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王恩才的故事

[1]

李小漁凝視着藍波,良久,她才緩緩開口道:「你說,泥土的腥味?」

藍波輕嘆了口氣:「沒錯,泥土的腥味,這是我之前從未獲得的關鍵信息。我想那些同肖翰一樣神秘失蹤的人們身上也有同樣的味道吧。」

「你當時沒有嗅嗅嗎,看看到底是什麼類型的味道?」

藍波點點頭:「當時我試着嗅了嗅,可我什麼都沒有嗅到。後來聽肖翰說,這種味道其他人根本嗅不到,只有他自己能夠感覺,像是陰魂,始終纏着他,不肯散去。」

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打了進來,落到李小漁臉上的時候,她感覺到的卻只有絲絲的陰涼,那厚重的熱量好似被薄薄的玻璃過濾掉了,只剩下了一副空殼子。

「為此,我特意在肖翰可能失去意識繼而失蹤的日子裏監視他,我也見識了他的古怪狀態,他出門的時候,我也跟了上去。無論我是步行,騎摩托車還是開車,他能以異於常人的速度甩開了我,好似他身上有某種隱線,有人藏在暗處控制着他,讓他擺脫我的監視。」藍波頗為失落的吐了口氣。

「然後呢,故事就這麼結束了嗎?」李小漁抿了一口咖啡,她突然覺得自己吃虧了,雖然這個肖翰的故事頗為吸引人,不過並未有什麼實質性的突破。這個叫做肖翰的男人同徐二果並沒有什麼區別,只不過將自己之前掌握的事情做了細緻的梳理和整理罷了。

「怎麼,是不是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李小漁的表情只是做了極為細微的變化,甚至連她自己都自信不會被別人看到,卻被藍波準確的抓住了,然後頗為輕蔑的問道。

李小漁倒也沒有掩飾自己的想法,她微微點點頭:「如果故事就這麼結束了,我確實覺得一萬塊買一個故事是虧本的買賣。」

藍波冷哼一聲:「既然我說過這個故事會物超所值,自然不會食言。肖翰的故事只不過是一個引子罷了,接下來才是重點。」

冰冷的咖啡剛剛流入胃腔,瞬間便炙熱起來,她倏地抬起眼,藍波繼續道:「接下來的故事主人公是一個叫做王恩弟的男人。」

每一個故事,或大或小,或深或淺,都是一座世界。

藍波同肖翰那次聊天後,互留了聯繫方式。那時候已經過了八月十二,他準備在臘月二十七的時候跟隨肖翰,看看他究竟去了什麼地方,又經歷了些什麼,誰知道就在這短短的幾個月間,發生了另外一件不可意思的事情。

藍波的一個朋友在事業單位做文員,有一次,單位組織去北苑市調研學習,朋友見藍波無事可做,便邀請藍波同行,他欣然答應了。

他不會想到,這次旅行是一個黑色謎團的開端。

朋友去了北苑市裕華區的區政府開了一個會,藍波只是靜靜在一樓等候着。在一個地方憋悶久了,總要出來透透氣的。

你相信嗎,其實每個人的出現,每件事的發生都有它諱忌莫深的玄機,這看似隨意的一切,其實都是早早的便等候在那裏了,等你無意間路過罷了。

藍波坐在那裏倒也無聊,坐在大廳里的保安也是一個熱心人,他湊了過來,說道:「兄弟,你是外地人吧。」

藍波點點頭:「我是陪朋友來這裏學習的,他在樓上開會,我在這裏等他。」

保安指了指走廊的盡頭,說:「如果你覺得無聊,那裏有一個宣傳展覽,都是一些舊照片,你可以去看看的。」

藍波連連道了聲謝。

反正也是無事可做,不如過去看看。想到這裏,他便起身去了走廊的盡頭。

那裏是一個小型的圓形展廳。牆壁上掛滿了一些舊照片,多是一些曾經在這裏有過驕人成績的老幹部,還有一些活動的紀念照。

藍波走馬觀花的看了起來,他的目光掠過那張黑白照片的時候,一股怪異的感覺襲擊了他,那是什麼,為什麼這麼古怪?

他確定自己看到了什麼?

要不要把目光撤回去,不過又另外一個聲音警告他:不要回去看了,否則你會掉入泥沼,再難自拔了。

只是短短的數秒停頓,目光便倒回到了剛才那張照片上。

這是一張工作紀念照,照片是兩男一女,他們正穿着工作服,在辛勤勞動。從外型上判斷,他們也就只有三十幾歲,其中照片中央的男人顯得格外顯眼,他站在那裏,手裏握著一把鋤頭,正對着鏡頭微笑。

不過,這笑容不僅沒有讓藍波感覺溫暖,反倒將他推入了無盡的寒潭,他試圖呼救,卻終是無濟於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個男人竟然同肖翰長得一模一樣,換言之,那照片的男人就是肖翰,可這怎麼可能?

照片右下角標註著1980年9月14日,於小焦村留念。

這明明是三十年前的照片了,肖翰今年只有二十四歲,那時候他根本還沒有出生呢,怎麼會出現照片上?

若照片上的人不是肖翰,這個人為何會擁有一張同肖翰一模一樣的臉。

他,

到底是誰?

[2]

朋友跟我說起過一件怪事,上個月,他開車去異地迷了路。他停車問路,為他指路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撿垃圾的婦人。朋友繼續開車,開了好久,他還是沒有走出去,便再次停車問路。

巧的是,這次路邊也有一個撿垃圾的婦人,他下車問道:「大姐,問個路?」

那個女人倏地抬起頭,一臉笑意的點點頭。我的朋友卻倒抽一口涼氣:她同那個婦人長得一模一樣!

故事講到這裏的時候,李小漁忽然想起了不久前經歷的那件事。她同周煥然在西閩市見到的康民雄,他和失蹤的徐老先生便是「同一個人」,若說長相酷似還可以用巧合來解釋的話,那麼嘴角的一枚紅痣證明這絕對是一個「陰謀」!

自藍波在那張黑白照片上看到了「肖翰」,心中便好似揣進了一隻小鹿,咚咚咚,毫無規則的衝撞著胸腔。

他就這麼凝視着那張照片,直至朋友開會下了樓,找到了他。他通過朋友的關係打聽到了照片上的那個男人叫做王恩才,是這個單位的老職工了,不過他一年前退休了,聽說是住在本市的東方明珠小區。

雖然費了些周折,藍波還是找到了那個小區。

「大爺,這個小區有沒有一個叫做王恩才的住戶啊?」傳達室的大爺倒也熱心,他查了查了住戶登記資料,搖了搖頭。

藍波有些失望,或許他已經搬走了吧。

「你說的這個王恩才有多大年紀啊,說說他的體貌特徵,或許我見過呢!」這位大爺笑盈盈的問道。

現在能夠碰到這麼熱心的人已是難得,藍波急忙摸出一根煙,為大爺點上后,才道:「他今年應該有六十幾歲了,至於體貌特徵啊,我有一張他年輕時候的照片。」

他掏出手機,調出了那張翻拍的照片,指著那個有些模糊的頭像道:「就是他。」

老大爺皺着眉頭看了一會兒,恍然大悟般的拍了拍大腿:「原來是老王啊!」

「您認識他嗎?」

老大爺點點頭:「我只知道他姓王,並不知他的全名是什麼。他確實在這個小區住過,那時候他總是喜歡在樓下同那些老幹部下棋,棋藝卻很差,不過那該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半年前就搬走了,好像是去他兒子那裏了。」

「那您知道他兒子住在哪裏嗎?」

老大爺搖搖頭:「你這個孩子真逗,我哪會知道這些啊。」

王恩才確實在這裏住過,不過卻在半年前投奔自己兒子的去了,好似一縷青煙,剛剛掠過塵世,便匆匆消散開來,沒了痕迹。

抬抬眼,陽光從很高的地方砸了下來,掉入瞳孔的時候,他甚至能夠聽到「噗嗤」一聲的刺入聲。

最後,在老大爺的幫助下,藍波調出了半年前的車輛登記記錄。聽說,王恩才的兒子每個周末會來看他,而在車輛登記記錄上,連續八周都有一輛車牌號為XJ3377的黑色藍鳥進出小區,巧的是,車主也姓王。

當天晚上,藍波買了幾個小菜和一瓶燒刀子,和這位熱心的老爺子吃喝的盡興,權當他忙活了整整半天的報答了。

有了這個關鍵的車輛信息,藍波通過朋友的關係查到了這輛XJ3377的車主叫做王海洋,今年三十七歲,家住南航市橋東區雅清小區41棟1201室。

來不及多做停留,藍波便匆匆告別了朋友,坐上了通往南航市的汽車。

南航市距離北苑市並不遠,只有兩個小時的車程。到達南航市時正是下午,他沒有花費太大力氣便找到了王海洋家。

開門的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應該是他的女兒吧。

「你好,請問找誰?」

「你好,我姓藍,請問王恩才老先生住在這裏嗎?」

女孩的點點頭,繼而又搖搖頭:「我爺爺死掉了!」

什麼,死掉了?

這時候,一個中年男人走了出來,藍波謊稱自己是王恩才朋友的兒子,受父親的囑託,買了一些禮品來探望他。

「你好,請坐吧,我叫王海洋,王恩才正是我父親。不過,他在半年前就出意外去世了。」坐下后,他淡淡地說道。

藍波的眉角也懸起了一串憂戚,他低聲道:「真沒想到王老先生就這麼去世了,如果方便的話,我想請問一下王老先生是因何去世的,這樣我回家后也好同父親說明。」

王海洋嘆了口氣道:「說來說去,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那是半年前,我父親剛剛從北苑市來到這裏不久,有一天,他突然說想坐車回老家去,去看看那些兒時的玩伴。我想人老了都有倦鳥歸巢的意願吧,便請了假陪他回去。」

「老家也是在本市嗎?」

「是的,我的老家在本市的沽源縣沽源村。」

「好,你繼續。」

「那一天下了暴雨,我們便準備次日再動身的,誰知道那天下午,當我一覺醒來發現他竟然不在屋裏,我急的團團轉,最後無奈報警了。」

「後來呢,找到他了嗎?」

王海洋嘆了口氣:「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警方突然打電話說找到了我父親,遺憾的是他遇難了。」

「遇難了?」

「警方告知我說突降暴雨的那天,客運站的客車應該停運的,不過偏偏有一輛私人客人發車了,在經過一段維修路段的時候由於輪胎打滑飛出了車道,跌下了山,包括司機在內一共九人全部遇難了。不過卻只找到了八具屍體,獨獨少了我父親的。」

「他們為什麼確定你父親在那輛車上?」

王海洋起身從柜子裏取出一個破敗不堪的公文包:「這就是我那輛失事客車裏發現的,這個公文包是我父親的,他用了幾十年,都沒有捨得丟掉,他曾經說過,這個公文包就是他的戰友,他一輩子不會拋棄自己的戰友,不過卻食言了。」

「可是,他們並沒有發現你父親的屍體啊,那就說明他還可能活着。」

王海洋搖搖頭:「車子是在幾十米高的山上經過了劇烈撞擊跌入山下的,車體受損極其嚴重,遇難的那些人全部血肉模糊了,有幾具屍體甚至是通過DNA比對才確定身份的,我父親的屍體很可能是被山裏的小野獸叼走了,警方最終也同意了這種說法,畢竟,從這麼高的地方墜下是沒有任何生還機會的。」

藍波一時也啞了口,畢竟,王海洋說得句句在理。不過若細細想想,又覺得他的話里藏着詭異。

為何這麼多具死屍偏偏選中了王恩才的屍體?

真的是巧合嗎,還是藏着別的什麼?

前段時間,我的一個朋友被樓下掉下的花盆砸傷了,他說當時他們七八個人路過某做居民樓下,他被樓上掉落的花盆砸傷了頭,而那戶人家裏卻沒有人。

你不覺得奇怪嗎?

這得需要多少巧合,一,我的朋友要路過那裏,二,那個花盆要掉下來,三,掉落的時間要算的剛剛好,才會上演這一幕。

同樣的,那小野獸真的是隨機選擇了王恩才的屍體嗎?藍波不信,作為作者的我,也不相信。

藍波本想繼續問下去的,不過王海洋似乎再沒有什麼心思說下去了。他看了看時間,起身道:「好了,時間也不早了,我還要回去,真是不好意思,打擾了。」

王海洋擺擺手道:「回去替我向伯父解釋一下吧。」

藍波微微點點頭,幾經推辭,他還是將單薄的禮品留了下來。畢竟,他說了謊,他只是用這些東西買了一個故事。

[3]

南航市沽源縣沽源村。

藍波馬不停蹄的來到了車站,他買了一張前往沽源縣的車票。坐在候車廳內等車的間隙,他一直在想一件事,王恩才真的死掉了?

按照現在掌握的一切推斷,他肯定是必死無疑了。不過,藍波總是隱隱覺得,王恩才沒有死,他在某個隱秘的角落,繼續生活着。

或許是連續奔波,剛剛坐上車子,藍波便沉沉睡了過去。

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坐在偌大的餐桌前,一個美艷的女人推了餐車上來,一道一道的擺好,他低頭一瞧,發現那些菜肴的材料竟然是人體!

「第一道菜是油炸小腿,第二道菜是紅燜胸頭肉,第三道菜是涼拌手指……」女人一邊介紹,一面抿了抿舌頭,好似那些讓人作嘔的「佳肴」誘發了她的慾望。

「最後一道菜是清湯人頭。」說着,女人輕輕掀起了銀蓋子,一股濃郁的香氣噴濺出來,那個瞬間,藍波不禁倒抽一口涼氣,那個盆缽中有一顆人頭,他竟然是王恩才!

這個瞬間,王恩才忽然開了口:「小夥子,你不是想找我嗎,我來了!」

冷不丁的一激靈。

藍波驀然醒了過來,額尖浮出了一層細密的汗。他環視了一圈,發現車上只剩下了幾個乘客,窗外的天色也愈發黯淡了。

「師傅,還有多長的路程啊?」

司機沒有回頭,冷冷回道:「快了。」

藍波將頭縮進了衣服里,不再吱聲了。

又過了很久,車子終於緩緩停住了。只聽司機師傅說:「好了,沽源縣到了。」然後藍波便隨着幾個零散的乘客。

「師傅,去沽源村怎麼走啊?」

司機師傅瞄了他一眼,問道:「你去那個荒村做什麼?」

「荒村?」藍波頗為驚詫。

司機師傅點點頭:「一年前,沽源村的一些村民患上了怪病,沒過多久便陸續死了不少人,絕大部分村民都搬走了,現在估摸著已經成了荒村了,再說,也沒有通往那裏的車子了,如果你要去的話,就沿着南邊的公路一直走,步行大約兩個小時差不多就應該到了。」

藍波應了一聲,便下了車。

雖然在這個司機說來,那裏已然成了荒村,或許根本找不到什麼線索了,不過藍波總是隱隱覺得,那個藏着什麼關鍵的東西。

顛簸了幾個小時,又步行了兩個多小時,藍波到達沽源村的時候,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他整個人已經疲憊不堪。

沽源村並沒有想像中的難找,藍波遠遠便看到了一棟棟黑影,走進了一瞧才發現是一間間土坯房。

那個司機師傅說的沒錯,這個村子裏幾近沒有什麼住戶了,沒有炊煙的氣息,更沒有絲毫光亮。

這一刻,藍波忽然有了一種末日之感,就像是《行屍走肉》中RickGrimes醒來走出醫院的瞬間看到外界的感覺。

冷峻,扯人心肺的冷峻!

既然來了,不如就在這荒村中逛逛吧。

想到這裏,藍波便抬起腳。這個村子中都是一些曲折的小徑,走了一會兒,他便徹底迷失在了這個村子中了。

他甚是失望,本以為找到沽源村能夠找到什麼蛛絲馬跡的,即便找不到,夜宿一戶農家也不算什麼吧,而現在,這個想法也成了奢望。

這時候,藍波忽然感覺左肩處有了某種有節奏的敲擊,很輕,卻頗有力道,是那種指尖戳擊的感覺。

他不由得扭頭一瞧,肩膀處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張人臉。他本能地叫了一聲,倏地一下竄了出去。

「你是誰?」

「我倒要問問你是誰,在村子裏東張西望的逛了這麼久了。」藍波定睛一看,說話的人是一個老頭兒。

「你怎麼住在這裏,這裏不是已經成了荒村了嗎?」藍波追問道。

那老頭兒輕蔑地笑了笑:「你這個娃子真是奇怪,這裏是我家,我當然要住在這裏,我們家祖祖輩輩都住在這裏,我管這裏是不是什麼荒村。」

看來這個老頭兒是所謂的「釘子戶」,不知道這個說法是否確切。

「你是誰啊?」

藍波也是轉變得迅速,急忙賠笑道:「您好,我叫藍波,我來沽源村是來找一個親戚的,到達沽源縣的時候才知道這裏成了荒村,看來今晚要露宿野外了。」

老頭兒思忖了片刻,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我家吧。」

藍波快步跟了過去,他打趣道:「大爺,你就不我怕是一個劫匪,我剛才說的只是騙你的謊話嗎?」

那個老頭兒忽的停住腳,抬眼道:「你就不怕我根本不是本村人,其實我是一個專吃人肉的變態,我剛才說的只是騙你的謊話嗎?」

藍波噤了聲。

那老頭兒的家是一間破敗的土坯房。屋內灰突突的,牆壁上掛着幾張舊式的掛歷,上面暴露的女人甚至都花了妝。

老人指著土炕的一角,說道:「今天晚上,你就睡那裏吧。」說着,他便將外套脫掉,丟在了炕沿,吹熄了油燈,哧溜一聲鑽進了被窩。

黑暗中,藍波摸索著上了土炕。

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開了口:「大爺,您睡著了嗎?」

那個老頭兒咳嗽了一聲:「沒有。」

「我想問您一下,為什麼沽源村的人都搬走了,唯獨您自己選擇留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那個老頭兒嘆了一口氣,黑暗中,那口氣忽然有了重量,完整的落到了他們身上。他回道:「一年前,村子裏一個姓張的男人午夜詭死了,沒過多久,又接連有幾個人染上怪病死掉了,由於事情來的突然,很多村民都毫無心理準備,有些膽小的人便搬出了村子,直至後來搬走的人越來越多,什麼村子被詛咒的傳聞也是傳得有模有樣,最後這裏便成了一個荒村了。」

「那您為什麼不搬走呢,一個人住在這裏也沒個人照應。」藍波輕聲問道。

「我為什麼不搬走啊……」老頭兒冷哼了一聲。

一隻粗糙的手忽然伸進了藍波的被子,一陣摸索后,落到了他的手上。那隻手牽引着他的手過去,然後進了那個老頭的被子,繼而是他的內衣。

藍波甚是不解:莫非這個老頭是一個老變態?

這個念頭剛剛從腦海里竄出來的瞬間,有一股陰寒之氣將那個念頭衝散了,再沒了任何痕迹。

這個老頭的下體,竟然是,空的!

他,不是男人!

「您……沒有……」藍波的手倏地縮了回來,許久,他才從牙縫裏擠出這麼三個字。

那個老頭驀然笑了一聲:「嚇壞了吧,娃子。現在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麼不能離開村子了吧,因為這是我唯一的落腳之地,我無兒無女,更無處可去。」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個老頭嘆了口氣:「小時候,我在同小夥伴打鬧時出了意外,我被一個朋友失手從山上推下,在滾落過程中誤傷了下體,最後雖然保住了命,卻永遠失去了一個男人……最重要的標誌。」

藍波忽然無語了。

那個老頭乾澀的笑了兩下,也陷入了沉默。

「那你恨他嗎?」過了一會兒,藍波低聲問道。

那個老頭喟嘆了口氣:「恨他?當時我倒是沒有什麼感覺,畢竟都是小孩子,當我長大了才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不過已然是事實了。我那個朋友也始終充滿了愧疚,每年都會來探望我。」

無形的悲傷汩汩的從體腔深處涌了出來,藍波也不知道為何突然有些悲傷。他驀然藏在黑暗中的這個老人很可憐,一輩子,都沒有被人溫暖的擁抱過,妻子,子女。

[4]

「娃子,你別見怪,我以為他又回來了,才對你態度冷漠了一些。」黑暗中,忽然傳來這麼一句話,帶着些許溫熱,灌入藍波耳中。

藍波說什麼,他追問道:「他,是誰啊?」

老頭回道:「他就是那個傷害了我的朋友,每年年末他都會回來看我,不過半年前的那個雨夜,他卻忽然回到了村子!」

老頭開了話匣子,繼續道:「那天忽降暴雨,暴雨持續了整整一天。那天晚上,我喝了些酒,便早早的睡下了。午夜時分,我被院中的狗叫聲吵醒了。自沽源村變稱荒村后,常有一些野狗野貓竄到村子裏,我便沒有在意。不過狗叫聲持續了一會兒,非但沒有停止,反倒更加劇烈了。」

「您沒有出去看看嗎?」

「我起身拉開了門,外面仍舊是大雨瓢潑,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什麼?」

「我竟然看到對面的土房裏亮起了燈光!」

「可當時村裏不是只有您一個人了嗎?」

他嗯了一聲:「沒錯,而且那間土坯房裏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居住了,當年傷害我的那個人就曾經住在那裏,因為那件事情,他們一家人早早搬走了。我登時醉意全消,以為是見鬼了,不過那燈火一直持續著。我穿好了雨衣,壯著膽子湊了過去。」

空氣倏地冷卻下來,被子裏僅有的熱量也被莫名吸走。

「我輕輕推開了那扇破敗的門扇,屋內果然有一個人!」

「是誰?」像是一個藏掖了很久的謎底,始終無法解開。

老頭吞了吞口水:「就是當年傷害我的那個朋友,雖然他背着身,全身被雨水澆個通透,不過我還是能夠認出那是他。我有些困惑,為什麼下了這麼大的雨,他卻忽然回到了村子,再者,他應該帶上一把雨傘的,起碼不會被冷雨澆透。我喚了他一聲,他扭頭看了看我,臉上滿是擦傷,脖頸處還有一道傷口,整齊的切過了喉管,幾個外翻的傷口甚至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慘白,身上的衣服也破敗不堪。我問他發生事情了,怎麼突然回來了,他只是說自己累了,想要睡一會兒。」

「然後呢?」咕咚一聲,一團口水重重掉進了胃裏。

「然後他便脫掉了濕衣服,便上了床。我這才發現他滿身傷痕,有幾處好像十分嚴重。我問他要不要緊,他只是搖搖頭,說自己困了,想要睡覺。雖然我覺得事情有些怪異,也沒有太過追問,回去報來了一床被子,同他在那裏過了夜。」

「那有什麼怪事發生嗎?」

「我也說不清那算不算是怪事,他躺在那裏便沒了什麼動靜。我躺在他身邊,甚至聽不到他的呼吸,他的身體也是異常冰冷,好像是一個死人。我就那麼一直捱著,天快要亮的時候,雨慢慢停了,我也昏沉的睡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身邊空空,他竟然不見了!我起身找了一圈,沒有見到他的蹤影,我以為是自己見鬼了,不過被子攤在那裏,確定昨天晚的一切是真實發生的,他確實回來了!」

「整整一個上午,我都在為這件事情耿耿於懷,直至傍晚時分,我在聽收音機的時候聽到了一起發生在昨天下午的交通事故,一輛客車由於輪胎打滑從盤山公路上墜下了山崖,包括司機在內的九人全部遇難,在播送遇難者名單的時候,我竟然聽到了他的名字!我登時嚇壞了,他明明死掉了,那麼我昨晚見到的人是誰?真的是鬼嗎,可是他確實真真切切的回來過的,還同我說了話,說他來了,想要睡覺。」

那個老頭似乎再次重溫了那次驚恐的歷程,一同經歷的還有躺在黑夜裏的藍波。他沉默了片刻,顫顫巍巍地問道:「您的這位朋友叫什麼名字?」

「他叫,王恩才!」

黑暗中,這句話生硬的闖了進來,尤其是最後三個字,鏗鏘有力!

[5]

這簡直是一個驚天秘密:王恩才竟然沒有死!

黑暗中,這幾個字營造出一腔偌大的恐怖,將藍波生生吞下去了。

「我想問您一個問題,這個叫做王恩才的老人身上是不是有奇怪的紋身?」

空氣倏地縮成了細細的一股,吸進了那個老頭的身體里:「你怎麼知道的。在他肚子上確實有一個紋身,綠色的,圖案非常奇特。小時候我曾問過他,他說是胎記,等長大了做手術祛除。我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

藍波再也沒有多說什麼,或者多問什麼,他只是靜靜躺在那裏,渾身動彈不得。

次日一早,他便向這個老頭做了道別:「真的很感謝您,還不知道您怎麼稱呼?」

「我姓高,你叫我高大爺就行了。」

藍波點點頭,將隨身帶的一瓶酒送給了他:「高大爺,相遇就是緣分,我也沒有什麼可以送您的,這瓶酒還算不錯,您收下吧。」

幾經推脫,高大爺最終還是收下了這瓶酒,藍波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沽源村。

直至走出了很遠,他才微微扭過頭,從這個角度上看過去,那個小村子已經化成了小小的一片。那是一個荒村,村裏住着一個孤獨可悲的老人。

回程的汽車上,藍波始終閉着眼睛,王恩才再次出現的謎團死寂的橫亘在那裏。

雖然當他從王海洋口中得知王恩才已經在那場車禍中喪命時有些許遺憾,畢竟線索到了那裏就斷了,雖然他偶爾也懷疑王恩才是否真的遇難了,而當高大爺說出了發生車禍的那晚,王恩才再次回到了沽源村,藍波還是遲遲不敢相信。

其實,王海洋說得很對,如果王恩才坐在那輛車子上,車子墜下山崖,他是沒有任何生還機會的。

可事實是,他竟然沒有死,他回到了沽源村,還在那裏睡了一晚,這一切最大的證人便是高大爺。

他當時見到王恩才滿身傷痕,甚至有幾處頗為嚴重,這說明他確實是經歷了那場災禍。可他受了這麼重的傷,即使努力撐著走回沽源村,他也應該選擇求救的,他不僅沒有如此,甚至還說沒什麼。

據高大爺回憶,王恩才脖頸處的傷口足以致命了,那麼重的傷竟然不醫治,真是太奇怪了!

「他躺在那裏便沒了什麼動靜。我躺在他身邊,甚至聽不到他的呼吸,他的身體也是異常冰冷,好像是一個死人。」高大爺的這句戶再次回蕩在了耳邊,莫非,當時王恩才就已經死了,完全是一股超自然的力量控制他走了回來?

不,太荒謬了!

他寧願選擇相信那是一個奇迹,王恩才在那場車禍中倖存了,他回到了老家,見到了高大爺。

若是如此,他為何選擇再次離開,他沒有回家,又是去了哪裏,現在是生是死,到底在他身上還藏着什麼秘密?

這一切和肖翰又有什麼關係?

他們外貌一模一樣,只是年齡存在差距,王恩才神秘失蹤了,肖翰卻丟失了全部記憶,出現了北苑市。

他們身上都有那個詭異的綠色紋身,極其精緻。

這其中,暗含着什麼玄機?

故事至此,便完結了。

李小漁佯裝鎮定的坐在那裏,內心卻早已翻起巨浪。藍波的第二個故事太詭異了,甚至讓她有了些許恍惚感。

「自那之後,我一直試圖尋找王恩才,不過卻毫無線索。他神秘出現在沽源縣后,再次消失在了人海。」說到這裏,他將杯子裏的冷咖啡一飲而盡,「所以當我看到你的電視節目時,才決定找到你,賣掉這個故事。」

「我想,你不只是想賣掉這個故事吧?」

藍波輕蔑的笑笑:「我知道,這些失蹤事件中唯一可以追查的便是那個神秘綠色紋身,找到藏在它其中的玄機或許便能靠近真相了,不過這是一條死胡同,我無路可走了。而你手裏的紅釵或許是一條新的線索,既然它們紋飾相同,那麼找到紅釵的出處或許也同樣能夠靠近真相。」

靠近真相。

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李小漁聳聳肩:「也就是說,現在追尋這個神秘事件中的隊伍中又多了一個了?」

藍波擺擺手:「我可不想加入什麼隊伍組織的,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事情的真相,其他的都不重要。」

李小漁點點頭,起身道:「那好吧,你的故事我收下了。」

她走出餐廳的時候,心情忽的有些沉重,陽光從很高的地方掉下來,將她的影子縮成可憐的一團。

說實話,一萬塊錢買了藍波的故事是值得的,她又獲知了很多不為人知的內幕。雖然不能讓她立刻找到真相,起碼又讓她在尋找真相的進程中前進了一步。

最重要的是,第三期的電視節目終於有內容可做了。

[6]

其實,人和動物一樣,都有預知災禍的能力。

這幾天,李小漁一直在單位加班,她想着儘快將這期節目製作完畢。那天她同藍波的對話被她偷錄了下來,這些寶貴的音頻被穿插在節目中,效果不錯。

脖頸的麻木提醒她該休息了。

她隨手摸出了手機,此刻已經過了夜。

她輕嘆了一口氣,起身走出了剪輯房。樓道里空空蕩蕩的,她的呼吸聲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

剛剛走到辦公室,手機竟然響了起來,手機屏幕上顯示著187XXXX7788。

這麼晚了,誰會打來,而且還是一個陌生號碼?

思忖了片刻,李小漁按下了接聽鍵:「你好,請問哪位?」

「你是李小漁嗎?」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帶着些許急促,卻仍有一股難以遮瑕的性感。「是我,你是?」

「我是Sandy,大海的……朋友,上次在車站我們見過的。」

無由的,一簇冷漠涌到了喉嚨里,不久前那一幕瞬間浮現在了眼前。

她輕蔑的哼了一聲:「抱歉,我不認識你,更不認識什麼大海,你找錯人了!」

Sandy似乎也沒有糾纏的意思,她冷笑道:「我想你是不敢認識我吧,還是上次我們見面,你從心裏被我比下去了!」

「你說什麼?」只是那麼一句話,李小漁就被激怒了。

Sandy丟下一句:「我可沒精力陪你閑聊,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梅阿姨病危了,正在第二人民醫院心腎內科搶救,如果你突然記起來了,可以過來看看。」

然後便是刺耳的忙音。

腦海里登時被掏個乾淨,只剩下了一個空殼子。沉默了片刻,在某一個頓點上,心跳再次回來了。她才回過神來,匆匆下了樓。

她甚至忘記打車,只是穿着高跟鞋在午夜的街頭狂奔著。直至一輛計程車靠了過來,司機搖下車窗玻璃,問道:「小姐,要打車嗎?」

李小漁這才回過神來,她急忙鑽進了車廂,顫抖著說:「師傅,去去去……心腎內科,第二人民醫院心腎內科。」

車子剛剛開進了人民醫院,她丟下一百元便奪門而出。她匆忙趕到三樓的心腎內科時,她遠遠的看見了季大海和Sandy。

她快步跑了過去,這是她同Sandy的第二次見面,明明還算是陌生的兩個人卻對彼此充滿了厭惡。

Sandy輕輕推了推季大海的肩膀,坐在椅子上,將頭深深埋進臂彎的他倏地抬起頭,一眼便看到了李小漁。

「小漁,你終於來了!」

鼻子有些微微的酸痛。

「阿姨,她……她怎麼樣了?」

季大海搖了搖頭,好似在搖晃的罅隙里,本就所剩無幾的希望也被徹底的丟開了:「她還在搶救,我想,這一次,她是挺不過去了……」

像一個丟了糖果的小孩,他失聲啜泣了起來。

「是不是阿姨知道了我們的事情……」

季大海搖搖頭:「我想不會的,雖然這幾天你沒有過去,我還是演的很好,她應該看不出什麼破綻的。」

看不出破綻?

這世界上真的看不出破綻的東西嗎?

即使是感情。

李小漁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越是這麼告誡自己,周身越是瘋狂的失控。光滑的樓道里只有他們三個,彷彿考試失誤被老師留校的三個學生,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不安。

漫長的幾十分鐘過後,搶救室的門開了。醫生推門走了出來,沒等他開口,季大海便湊了上去,說道:「醫生,我是病人家屬,有什麼話你同我說吧。」

醫生摘掉口罩:「好吧,既然你們都在,我就直接說明了吧,病人的情況非常不穩定,雖然暫時搶救過來了,不過仍有隨時呼吸暫停的危險,你們最好趁著病人清醒,做一個簡單的告別,好吧。」

梅阿姨被推了出來,她的臉上帶着呼吸機,身上被掛滿了花花綠綠的管子,瘦小的身體嵌在中央,顯得有些滑稽可笑。

她被送入了6號重症監護室,他們也隨後跟了進去。

過了一會兒,梅阿姨才緩緩睜開了眼睛。李小漁能夠感覺到那目光再沒了一絲光彩,只剩一團永恆的灰。

或許,將死之人都是如此吧。

目光落到季大海身上的時候,她的瞳孔有些微張。

他連忙靠了過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卻忍住了強烈的淚:「媽,您放心吧,醫生說了,你的病會慢慢好起來的。」

呵呵呵,又是一個謊言。

有人在李小漁心裏笑出了聲,苦澀,無奈,卻又尖利刺耳。

梅阿姨淡淡的笑了笑,或許,這一刻,病痛在她看來,在她感受已然無足輕重了吧。目光有氣無力的離開季大海的身體,移到了妖艷的Sandy身上。

有些話,不用說出口,便被印證了。

有些事情,不用解釋,早就成了事實。

雖然只是短暫的停留,也讓Sandy感覺很不舒服,她僵硬地扭了扭脖子,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退。

李小漁始終站在角落,她不敢向前,也不知道若自己向前了,會發生什麼事情。這是多麼狹窄的畫面啊,她卻硬是要在其中拗一個位置。

微微的低下頭,她試圖避開梅阿姨的視線。

直至Sandy用胳膊輕輕碰了碰李小漁,她才驀然抬起頭,梅阿姨被插滿管子的手臂稍稍抬了起來,乾枯的手指指向了李小漁。

她終於再也無法閃避,她要同她面對面了!

咯咯咯。

那些伺機而出的痛楚已經開始發出不懷好意的笑了。

李小漁靠了過來,她試圖揚起嘴角,不過面部肌肉彷彿失控了,做不出任何錶情了。她緩緩坐了下來,輕輕握住了梅阿姨的手。

好冷。

那些陌生的冰冷的液體正順着這管子汩汩流入梅阿姨的體腔,將那些僅存的熱量也吞噬掉了。

她曾經無數次被這雙溫暖乾枯的手握住,帶着一個母親般的愛意,將她心中的愛意緩緩傳遞了過來。

她也曾艷羨過,貪戀過,依依不捨過這種感覺。

如今,就要做告別了嗎?

告別了,就再沒有任何理由留戀了。

是嗎?

咯咯咯,

那些躲在體腔內的笑聲愈發肆無忌憚起來,她努力抵抗著,抵抗著那些即將一發不可收拾的痛意步步侵蝕。

[7]

梅阿姨的手再次抬起,顫抖著,試圖掙脫那些冰冷管子的束縛,然後揚到了李小漁的臉頰處。

指尖觸及她臉龐的瞬間,終於有一滴淚,脫落了,飽滿的,全力的掙脫了眼眶的鉗制,倏地一下,掠過了臉頰。

手掌顫抖著,緩緩覆蓋了上去。

好冷。

梅阿姨的手真的好冷。

李小漁好想將那些曾經她給予自己的熱量送還給她。或許,這隻能讓她感到些許溫暖,些許的,不算是奢望吧,也已足夠呵!

好多好多話哽在了喉嚨里,這一刻卻全部化開了,再沒了一個可用的字元。

要對她說些什麼呢,重複季大海那個俗套的謊言嗎,還是給她講一個笑話,或者說說最近發生的瑣事。

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了。

某一刻,她也曾想過如果有一天梅阿姨去世了,她便脫離了那個荒誕的約定,也就結束了那個可笑的演員身份。

可是這一刻,那一幕即將來臨了,她卻前所未有的,害怕了。

「阿姨……」她最終還是低低喚了一聲,糾纏的情愫全被埋進了那略掉的字眼中,融化了,再沒了痕迹。

梅阿姨的手臂輕輕滑落,再次握住了李小漁的手。

她的嘴巴微微闔動,好像要說些什麼。季大海顯然也發覺了,他向醫生請示后,醫生允許拿掉呼吸機。

那一刻,好似脫離了某種沉重的捆綁,梅阿姨重重吐出一口氣,她咳嗽了幾聲,呼吸忽然急促了起來,她的目光有些渙散,輕輕說道:「小漁啊……」

李小漁連連點頭,季大海也順勢湊了過去。

就像小學生做了錯事,在向老師做檢討。這一刻的梅阿姨便是如此,彷彿有什麼隱形的酸痛,被生生吞了進去。

「阿姨……錯了……」

李小漁噗通一聲跪在了那裏,搖頭道:「阿姨,您說什麼呢,您視小漁如女兒,小漁還沒有報答您的情意。」

一縷乾澀的淚從那渦渾濁的灰色中滲了出來,落到枕頭上的時候,凝成了一粒鹽,晶瑩剔透。

梅阿姨的眉角忽的掛起了淡淡的憂愁,像是風鈴,風過的瞬間,發出清脆的聲響,嘩啦嘩啦的。

「好姑娘……阿姨……委屈你了……」

這一刻,眼淚終於再沒了藏匿的理由,毫無保留的涌了出來,衝掉了一臉的倦意,只剩慘不忍睹的悲傷。

淚水掉落到手背,頃刻便冷卻了。

她說,委屈我了。

是啊,這段牽強的感情確實委屈我了吧!

也曾愛過,也曾恨過,也曾堅持過,也曾試圖放棄過,也曾嫉妒過,也曾超脫過,也曾埋怨過,種種,種種,在這個字眼面前,全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了。

它們彼此交纏這,化成了一個團,旋轉着,某一刻,噗的一聲,消散不見了,彷彿從未來過,一切也從未發生過。

畢竟,虛假的愛情總是千瘡百孔,任何一個細心的眼神便能看穿其中的把戲。只不過梅阿姨是當局者迷,一直深陷其中。

也或許,梅阿姨早早看穿了這其中的「陰謀」,不捨得拆穿罷了。

李小漁深陷泥沼不能自救,梅阿姨亦是如此吧!

某一刻,她識破了他們的「愛情」,卻也被連累其中,再難自拔了。她就這麼一步一步陷了進去,每陷一步,心便被刺深一寸,直至脆弱的心房被徹底貫穿。

「阿姨……」

龐大的酸楚被揉進了五臟六腑,痛苦難耐。

梅阿姨的氣力正在迅速逃逸,她斷斷續續地說:「我是不是要死了啊,我怎麼突然有些累了,好想飽飽的睡一覺,好想回家啊……」

季大海再也無法抑制心底的痛意了,像個孩子般在彌留的母親面前痛哭流涕。

你知道的,這一刻,你或許還能對自己的親人哭泣,是多麼幸福,也許,下一刻,這便變成了一種偌大的奢望!

李小漁忘記了梅阿姨呼吸停止那一刻的感覺了,她只是靜靜的坐在那裏,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啪嗒啪嗒的滴落在衣襟上,氤氳開來。

眼前這個老人化成了一隻蝴蝶,揮動着乾枯的翅膀,緩緩的啟動,然後落到了窗台上,她稍稍側臉,露出一個淡然的笑,便決絕的飛走了。

季大海趴在那裏哭成了淚人,Sandy也是一臉苦相,她試圖拉開他,卻被他重重推開了。

這一刻,他們全部陷入了無聲的世界。

李小漁試圖做出什麼動作,發出某種動靜,她害怕這種寂靜的畫面,每一幀都被無限慢放,痛苦被一格一格填滿,直至再也塞不下了,方肯罷休。

最終,梅阿姨還是帶着偌大的遺憾離開了。不過她去世的那一刻,眉角的憂戚卻不見了,取而代之是舒心的愜意。

或許,她是真的開心了,也或許,她只是將未了的心愿埋進了心底,給了這世界一個,偽善的笑意罷了。

[8]

三天後,季大海和李小漁梅阿姨送到了火葬場。由於季家沒什麼親友,當天除了他們幾個,只有季大海的同事到場了,他們做了短暫的遺體告別。

李小漁特意穿了一身白色禮服,這是梅阿姨送她的。她一直捨不得穿,現在梅阿姨離開了,她想要在同告別的時刻告訴她,這衣服真好看。

她安靜的躺在冰棺中,被鮮花簇擁著,安詳卻有些孤寂。

從始至終,李小漁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裏,她不想要哭泣,不想要歇斯底里,她只想要在這最後的時刻里,仔仔細細的看看這個老人。

梅阿姨被化了淡淡的妝,恰到好處的緋紅遮掉了病痛遺留的蒼紫,從這個角度看去,她也算是一個標誌的女人吧。

短暫的告別時間結束了,冰棺下降的開關被啟動了,梅阿姨緩緩的落了下去。只是簡單的「啪嗒」一聲,便將兩個世界隔開了。

那一團火將送她前往另一個世界了吧!

季大海終於再次失控的衝到了前面,卻被強大的阻力擋了下來,他摔在地上,手臂僵直的伸展的,好似,要抓住什麼似的。

出了火葬場,李小漁便打車準備離開了。

神情落寞地季大海走在最後,她扭頭看了看他,風凌亂了她的頭髮,好似那些糾纏的心事,這一刻,隨着輕輕的梳理,便全部迎刃而解了。

她,終於自由了。

接到季大海的電話是在三天後,他在電話那頭,聲音有些沙啞:「小漁,我知道這種時刻不應該再打擾你了,不過,我還是有一個過分的要求,希望你能夠答應。」

李小漁嗯了一聲,聽他繼續說了下去:「你知道的,我媽生前非常喜歡你,所以我想讓你陪我去一趟梅村,將她老人家的骨灰帶回去安葬。」

其實,那一日離開的時候,李小漁本想同季大海這麼說的,反覆思忖了許久,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這是李小漁第二次同季大海前往梅村,慢吞吞的火車上,相對而坐的兩個人向著各自的方向望向了窗外。

他們都選擇將心事埋進那倒退的景色中。

抵達梅村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們沒想到柳婆竟然一直站在門口,見他們來了,並無意外之感。

季大海將母親故事的事情告訴了柳婆,她只是安然地點點頭,說道:「生死由命,你們也不必太悲傷了。」

那一晚,季大海睡在了廂房,李小漁則同柳婆睡在了一個房間。黑暗中,她們互不相見,卻緊緊挨着。

良久,柳婆才開口道:「小漁姑娘,你能不能再答應柳婆一個願望吶?」

李小漁有些驚詫:「您有什麼願望?」

柳婆嘆了口氣:「你們把大海母親的骨灰送回梅村安葬,她在天也應該瞑目了。不過,柳婆其實也很想家,我想,等我死後,你們把我的骨灰也送回我的家鄉。」

「柳婆,您說什麼呢,您的身體還硬朗的很……」

柳婆忽的攥住了李小漁的手:「你答應我吧,好嗎?」

李小漁思忖了片刻,只得無奈地應了一聲。

柳婆忽然像個小孩子似的,咯咯的笑道:「太好了,我終於也可以回家了。」然後她便不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李小漁聽到耳邊傳來了均勻的鼾聲,輕吐了一口氣:「她睡著了吧。」

困意從黑暗的深處涌了出來,淌過她的身體,直至她的整個身體全部浸泡在了這濃稠的困意中。

李小漁沒有想到,那是柳婆同她的最後對話。如果她知道結局如此,她應該會說些別的什麼吧。

次日一早,當她醒來的時候,柳婆的身體已經冰冷了,她的身體側向右邊,微微蜷縮著,懷裏抱着一張照片,那是一張舊的發黃的老照片,上面有一男一女,應該是一對夫婦吧,男的英氣勃發,女的溫婉動人。

他們,應該是柳婆的父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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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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