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海:探望

第六章 上海:探望

無論多麼愛自己的親人,我們都不可能代替親人度過一生。無論在哪個時代、哪個地方,有時候,放手就是最好的愛。

林雨藍在上海的日子過得別提有多精彩、多逍遙了。上班時間,她精力充沛,應對自如;業餘時,整天跟何明睿混在一起,兩個人無論和朋友一起吃喝玩樂,還是待在家裏追連續劇,都覺得開心。正是:萬事皆好,只欠煩惱。

能把日子過好,需要相當的智慧和良好的心態。你若要煩,事事可以煩;你若懂得看開,凡事都能看開。任何事物都包含欠缺的或者不如人意的一面,如果整天聚焦那些負面因素,只能庸人自擾。話又說回來,如果一天到晚只會自欺欺人,自我麻醉,看不到事物的不足,那又太蠢笨了。只有能夠看清完整的事物,知曉是非黑白,然後關注正面力量,才是真聰明。一個人的情商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自己的成長環境,包括原生家庭。林雨藍、何明睿的原生家庭都相當不錯,父母情商、智商都足夠高,在這樣的家庭里成長起來的孩子,成年後精神上通常不會有太大的缺陷。當然也有那種智慧又勤奮,在成長過程中自我補足的人,一樣可以過好一生。

這天一大早,林雨藍接到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林青青問她下午是不是會一直在醫院,林雨藍回答是,她問林青青是不是有什麼事,林青青卻支支吾吾。

林雨藍急着洗漱之後去上班,也不想多問,只交代了一句:「下午我應該會和袁主任一起在診療室討論你的用藥方案。」

上班路上,林雨藍還在想這個用意不明的電話。

醫院走廊里,一群人在排隊候診。一位孕婦的家屬在吐槽,他說在台灣看病時,不打招呼直接進了診室,那裏的護士小姐很溫柔,是這樣說話的:「先生,不好意思哦,讓您久等了,還要再等一下下哦。」而在上海,如果他等得不耐煩,直接進入診室,護士小姐是這樣厲聲呵斥的:「叫你了嗎?沒叫你給我出去!」他學得惟妙惟肖,引得眾人大笑。

在醫院裏,林雨藍難免看到一幕幕讓人沉重甚至悲傷的劇情。印象深刻的一次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從手術室里被車推出來,發現自己被拋棄了,曾經陪伴他的親人已經悄悄離開,老人失聲痛哭。後來醫院聯繫政府部門,才把老人送回家鄉。還有一次,林雨藍見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拿着手機痛哭,忍不住上前詢問,才知道少年的媽媽病了,卻沒有錢交醫藥費。她默默打開自己的錢包塞給少年兩百塊錢,無聲地離開了。各種悲慘的情況見多了,林雨藍經過候診區的時候,有意走得快一些,她知道自己的力量太微薄,改變不了什麼。

這一次,因為聽到「台灣」,林雨藍有意放慢腳步,把這段話聽完了,忍不住微微一笑。其實這樣比較是不公平的,台灣那邊人口少,病人也少;而這邊,醫院人滿為患,你要醫護人員在忙得暈頭轉向的情況下還保持良好的修養和風度,確實更難。何況,醫院也在慢慢整改,每次開會都不厭其煩地強調微笑服務。

中午,林青青坐磁懸浮列車去機場接林致中、謝思虹夫婦。這對夫妻老早就想來探望女兒林雨藍,卻因為種種原因:家中老人健康狀況不樂觀啦、工作太忙啦……拖延至現在。謝思虹在電話里說得很清楚,他們此行目的明確,最好把林雨藍帶回台灣,至少也要讓林雨藍實習期滿就回去,絕對不要留在大陸。

台灣那邊,游思聰外婆病重,老人家希望看到外孫娶媳婦,於是游家上門提親,說只要林雨藍同意,游家馬上給林家提供一千萬備嫁妝。

林青青不禁憂心忡忡。林雨藍和何明睿這一對情侶情意綿綿,她一直看在眼裏。這不是棒打鴛鴦嗎?而且謝思虹還在電話里一再叮囑林青青,暫時別把消息告訴林雨藍,他們準備請林青青帶路,一下飛機就直接找上門去。

林青青實在是左右為難。她不想成為拆散年輕情侶的幫凶,又不能拒絕表兄表嫂的帶路請求。好幾次她都想對謝思虹推說自己身體不適,可這樣的話她又說不出口。幾番思慮,她覺得給台灣來的親人帶路,實在不算太大的過錯,自己盡量保持中立,不摻和到他們的家事中就是。

平穩運行的磁懸浮列車上,林青青又想起昨夜的夢。居然又夢見水,一大片大海一般碧藍的水域,但她肯定那不是海水,而是可以飲用的水。為什麼會一直夢見許多水呢?林青青情不自禁地搖頭。

林致中、謝思虹夫婦和林青青此前一直是電話聯繫,並沒有見過面。這次出發之前,他們彼此發過照片,便於相認。

林致中一眼就看到了林青青,親熱地招手。林青青笑着說:「哥哥、嫂子,一路辛苦了。」

謝思虹道:「還好還好,我們還好,就是雨藍一定讓你費心了。」

林青青道:「沒有,雨藍挺懂事的,你們有一個好女兒。」

謝思虹嘆道:「好什麼好,爸爸媽媽都沒同意,自己就跑出來了。」又轉頭責備林致中:「都是你!女兒都是被你寵壞的!」

林致中笑着辯解:「你這是什麼話,你看雨藍的姑姑都說了,我們家雨藍很懂事。你呀,這次來上海,就當是來旅遊,來看看女兒,說話做事都不要過分噢!適當勸勸就行了,別搞得大家都不高興,女兒畢竟大了。」

謝思虹叫:「你看看你看看,這樣的爸爸,隨時隨地都對女兒偏心,你女兒沒上房揭瓦算是你的福氣。」

林青青鬧不清他們究竟是在鬥嘴還是在打情罵俏,忍不住笑,帶着他們一起去坐車。

謝思虹透過車窗打量上海,不由得對林青青發出感慨道:「上海看起來倒是很現代噢!好像比台北還要繁華,這是我想不到的。幾年前台灣有個電視主持人還在說大陸人很窮,說大陸很多人連茶葉蛋都吃不起。」林致中附和著點點頭。

林青青驚訝道:「啊,電視台的主持人對大陸的了解都這麼離譜啊?這二三十年,大陸城市、鄉村都發生了很大變化,如果離開老家到外地工作一段時間,回到故鄉可能會找不到回家的路。另外,在鄉村,以前你只能聽到當地的方言,現在大部分年輕人都用普通話交流了。」

謝思虹不信地問:「有這麼誇張?」

林青青肯定地答:「這是普遍現象。」

後來經過上海中心大廈,林青青介紹說:「這棟樓,目前是世界第二高樓,超過了台北的101大樓。」

謝思虹道:「真是很厲害。」

診療室里,林雨藍和袁來在討論林青青的用藥方案。經過開發人員的艱苦攻關,關於老虎花的研究已經取得突破,進入了臨床試驗階段。關於接下來的使用劑量問題,兩個人有細微的分歧。

正在討論的時候,敲門聲響起。林雨藍開門一看,是過道里那位孕婦家屬,他帶着妻子邊走進門邊說:「美女護士,對不起,可以讓我妻子借用你們辦公室的衛生間嗎?外面的衛生間要排隊,她不太舒服,有點等不及。」林雨藍趕緊說:「好的好的,我帶她去。」林雨藍攙著孕婦進了洗手間,隨手把門反鎖。

過了一陣,林青青帶着林致中、謝思虹夫婦出現在診療室門口,袁來滿臉意外地迎上前。林青青正準備介紹他們認識,聽見林雨藍在裏面着急地說:「怎麼回事啊!這衛生間門壞了,打不開!」大家都看向那把被扭得亂動卻無法打開的門鎖。裏面的孕婦帶着哭腔說:「怎麼辦啊,我肚子好痛!」林雨藍立刻安慰她:「別急,別緊張,外面那麼多人,馬上就有辦法的。」家屬急得衝上去用腳猛踢廁所門,踢了兩腳都無濟於事。袁來趕緊阻止:「別踢了!這樣不安全,萬一把門踢倒,可能會壓到裏面的人。」

孕婦突然大哭起來。其實這只是個小意外,然而這位準媽媽心理壓力大,一時緊張便失控了。林雨藍受到影響,也焦慮得語無倫次,只能努力對她說:「不要着急,不要激動,馬上有辦法的。」家屬氣急敗壞地對着袁來大喊:「萬一我老婆有什麼事,我跟你沒完!」

林青青、林致中夫婦傻了眼,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袁來一把拉開家屬,用力去扭門把手,扭了好一陣,作用似乎不大。那位家屬也上來發狂一樣亂扭一氣,袁來只好側身讓開。

門裏孕婦繼續哭叫:「我肚子痛!頭暈!」林雨藍趕緊連聲安慰一通。

袁來再次上前,跟那位先生一起扭動門把手,突然,奇迹發生,門打開了!

孕婦撲到家屬懷裏哭起來,袁來一把拉住林雨藍的手,另一隻手輕拍她的背,嘴裏說:「雨藍,嚇到了吧?沒事了,沒事了!」

謝思虹心裏猜測這位年輕醫生就是何明睿,見他臨危不亂還如此照顧林雨藍,不知不覺心裏給「何明睿」加了一分。

林雨藍驚魂初定,又看到突然現身的父母,再一次愣住,一時百感交集一頭撲進林致中懷裏,哭着叫:「爸爸!」

林雨藍這一哭,不僅林致中心疼不已,謝思虹也不知不覺地心軟下來,但她不忘咄咄逼人地問袁來:「你就是何明睿?」

袁來無辜地解釋:「不是啊!我叫袁來,姓袁,名來。」

謝思虹有些尷尬,林雨藍卻破涕為笑,她說:「媽,他是我的上司,新葯研究中心的袁主任。」

謝思虹假裝拉下臉罵道:「又哭又笑的,演戲給我看啊!」

林雨藍抱着謝思虹的肩膀,撒嬌地叫:「媽!人家不是故意的啦!」謝思虹本來一直一肚子怨氣,想好了一見到林雨藍就好好教訓她,不想一來就遇到這個插曲,心疼還來不及,一腔怨怒之氣早已煙消雲散。

林青青鬆了一口氣,只是笑,不說什麼。

林致中夫婦看過林雨藍的工作環境之後,就先離開了,說等安頓好了,再把酒店地址告訴林雨藍。

他們一離開,林雨藍立刻給何明睿打電話。「明睿,我被暗算了!我爸爸媽媽居然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把我嚇壞了。是姑姑帶他們來的,我事先一點都不知情。」

何明睿愣了一下,說:「啊?肯定是你爸爸媽媽讓你姑姑保密的。你姑姑也沒辦法。」

林雨藍說:「也對。現在的問題是,你該怎麼辦。我爸爸媽媽肯定要見你的。剛剛他們把袁主任當成你了。」

何明睿說:「見我就見我啊,遲早要見的。不如我自己主動送上門,等下我請你們吃飯。今天要下班才能走,有點事,不能提前離開。」

「你下班開車會遇到高峰,堵車呀!」

「今天就坐地鐵吧。你爸媽,呃,叔叔阿姨住哪裏?」

「只能住酒店啊!他們開房去了,等會兒我告訴你地址和房間號。」

「好。你放心吧,這麼個大帥哥肯娶你們林家的姑娘,又不會委屈誰好嗎?」

「哈哈!你有自信就好。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如果你心裏還有什麼小七小八的,就別去見我爸媽。」

「你看你,胡說什麼呀!完全沒有的事。有了林雨藍,小七小八小九都沒機會了,好嗎!」

林雨藍忍不住撲哧一笑。

林致中夫婦住的是協和醫院附近一家四星級酒店。林雨藍提前半個鐘頭下班過來陪父母。謝思虹想直接跟林雨藍提回台灣的事,還想直接遊說她答應游思聰家的提親,卻被林雨藍岔開話題。

林雨藍誇張地說:「上班好辛苦啊,頭都暈了!爸,你給我講個笑話嘛!一直喜歡聽你講笑話。」

林致中想了想,說:「我最近聽過一個笑話,曾經有人喜歡一個發小兒的妹妹,多次向那位妹妹表白,被拒絕了。一次聚餐的時候,那個發小兒拍著胸脯說:『只要你把這碗酒幹了,我就把我妹妹給你!』這個人毫不猶豫地一口把酒幹掉,醉暈了。第二天醒過來去找發小兒,發小居然把妹妹的照片拿出來:『從今天開始,我就把妹妹給你了!』這種言而無信的朋友讓人無語,可是沒辦法,還得繼續做朋友,親如兄弟!」

林雨藍聽了哈哈笑。謝思虹不滿地撇嘴。

林致中繼續說:「再講一個笑話,有一個男孩子去做了手臂文身,上面文了一隻怪獸。他的朋友打電話問他文身多少錢。這個男孩子說五千塊。朋友說,不可能這麼貴啊,我聽說文身一般只要幾百啊!男孩子委屈地說,文身是只要幾百,可是回到家被我爸打了一頓,手臂被打骨折了,醫藥費四千多啊!」

笑話講完,林雨藍沒有笑,謝思虹倒是笑了起來。林雨藍撇嘴道:「爸,你這是用笑話打我吧!」

林致中笑:「沒有啊,我剛好記起這個笑話。是你自己要聽笑話啊!」

謝思虹道:「小孩子,不聽話,是要打!」

林雨藍辯解:「可我不是小孩子了!」

林青青幫腔道:「是啊,雨藍是大姑娘了。」

謝思虹乾脆直接說:「小孩子也好,大姑娘也好,反正實習期一滿就回台灣。」林雨藍撒嬌道:「媽,我們這麼久沒見面了,說點高興的事好嗎?」

謝思虹道:「你想讓我高興,那就馬上跟我回台灣。」

林致中打岔道:「你們晚上想吃什麼?聽說上海菜很甜噢!」

林雨藍於是熱心地介紹起上海的飲食文化來。

何明睿到達酒店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大堂,跟工作人員交涉好,林致中先生的房費由他承擔,客人來結賬時,把全部押金退還給客人。之後,他在三樓的中餐廳定了一個包廂。

按響門鈴的時候,應門的是林雨藍,她意味深長地望他一眼,還用手捏了捏他的胳膊。何明睿本來就有些忐忑,被她這麼一捏,更加不安。好在他一直是個能在各種情況下遊刃有餘的人。

林致中一眼看到何明睿就給了八十分。這個小夥子,身材、氣質、長相都屬一流,暗暗覺得自己閨女眼光不錯。

謝思虹雖然一門心思希望自己的寶貝女兒與游思聰聯姻,但是看到何明睿,確實挑不出明顯的毛病,加上誤以為在醫院果敢決斷的袁來就是何明睿,潛意識已經嘉許過他一次,倒也對何明睿沒有壞印象。林青青更是老早就覺得何明睿順眼。

林雨藍先是抱着林致中的肩膀說:「這是我爸爸。」又一把拽住謝思虹的胳膊:「這是我媽媽。」然後她轉頭對父母說:「這是我說過好幾次的何明睿。」大家客氣地點頭致意。

何明睿誠懇地說:「很高興見到叔叔阿姨,希望我能夠好好照顧你們。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多多指教。」

林致中開玩笑道:「喔,這麼帥的小夥子,還經過了嚴格的外交培訓啊!」大家都笑起來。

大家吃着飯,林致中問起何明睿父母的情況。

何明睿說:「我爸爸叫何慶東,是一名路橋專家,高級工程師,人特別正直,甚至有些古板,年輕的時候一直追求事業,三十八歲才結婚。我媽媽是一名中學美術老師,叫李開霞,她本來一直希望我學畫畫,還說我特別有藝術天賦。但是我爸爸堅決反對,他認為畫畫可以作為業餘愛好,還是應該學習一些能夠服務社會的技能。恰好我對生命科學感興趣,於是就學了工科。」

林雨藍邊吃邊說:「明睿畫畫確實非常好,我房間里那幅《藍眼淚》,就是他畫的。」

林致中和謝思虹互相看看,謝思虹說:「怪不得!」這三個字耐人尋味。何明睿和林雨藍對望一眼,不作聲。林致中打圓場道:「那幅畫是明睿的作品啊,我還以為是雨藍買回來的呢。」旋即他又問:「你們都見過藍眼淚?」林雨藍笑:「這裏可能只有我見過,就是一種海洋生物,會把整個海水染成藍色,而且閃閃發光。以後有機會帶你們去看。」

飯畢,林青青提議去游游夜上海,大家一致同意。林雨藍說:「明睿這次沒開車,我們坐地鐵比較好,不堵車。」

晚上的地鐵不太擠,但想有個座位也不是容易的事。林致中夫婦和林青青先後坐下了。到了一站,旁邊一個女孩子下車,何明睿把林雨藍按在椅子上。又過一會兒,林雨藍身邊的位置也空了出來。何明睿剛坐下,見到一個孕婦上車,立刻又站起來把座位讓出去。林致中一一看在眼裏。

要下車了,謝思虹覺得自己的衣服似乎輕輕動了一下,也沒有在意,卻發現何明睿突然一把拽住了一隻手。那手裏拿着的赫然是謝思虹的錢包。謝思虹一把把錢包抓過來,嘴裏說:「怎麼會這樣!」那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人,他迅速扭動手腕掙脫何明睿,快步混入人群不見了。

謝思虹受了點驚嚇,說:「我居然完全沒注意!如果錢包真的丟了就麻煩了,所有的銀行卡、證件都在裏面。幸虧何明睿眼尖。」林致中趕緊擁住謝思虹的肩膀說:「沒事了,沒事了,還算運氣好。」林雨藍滿臉陶醉地望望何明睿,悄悄對他豎了下大拇指。

大家到購物中心逛了一陣,謝思虹買了幾件羊毛衫、幾件旗袍,滿心高興。何明睿還想請大家去吃夜宵,林青青說有點累了,還是回去休息吧,謝思虹也說從來不吃夜宵。

臨睡前,謝思虹道:「我承認何明睿這孩子不錯。要模樣有模樣,人聰明,心眼也好。可是游思聰不比何明睿差,甚至說得實在一些,他們家比何明睿家富有得多,怎麼雨藍這孩子偏就吃了迷魂藥一樣,居然從台灣跑到大陸來!」

林致中說:「感情的事最不好說。當年追你的男孩子裏,我的條件也不是最好的嘛,你怎麼就偏偏選了我呢?孩子大了,我們曉以利害,最後讓她自己做主吧!畢竟她的一生要自己來過。」

謝思虹道:「你說得輕巧,雨藍真的嫁到這邊來,以後我們要見她就難了。」

林致中說:「怎麼難,坐飛機才一個多小時嘛!」

謝思虹說:「我不是說地理距離。萬一以後時局變動呢?你爸爸他們那一代人的故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林致中拍拍謝思虹的背說:「也難為你想那麼多。我們人類是越來越文明的,不是說要對話不要對抗嗎?往好的方面想,我們退休了,也可以來這邊住嘛!」

謝思虹嘆息一聲,也不再說什麼。

第二天下午,何明睿和林雨藍陪着林致中夫婦以及林青青去共青森林公園散步。大家走了一陣,林致中夫婦說起林雨藍小時候調皮受傷的往事,何明睿接話說:「上次雨藍從馬上摔下來,真是把我嚇壞了。」林雨藍大驚,拚命使眼色讓何明睿別再說,卻來不及了。

謝思虹和林致中完全不知道林雨藍騎馬摔傷這回事。林雨藍生怕他們知道了擔心,更堅持讓她回台灣。只是謝思虹一個人反對,問題還沒有那麼大,林致中一直是支持女兒獨立自主的。但是假如他們達成一致,林雨藍的壓力就太大了。

果然,謝思虹大叫:「什麼,雨藍騎馬摔下來?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摔得厲害嗎?」

何明睿深悔自己失言,一時尷尬,道:「哦,其實也沒什麼,只是當時我很緊張。」

林雨藍更是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麼啦!一件小事,就是怕你們擔心,才沒說。」

謝思虹不依不饒:「怪不得人家說女大不中留,你還有多少事沒告訴我們啊!」

這話說得太尖銳,林雨藍默不作聲。林致中打圓場,跟何明睿聊起他的父母,「明睿,你爸爸媽媽工作忙嗎?」

何明睿說:「我媽媽還好,就是我爸爸很忙,一年到頭難得見到他幾天。」

謝思虹道:「要不你試試,邀請你爸爸媽媽來上海見個面,就當多認識兩個朋友嘛!」

「好,我試試。我爸爸確實非常忙。這樣吧,我現在就先打個電話。」何明睿撥通電話,剛喊了一聲「爸」,對方說了句什麼,就把電話掛了。「我爸說工地上發生了一起事故,他處理完再回電話。」何明睿帶着歉意解釋。

這兩年,何慶東參與了一條高速公路施工,管轄的工地發生了橋墩垮塌事件。此刻他盯着垮塌的那座橋墩,臉板得像一塊磨刀石,久久不言不語。

現場負責人嚴志剛在一邊唉聲嘆氣,喃喃道:「這個標段地質條件特別複雜。」

何慶東沒有說話。

嚴志剛接着解釋:「事故發生之後,我們第一時間組織技術力量找原因,初步分析是施工的時候工人看錯了一個技術參數,又遭遇連夜暴雨,所以垮塌了。」

何慶東還是不說話。

嚴志剛低着腦袋自言自語:「壓力太大了!怪不得說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這樣的垮塌當然會造成修路成本增加,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可怕之處在於,這一事件暴露了嚴重的問題,這項工程存在巨大隱患。

何慶東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全體開會!」

他有備而來。他決定讓整個標段停工整改,交代司機負責播放一個警示教育片——《生命的代價》。片子講述某地大橋坍塌,導致64個活生生的人遇難,同時造成直接經濟損失六千多萬元。教育片播完,人們沉浸在事故的悲痛里,有人悲憤,有人低泣。

播完這段時長二十多分鐘的視頻,何慶東發話了:「同志們,這次事故,萬幸是在建成通車以前發生的,沒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我們簡直不敢想,萬一通車以後出事,那會是什麼後果?安全生產,絕無小事,希望大家吸取教訓,從今往後認認真真做事。我們的工程,必須是零隱患、零風險。現在,每人寫一千字觀后感,認識要深刻,態度要認真,寫完之後才能離開。」

趁著眾人寫觀后感的時候,何慶東去會議室外給兒子回電話。

何明睿正準備帶着大家離開共青森林公園,找地方吃飯,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號碼,對大家說:「是我爸。」

「爸,我以前跟你提到過的女孩子林雨藍,她的爸爸媽媽來上海了,您有沒有可能抽空來上海,大家見個面?」

「兒子,按理說,你很少跟我提要求,我應該來上海。可是,這一陣真的不行。我們工地上,兩個小夥子婚期都推遲了,我就更加不能離開。你不知道我們這裏的情況,真的是從早忙到晚,甚至都沒有時間喝水。你替我問候雨藍的父母,以後我一定找機會拜訪他們,去台灣,或者在上海,都可以。」

何明睿嘆口氣說:「只能這樣了,您自己要保重身體啊!」

林致中聽了何明睿轉述的話,感慨地說:「怪不得大陸這些年變化這麼大,就是因為有許多像你爸爸這樣的人,捨棄了自己的個人生活,為大眾做出了貢獻和犧牲。沒關係,以後有機會再見,歡迎你們全家找機會去台灣。」

謝思虹道:「也只有我們這一輩人做事特別拼,現在的年輕人啊,大部分都喜歡玩,然後只顧自己的感受。」

林青青覺得這話打倒了一大片,於是打圓場道:「其實我們身邊的孩子們,雨藍啊,明睿啊,做事還是挺投入、挺負責的。這一代年輕人,很多是獨生子女,自我觀念強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天天氣格外好,下午,林雨藍特意請了半天假陪伴父母。謝思虹夫婦第二天要回台灣,何明睿下了班會來請他們吃飯。他們仍然來到共青森林公園,林青青帶了幾個洗好的蘋果。

畢竟已是初冬,難得遇到如此晴好的天氣,許多人在公園裏曬太陽。有兩三歲的孩子吹着五顏六色的泡泡跌跌撞撞地經過,後面有老人追着喊:「慢點慢點,小心摔跤了!」不遠處的石凳上,一位上了年紀的男人在給另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太太梳頭,兩人似乎是一對母子。突然那邊有人高聲叫罵起來,原來有人悄悄帶了寵物狗進來,嚇到了別的遊客,於是雙方發生口角,差點廝打起來。公園管理人員及時趕到,把兩邊勸開。總之,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到了一片松林,謝思虹提議大家在林子裏休息一下。林青青拿出蘋果,一人分了一個。林青青笑着說,這是新疆蘋果,特別甜。

謝思虹咬了一口,說牙疼。林青青馬上說:「嫂子,那你要注意自己的身體了。不怕你忌諱,我生大病之前就牙疼過好多回。有一句話『牙疼不是病,疼起來真要命』,恰恰錯了,牙疼就是病,說明與病牙相關的身體組織出現了問題。如果不及時治療,後果嚴重著呢。」

謝思虹道:「有道理。從醫學角度來說,身體的任何疼痛都是有原因的。不過,我比你虛長幾歲,牙齒有問題也正常。」

林青青道:「不見得是這樣,我不知道你是否發現了,有的人七八十歲仍然有一口好牙。」

謝思虹邊皺着眉頭慢慢啃蘋果,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林雨藍突然眼前一亮道:「我們為什麼不成立一個保健機構,指導人們如何保持健康、不生病呢?」

林青青讚許道:「雨藍真是聰明。我可以自己先寫一本書《生命密語》教人們如何保持健康,好像我跟你說過。」

林雨藍說:「書可以寫,機構也可以做。姑姑,您跟呂總說說,他一定也會有興趣的。」

正說着,何明睿提前下班找到了他們。

這頓飯算是餞行,比較豐盛,鮑魚、野山菌,還上了澳洲進口的高級紅葡萄酒,也算是何明睿的一片誠心。然而畢竟大家各懷心事,這頓飯吃得有些沉悶。

謝思虹幾次欲言又止,林致中知道她的意思,對她使過幾次眼色。然而謝思虹終於忍不住,還是說道:「明睿,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是,我們雨藍的家畢竟在台灣,她爺爺身體也越來越不好。年輕人的事,我知道我們長輩干涉太多也不好,可是,還是希望你們考慮周全。我敬你一杯,至少雨藍在上海這段時間,你要好好照顧她。」

何明睿鄭重地說:「阿姨,請您放心,我們一定會非常認真地面對這一切。」

林雨藍突然落下淚來。無法預知的命運,難以割捨的愛情和親情,她覺得自己異常糾結。

周末,何慶東好不容易從幾百公裏外的工地回武漢,打電話讓何明睿帶林雨藍來家裏做客。畢竟林家那邊的父母已經見過他們何家的兒子了,何家也該看看這還沒過門的准媳婦。

何明睿在武漢有一個大家庭,親戚不少,主要是何明睿的幾個姑奶奶以及李開霞的兄弟姊妹,也就是何明睿的舅舅阿姨。何家在酒樓設宴歡迎林雨藍,並將她介紹給所有的親戚。林雨藍感到既新奇又高興。

宴席中,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起可能去了台灣的大爺爺。何明睿大姑奶奶的兒子是政府機構里的一位處長,對台灣事務一直比較關心。他說,何明睿和林雨藍回台灣的時候,可以帶着大爺爺的照片找一找。如果台灣還留有親戚,那麼兩岸的何家人應該認一認,何林兩人也應該代表何氏後輩到大爺爺的墳上祭拜祭拜;如果沒有留下親戚,也要找到大爺爺的骨灰在哪裏,看能否將之帶回來。

之後大家又換了幾個話題,這個大家庭的成員似乎笑點很低,特別容易快樂,林雨藍也跟着有滿滿的幸福感。

笑聲暫歇的時候,林雨藍問李開霞:「阿姨,明睿其實很有文藝天賦,是塊讀文科的好材料,您當初為什麼讓他讀理科呢?」

李開霞道:「這是有原因的。首先,我覺得文科可以自學,而理科自學就有難度;其次,可能是我自己有偏見,我覺得學理科會讓人更踏實靠譜,而文科呢,容易自我膨脹,目空一切。我慶幸讓明睿學了理科,目前這個社會的社會病,最終要靠理科來療愈。」

林雨藍愕然道:「社會病?」

李開霞答:「是啊!你不覺得目前這個社會的價值取向有問題嗎?全民娛樂,全民狂歡,大家都關心明星啊、遊戲啊。一個一線影視明星動不動就身價過億,一個被炒作出名的畫家,作品動不動就賣幾百萬幾千萬。可是,我們的科學家呢?那些真正為人類做出了貢獻的人呢?我們還是要講求實效,關心人類的現狀和未來。說實話,我很後悔自己學繪畫,小時候完全不懂事,就一時心血來潮選擇了學習方向,現在思想越成熟,越明白應該怎樣度過人生。明睿選專業的時候,我是積極主張他選理工科的。當然,如果他真的喜歡畫畫、喜歡文科到了痴迷的程度,我也不會阻攔。」

林雨藍道:「叔叔當年學的就是工科。」

李開霞說:「是啊,我特別欣賞他這種做事踏踏實實的理工男。你叔叔參與了目前全國最大的橋樑的建造和設計,我真的挺崇拜他。理工科的東西,可以定性、定量,好不好全擺在那兒。可是文科不一樣,真正能夠創作出傑出作品的人畢竟寥寥無幾,很多只是利用自己周邊的資源沽名釣譽、追名逐利。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的繪畫作品,如果有朋友開相關公司來炒作,一樣可以一幅就賣幾萬幾十萬,可是,這樣除了我本人能賺很多錢,對這個世界有多大的意義?」

林雨藍不禁聽呆了。她沒想到一位普通的美術老師居然有如此深刻的思想,怪不得何明睿會那麼優秀。

此時,何慶東特意說要給林雨藍一塊祖傳的玉佩。玉佩有兩塊,是一代代傳下來的,以前的規矩是傳子不傳女。當年,何慶東的爺爺有兩個兒子、三個閨女。大兒子就是大爺爺,小兒子就是何明睿的親爺爺。兩塊玉佩一塊在大爺爺那裏,一塊在何明睿的爺爺這裏。何明睿的爺爺是共產黨革命烈士,很早的時候就犧牲了,傳下了這塊玉佩。何慶東說,他決定改變這個規矩,將玉佩正式傳給林雨藍。

李開霞玩笑道:「這媳婦還沒進門呢,你就開始偏心。」

何明睿介面:「媽,您放心,您兒子找的這個媳婦萬里挑一,值得偏心。」又是一陣笑聲。

何慶東本來計劃在武漢待三天,結果工地上打來一個電話,說是一個技術參數有問題。他只好馬上出發,提前離開了。

晚上,林雨藍看手機新聞,發現兩條跟求婚有關的社會新聞。一條說,一個小夥子在女孩子的必經之路上用520個蘋果擺成心形表白,女孩子同意了,然後把蘋果分給圍觀的人。另一條說,一個大學生用999個黃澄澄的柚子在地上擺了一個大大的心形——柚子代表一生有你,向暗戀一年多的師姐示愛,結果遭到拒絕,柚子被一搶而空。

林雨藍大笑着說:「我虧了我虧了,虧死了。你都沒有正式跟我表白,我就快要變成你們林家的媳婦了。不行啊不行啊,要補上。」

何明睿答:「好啊,你想怎麼補?我給你定9999朵玫瑰好不好?」

林雨藍遲疑着說:「太浪費花了。雖然我喜歡花,可是不願意浪費。」

何明睿道:「那就再說吧,肯定補一個表白給你。」

這兩天大家一直開開心心,除了吃飯就是找景點遊玩。臨行前,何明睿的媽媽忘了把大爺爺的照片和何慶東的玉給兩個年輕人,只好過後另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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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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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上海: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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