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 第220回

221 第220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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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開了,也想開了,兩人忽覺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坦然,都豁達,彷彿一夕間就成了相伴半生的老夫老妻,又似是久別重逢的老友,彼此說話行事再無什麼顧忌,明蘭從來不知可以和一個沒有血緣的人這樣親密,這樣無話不說。

坐蓐期的日,悠閑而舒適,顧廷燁一手撈去了所有的瑣事。

頭一件,便是獎賞護衛侯府的庄勇和家丁,每家分賞銀不說,幾家死了男人的,性發還良籍,並贈以田地,若家中有適齡的侄,還能去軍中當差——這麼一來,非但那幾家感激涕零,旁的人家也都看着眼饞,無不盛讚主家厚恩大德。

厚賞必得輔以重罰。接下來幾日,顧廷燁用實際行動告訴所有人兩件事,第一,夫人罰過了,侯爺還沒罰呢;第二,侯爺愛用軍法。

因外頭不平,碧絲尚未出府,關在外院小屋裏不住哭天抹淚,一日回的糾纏看管的婆往裏頭遞話,求明蘭回心轉意。顧廷燁二話不說,叫把人拖到跟前,眾目睽睽下打了她四十板嘴巴——你不是愛說話么。直打得碧絲唇破臉裂,一張俏臉腫脹如豬頭般,牙齒脫落六七粒,打暈過去后冷水潑醒,隨後丟上輛破馬車,由幾個婆押送回家。

這下,她再也不敢哭求了。事實上,她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另一頭,任姨娘雖已被送走,可服侍她的丫鬟共六人,一個也沒逃了。

以前明蘭顧著邵氏臉面,少過問大房屋內人事,其實細想來,一個深宅內院的姨娘,輕易連大門也不得出,如何跟遠在幾條街外的夫人府接上頭,需得進出多少回才能通氣好所有事,身邊人敢說全然不知?!顧廷燁連問也懶得問,直接發落。

兩個貼身大丫鬟各斷食指一雙,割去雙耳,而後賣往北邊苦寒之地為奴;四個等丫鬟每人二十大板,是家生的,連同其家人一齊攆至莊上做粗活,永不許踏入侯府一步。

邵氏的錯處不好明說,顧廷燁性就不說了,直截將伴其多年的媽媽和管事媳婦四人拖出來,當着邵氏的面重打十大棍,並罰沒銀米年。罪名很隱晦——動亂之時,沒能好好『服侍』大夫人,致使大夫人『到處亂跑』,險些『釀出禍事』。

當那碗口粗的家法呼嘯著揮下第一棒,邵氏便尖叫着昏死過去。

顧廷燁連眼皮都沒抬,只在心裡冷笑。這些大房的頭等奴婢,哪個不知他與顧廷煜的舊日恩怨,靠着明蘭的良善,方能繼續過着有頭有臉的尊重日,外頭的家人還能仗侯府的勢做買賣,可到要緊關頭,卻沒一個有良心的。

那晚邵氏和任姨娘的異常舉止,能隱秘到什麼地步,這些多年服侍的老人兒會毫無察覺?但凡有一個去報個信,明蘭就能提早應對。這幫刁奴,無非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主母仁厚,真有個什麼,也不會過分責罰她們。

一個媳婦當場被打斷了腿,一個婆被打至吐了血,另兩個也是半死昏厥,事畢后,邵氏院中,只余幾灘沉沉的暗紅濃稠,斑駁於清冷的石板上。

滿府的僕婦家丁無不噤若寒蟬,到嘉禧居回話都戰戰兢兢,邵氏嚇得病倒,秋娘嚇得閉門不出,嫻姐兒只敢默默哭泣,蓉姐兒摟着堂妹,靜靜在旁耐心撫慰。

至於那背主的韓家眷,無人知其下場。

顧廷燁這一番,無非告訴眾人:你們吃的,用的,穿的,都是老給的,沒姓邵姓秦的什麼事,無論你們服侍哪個,在哪兒當差,都該只忠心老的婆娘一個。

從頭至尾,明蘭都躲在屋裏,抱着小兒攬著大兒,悶聲不響。

其實她很清楚,在古代,這樣的做法才是對的。主人家和善,講道理了,容易叫刁鑽的奴僕欺到頭上來。哪怕慈愛如盛老,那年回金陵時,捉到幾個偷賣主家財物的下仆和管事,也毫不猶豫地當場發落過人命。

當時大伯母連聲贊老,並拿這事教育她和蘭『在外頭替主家看管宅邸田莊的奴才姦猾起來,害處更大』,她卻忍不住胡四輪想:那些人偷了多少財物,價值幾何,有否達到從民事罪責變為刑事罪責的標準,是否夠死刑量。

——好吧,不用別人提醒,她也知道這樣很傻氣,很迂腐。

「……對不住,你這麼忙,這麼累,還要叫你操心內宅的事。」她滿心歉疚。

顧廷燁摸摸她消瘦的臉頰,揉開她緊皺的眉頭,「你不必自責,我都知道。」

她能巨細靡遺地查明鬼蜮伎倆,落實罪狀,可一旦要發落起來,卻總手軟,他着實不解過。身為主,無論為着震懾,還是立威,有時是需要下狠手的——哪怕冤枉幾個,哪怕罰過重了,也是有的,哪能件件都實打實的依罪量刑。

他也曾惱她心軟不爭氣,可回頭思忖,卻是欽佩。

從小到大他身邊的人,無論亡父顧偃開,夫人,顧廷煜,乃至堂房叔伯兄弟,俱是只憑自身喜好利益行事之輩,從不多想想,到底應不應該,對不對得住良心。更別提曼娘,為着一己之私,殺人放火,想怎樣就怎樣。

像書上士大夫說的,君有所為,有所不為。他這輩就沒遇上過幾個君。

相形之下,明蘭的自持道理雖傻氣了些,卻清風明月般乾淨。

……

顧廷燁在前頭殺戒開得一氣呵成,毫無心理障礙,明蘭憂心忡忡,想邵氏到底是亡兄寡妻,顧廷燁對她如此不客氣,會否有礙外頭名聲,「早知這樣,還不若我來做這個惡人呢。」

「若只為怕彈劾就畏首畏尾,那日都不必過了。你放心,我心裏有數。」顧廷燁微笑相勸,只換來明蘭一個大白眼。

呸,有數個毛線!得勝還朝的將軍,不但薄待寡嫂,還草菅奴僕性命,簡直絕好的參奏材料,那些閑得發慌的言官得知此事,還不唾液分泌立刻加快?

明蘭將眉頭擰成一個大大的囧,結果次日張氏來訪,言兩語打消了她的不安。

「哈,你當你男人是吃素的不成!我爹早說了,顧侯看似粗豪,內里細密,人家動手之前,早做足功夫啦。」張氏當即失笑出聲,「現下外頭人都說,你家那寡嫂不安分,私底下勾結繼婆母,意圖謀害你們母。」

「啊,這是怎麼說的?」明蘭驚道。

「那日夜裏,除了皇宮和九門打得厲害,旁的人家至多不過招些蟊賊,我家算鬧賊最凶的,還是因有內賊……」張氏不屑地撅了撅嘴,「你滿京城打聽看看,哪有你家鬧得那般兇險的?油鍋,撞門,高梯,連火都放上了,死了近半數的人,就跟說書里攻城似的——天腳下,何曾有過這光景。皇上都驚動了,直說要嚴懲呢。」

張氏似是心情不壞,說得眉飛色舞,明蘭默默遞上茶盞,她接過喝了口,繼續道:「原先大家都亂著,現下時局穩下了,還不左右打聽這樁稀奇事?偏你還在月里。」

言下之意,眾世家貴眷不好直接問明蘭,只好風聞言事了。

明蘭苦笑:「那可打聽出什麼來?」

「也用不着如何打聽。你家那鬧鬼的姨娘不是押送劉大人處了么,裏頭一審,隱約透出意思來,是你嫂和你繼婆母串通,打算害了你們母。」

明蘭訝然,半響才道:「……可任姨娘說,那全是她自己所為,與嫂嫂無干呀。」

張氏笑得深意:「衙門裏審問,都講個追根究底。」

明蘭默了。小嘍啰犯事算什麼,要由表及裏,往深處挖出個大頭目來才算有成就。

「再說了,哪有奴才犯事,主全不相干的。」張氏又道,「你嫂不是總惦記給亡夫入繼個嗣么。」

明蘭越聽越訝異:「可那是嫂嫂早先的念頭了,這幾年她並未再提這事呀。」怎麼連這也牽扯出來了。

張氏見她拙拙獃獃的樣,好笑得擰了把她的耳朵,「才幾年功夫,好多人都記得呢。顧家大爺臨終前當着滿屋人說死了決不要嗣,可你嫂不見得樂意呀。若那頭在這事上做章,焉知她不動心?得,這事正好對上了,如今外頭傳得可起勁兒呢。」

明蘭吸了口氣,艱難道:「不至如此吧,這裏頭我清楚,嫂嫂她沒這膽……」在張氏稀奇目光的上下打量下,她停住了嘴。

張氏彷彿在看十分好笑之事,戲謔道:「至於不至於,非但我不知道,誰又能打這包票。到是你,怎麼待你侄女的,薛大家和鄭家也好,旁的親朋也罷,人都有眼睛。」

這話說的十分玄妙——明蘭細細咀嚼片刻,終於捋清楚內中細膩,邵氏這個惡名已落定七八分了,她默了半響,悶悶道,「我只可憐嫻姐兒,她實是個好孩。」

張氏心裏透亮,閑閑撫弄自己的指甲,漫不經心道:「一來,孩還小,少說十年後才得說親,興許那會兒早沒人記得了。二來,以後多叫孩到你跟前待着,回頭就說是自小養在嬸嬸跟前的,性隨你。哼,連自己妻兒都顧不上,還有閑功夫想旁的阿貓阿狗,也算不得男漢大丈夫……」

明蘭側眼看去,窗外明麗的日光透過紗窗灑進來,落在張氏身上,映照那纖纖十指直若春蔥染豆蔻,鮮妍水嫩,人美得像一泓秋水名劍,既英氣鋒利,又氣定神閑。

大軍出京,另兩好壞還未知,只張顧這已是板上釘釘的旗開大勝,英國公既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又能知人善用,遣輕騎迅捷回師拱衛天,自己在後頭穩鎮中軍不亂,還有餘力馳援女婿。論功行賞,作為主帥的張老國公自是居首。

有如此得力的父兄,張氏腰板鐵硬。至於,老公沈從興現下如何,她……實在不很在乎。

這時崔媽媽抱着襁褓進來,滿臉堆笑:「圓哥兒醒了,抱來給沈夫人瞧瞧。」

張氏立刻撂開話題,笑着去抱孩。

嬰兒皮膚幼嫩,紅撲撲的臉蛋上留有淺淺的睡痕,散發着好聞的奶香,兼之眉目秀致,張氏喜歡的不行,急急掏荷包金鎖出來。小阿圓剛吃了奶,不哭不鬧,大大的眼睛清澄乾淨,還很給面的笑了笑,柔嫩的小嘴邊露出小米粒大的一顆笑渦,恬靜秀美。

張氏有些眼直,笑道:「……怪道前幾日我娘從你這兒回去,直嚷嚷着要結親呢。」她在孩的臉上用力親了一口,笑道,「虧得我生了個哥兒,不然,非纏你把他給我做姑爺不可。」

明蘭聽着捂嘴直笑,「唉,兒是好看,娘卻變醜了。」她雙手按自己消瘦的臉頰,故作悶悶嘆氣狀。

張氏回頭笑着勸道:「我生產那會兒,不也脆得跟張紙似的,還有庸醫說我快咽氣了呢,慢慢將養著,沒多久就活蹦亂跳了。」

她自己沒咽氣,卻讓不少別人咽氣了。

明蘭忍住笑,連連點頭。

張氏抱着小阿圓輕輕拍著,抑制不住喜愛之色:「嘖嘖,將來給這孩說親的不定踏破門檻呢……哦哦,好孩,以後來伯母家找望哥兒頑,小兄弟倆一道讀書寫字……」

哄了好一會兒,才將孩交給崔媽媽,張氏轉頭沖明蘭笑道:「你也是,京里都平了,前幾日你家哥兒洗作甚不給外頭下帖,你若沒氣力張羅,叫我來就是。」

明蘭連連道謝,才嘆道:「也不全是沒氣力的緣故,你想,我家素日跟鄭家好,現下人滿門披麻戴孝,我卻喜氣洋洋的辦洗辦滿月,豈不沒心肝了。」

說到鄭家,張氏也嘆氣:「真是飛來橫禍,老人家多和善可敬,誰知臨了卻……」她想起幼年去鄭家的情形,搖頭嘆氣,不再說下去,轉言道,「我去弔唁時,鄭大嫂托我捎話,叫你好好休養身,兩家的交情用不着那些虛頭巴鬧的,她心裏清楚。」

明蘭又問小沈氏和鄭大夫人的情形:「辦喪事最是熬人,可別累壞了身。」

「可不是。」張氏搖頭道,「妯娌倆都瘦了一圈,快沒人形了。何必呢,天地有靈,孝心自知,生生把活人熬壞,老人在地下未必高興。」這話豁達通透,頗有幾分禪理。

既說起這個,明蘭忍不住打趣道:「我聽你上鄭家弔唁時,氣派可大的很。」

張氏不以為忤,反笑道:「托鄒家的福,平日沒少叫人瞧我的笑話,如今可消停了。」她一踏進鄭府的迎客廳,本在嘰喳閑話的貴婦們忽的寂靜無聲,看她的目光又敬又畏,說話莫名客氣起來。

這就是厲害的潑婦與武林女高手之間的待遇區別,適才綠枝幾個在跟前服侍時,對着張氏也是戰戰兢兢的,大氣不敢出一下。

明蘭看着她的眼睛,輕聲問道:「你難受么?」畢竟是異樣的目光。

張氏想了想,搖搖頭,嘴角露出一抹自嘲般的微笑:「換做是你,你願意叫人時時憐憫地瞧你好,還是這麼着好?」英國公唯一嫡女,從小驕傲到大,誰知姻緣反是最不如意的,各種或善意或幸災樂禍的憐憫目光,叫她出嫁后連門都不想出了。

明蘭心中瞭然,點點頭,換過話題:「現下鄒家可都老實了吧?嗯,你怎麼發落那個在外頭胡說八道的。」

張氏不屑的輕哼,淡淡道:「我發落什麼,國有國法,我把鄒老四連同擒獲的賊人,一起交到劉大人處,先熬著刑罷。」

高明!明蘭微微笑起來,在心中翹起大拇指。

兩人聊得有興,她便留張氏吃午飯。

丫鬟們端著各色碗盞魚貫進來,一碟翠綠嫩粉的龍井蝦仁,一盅乳白色的鯽魚湯,一碗濃香赤醬的紅燒扣肉,當中還有個蓮花瓣粉彩折邊的水瓷大碗,盛着熱騰騰的荷葉雞,再兩個炒時蔬和清爽的涼拌……滿噹噹足一桌,此外還有一壺顧府自釀的果酒。

杯下肚,張氏開始叨叨起來,「……惡人有惡報,你家那位黑心的夫人,也沒落着好,不但兒沒了,聽說孫兒孫女也病了,彷彿是染了時疫……」

明蘭心中一動,低頭緩緩喝湯,什麼也沒問。

「……這回你可遭了大罪,瞧你現下模樣,燈籠似的風吹就破。」藉著酒勁,張氏莫名傷感起來:「女人就是受苦的命,生兒育女,相夫教,不是血,就是淚。」

明蘭輕嘆氣,提壺給張氏再斟上一杯。

酒色湛清如碧,像柳葉梢頭的露珠般,流瀉出幽幽清甜,彷彿拖曳出最後一抹夏日餘韻,張氏一飲而盡,臉頰上泛起淺淺紅暈,「我有四個兄長,從小一道頑得跟猴兒似的,日好不快活。誰知十歲上,娘說女兒家舞刀弄劍的,將來夫婿不喜。於是我棄了刀弓,女紅,持家,詩詞,溫良恭儉,輕聲細語……能叫夫婿喜歡的東西,誰知……」

她拉過酒壺,自斟一杯仰脖飲下;低頭時,眼角閃去一滴晶瑩,瞬息而過,她放下酒盞,低聲道:「其實有什麼打緊……」

見她又要給自己斟酒,明蘭伸手按住酒壺,柔聲道:「這酒雖淺,可也有些後勁,你……慢慢吃……小心傷身。」

張氏醉態可掬,擰著性奪過酒壺,又一氣吃了兩杯,她沖明蘭吃吃笑着:「……你起初不想搭理我的,是不是?唉,沒見你這麼老實的,我娘托的人多了,見我面孔冷得那樣難看,都只意思一兩回便罷,唉……好妹,我領你的情……」

明蘭心道,卻不是自己老實,而是在外每每受完張夫人的照拂,心虛之餘趕緊去沈家找債主閨女還人情。

說到後來,張氏似已醉了,拉着明蘭反覆念叨:「傻妹,聽我一句,少替男人操心,休養好身最要緊。男人精著呢,身邊有的是狗頭師爺,替他們算計功名利祿,苦的只有女……」說着說着,她眼眶就紅了,垂頭輕拭眼角。

明蘭輕輕斂眉,堅定的微笑道:「不論以後如何,我決意信他一回。」頓了頓,忍不住添上一句,「老國公除了是你的父親,也是張家族長。」她知道張氏話里的意思。

張氏抬頭,看了她足有半響,淺淺抿了口酒,語氣苦澀的低低道:「當初皇後娘娘透出結親的意思,娘哭着只是不肯。張家認定興旺,我光是嫡親的堂姊妹就有七八個,母親便想叫叔父們的女兒去,可爹說,從小到大,堂房姊妹中數我最尊貴,如今家族有急,我不去,誰去?!……我也怨過,可……可我曉得,爹爹做的沒錯,實則他比娘還心疼……」

酒入愁腸,更催人心慟,張氏終忍不住傷心的哭起來,她打出娘胎就諸事順遂,卻在婚事上跌了大跟頭,偏她生來心高氣傲,便是有委屈,寧可倔強的冷顏以對,也不肯低下身段,乞人憐惜。

明蘭輕撫拍着她的背,讓她靠着哭了一陣,也不知勸什麼好,只能喃喃道:「可惜我在坐蓐,不然也能陪你哭一場……要不,再給你斟一杯,反正也醉了,死豬不怕開水燙,吃幾杯都一樣……」

張氏撲哧笑出來,啐了一口:「呸,你才死豬呢!」

明蘭見她破涕為笑,總算鬆口氣。

張氏不讓叫丫鬟進來服侍,自己走到盆架旁絞了塊冷帕,坐下輕輕擦拭,幸虧她素日不愛擦粉塗脂,此時臉上除了微有濕意外,也不很顯痕迹。哭過一場,酒也醒了大半,張氏心知自己適才失態,藉着拭臉,不著痕迹地側眼打量明蘭。

抱膝靜坐在炕上的女,蒼白又瘦弱,長長的睫毛微微垂下,渾不似已生了兩個兒的母親,尤其那一雙眼睛,跟她適才抱過的小阿圓一模一樣,清澈和煦,不笑時也像帶着笑意,叫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張氏忍不住嘆道:「你和我那小姑素日交好,她在背後怎麼說我的,我多少知道」她咂巴了下嘴,自嘲道,「自然,我也沒少說她。可這些年來,我從未聽你傳過一句,總是往好處勸我們倆……唉,不說了……」

她嘆口氣,忽又展顏一笑,眼中淚光猶在,「不訴苦了,沒的跟怨婦似的。」她側頭望向窗外,初夏日光照耀下的庭院愈發絢麗如景,她神情落寞,「好歹我有瞭望哥兒,以後守着兒,靜靜過日,也不壞。」

明蘭悠悠微笑:「至於我么,小時候總想着,只要一個小小的院,衣食無憂,能悠閑的睡覺發獃,就心滿意足了。」

張氏抬腕舉杯,笑嗔道:「沒出息……唉,還是共勉罷。」

明蘭雙手捧起小小湯碗,盈盈一笑:「共勉。」

——很久以後,兩人垂暮閑聊,才發覺當時這兩句,竟都落了空。

張氏足足生了半打兒女,後半生孫繞膝,熱鬧煩惱不得閑,再無功夫空嘆落寞;而明蘭,卻踏出了內宅深院,青山綠水,暢意人生。

……

夜裏顧廷燁回屋,見明蘭還未睡,尚趴在窗前怔忡出神,歪著腦袋,消瘦的面龐上眼睛愈發顯大,也不知想些什麼,連連追問下,明蘭抿嘴而笑:「與國舅夫人還能說什麼,自然是社稷黎民咯。」

顧廷燁表示深切懷疑:「是么?」

明蘭用力點頭:「已議定了一道去城外舍銀米。」

顧廷燁眯眼。

「我在鋪里定了只大將軍風箏,這幾日風大,日頭也好,回頭叫人放給你瞧。」顧廷燁抱她坐到膝上,一手順着微枯的髮絲輕撫,故作不經意的岔開話題。

「我放的比她們好,可惜這會兒動不得。」

「這攤事快忙完了,以後早些回來陪你說話。」

「正事要緊,我不悶的。」

「醫說你該多走動走動,我一得了空,就陪你去山上進香。」

「哦……好。」

「這回得了匹俊的小馬駒,待身好了給你騎着頑。」

「嗯。」

「近日有什麼想吃的?」

「……侯爺,張家姐姐沒說你壞話。」

兩人四目相對半響,然後同時笑出聲。

明蘭以手背抵唇,不住發出呵呵小聲,調皮道:「侯爺很不待見張家姐姐呀。」

顧廷燁板着臉:「她不來攛掇人家美滿夫妻,我就待見她。」

明蘭來往的那些女眷他大致清楚。

鍾夫人總愛誇自家妻妾和睦,嫡庶一家親——他木有這個問題;耿夫人句不離嚴防死守『狐狸精』——他木有狐狸精;段夫人操心着比兒還不懂事的小叔何時娶妻——他親兄弟都死光了;劉家那位老徐娘左右繞不開孝敬公婆——他的爹娘這會兒大約已在陰曹地府接上頭了。便是小沈氏,也不過愛扯些別人家的長短。

唯有張氏既有見識,又有經歷,能夠深刻闡述對婚姻的不信任,以及悲觀的前景展望。以前每每明蘭從沈府回來,總要怏怏半天。

「大姨姐就很好,你們姊妹要多多來往。」

且不說妻姐敏慧敦厚,從來都愛勸人好話,更所謂近朱者赤,袁紹夫婦好的蜜裏調油,恩愛非常,叫明蘭耳濡目染,勝於老聽沈家那些凄風苦雨的破事。

彷彿明白他的心事,明蘭笑的東倒西歪,又去刮男人的鼻樑,「小氣鬼!小氣鬼!」還真叫這精明的男人猜中了,不過……

她伏入他懷裏,低聲道:「你放心,我們都說好了的。」

世上固然有很多怨偶,但也不乏白頭偕老的恩愛夫妻,也許被淹過泥石流后老天爺過意不去,也許否泰來,也許她也有這個運氣,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總得試一試。

顧廷燁心裏說不出的柔暖。

里炕上躺着一大一小兩個胖小,團哥兒攤開手腳呼呼大睡,阿圓則綳著張小臉,睡得十分嚴肅,懷中抱着心愛的妻,大約這就是家罷。

他忽的跳下炕,挺直的站在屋中,哈哈大笑着雙臂托起明蘭,高高的轉了幾圈,明蘭咯咯笑的像個孩,一手拚命捂自己的嘴,一手用力去捶他肩膀,「……死人,還不快放我下來,吵醒了那兩個魔星,你哄呀!」

足足轉了十幾圈,兩人一起暈頭暈腦的倒在炕上,臉挨臉躺在一塊兒,彼此都笑得傻氣。

崔媽媽在外廂忍了半天,因怕明蘭累著,幾次想進去阻止,過了半響,又笑着連連搖頭——都是愛胡鬧的孩呵。

顧廷燁高興起來,便急着把聽來的事說與明蘭聽,「你可知段鍾耿家女眷被誆進宮后,吃了什麼苦頭?」

明蘭被勾起了好奇心:「你說,你說。」

家女眷進宮后,自然受了一番嚇唬利誘,不過因局勢未明,皇宮都尚未完全控制,聖德后也沒功夫發落她們,只將她們個單獨關在一處宮室,叫幾個又聾又啞的監奴看管。

這一關,便是兩日一夜。

「只是關起來,能吃什麼苦頭?」明蘭不解。

顧廷燁笑道,「關是關着,只缺了一樣東西,叫她們生受了一番罪。你猜猜看」

明蘭猜是『吃喝』,『衣裳鋪蓋』,『杯盞筷匙』……顧廷燁只是搖頭:「好容易弄來的人質,哪能餓著凍著。」明蘭連猜幾樣,俱是不中,不由得急了,捶他道:「你說是不說!」

顧廷燁才慢悠悠道:「缺的是……恭桶。」

明蘭頓時臉綠了。

因那宮室廢棄已久,自沒有恭桶澡豆之類的物事,人可以不吃飯喝水,卻控制不住排泄,待鄭大將軍領人進去相救時,屋裏的氣味和景象……

明蘭噁心了半天,卻又忍不住問:「她們……都……都方便在……」地上?

顧廷燁點點頭,忍笑:「還能在哪兒。看管的聾啞巴只照吩咐辦事,旁的一概不理會。」

雖在角落,但因屋空曠,很難看不見那……呃,那一灘……位貴夫人在京城也算有頭有臉,當時她們的臉色……眾將士的臉色……嘖嘖,算鄭大將軍厚道,隔了這麼久才透出風來。

明蘭呆了半響,抽搐著嘴角:「……這也狠了。」

顧廷燁挑眉:「就這些?」

明蘭轉過頭去,幽幽嘆道:「幾位夫人受苦了,唉,真叫人不好受。」語氣很真摯。

顧廷燁提着耳朵把她臉轉回來,笑眯眯道:「乖,說實話。」

明蘭瞪了他一會兒,最後破功的撲在褥上,錦棉墊里發出斷斷續續的狂笑聲,「討厭!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死我了……」好吧,她真是壞心了。

旁人也就罷了,想起段夫人素日端莊威嚴的模樣,顧廷燁也很不厚道的樂起來,伏到明蘭身上一齊悶笑。明蘭被龐大的身軀壓的幾乎斷氣,努力翻過身來,望着男人笑得溢滿笑意的側臉,像秋日爽朗的陽。她心頭一動,最後什麼也沒問。

她想,她該著去信任了。無論小秦氏那頭髮生了什麼,她都應該相信,該做的,他不會少做,不該做的,他也不會做。

顧廷燁有意叫她安心休養,明蘭也樂得諸事不問,只管吃吃睡睡,閑來逗兩個兒玩耍。團哥兒對新生的小兄弟熱心的很,可惜阿圓靜的厲害,不論活潑的哥哥在旁怎麼鬧,不到該醒時,寧可裝睡也不睜眼。

團哥兒記着母親的吩咐,阿圓睡時不許碰——只能抱着新得的玩偶,盤著胖腿呆坐在襁褓旁,懊惱的望着固執的閉着眼的弟弟,望洋興嘆。

明明是很衰的情形,崔媽媽卻感動的一廂情願:「都說歲看到老。大哥兒是兄長,就該這麼寬厚熱心,圓哥兒有定力,不容易叫人拿捏,將來自立門戶,也能獨挑大樑。」

明蘭很想說:您老的想像力也豐富了。

到底年紀輕,底好,如此悠閑日,心情松暢,不過十幾天功夫,明蘭又迅速白胖紅潤起來,顧廷燁摸着她身上嘟嘟肉,比崔媽媽還開心。

顧廷煒的一雙小兒女終究沒能熬過去,於明蘭出月前六七日,傳來夭折的消息,顧廷燁什麼也沒說,只叫人備份喪儀送過去,推說自己事忙,明蘭在孕中受了驚嚇,損耗不小,需得坐足雙滿月才成,夫妻倆連看都沒去看。

不過也的確不用去看了,兩邊早撕破了臉,已成死仇。

這陣詔獄和幾處大牢都熱鬧的很,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忙着會同審理,然後一一落罪。至於當時趁火打劫的一眾蟊賊,劉正傑奉旨只以劫掠偷盜和殺人放火來論處,不涉謀反,不牽連妻兒老小——只有顧廷煒例外。

鬧賊最嚴重的國舅府,也不過兩個被刺中胸部的奶媽,四個打破了腦袋的管事,六七個黑夜中摔傷的小廝丫鬟,餘下十數個皮肉傷,外加一個嚇暈過去的姨娘;反倒是張氏和她的侍衛下手比較狠。說到底,人家蟊賊畢竟只是去求財的,目標單純明確。

可顧廷煒不是。

若說他跟逆賊無涉,那為何他知道聖德后誆眾將領家眷入宮的事?當時在場多少人聽見他們口口聲聲『奉旨召顧侯夫人進宮』。奉什麼旨?進哪座宮?

便是那些被擒的同夥也供認出,一齊殺上侯府的還有幾個身着官服的軍爺,稍加審訊,便知這幾個正是五城兵馬司中的逆賊,素日是顧廷煒的酒肉哥們。

便是有人想替顧廷煒辯駁幾句,也很難說得清;何況,就算能說清,又能怎麼說?

『皇上呀,顧老不是想造反啦,人家只是想除掉嫡親嫂和侄兒而已』——這話能出口么。

寧遠侯府那夜激斗,死傷過半,火勢僅次於皇城大火。皇帝震怒,也不管真相不真相了,先奪了小秦氏的從一誥命,大理寺據上意將顧廷煒定罪為附逆,念在顧家世代忠良,免其妻兒為奴,免其與騰安國一干逆黨懸屍午門,但責令顧氏宗祠將顧廷煒一支除族,孫代不許出仕。

定罪的旨意一下,眾人對顧氏房避之唯恐不及,連秦家都緊閉大門,不願搭手;顧家之中,也只有顧廷煊兩口去瞧過幾次,盡些親戚的本分。

又過了兩日,這夫婦倆天不亮就上門,特意趕在顧廷燁出門前堵住他,直言夫人不好了,恐怕就在這兩日,朱氏又哭鬧着要回娘家,如今那宅里沒了主事的,下仆偷盜主家財物,怠慢病重的主,實在鬧的不成樣,接下來怕還有一場喪事,到時該怎麼辦。

「大堂兄的意思是……」顧廷燁欠欠身,和氣恭敬道。

顧廷煊為人厚道,不善言辭:「我,我的意思……那個……」他尷尬了,明知顧廷煒所為天理不容,實在開不了口。

煊大接過丈夫的話,利落道:「二兄弟,你堂哥的意思是,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來,這京城一畝分地,那邊鬧的難看,也是丟咱們的人不是?不怕你笑話,你堂哥是心腸軟,瞧不得那邊的可憐勁兒,我卻是全為自家,你大侄跟伏家的親事已說定了,眼看要辦喜事,怎麼也不能叫外頭人瞧好戲呀!」

顧廷燁哈哈一笑,拱手道:「大嫂快人快語。前日伏老六還與我說,他家老君對這門親事滿意了,咱們就只等吃喜酒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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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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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 第220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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