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台灣:半世情仇

第九章 台灣:半世情仇

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上一輩人恩恩怨怨,這一輩人卻心手相牽。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整個上午,林雨藍又喜又愁,很受煎熬。跟謝思虹通電話的時候,她得知台灣那邊親人的狀況有了一些重大變化。

好消息是,她親愛的弟弟林戴維考上了美國西點軍校。華人考上西點軍校難度可不是一般地大,她由衷地為自己的弟弟自豪。

壞消息是,爺爺的病似乎越來越重,謝思虹甚至擔心他也許堅持不到春節,爺爺這些天總是一聲聲喊著要見孫女。

離過春節只有半個月。為了不留遺憾,林雨藍跟何明睿商量之後,決定一起請假,提前去台灣。畢竟林雨藍還在實習期,又面臨特殊情況,袁來很爽快地批了假。何明睿請假就更容易了。一則呂謙是非常大度的人,他又極為重視何明睿,二則他們很快就要成為一家人,當然可以也需要在有正當理由的時候對何明睿網開一面。

林雨藍、何明睿到達台灣已是晚上,他們決定第二天一大早就去花蓮看林爺爺。

上次來台灣,何明睿沒有去林雨藍家。這次他事先準備了好幾份禮物:送給林致中夫婦的是一對小巧可愛的純金碗,送給林戴維的是一件品牌T恤,還給林又喜帶了兩支老山參。林雨藍說家裏房子比較大,有一間書房兼客房,可以給何明睿落腳。但何明睿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如果林家歡迎他,他就住下來;如果覺得氣氛不對,他就自己去賓館開房。

一進門,何明睿就開始分禮物。林致中推讓了一陣,還是收了下來。因為他覺得收下禮物就意味着接受這個人。

何明睿還是第一次見林戴維,一見之下,忍不住大讚,非常欣賞。林戴維一米八的個頭,劍眉星目、玉樹臨風,如此優秀的青年,又接受各種嚴酷考驗,考進西點軍校,確實值得驕傲。

何明睿親熱地捶了捶林戴維的肩膀,把T恤遞給他,嘴裏說:「這麼帥的學霸,太酷了!」忍不住跟他交談起來。林戴維很自然地收下禮物,道了謝,然後說其實他小時候是很淘氣的,和姐姐一起學鋼琴的時候,他每次彈一會兒就不想再彈,姐姐會在後面追着他跑,逼他把曲子彈完。初中二年級以前,他的成績也並不出色。

「那後來是怎麼發生轉變的?」何明睿好奇地問。

「因為我媽媽每天上班很忙,我爸爸又經常到處講學,他們只好讓姐姐讀寄宿學校,又把我安頓在一個很優秀的老師家裏住,周末才回來。那位老師改變了我。他讓我確定目標,每天努力,更重要的是老師和我一起努力,包括做體能訓練,每天跑五公里。反正不管什麼事,成了習慣就好辦了。」林戴維侃侃而談。

何明睿又問:「你的文化成績也很好,你覺得是自己天賦好還是努力的結果?很多學生覺得學習很枯燥,難道你真的那麼喜歡學習嗎?」

林戴維笑道:「一半一半吧!成為學霸完全沒有天賦僅僅靠努力是很痛苦的,但是就算有天賦,不肯努力,一樣不可能成績好。從內心來說,我也沒有特別喜歡學習,開始時給自己定下目標,然後堅持,養成習慣之後,慢慢就會有好成績。」

何明睿嘆服地連連點頭。

一直旁聽的林致中欣賞地望着兒子說:「其實他媽媽也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平常她工作很忙,一旦休息,就總是陪在兒子身邊。需要送去老師家的時候,即使遇到非常惡劣的天氣,他媽媽也是親自開車送過去,從不放鬆。」

林戴維說:「爸,你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從小就給我講過好多故事,什麼『頭懸樑、錐刺股』,什麼『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也給了我好多動力呢!」

林致中哈哈笑着說:「好兒子,主要是你自己聰明又努力,起決定作用的是你自己。」

林戴維笑笑道:「也感謝老師對我寄予的厚望。我很欣賞一種態度:『夢想總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盡量努力就是。」

林雨藍突然想起一個人,於是問:「對了,蔡意涵的弟弟蔡思凱呢,他考上大學沒?」

林戴維說:「他,因為偷東西失去自由了。」

林雨藍大驚失色,脫口道:「啊,怎麼會這樣?」

林致中說:「那個孩子的情況我知道,他們家的家庭教育有問題,加上他自己又不求進步,淪落到這樣的地步並不奇怪。」

林雨藍想起蔡意涵曾經抱怨過,說她爸爸經常喝醉酒,酒醉之後如果弟弟稍稍不聽話,就會被關到黑屋子裏。那時候蔡思凱才兩三歲,受到這樣的驚嚇,簡直要嚇出病來。後來他念小學的時候,完全不懂事,經常破壞東西:用剪刀剪壞老師的包啦,悄悄剪女同學的頭髮啦……一直讓人頭疼,是個典型的問題孩子。蔡意涵還說幸虧自己是女孩兒,她爸爸沒有這樣對她,不然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

關黑屋子對一個幼兒有多大傷害,林雨藍是有切身體會的。她十歲那年跟小夥伴玩耍的時候,被一個更大的少年捉弄,關在黑屋子裏好幾分鐘,嚇得大哭大叫,對她來說,那幾分鐘像待在地獄里一樣漫長。多年以後,她一直無法忘記那種恐怖感覺。幸虧她絕大多數時候是被善待的。沒有誰天生就墮落,成長過程中受到各種挫折和傷害,沒有得到良好的教育和疏導,才會形成病態心理,最終發生反社會行為。

謝思虹對何明睿的態度算是中立起來,不再像剛開始那樣排斥。她表現得既不是非常熱情,也並不冷淡。能夠如此,何明睿和林雨藍已經鬆了一口氣。

何明睿跟大家聊了一陣,便試探道:「今天已經比較晚了,就不再打擾各位休息了,我還是去賓館開房吧!」

林致中道:「這麼晚了,不用去賓館,就住家裏,有地方給你住,你住書房就是。」

謝思虹猶豫一下,才附和道:「是啊,今天太晚了,就別出門了。」一對戀人聞聽此言,高興地意味深長地對望了一眼。

林戴維熱情地幫何明睿提行李,把他帶到書房。

臨睡前,林雨藍悄悄溜進書房,給了何明睿一個雞啄米式的吻,然後飛快地逃回自己的房間。何明睿傻獃獃的,還沒反應過來,就眼睜睜地看着她溜走了。

第二天中午,在花蓮的醫院裏,何明睿、林雨藍見到了林爺爺。

林爺爺瘦了許多,不停地咳嗽。

「爺爺,您會好起來的。」何明睿拉起林爺爺的手,安慰道。林雨藍倒了杯溫水,插了一根吸管,把吸管送到林爺爺嘴邊,柔聲說:「爺爺,您喝水。」林爺爺喝下半杯,搖搖頭。林雨藍把水杯拿開,何明睿見林爺爺掙扎着想坐起來,趕緊上前幫忙。

林爺爺嘆口氣,又咳嗽幾聲,慢慢道:「爺爺這身體怕是不行了,以前日子苦,動不動又餓又渴,把身體搞壞了,老了就更加經受不住病痛煎熬。你們年輕的時候就要學會愛護自己。」

說話中,林爺爺提起曾幫助何明睿打聽他大爺爺的下落,但一無所獲,沒有人認識叫何光遠的人。於是何明睿拿出特意帶來的大爺爺年輕時的照片給林爺爺看。誰知林爺爺一看,手不停地顫抖,指著照片上的人,似乎想說什麼,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猛烈咳嗽起來。何明睿和林雨藍很驚訝,不由得面面相覷,他們猜測這裏面一定有什麼緣故。

林雨藍趕緊給爺爺倒了一杯水,一下一下慢慢幫他拍背。

林爺爺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說:「這個人,我死也不會忘記他,死也不想放過他。」一聲長嘆之後,他說起了那些往事。

那個把林又喜拽上火車的國民黨軍官,就是照片中的這個人——何明睿的大爺爺。這一拽,使得林又喜生生與家人分開了幾十年,他這一生再也沒有重回故土。

林又喜痛恨這個改變了自己一生命運的國民黨軍官。但這個軍官並不姓何,而是姓田,叫田思恩。林又喜怎麼也想不到,他的仇人就是改了名字的何光遠,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的後代居然陰差陽錯地成了戀人。林又喜長嘆一聲,眼神複雜地看看何明睿,索性閉上眼睛。

何明睿訥訥地說,自己的老祖奶奶姓田,現在早已經去世了。顯然,何光遠改用了母輩的姓氏。

兩家上輩人的恩怨讓何明睿和林雨藍很尷尬。但那畢竟是自己的大爺爺,何明睿決定還是要找到他。茫茫人海,到哪裏才能找到他呢。

林雨藍猜爺爺其實知道他的下落,只是不願意說。她撒嬌道:「爺爺,你就想想辦法嘛!明睿這次來台灣,主要是陪我來看您。他的大爺爺是什麼人,做過什麼事,跟明睿又沒有關係。你就幫明睿想想辦法嘛!」林又喜還是閉着眼睛不說話。

何明睿輕輕說:「別難為爺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我自己另外想辦法。爺爺的身體要緊。」

好一陣,林又喜終於睜開眼,吃力地說:「台北有一個湖北籍榮民同鄉會,名譽會長就是你的大爺爺。他以前是會長,現在老了,不再管具體的事情了。就因為他在台北,我才躲着他,來到花蓮安家。我這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話沒說完,又劇烈咳起來。

林雨藍趕緊給林又喜輕輕捶背,但捶背完全於事無補,林又喜咳著咳著,突然暈過去了。

林雨藍焦急地大叫:「爺爺!爺爺!」何明睿趕緊叫來醫生。醫生吩咐立刻用呼吸機搶救。

很快,助手送來呼吸機。一陣忙亂之後,大家望着那台機器,發出「呼哧呼哧」刺耳的聲音,彷彿機器本身就是一頭不祥的野獸,在一點一點吸走林又喜的氣血。

過了一陣,林又喜悠悠醒轉,醫生鬆了一口氣,但還是搖頭。

在花蓮陪了林又喜一天之後,何明睿讓林雨藍繼續陪着林又喜,他獨自來到台北,按照林又喜說的地址,輾轉找到何光遠的住地,在一棟老房子的三樓。何明睿摁響了門鈴。

過了好一陣,才有一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問:「誰呀?」

何明睿略帶緊張地說:「是我,我姓何。」

裏面的聲音喃喃問:「姓何,你找誰?」

何明睿說:「我,我找一個人。您打開門說話好嗎?」

門打開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漠然而警惕地問:「你找誰呀?」

何明睿注視着他,把那張照片遞了過去。

老人拿過照片,嘴唇哆嗦著問:「你是誰?」

何明睿說:「如果我沒有弄錯,您是我爺爺的親哥哥。我爺爺叫何光輝。」何明睿拿出自己的玉佩,遞給老人。

老人本來就瘸了一條腿,此刻幾乎站立不穩,伸出手似乎要抓住什麼,卻又沒抓住。何明睿一步跨進門裏,扶住老人。

何光遠已近90歲高齡,他在台灣終身未婚。弄清楚何明睿的身份和來意后,他拿着照片和玉佩,說起了曾經的往事。

20世紀40年代,距離武漢市大約50公里的何家村處在兵荒馬亂的境況里,時不時有兵馬來驚擾這個村子。

村子裏有一處齊整的大宅子,宅基是大塊厚重的青石,牆壁由一塊塊燒制的青磚砌成,很是氣派。宅子主人姓何,算是當地的大戶。

何光遠十五歲的時候已經長成翩翩少年,自小立志當兵,於是成了國民黨軍隊里的一個小兵。此後,肯吃苦的他一步步獲得提拔。他的弟弟何光輝也逐漸長大,到武漢求學。

1949年解放軍渡江前夕,何光輝是武漢的學生領袖之一、共產黨員。而何光遠是國民黨華中剿匪總部一位長官的侍從副官。何光輝受黨的委託,準備尋找時機聯繫親哥哥,希望他能策動自己的長官起義。

這一天深夜,何光輝帶着幾位同學偷偷在牆上貼標語,嘴裏不住催促:「快!快!」只剩最後兩張標語了,何光輝讓那幾位同學先走,自己一個人繼續貼。同學們走後,突然從另一個方向傳來好幾個人走路的聲音,何光輝立刻悄悄把手裏最後一張標語撕破一點,丟開,然後假裝痛苦萬分的樣子,靠在牆上。走來的幾個人中,為首的竟然是何光遠。何光遠假裝不認識何光輝,質問道:「你是什麼人,在這裏幹什麼?」一名手下看到牆上的標語,說道:「長官,這些標語肯定是這小子貼的,看,糨糊都沒幹。」何光遠虛張聲勢地嚇道:「說!是不是你乾的!」

何光輝是何等聰明的人,早已想好一套說辭。他假裝驚慌地說:「你們可別冤枉人啊!我的未婚妻跟着富人跑了,我痛苦得要死,哪有心思管其他事,這是些什麼標語啊?」

那名手下道:「裝蒜!裝什麼裝?」

何光遠揮揮手道:「算了,我們是去抓人的,執行任務要緊。走!立刻走!」

幾個人匆匆走了。何光輝也趕快離開。

過了幾天,何光輝把一張字條塞進一盒香煙里,讓賣香煙的孩子把這包煙賣給何光遠。那孩子也是何家村人,兄弟倆用這種方式聯絡過好幾次了。隨後,他們在一個地下室秘密碰頭。

何光輝道:「哥,你要看清楚形勢。現在共產黨節節勝利,這個政黨確實是得民心、為人民的。你不如帶着部下投奔共產黨。」

何光遠道:「不行,我曾經發誓要忠於長官,信仰三民主義。」

何光輝苦勸一陣,沒有效果,道:「哥,上次我們狹路相逢,謝謝你救了我。如果我們兄弟不同心,說不定什麼時候戰場相逢,子彈可是不認人的啊!」

何光遠道:「世界沒有那麼小吧。既然我們選的道路不同,親兄弟之間,但願再也不要遇見,至少戰場上不要遇見。」何光遠說完,轉身欲走,突然想起什麼,停住腳步繼續道:「光輝,前陣子你訂婚的時候,我本來想回家一趟,可惜非常時期,無法分身。你已經成家,如果可以最好回家去。」

何光輝道:「不是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嗎?總要為國家盡一份力。」說罷,何光輝拂袖離去。不料他出門沒多久,就被國民黨保密局特務盯上了,在武漢的一條小巷子被三個尾隨盯梢的特務逮捕了。

何光遠雖然人生道路與弟弟不同,然而畢竟血濃於水,他想了不少辦法營救弟弟,但沒能成功,特務反而將懷疑的視線轉向了他。幸虧長官私底下幫何光遠改名換姓,並讓他下到基層部隊當軍官,躲開了特務的調查。何光遠選擇了自己母親的姓,改姓田,從此成了田思恩。不久何光輝被國民黨特務殺害,田思恩忠於自己的長官,隨着他一起敗退到了台灣。

老人久久沉浸在往事中。他這一生,殺過多少人自己都記不清了,也有好幾次差點死於非命。一次,何光遠所在的部隊跟日本人打仗,日軍裝備更好,打得他們抬不起頭。後來,日軍還出動了飛機。飛機呼嘯著一個俯衝扔下一堆炸彈,何光遠被震暈了,等他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死人堆里,周圍都是戰友的屍體。他瘋了似的呼喊熟悉的戰友的名字,卻沒有一人醒來。後來,他和幾名倖存者被併入另外一個團。好多年過去了,何光遠還常常做噩夢,夢見死人勒住他的脖子。

何明睿問:「後來政策放開了,您為什麼不去老家尋親呢?」

何光遠嘆口氣,好久才從回憶中回過神來。他說:「我沒有救出自己的親弟弟,非常內疚;而且也後悔當年的選擇,所以這麼多年一直不敢跟大陸的親戚聯繫。你大爺爺這輩子,真的做過不少壞事呀!」

懷着內心的糾結與悔恨,何光遠後來成立了湖北榮民老鄉會,致力於幫助其他台灣老兵與大陸聯繫,而且做了很多為兩岸溝通搭設橋樑的事情。

何明睿告訴大爺爺,自己的奶奶當時已經懷孕,堅強地生下了一個遺腹子,就是自己的父親何慶東。奶奶終身未再嫁,獨自把何慶東帶大。

何光遠說:「你奶奶是好樣的。」

何明睿說:「歷史造成的悲劇,我們後輩不應該再記恨,大爺爺您更不要覺得內疚。」

「唉,內疚也好,記恨也好,一切都過去了。」何光遠喃喃說道。

何明睿問:「大爺爺,您還記得這樣一件事嗎?曾經,在湖北的火車站,您和幾個國民黨兵把一個賣雞蛋的人抓上火車?」

何光遠非常震驚,連聲說:「記得啊,記得啊!那時候也不知道怎麼想的,上級命令,說要不顧一切擴大我們的力量,硬抓過好幾個人當兵。後來,我還動過念頭要找他們,對他們表示歉意。可是慢慢都沒有音信了。」

何明睿說:「那個賣雞蛋的,您還記得他的名字嗎?」

何光遠說:「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他,叫林又喜,這個人後來還給我當過通信兵。」

於是,何明睿把林又喜在花蓮的情況告訴了他。一老一小聊著,不知不覺天黑了,林雨藍打來電話,說林又喜已經到了彌留之際。何明睿一聽,馬上要趕回花蓮,何光遠執意要跟着他一起去。

兩人趕到了林又喜的病房,林家的主要成員都到了。一進門,何光遠很是內疚,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竟然拖着自己的一條殘腿給林又喜跪了下去。

林又喜喘著氣說:「快起來,我,我也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的腿,就是在戰場上被我打的黑槍。」

聞聽此言,何光遠變得非常憤怒,用發抖的手指著林又喜說:「你,你怎麼能這樣?」然而想想自己對他做過的事,一時百感交集,竟然一屁股坐在床上,老淚縱橫。

何明睿趕緊用手扶住他,嘴裏安慰道:「大爺爺,都是過去的事了,別再想那麼多了,身體要緊。」

林又喜說:「老兄弟啊,你對不起我在先,我也對不起你,我們一報還一報吧!其實我良心上也一直很不安,所以才躲到花蓮來,很少去台北找自己的戰友。」

何光遠滿臉的淚,哭一回,又笑一回。

林又喜艱難地把林雨藍的手拉過來,放在何明睿的手裏,嘴唇哆嗦著,無法發出聲音,含笑而去。

林致中、謝思虹以及幾位親屬紛紛抹眼淚。林雨藍卻只是獃獃的,她似乎不相信爺爺已經去世,而認為他只是睡著了。直到醫生進來,把白布蒙在林又喜的臉上,林雨藍才真正明白她已經失去了爺爺,突然放聲哭叫:「爺爺!」

游思聰獨自在花蓮老家的海邊徘徊,不時撿起一塊石頭,砸到海里去。他這些天心情非常不好,生林雨藍的氣,也生自己的氣。

小時候幾個小夥伴一起玩過家家,每次都是他和林雨藍扮演新郎、新娘。在他心中,林雨藍理所當然會是他的女朋友,想不到何明睿一來,一切就變了樣子。

他知道林雨藍回了台灣,也知道林雨藍爺爺去世了,還知道何明睿跟林雨藍正式戀愛。這些都是丁雯雯轉告他的。他獨自一人到了花蓮,遠遠望望林又喜的老宅子,一賭氣,跑到海邊,始終沒有出現在林雨藍面前。

但他絕對是不甘心的。

不甘心。

他要採取行動。

處理完林爺爺的後事,何明睿和林雨藍去了何光遠家。

電視里正播放新聞,新就職的台灣地區領導人在發表電視演說。

房間里的氣氛卻有些沉重。

於是何明睿說了一個笑話去逗林雨藍。林雨藍本來沒心思笑,卻又忍不住發笑。何明睿道:「好吧,就是故意要你笑一笑。」

何光遠說:「不管誰上台,不管台灣的政局怎麼樣,在我心裏,只有一個中國。」想想自己曾經的選擇,又說:「也許兄弟之間會有不同的理想,會有思想上的隔閡,會有各種誤解和矛盾,但是一家人永遠是一家人。可以各有各的理念,但希望永遠不要有戰爭。」

林雨藍問:「大爺爺,假如你現在仍然年輕,又要你帶兵打仗,你會怎麼辦?」

何光遠想了想,說:「怎麼辦,我會讓我的兵通通回家!打什麼仗!人類自相殘殺是最愚蠢的。」

何明睿說:「大爺爺,你可以回大陸去,我爸爸媽媽,還有一些親戚都希望你回去。」

何光遠道:「大爺爺年紀大了,腿腳也不方便,不能跟你們回去啦!回不去啦!」

何明睿繼續勸:「正因為腿腳不方便,才需要親人照顧你。」

何光遠堅決地搖頭,他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我自己還沒有孩子,必須靠自己啰!」

何明睿說:「大爺爺,您要相信我們,我們都是非常有誠意的,家族聚會的時候大家都會念叨您,說要把您接回去。」

何光遠說:「大家的心意我都領了。你也要理解我,我老了,殘了,哪裏都不想去,不願意動。」

林雨藍說:「那我們多拍幾張照片吧,單人照、合影,都要。」

拍完照,何光遠把自己一直小心掛在脖子上的玉佩解下來,交給何明睿。何明睿把何慶東給他的那一塊也拿在手裏。兩塊玉佩,雕著一模一樣的玉佛,只不過玉的質地稍稍有差別,一塊顏色鮮艷,一塊通透明亮,都是價值不菲、讓人垂涎的好玉。

何光遠說:「希望兩塊玉佩從此合璧,你帶回大陸,讓它們在何氏家族中代一代傳下去。」

安葬好林又喜,林致中決定抄經文對亡者表示悼念,同時為生者祈福。

抄寫經文在清代已經是非常流行的文化活動,沉寂一段時間后,近年來又開始風行。人們尤其喜歡抄《金剛經》。歷史上,康熙皇帝抄過兩次《金剛經》,一次是他十五歲習字時抄寫的,一次是康熙三十二年,為了給孝庄太后祈福,表達自己的一片孝心抄寫的。

何明睿、林雨藍準備回上海的前夜,林致中獨自在書房反覆抄寫:「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林雨藍悄悄進來,嘴裏輕輕念著這段文字,說:「爸,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

林致中喃喃道:「我的身體很好。我總在想你爺爺。你爺爺這輩子真是吃夠了苦。但願真有天堂,讓爺爺過過好日子吧!」

這時候,林雨藍的手機里進來一條短訊,居然是游思聰發來的:「雨藍,我要單獨見你一面,你欠我一個說法。明天見怎麼樣?」

林雨藍嘆息一聲,回信息道:「這次沒時間了,明天就要回上海,還有好多事沒有處理,下次再見吧!」

游思聰又發來一條:「我後悔自己沒有早點鼓起勇氣面對你。」

林雨藍又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晚安。」

游思聰卻沒有再回復。

哪怕出於禮貌,他應該回應一個晚安的。林雨藍有隱隱的不安,但也不便再說什麼。她回看自己發的信息,「下次再見吧」,會有下次嗎?那時候又會是什麼情況呢?人只能活在現在。

林雨藍嘆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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