧。」

秦澄搖頭:「無雙哥,你受委屈了。」

看着他一邊說一邊還是在吃,洛無雙有些無語,只能給他倒水:「我……還行。我也要成親了,沒什麼事委屈……你吃慢點兒。」

「你是為了葯才成親,他們不知道才會亂說!」秦澄灌下一大口茶,出離憤怒,「四哥明明知道,可他最近就好像著魔了……我跟阿渡怎麼勸都不聽,他成天把自己往女人堆里送……」

洛無雙覺得自己是慘,秦澄也差不了多少,不知道怎麼在皇室里混的。

「無雙!洛無雙!」

秦渡這麼急匆匆跑過來的時候可不多。洛無雙抬頭,秦渡站在門口,衣擺上被潑了大量的酒,非常直觀地體現打哪兒來的,他咬牙切齒坐下說:「你去,去給四哥兩個耳光,讓他清醒清醒!」

洛無雙匪夷所思。

「我可以嗎?一邊一個還是疊著打?」

秦澄慌裏慌張攔下她的摩拳擦掌……

因是有人相求,洛無雙無奈隨秦渡下山。到了那個地方,她才發現這裏一片都是風化場所,她遙想秦淵身上的脂粉氣,隱約覺得難以定性。因為這裏轉一圈回去就能有那麼大氣味,但你可能一個姑娘都沒抱到。

秦淵還好,秦淵不虧。秦渡拉着洛無雙進去,就看見這位偎紅倚翠,兩排五六個人,秦淵活生生靠那張臉,讓他像個被消費的。洛無雙在心裏勸自己回去再氣,走上前分花拂柳,把秦淵撈出來。秦淵半醉半醒,一把撈過她盯了半天。

「你……新來的?」

洛無雙翻了個白眼,招招手讓秦渡一起扶。秦淵這時的力氣特別大,碰也不給別人碰,只拽著洛無雙:「別動……別動我,我就要你!

「我就要你,你別怕……別怕。」

三人連拉帶扯,從大廳撞進後院。此時月亮升上來,洛無雙看見秦淵眼角淬著紅—他也不快活,還是花錢買不快活。

大把大把銀票亂七八糟往洛無雙懷裏塞,秦淵盯着她的臉,一會兒要她不許動,不許皺眉頭,一會兒又要她笑一笑。洛無雙極不耐煩給他一推,後頭就是樹,秦淵將滿懷銀票雪花一樣撒,聽着洛無雙問:「秦淵,你看看清楚,我是誰?」

穿堂風吹得樹梢直響,秦淵一個激靈,眼底那層霧逐漸散開,但他試探開口:「霜兒?」

洛無雙狠狠皺眉。

這「霜兒」是個叫「冷無霜」的花魁,她在半個月前被賣過來,成為花魁也不過半月,頭一天出門不情不願地攬客就撞見四殿下。據說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連個名字都沒有的小流鶯一抬頭,就讓秦淵在呼吸之間決定走進樓里。

秦淵當晚讓她陪着吃酒,她不負所望倒酒往杯子外倒,彈琴唱曲一樣不行,除了力氣大些,基本告別風月行業。旁邊伺候的小二都看不過眼,想替他換一個過來。秦淵卻就著濕漉漉的酒杯,抿上一口:「不換了,就她吧。」

後來的事,洛無雙在秦渡添油加醋中得知:秦淵為小流鶯起名「冷無霜」,秦淵為冷無霜一擲千金。

這個傳奇的花魁一入行即頂峰,從此一躍而紅。但秦淵出手闊綽,只許她跟自己喝酒,琴棋書畫一樣不必學,隔三岔五坐着悶聊一時半刻,就足夠吃喝享樂。

秦渡說起這些,同為皇子都有些肉痛,末了思索著,還加一句:「不過,他要求這位姑娘不許穿紅,衣裳也儘可能……少。」

回想一路聽的,洛無雙氣得頭疼,面前秦淵叫了兩聲「霜兒」。見她不回,他上手就來拉扯,嘴裏嘟嘟囔囔:「你穿成這樣?誰許你穿成這樣?!」

洛無雙忍無可忍,揚手掀過去一個耳光。

她喉頭髮顫,說話時掌心麻得厲害,攥緊成拳。

她說:「秦淵,我知道你沒醉。這一巴掌我打你對不起我們—

「我、秦渡、秦澄。」

秦淵被打得偏過臉去,好半天沒出聲。他看着從屋裏跑出來一個人,水藍色的紗半遮半挽,雲鬢梳起,露著光潔飽滿的額頭,此時正瞪着眼睛看過來。

幾步外,冷無霜訝異地捂住嘴:「你們……你們……」

而洛無雙抬起頭,面若寒霜,直截了當吐出一個字:「滾。」

月色下,秦淵如夢初醒。

秦淵低道:「無雙。」

洛無雙愣了一下,隨即冷哼,語氣跟從前爭吵時一模一樣,她說:「四殿下,你在叫我嗎?」

秦淵艱難呼出熱氣,猛地伸手,把她抱緊。

他埋在洛無雙肩頭,做好了再挨一巴掌或是直接被打翻在地的準備,在這一瞬間,如釋重負。

秦淵:「我們當了這麼久兄弟,我卻讓你為了我被迫成親,我不知道怎麼面對你。洛無雙,我很想你。」他眸光黯然,低聲輕嘆。

洛無雙原本仰著臉,在這個擁抱里始終望着樹梢尖上的那捧月亮。她原本可以哭出來,或是繼續打完剩下的巴掌,結果,她只說?了一句:「我也是。」

我也很想你,在你給別人一擲千金的時候,在你陪別人吃酒談人生的時候,在我捂著額頭上的疤,想走又捨不得走的時候。

他們之間一筆爛賬,不知從何時起,已經無從算起了。

夜間醺然酒勁上浮,秦淵被洛無雙這一句話哄得迷糊,從懷中拿出一張紙,是那時胡亂簽的賣身契,他道:「我一直避着你,是因為我接受不了……我虧欠你,當日我是為了利用你的功夫護我一路……今日你來了也好,我能向你說清楚。

「這張紙,這也沒意思了!我把它撕了,咱們以後……以後……」

秦淵當着洛無雙的面幾下撕碎,一揚手散開,落下的紙上還有墨字和一點紅,原本該是個完整的手印。

洛無雙面色一僵。

以後如何?撕了……他們就能兩不相欠了?

她偏過臉,瞧不出高興的樣子,只說:「虧欠?」

秦淵這副努力想解釋的樣子,真是太晚了。

洛無雙從他懷裏退開,肩頭落了一片碎紙,不會像雪那樣化開,只能被可憐抖落。她斟酌著如何說能讓人死心,轉念一想,真是再容易不過。

洛無雙:「秦淵,你真不必這樣想,因為從頭至尾,我都在騙你。」

倉促下山來,洛無雙只戴了玉冠。當秦淵錯愕的目光投來,洛無雙伸手一抽,及腰的發垂散下來,像一把柔軟的綢子,凝聚在青年眼底的水光打戰。洛無雙不禁想,這事情在任何時候說都好,但絕不應在此刻,可此時此刻,她又不得不說。

秦淵的嗓子啞得要命,他甚至來不及撤下面上一派繾綣情意,只是有太多事在腦中回閃—逃婚的林家小姐、突然出現的洛無雙、唐門無端追殺……

緊接着就是在西丹人撤退後,唐凜追在洛無雙身後,板正又說不出哪裏不對的神色。

「你……你與唐門……」

洛無雙頷首:「唐凜只給我一段時間,我選擇用來救你。」

「我救你,因為我有太多事隱瞞你,而我回到唐門后也不知道是否還能再見。」撒謊需要技巧嗎?洛無雙不清楚,她現在緊張得厲害,手心滿是汗,卻不得不強自鎮定,「所以……所以你不必對我感激,也……也不要有所誤會。當日害你無辜受累的人,本就是我。」

砰!

後院木門被一股重力推開,院內兩人回頭,竟然看見霍雨萌與霍少謙站在那裏。

他們不知道站在那兒多久了,只是見霍雨萌雙目通紅,該是一切都聽得差不多。比起妹妹,霍少謙顯然更為憤怒,他快步擋到霍雨萌前,好像要向洛無雙討個說法。而洛無雙目光一凜,忽而摟住秦淵:「抱歉。」

流水似的發遮住兩人,秦淵下意識伸手接她,只攏到一段檀木香,藉著青年身形。洛無雙貓兒似的躍上樹梢,翻過了矮牆不見人影。

擦肩而過時,秦淵聽見她說:「秦淵,忘了我吧。」

談何容易?

矮牆下只有蒼樹與那輪圓月,洛無雙帶不走它,它還要繼續看着這人間。

書院中再沒人知道是何原因,洛無雙就這麼消失了。

至此,稷下書院再也沒了那個讓夫子頭疼的洛無雙。

而霍家大小姐霍雨萌,本次事件受影響最大的人,自此一夜后,好似也丟了魂魄一般,神思恍惚,很多人說她受不了刺激瘋了。

當然,這也只是傳言。

因為沒多久,西丹人大舉入侵,霍少謙領命,南下抵禦西丹兵。

不過多久,從無窮洞傳來消息:原本該藏妥的《蒼柏巡山圖》竟不翼而飛!

這年的冬日似乎來得比歷年更晚。

學院小徑人影稀少,勉強看到一兩個下學回來的學生跑回自己的宿舍歇息,唯恐惹到兩派人馬。

洛無雙這個名字,隨着當事人的失蹤被提及的次數越來越少。

大家回歸了各自的生活軌跡,偶爾書院裏會有人回憶過去,想到曾經的時光,洛無雙帶來的快樂,紛紛感慨那場夢竟做得如此真實。

對此秦策與秦淵難得心意一致,兩個人下了封口令,在書院中,誰也不準提「洛無雙」這個人。

似乎一切洛無雙留下的痕迹,都被他們兩人刻意抹去了。

而秦策和秦淵倆人短暫的友誼,也回歸了正常—黨爭又起。

東西兩苑人馬也已被秦淵、秦策收買殆盡,不站隊的下場只有死路一條,他們再也不顧夫子同學之間的情分,全然把學院當成了斗獸場。在洛無雙之後,兩人全然放下道貌岸然的偽裝。

十一月七日,京陵大雪。

京中皇帝惡疾嚴重的消息傳至書院。而江南水災、塞北兵變,正值亂時,一時間流言四起。

秦淵與秦渡率先趕回京城,在聖上病榻前侍疾。

沈貴妃自有打算,第二日也召秦策回京。他們以為陛下尋葯之名,在朝中廣納良才:帝位之爭一觸即發。

與那處龍爭虎鬥比,一人漂泊在外的洛無雙則是在離開稷下書院后,南下直奔林家老宅,川城。

洛無雙還是那個洛無雙,雖然存着心事,但仍留着那一身不趁時宜的俠氣,這日還順手救了個賣身葬父的姑娘。

得救的姑娘一身孝衣,頭戴白花,楚楚可憐,上前對洛無雙行禮?:「多謝公子相救,承蒙公子不棄,奴家願意以身相許。」

洛無這才回過神來,看着眼前欲語還休的姑娘,對賣身這辭彙尤其敏感。這張清純的臉總是讓他想起霍雨萌,一個被她傷害至深的姑娘。

「別別別,我這兒還有些銀兩,你拿去自謀生路吧。」

洛無雙想也不想,轉身離開,獨留姑娘一人在雪中。

許是那姑娘從未見過如此宅心仁厚之人,提高了嗓門問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洛無雙擺擺手。

做好事不留名才是英雄所為,又不是需要別人歌功頌德,何必惹這一身麻煩。

又在街頭繼續收拾了兩個逼良為娼的小毛賊后,洛無雙這才尋了客棧落座,要了兩壺好酒準備好生犒勞自己。

畢竟今天的洛大俠也沒有停下腳步。

這些時日,她總想到離開的那個晚上,也不知道是不是作孽太多,一貫沒心沒肺的她竟有些失眠。她只能用入了江湖來安慰自己,雖是全新的世界,但似乎也只有每日例行公事的「多管閑事」,才能讓她心裏舒服一點。

可她知道,她心底深處也在期盼—若……若老天在看,希望讓自己將功贖罪一回。

畢竟有些人沉在心底,就不容易丟掉了。

客棧里說書的小哥正賣力地說着江湖事,洛無雙愛聽那些,不免多注意幾分。

「話說當年那個傳說中被唐門退婚、頂頂溫柔賢惠的林大小姐,竟然是跟了情郎逃婚!

「唐門素來以百毒聞名天下,林大小姐的出逃着實讓唐大少丟盡面子,不僅不管唐家堡事務,還直接消失人間蒸發,據說是為了尋找逃妻。這唐大少也是個苦命人,前段時間不僅被傳不能人道,還被人傳什麼龍陽之癖……」

客棧里的人哄堂大笑,洛無雙近旁一個賊眉鼠眼的客人,嘴裏叼著花生米,搓着手問:「那林家小娘子不是被逐出家門了嗎,怎麼唐家大少還當個寶貝似的?容貌肯定是一等一地好。」

說書人微微一笑,道:「且聽我緩緩道來。後來黑風谷的幾個小毛賊知道唐門與林家交惡,仗着自己是林家管家媳婦的親戚,竟然惦記起唐門葯庫,策劃要偷取自賣。」

眾人唏噓,大喊?:「這狗賊也太不是個東西,這不是置林家於死地嗎?」

議論紛紛,洛無雙低下頭,燒心的不知是酒還是事實。

有人急着大叫:「後來呢,後來呢!」

那說書人喝口水潤潤嗓子,捏著鬍鬚眯眼笑:「後來,唐門確實是一點面子都沒給,毛賊被盡數誅殺,參與其中者盡數被唐家堡的人丟進葯池煉藥,死無全屍。」

那群人嘩然,其中便有好事的嚷嚷:「誰問你這個了!我說的是林大小姐為何被逐出家門!」

「喲,說到林大小姐。她逃婚後,林家臉上也不太好看,再加上林家管家做的腌臢事兒,着實難堪。

「後來,林家管家給唐家堡那邊予書一封,內容暫且不表,可是到底有些興師問罪的意思,諷刺唐家堡人不顧情義。這事算是徹底捅了馬蜂窩,當日林大小姐逃婚時,林家可是扣下了聘禮避毒玉的,而且那林家傳聞中的嫁妝紫金芒刃也未入唐家,我猜十有八九是林家使詐,假借婚姻之名騙走聘禮。

「說起來,這唐凜倒是個好氣度的主,沒說什麼,可是沒幾日江湖上就傳出了唐家堡十三道追殺密令,目標只有一個—林思渺。

「鬧得這樣難看,林家老爺子一看沒辦法了,只好舍女保平安。」

座下眾生百態,獨洛無雙面色陡然一白,她驀地擱下酒杯,揚聲:「什麼叫舍女保平安?」

「這位公子關外來的?您竟然不知道?林家已經發了江湖令,稱與那位林小姐斷了關係,不認她了。」

酒燒喉口,辣得洛無雙連連咳嗽。這一次洛無雙沒有醉,她清醒地聽完了故事。

這故事也讓她意識到,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實在太多,甚至多過她每個夜晚念起自己無疾而終的感情時,輾轉嘆氣的次數。

近冬,行人已經寥寥。

驅馬而來,洛無雙遠遠駐足,見自家依舊是高門闊匾,一行而來的擔憂才消失,能夠安心一些。

幸好……林家還不至於為自己而門楣衰倒。

洛無雙翻鞍下馬,摸著門卻近鄉情怯,做了好半天思想工作,她才動手,沒想到敲了許久,也不見人來。

難不成如同話本,為了躲避自己和那唐門什麼密令,爹帶着娘和哥哥搬家不成?

「怎麼會,他們自小……也是疼愛我的啊。」

思前想後,又敲了一陣,氣喘吁吁的洛無雙擼起袖子,乾脆坐在門前的石階上等待。白天等到黑夜,月朗星稀,她終於逮到一個外出歸來的小廝。

「黑子?還真是你!快快,讓我進去。」

那小廝先是一愣,繼而驚道:「小姐……?!」

這是個后廚里自小玩到大的小子,洛無雙看着他眼圈發熱,點點頭:「我回來了。府里都如何?我都坐了一天,都不見人。」

黑子苦着臉:「您行行好,別進去了。

「老爺已經下令,把您逐出家門,就算給我十個腦袋,我也不敢放您進去啊。」

旁人怎麼傳,洛無雙自己都可以不信,可這眼睜睜擺在面前的事實,也宛如晴天霹靂,打得她頭暈眼花。原本趕來匆忙,加上一整日坐在門口根本沒挪窩,洛無雙跟黑子爭了半天也進不得門,最後實在是沒力氣,直接一屁股坐下,餓得兩眼泛白,道:「我不進去了,你……你去府中給我偷幾個饅頭加幾碟小菜來……」

洛無雙當日從林家逃走的時候,是兩袖清風。與秦淵一番交情,她兜里也算是有了些金銀存貨,可耐不住這位大俠一路行俠仗義,打抱不平,反正錢是花了個精光。此時,她是真的餓啊。

月色照着黑子的臉,連這點兒事都讓他犯難。洛無雙眼前一黑,咬牙道:「就算……就算他們不認我!難道我餓死在門口,你就能交差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才短短几個月?

黑子果然是不禁嚇唬,答應着就往裏去,順手一關大門,將曾經的天之驕女攔在黑夜中。

天可憐見,即便她與秦淵在外躲避追殺,流離失所,也沒有受過這種委屈……秦淵,秦淵。

洛無雙想不到有一天在家門前,饑寒交迫,只能倚靠門前石獅子,一遍遍把那個人在喉口心裏撕扯著。

你要知道我離了你不好,會不會笑話我?

「小姐,小姐你醒醒,茶茶給您送飯來啦。」

風刀割面,吹得洛無雙一個寒戰,她以為自己在做夢。

而那小姑娘的聲音又軟又甜,洛無雙不爭氣地努力睜開眼:「哎呀茶茶,你也餓死了?」

郁茶抱着食盒,滿心無語。是誰謊報軍情說小姐快餓死的?這不還有心情開玩笑。

再三確認不是在做夢,洛無雙紅着眼圈埋進小侍女懷裏,抱得不肯撒手。

飯盒拿出來,一掀開白色的籠布—水晶餚蹄、酒糟排骨、肉釀生麩,還有西湖蒓菜湯,這些都是她愛吃的,之前在書院時食堂不稱心,她還偷偷讓秦淵去拿銀子騙掌勺師傅下山學了學手藝。

洛無雙愣怔低頭,手背一大滴水漬,她這會兒感覺自己哭了。

出門在外,漂泊如浮萍,她以為自己都忘了如何哭,只咬牙一味堅持。

郁茶又摟着她哄:「小姐,你別哭呀,這些都是夫人交代我做的。夫人是惦記着你的,您走的這些日子,夫人是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啊……」

她勸也勸了,恨不得比洛無雙哭得更慘,弄得洛無雙有些不好意思。洛無雙抹著淚,見郁茶掏出一大袋碎銀子放到自己面前:「這是夫人給你準備的銀子。」

洛無雙一邊狼吞虎咽地吃着,一邊繼續掉眼淚。隨着食物一點點進到胃裏,心也開始變得暖和起來。洛無雙和茶茶排排坐在牆腳,回憶著往日的點滴,聽着茶茶將府中的事娓娓道來。

「是唐凜?他將爹爹抓去說了什麼……為什麼爹爹回來后一病不起,還要趕我出家門!」

郁茶搖頭:「誰也不知道。只是老爺那會兒病得昏沉,他最後一句話,就是要逐你出宗廟,夫人不願,卻沒有辦法。」

洛無雙狠狠皺眉:「那爹爹現在可好了?」

「休養半年,萬幸是好了……只是身子骨到底不如從前健朗,所以夫人也不能違背老爺的意願。」郁茶喃喃,「老爺到底是對唐家存了愧疚之心的,倘若林唐二家能再次結成秦晉之好,這事許是就能了結了。對了小姐,你這些日子如何?可是如話本子一般有什麼奇遇或姻緣?」

別提了吧。

這一路,奇遇不曾有,奇緣倒是不少……只是自己這命途坎坷,緣來了也暫無福消受。

洛無雙嘆一口氣,幽幽道:「還秦晉之好!他現在大約滿世界追殺我。」

在家門口坐着,又冷又寒,洛無雙吃飽了便再也坐不住,向郁茶委屈道:「爹娘真如此忍心?我……我住客房也不是不行。」

郁茶憐惜望她,拉着人送到巷口。

「這些銀子,足夠小姐住間上房了……哎,對了,這些日子以來,大少爺每逢十五必定會替夫人去普月寺上香。

「你若是等得及,再過兩日去普月寺尋少爺便是。不過,可別說是我說的啊。」

洛無雙捧著銀袋掂了掂,心嘆這哪是銀子,這是娘親的一片心啊。

她再次抱緊面前少女,真心道:「茶茶,真沒白疼你,等我回了府第一個給你論賞。」

郁茶靠在她懷間,笑得也是無奈。

我的傻小姐,你若能回府,論不論賞又怎樣呢?

「真希望這場風波快些過去吧。」

普月寺門前香客如織,洛無雙站在門前仰首,思緒萬千。

在洛無雙的記憶里,自己似乎從未陪母親上過香,這次偶然來到佛門清凈之地,到讓她感覺有些不自在。

孫猴子見了如來佛祖,哪有自在的理呢?

更何況,洛無雙這個皮猴兒,今日要見的是闊別一年之久的哥哥。

那個比佛像更面冷又更能普度她的哥哥。

按照茶茶的計劃,晌午上過香后,各家香客往往會在廂房小憩片刻,等待下午大師講授佛法或是離開。因而,在廂房後山佛林見面最為穩妥。

郁茶未說林凈川對約見的態度,只說「少爺在那兒等你」。洛無雙焦慮地灌了個水飽,眼看人都進了廂房,正琢磨該不該去觀望,突然林中一陣聲響,她機敏地動動耳朵判斷人聲方位。

說時遲,那時快!

洛無雙腰間軟劍抽出,同背後偷襲者同時出招,絲毫不慢,兩人竟同時把劍架在對方脖子上。

「哥!!」

來人收劍,面目比佛相端冷,但唇口與洛無雙一般形狀,薄而紅,抿出笑影。

正是林凈川。

「劍,收一收。你若不是我妹妹,你的劍這輩子也指不了我。」

林大公子語氣帶着嘲意,動作倒是溫柔,見洛無雙手忙腳亂收著劍,捏了捏她的小臉,嘆氣道:「小渺兒,瘦了。在外浪跡,竟學會叫哥了。」

洛無雙久違地撒起嬌,朝林凈川一笑,忙問:「我聽那說書的講,爹爹是因為我敗壞了林家名聲才把我趕出家門的……哥,爹爹怎麼會如此狠心?」

說起這個林凈川也黑了臉,狠狠地在洛無雙的腦殼兒上敲了三下,目光沉沉:「還怪家人狠心?你可知你犯下了多大的錯誤。」

洛無雙無辜地捂住臉。

對着自家妹子,林大少終究是嘆了一口氣:「你逃婚帶走了避毒玉,走得倒是輕鬆。你可知道,我和爹以及整個林氏家族有多騎虎難下?

「唐凜一夕成了家主,斷了唐林多年交情,更是連下十三道追殺令,情急之下爹只好宣佈林大小姐私自離家,林門教子無方,將不孝女林思渺逐出家門。也只有如此,唐家得了交代,才算是取消了那十三道追殺令,不然你怕是早成了唐門刀下的枉死鬼了。」

果然是因為唐凜與避毒玉。

洛無雙不再開口,在袖裏攥緊手指。如今避毒玉被她給了秦淵……情沒定,又丟了要命的寶貝。就算現在她回來,也無法給唐門一個交代。

見自家妹妹垂下臉,林凈川不知個中緣由,拍拍她的肩頭,很是語重心長:「之前哥哥總覺得林家就算是天塌下來,都會有我替你頂着,你只要做好自己就好。可我沒想到是我的縱容讓你越發意氣用事,闖下此等大禍跟我也脫不了干係,是哥哥的不是。」

洛無雙緊緊握住哥哥的臂膀,踟躕:「可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麼,一定要我嫁給我不愛的人?又……又是為何爹爹要尋《蒼柏巡山圖》?」

林凈川神思一晃,目光落在洛無雙小臉上,掌心溫熱,過了半晌才緩緩道:「沒事,都過去了。我馬上要娶蕭家嫡女,林家的危機也會隨着聯姻之事而消散。」

洛無雙瞪大眼:「蕭家,可是你與茶茶—」

「林思渺!」

林凈川手下一扯,洛無雙吃痛,見她兄長面色一冷,比泥坯菩薩還難看些。

他背過身:「你不是孩子了,有些話,有些事,不該再提。」

山寺間鐘鳴,禪師將為香客指點迷津。

洛無雙本就想回家一探究竟,沒想到事情遠比她想的要複雜。自己的一時任性,竟然要搭上哥哥的幸福。

她在心裏把自己罵了千萬遍,可這始終無力挽回。

這天下第一富商與天下第一兵器家族聯姻,亂世之中,有幾分情愛可言?

不過又是誤了兩個人的平生快活。

念及茶茶,念及林凈川當日背着自己一步步將她送出旋渦中心,洛無雙捂住臉哭得抽噎。

林凈川作為大哥,怎麼忍心自家妹子哭成這番模樣。他像小時候一樣把她摟進懷裏,不停拍打她顫抖的肩膀,哄道:「家裏要添嫂嫂,這是喜事,你哭什麼?」

她明知道哥哥是在故意逗弄自己,卻始終沒辦法瞬間整理好自己的情緒,抽泣著:「哥,你該過得更好的……」

「林思渺,眼淚擦擦。」

林凈川捏一把她的小臉:「什麼叫好,什麼又不好?你還小,不必說這些。」

你本也不該回來,我將你送出去,就是不願你涉險。

萬事,到底自有緣法。

安慰好洛無雙,林凈川總算提及些正事:「你可知,三年一度的花舟會將要舉行?」

這詞洛無雙有些熟悉,茫然點頭,林凈川繼續道:「在花舟會上奪魁,將有一件彩頭。歷年都是珍寶、名畫、書卷,可今年不同。」

正是這份不同,迫使人人追逐。

林凈川抬眼:「今年的彩頭,是一枚碧玉麒麟扳指。

「《蒼柏巡山圖》是一張武寧帝留下的尋寶圖,上下二卷合在一處,可得武寧帝當年鑄的金銀山所在……而這地方相傳有一道外力無法破開的門。門上二獸環咬,只有一個圓槽。」

洛無雙恍然大悟,倒吸一口涼氣:「那這次花舟賽的彩頭,是……鑰匙?」

林凈川不置可否。

洛無雙默然地皺了眉,一些紛亂的線在她腦海中閃過,她像是抓住了什麼關竅,卻又似一閃而過。她只覺得所有的事似乎都隱隱指向一個方向,江湖也好,朝堂也罷,似乎都劍有所指。

半晌后,洛無雙握拳:「哥,我若是能得了魁首,是否就能賠唐家的那避毒玉了?」

林凈川本也有此意,只是聽她這麼說,有些感動:「你能這麼想,真是長大了。

「蕭家有大半造船產業,屆時給你做一條漂亮的花舟,剩下的便要靠你自己了。」

兄妹二人商議之後,林凈川安排洛無雙暫住別院。好歹也是個小姐,成天在家門口打轉像什麼樣子。

洛無雙眼睛晶亮,好似離家又近了一步,那豈不是見到她娘親指日可待?

她急忙拍胸脯保證:「哥哥放心,我一定不負重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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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萌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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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與君生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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