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花開花謝

第十二章 花開花謝

還是那個麻將館,可桌上坐着的三個人,有兩個不認識。

「這是?」

「哎呀,新搬到附近的鄰居,不是跟你說三缺一嘛,我們都等很久了。」瘦猴兒似的中年男人把舒有順按到椅子上,笑呵呵道,「我們幾個牌打得都不好,你可要讓著點,別只顧著贏錢。」

舒有順打牌的技術還算可以,但手氣實在很臭,十天有九天半都在輸錢,否則也不至於把舒言還沒焐熱乎的五萬塊獎金全部搭進去。

可是今天,他似乎得到了幸運女神遲來的眷顧,幾乎把把贏錢,沒過兩個小時,面前紅紅綠綠的鈔票,就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老舒你可以啊,最近是不是偷摸拜什麼財神了?」瘦猴兒男呵呵笑着,眼睛裏滿是羨慕。

人逢喜事精神爽,贏了錢,舒有順之前那點疑心漸漸消散得無影無蹤,滿心歡喜道:「可能是好久沒玩,運氣都攢一塊兒了吧。」

看來今天真是來對了,照着這個贏錢速度,准能把言言上次搭的錢賺回來。

賭博之所以害人,就在於它直擊人性貪婪的致命弱點,讓輸了的人想把錢贏回來,贏了的想要贏得更多,到最後落個債台高築的下場。

那兩個男人互相遞了個隱晦的眼色,也賠笑道:「舒哥運氣真旺,您可要手下留情,別讓我們輸得太慘。」

「好說好說。」舒有順大方地抽出幾百塊錢,讓麻將館老闆給準備了些簡單酒菜,幾人吃飽喝足后,又繼續玩。

可能「好運氣」這種東西只能續不能斷,再開場后,舒有順雖然也繼續贏錢,卻沒有之前順暢,其他幾人開始陸陸續續回本。

這樣急轉直下的局勢,讓舒有順忐忑不安,打起牌來也越發小心翼翼。他也不是沒想過及時止損,可贏錢繼續玩,輸錢就立馬走人,未免太小氣了些,更何況只是輸了幾次小錢,說不定下一把就贏回來了。

「來來回回就這點小錢,太沒意思了。」坐在舒有順對面的男人有些不滿地開口。

另一個人似乎早有這種想法,只見他隨手把剛碼好的麻將推散,附和道:「就是就是,咱們玩詐金花吧,那個才過癮!」

詐金花,一種可以讓人一夜暴富或者傾家蕩產的紙牌遊戲。

舒有順玩過許多次紙牌,賭注都不大,輸最慘的一次也不過兩萬多塊錢。見其他三人都興緻勃勃,他也不好意思駁面子,點頭道:「好,就玩幾把詐金花。」

「來來來。」

牌局很快鋪開,舒有順連贏幾把,大有開門紅的架勢,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特別是賭注越押越大后,竟開始接連輸錢,等他反應過來,已經輸了三十四萬了。

三十四……萬。

舒有順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見過那麼多錢。

腦袋「嗡」的一聲炸裂開來,他滿心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自己闖禍了,闖大禍了。

「舒哥,該你摸牌了。」瘦猴兒男眼底閃過一絲冷笑。

金主說了,只要他能把舒有順引來,就可以分得三分之一的利潤,沒想到這傻缺太容易上鈎,短短几個小時,就讓自己賺了十幾萬。

「我有些不舒服,改天再玩吧。」舒有順神色黯然道。

「就這點小錢,還不夠您侄女婿江皓宸吃頓飯的,舒哥何必放在心上。」

「就是。」另一個人立刻介面,「打牌贏贏輸輸的都是常事,咱們把注下大一點,兩把就贏回來了。」

贏?

或者,輸得更多。

對於一個背負巨債的人來說,這是個很難抉擇的問題,還好舒有順尚有一絲理智,沉默片刻后,咬牙道:「算了,我不玩了。」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又慫恿了幾句,見確實沒可能下更大的套,瘦猴兒男臉色微微一變:「既然舒哥還有事,我們就不強留了,不過這錢……總不能欠到明天吧?」

這麼多錢,就是殺了舒有順,他也拿不出來。

想來想去,他能找的只有江皓宸。

他硬著頭皮撥去電話,一連打了幾通也沒人接。

「明天吧,明天還給你們。」哪個圈都有不成文的規矩,舒有順不是第一次欠賭債,拖個三天五天的沒問題。

可這次卻很意外,話音剛落,其中一個陌生男人就陰陽怪氣道:「江皓宸不接電話,你那侄女總不至於不管三伯,讓她把錢送過來也一樣。」

聽到這話,舒有順就算再蠢笨,也明白了其中的關竅,擰成苦瓜般的圓臉驟然舒展開:「你們什麼意思?」

合著從一開始,這三個人就聯合起來給他下套,目的就是讓他輸錢。

幸虧他及時懸崖勒馬,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見舒有順冷臉,那兩個人索性也不再裝了,輕嗤道:「我們還能幹什麼,當然是讓你還錢,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不會打算賴賬吧?」

舒有順是個有血性的漢子,這樣稀里糊塗被人算計了,簡直是比當眾打臉還嚴重的奇恥大辱,這個時候他自然不會示弱,針鋒相對道:「我就算不還,你能怎麼樣?」

賭債屬於非法得利,根本不受保護,他們就算起訴到法院也無濟於事。

那兩個人來之前,就把舒有順的性子摸得很透徹,並不奇怪他會說出這樣的話,當然,更早早想好了應對辦法。

「說得沒錯,我們是不能把你怎麼樣,可你那侄女長得水靈靈的,真是漂亮,要是我們哪個兄弟一不小心……」

「渾蛋,你再給我說一遍!」舒有順一把將麻將桌掀翻在地,揮胳膊就是一拳。

敢打言言的主意,找死!

多少年不打架生疏了,舒有順下手並不算準,但還是把那男人打得鼻血直冒,其他兩人不知道是不是嚇傻了,都沒有上來拉架的意思,任由舒有順又給了那男人兩拳。

被打的那個男人也是個不怕死的,竟還火上澆油:「你打啊,有本事打死我!只要我不死,舒言就別想好過,我倒要看看,江皓宸會不會要一個破爛貨!」

舒有順自己沒有孩子,舒言在他心裏,就跟心肝寶貝一樣,男人咒罵威脅的話,像一根根鋼針往他心裏扎。

他眼底一片猩紅。

「我讓你說!讓你說!」

拳頭雨點似的揮下來,那男人竟然一點也不躲,好像真不怕被打死。

倒是瘦猴兒男怕事情鬧大,大喊道:「打人了!快報警,報警!」

舒有順揮動着的拳頭,驟然停了下來,因為二十多年前那一幕像一部塵封多年的黑白電影,衝出記憶的閘門。

就在前面那條老街上,也是這樣混亂的場景,他跟幾個欺辱舒言爸爸的小混混打成一團,最後打紅了眼,奪下別人砍向自己的刀,砍向他們……

因為一時衝動,他在高牆鐵窗里過了二十幾年,四弟愧疚自責多年,得絕症鬱鬱而終,兄弟倆連最後一面都沒見上。

二十多年之後,難道還要讓悲劇重演嗎?

刺耳的警鈴由遠及近,舒有順慢慢收回手,彷彿全身的力氣一下子被抽干,頹然跌坐在地上。

舒有順再次見到舒言,已經是十天之後了,雖然非法賭債不必償還,但舒有順打人是千真萬確抵賴不了的,除了拘留,還給對方賠償了幾萬塊錢醫療費,但相比之下,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短短十天,如獲新生。

看到等在拘留所外面的舒言,舒有順頓時百感交集,目光久久不敢跟對方直視,只像個犯錯的小孩子,可憐兮兮地小聲道:「言言,我……我保證再也沒有下一次了。」

「你還想有下一次?」眼見一頓怒罵是少不了了,然而畫風突轉,舒言並沒有發火,而是含淚微笑,「三伯,咱們回家。」

「就這樣?」這還是他那個能動手絕不動口的侄女嗎?

舒有順不停地上下打量著舒言,差點以為認錯了人。

「你什麼你,趕緊的。」舒言心裏無奈,臉上卻秒變不耐煩,「知道吃一塹長一智,總算有長進,你要真敢瞞着我輸個百八十萬,再由著別人刺激賣了房子或者鬧出人命,看我怎麼收拾你!」

出獄這兩年,舒有順始終過不了自己心裏那道坎,那幫人本想利用性格痛點來算計他,卻陰錯陽差地用以毒攻毒的方式,徹底解了他的心魔。

禍兮福所倚。

舒有順撫著胸口長嘆一聲:「這才是你嘛,以後別學人家那麼溫柔地說話,你根本不是那塊料,一看就是裝的。」

「好啊,你還敢嫌棄我不溫柔!有本事再說一遍!」舒言一個巴掌往舒有順肩上拍去。

舒有順是個靈活的胖子,又很有經驗,捧著肚子一歪身子剛好避過,健步如飛地往外跑去。

「還跑,舒有順你給我站那兒!」

另一邊,子路的辦公室,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隱隱有種預感,但多年的修為和城府讓他依然鎮定微笑:「兩位警官找我有事?」

警察依例出示了證件,淡淡道:「董先生,你涉嫌貪污、買兇殺人等多個重要案件,請跟我們走一趟吧。」

輕飄飄一句話,猶如鉛球投入水中,直接沉底。

「警官同志,你們是不是誤會了,我不明白你們在說什麼。」

貪污?

採購本來就是一個肥到流油的差事,他挪用錢財的同時每次都不忘更改賬面,根本找不出任何差錯。

至於買兇殺人,那個大貨車司機身上本來就背着人命官司,橫豎都是個死,只要他不想看着兩個年幼的孩子餓死,就絕不會亂說話,從而失去拿到五十萬的機會。

「你是不明白,」一道清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卻見弋陽不知何時站到門邊,面無表情地看着子路,「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怎麼就被發現了呢?」

弋陽性格豪爽,不拘小節,但並不代表他愚蠢好糊弄,正相反,出身超級家族的孩子,對危險總有一種超出常人的敏銳嗅覺。所以,在江皓宸把這件事交給弋陽去查時,他雖然覺得難以置信,卻沒有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弋陽,咱們這麼多年朋友了,連你也懷疑我?」子路愣愣看着弋陽,那表情就像受到了天大的侮辱。

都這時候了,還真能裝。

「我也不敢相信一直在皓宸身後捅刀子的人,會是你。」弋陽劍眉緊蹙,只覺得多看子路一眼都多餘,只淡淡道,「麻煩兩位警官了。」

「客氣了,這是我們分內之事。」警官答道。

看到這一幕,子路知道已經無法扭轉局勢,突然笑了起來:「弋陽,你的家世條件哪點都不比江皓宸差,為什麼要心甘情願地在他身邊做狗腿子?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也喜歡舒言,可就是因為有江皓宸在,你不敢追她,甚至連實話都不敢跟她說,我真替你感到悲哀!」

在感情的世界裏,每個人都是自私的,他會因為喬影而憎恨江皓宸,弋陽同樣也會有這樣的想法。

「挑撥離間是你最常用的伎倆吧?」弋陽淡然的笑容里藏着一絲隱隱的薄怒,「可惜我不是那些蠢貨。」

是,弋陽的確很喜歡舒言,可也僅僅限於喜歡,並沒有上升到愛情層面。這幾個月,江皓宸為舒言付出的點點滴滴他都看在眼裏,換作是自己,並不一定能做那麼好。

他的感情並沒有那麼狹隘,舒言跟江皓宸在一起很幸福,這就足夠了。

「我什麼都沒有做過,要承認什麼?」

直到這一刻子路才發覺,自己從沒有真正了解弋陽,這個只喜歡吃喝玩樂的大男孩,看似沒什麼腦子,實際上比任何人都明白。

「你做過的,抵賴不了;沒做過的,也不會有人強加到你身上。」弋陽擺擺手。

兩位警官會意,上前帶走子路。

「江皓宸在哪裏,我要見他。」子路最後說了一句。

子路的要求很快得到滿足。

看守所里。

「你覺得我貪心不足,忘恩負義,是不是?」都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但子路跟江皓宸這對昔日兄弟眼眸中,只有平靜。

「剛開始我的確這麼想,直到發現這個。」江皓宸把一張報紙推到子路面前,那報紙通體泛黃,一看就是很多年前的。

「呵呵……」子路大笑幾聲,笑着笑着眼眶卻濕了一圈,「那場宴席之所以會引發食物中毒,是江凌風貪圖小利買了不新鮮的基圍蝦,跟我爸爸一點關係都沒有,可出了事,他卻把所有責任都推到我爸爸身上,他毀了我爸爸一生!」

僅僅一個喬影,並不足以讓子路對江皓宸有那樣深入骨髓的恨意,他之所以一心要置顥瀾集團於死地,更多的是因為他的父親董濤。

董濤廚藝精湛,在顥瀾集團起步初期便跟隨江凌風一起「打江山」,是江凌風的左膀右臂。

那時顥瀾集團剛成氣候,只有幾家分店,江凌風為了賺取更多利益,經常低價購買廉價食材以次充好,因為董濤廚藝精湛,加工得好些倒也沒被察覺。

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鞋。

正如子路所言,因為不新鮮基圍蝦導致的食物中毒將顥瀾集團推到風口浪尖,江凌風果斷地把董濤推出去擋災。

開除,毫不留情。

這樣的醜聞,徹底斷送了董濤的前程,沒有酒店敢用一個口碑盡損的廚師。萬般無奈,董濤只能拿着江凌風暗地裏賠償的二十萬元回老家開了個小餐館,然而運氣不好,小餐館很快賠掉,董濤從此一蹶不振,終日酗酒度日,最終在一次意外車禍中喪命。

二十年,家破人亡的仇,子路從未有一刻忘過。

江皓宸無法反駁,因為子路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當江皓宸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知江凌風時,回應他的,是長久的沉默。

但凡大企業,發家初期或多或少都有原罪,換句話說,他們犧牲了一批人的利益才得以成長,這麼多年,江凌風早就淡忘了董濤,沒想到……

出來混,遲早都要還的。

喬影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就得到子路被捕入獄的消息。

「這……這……怎麼……」她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震驚,甚至有些語無倫次。

「上次后廚出事的時候,皓宸心裏就存了個疑影,但沒找到什麼確切證據,又怕一旦誤會傷了兄弟情分,就沒有立刻聲張,沒想到害了舒有德。」

誰都不會想到鍾恩德就是舒言失散的二伯舒有德,所以,這也是意料之外的事,但江皓宸還是很愧疚。

「他那麼溫柔隨和的人,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喬影沉默許久,始終沒能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喬影不僅家庭條件優渥,父母感情也特別好,所以對比著江皓宸長年累月享受不到家庭溫暖而渾身帶刺的性子,既不缺錢又不缺關愛的喬影,天性自然保留得相對完整些,她想不明白子路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知道他一直喜歡你嗎?」弋陽抬眸看向喬影。

「知道。」喬影並沒有迴避什麼,很乾脆地點點頭,「我從小就按著父母規劃的道路上小學中學,然後出國進修,所以……雖然有時候覺得江皓宸的所作所為過分了些,但從心底里,我是羨慕他那種瀟灑不羈的。而子路,他雖然細心周到,卻跟我一樣墨守成規,我並不希望自己以後的婚姻生活也是這個樣子。」

太過相似的人,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卻無法變成戀人。

「所以,你總是刻意跟他保持距離。」這一點,弋陽看得很清楚。

「我們倆一直是正常朋友關係,這期間,他也交過一個女朋友,我一直以為,他是明白的。」這麼多年,喬影第一次意識到她並不了解子路。

哪怕只是一點點。

「他也是個可憐人。」弋陽把緣由細細跟喬影說了,「上一輩人的恩恩怨怨,日復一日地在他腦海中生根發芽,在愛情上又求而不得,如果換作我,可能也會失去理智。」但是,不管再多的理由,錯就是錯,終究要受到法律的懲罰。

「皓宸那邊……」

「皓宸擔心你會多想,特意讓我來跟你談一談。」弋陽淡淡一笑,「這是子路自己的錯,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替我謝謝他。」喬影明白江皓宸的好意,她不願繼續聊這個有些沉重的話題,轉而問道,「你呢,還打算在外面晃多久?」

「晃一天算一天吧,反正已經在垂死掙扎的邊緣了。」弋陽的路從他生下來那一刻就規劃好了,他有自己必須要承擔的責任,能夠隨心所欲地玩四五年,很知足了。

「真想像不到你一本正經地做事會是什麼樣子。」喬影竟有些期待。

「我也想像不到,拭目以待吧。」對未來,弋陽從來都有着自己的期許,但也並不強求。

「好好乾,以後還指望你罩着我呢。」這樣說了一句,喬影又玩笑道,「崔淺,可能該哭了。」

「皓宸,你什麼意思?」簽完合約這一個多星期,崔淺每天都來找江皓宸,每次都被拒之門外。

可能是上天難拒有心人,兩人終於在辦公室門口碰面了。

「你已經如願以償了,還想幹什麼?」江皓宸神色淡漠。

「你知道我要的從來都不是一個角色,而是……」

「而是跟我重修舊好,然後打着我的旗號,獲得更多利益。」江皓宸難得正眼去看崔淺,可那張滿是慾念的臉,讓他回憶不起一絲溫情,有的只是厭惡,他忙轉向別處,「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該你得的錢,我一分不會少你,至於其他的……別妄想。」

「江皓宸,那個廚子到底有什麼好的,她哪裏比我強?」崔淺怒了。

又或者說,是不甘心。

在她看來,舒言就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粗鄙廚師,給她這種大明星提鞋都不配。

「她沒有你光芒萬丈,卻比你乾淨純潔百倍。」江皓宸似笑非笑的眼眸里儘是諷刺。

這些年,崔淺為了上位做過多少見不得光的事,只怕她自己都數不清。

他不屑於說出口,並不代表什麼都不知道。

這種女人站在他面前他都覺得臟,還想複合,當他江皓宸從小撿破爛長大的?

崔淺怔住,在名利場里待久了,她眼睛裏只有利益關係,可剛剛跟江皓宸四目相對,卻有一種被看透的感覺,下意識地就要躲閃。

「你對她那麼好,她還不是懷疑你?」崔淺冷笑,「她不會原諒你的。」

就算這次沒事,她也有的是辦法讓舒言誤會。

「她從來就沒有懷疑過我。」

愛人不疑。

舒言這麼說,也是這麼做的。

崔淺唯利是圖,成心想挑撥江皓宸跟舒言的感情,江皓宸索性將計就計,讓敵人放鬆警惕,這樣,敵人就會儘快走出最後一步棋,在舒言千瘡百孔的心上插最致命一刀。

子路低估了江皓宸的敏銳,更低估了舒言對江皓宸的信任,自始至終他們都沒有在跟對方慪氣,而是要同心協力把幕後黑手揪出來。

之前子路能屢屢得手,不是他的計策有多高明,而是他在暗,江皓宸在明,如今早有防備,自然是證據確鑿,不給他任何抵賴的機會。

這些,自然沒必要告訴崔淺。

江皓宸頭也不回地走了。

時隔半個月再回到舒家,剛進院子,江皓宸就聞到撲鼻的菜香味。

久違的煙火氣讓江皓宸心頭一熱,加快步伐直奔廚房去了。

舒言正在往排骨湯里加枸杞,一時沒注意附在燉盅蓋子上的濕布滑了下去,燙得低呼一聲。江皓宸進門就看見這一幕,心疼得頭皮發麻,一邊捧了舒言被燙到的手指去水龍頭下沖洗,一邊低斥道:「我不在的時候,你就是這麼照顧自己的?」

這丫頭什麼時候能省點心,真是一時一刻離了自己都不行。

「就輕輕燙了一下,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她天天跟鍋碗瓢盆打交道,要連這點小傷都放在心上,日子還用不用過了。

「都燙紅了還輕,你怎麼過得那麼糙?」沖了好一會兒冷水,江皓宸小心翼翼地用手絹把舒言手指上的水珠擦乾淨,又放到唇邊吹了又吹,「還疼嗎?」

看着江皓宸大驚小怪的緊張模樣,舒言心裏覺得好笑,眼眶卻不知不覺濕潤起來,搖頭道:「不疼,早就不疼了。」

「對不起,委屈你了。」江皓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舒言,只覺得怎麼都看不夠。

「我吃得好睡得好,有什麼委屈的。」舒言最喜歡攬著江皓宸的脖子吊在他身上,撒嬌道,「我就說三伯能過得了自己這關,沒錯吧?」

賭博的套在江皓宸意料之中,自然就有萬全的辦法來應對,原本想先給舒有順說一聲,以防他太過衝動釀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然而這個提議卻被舒言一口回絕,只同意讓人暗中跟着舒有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出面。

「是,還是你厲害,能未卜先知。」江皓宸寵溺地颳了刮舒言的鼻子,不由得感嘆,「聽說三伯當時情緒失控得厲害,保鏢正想要衝進去阻止,他卻突然跟觸電似的愣在那裏一動不動,然後就鬆手了。」

「三伯脾氣暴,最受不了刺激,要不然,當年也不會失手殺人。」舒言雖然沒有親眼見過那血淋淋的場景,卻不止一次地見父親因為愧疚哭到哽咽,聲音也喑啞了,「雖然說人的性格不容易改變,但我相信時間,會讓人成長。」

付出半輩子自由換來的慘痛教訓,三伯絕不會重蹈覆轍。

「嗯。」江皓宸輕柔地幫舒言把鬢邊的碎發捋順整齊,「沒事了,以後都會好的。」

「這次人贓俱獲他抵賴不了,之前的呢,有沒有什麼進展?」說到子路,舒言難免又是一陣嘆息。

從第一次見面,到幫忙找回奶奶,在舒言看來,子路是最儒雅最溫潤如玉的男人,沒想到他的內心比誰都陰暗。

人不可貌相,不是沒道理的。

「證據這個東西就像進山洞,只要找到入口,其他的就呼之欲出了。」這樣解釋著,江皓宸微微嘆息,「現在只盼著奶奶和二伯能平安醒過來。」

舒有德是受了他的牽連,舒奶奶受傷就算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也跟他脫不了干係……一想起這些,江皓宸就滿心愧疚。

似乎是上帝聽到了江皓宸的祈禱,話音剛落,他的電話就響了起來,那頭是護工興奮急切的聲音:「小江總,老太太醒了!醒了!」

「奶奶醒了?」護工聲音很大,足夠舒言聽個清清楚楚,她顧不上盛排骨湯,拉着江皓宸向外奔去。

醫院裏,最初的興奮漸漸退去,很快被愁雲慘淡替代,醫生為舒奶奶檢查完身體,微微搖了搖頭。

舒言狂奔而來,正好遇見醫生面色沉重地走出病房,立刻衝過去抓住對方的胳膊:「醫生,我奶奶是不是沒事了?」

在她的認知里,蘇醒了就是好轉了,可為什麼醫生是這副表情?

生老病死是誰都無力左右的,醫生不能隱瞞什麼,如實道:「舒小姐,老太太腦子裏的瘀血已擴散,頭骨上的傷也越來越嚴重,應該沒有多久時間了。」

蘇醒,除了好轉,還有另一種原因,那就是:迴光返照。

「你胡說什麼!奶奶好好的,怎麼可能就要……」那個「死」字,舒言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只激動道,「一定是你診斷錯了,那幾個專家呢,把他們叫過來給奶奶醫治啊!」

「舒小姐您冷靜些,實在是……」以舒奶奶目前的情況,別說專家,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

「我不想聽!」舒言用力捂住耳朵,任由淚水如大雨般沖刷著臉頰,她用力掙脫江皓宸的束縛,竟跪到醫生面前,「我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奶奶,您一定要救救她!」

「言言。」江皓宸拉不住舒言,只能蹲到地上把她抱在懷裏,勸道,「奶奶時候不多了,你想一會兒讓她看到你哭腫的眼睛,憂心忡忡地走嗎?」

「奶奶不能走,她不能走啊!」舒言死死咬住嘴唇,拼力壓制住喉間的哽咽。

江皓宸順勢把她從地上扶起來,就在這時,病房門從裏面打開,護工阿姨道:「舒小姐,老太太喊您進去呢。」

「好。」舒言別過頭,待轉回身時,臉上的淚水已經擦得乾乾淨淨。

就像江皓宸說的,她不能讓奶奶彌留之際還看到她哭,她要高高興興的。

活了二十多年,舒言從來不知道笑這麼難,她努力再努力,才好不容易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奶奶您醒了!」舒言推開病房門,彷彿推開這世間最沉重的枷鎖。

「言言……言言……」舒奶奶散漫的目光漸漸聚攏到舒言臉上,枯瘦的胳膊掙扎著從被子裏伸出來。

「奶奶我在這兒,在這兒。」舒言三步並作兩步奔到床前,將奶奶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嘴角吃力地扯著笑容,眼淚卻流個不停。

「好孩子,你瘦了。」舒奶奶用枯瘦的手指,輕輕抹掉舒言臉上的淚水,氣息微弱道,「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見有德了,夢見他喊我娘。」

「是,我們找到二伯了,還有二伯母、堂哥堂嫂、小侄子,他們都來看過您了。」舒言絮絮說着,突然意識到奶奶神志非常清醒,跟之前迷迷糊糊的樣子判若兩人,不由得震驚,「奶奶,您好了?」

舒奶奶臉上露出一個虛浮的笑容,似低聲嘆氣:「是啊,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腦子突然就清醒了,記起來許多以前的事。」

「太好了,現在咱們一家人都聚齊了,我跟二伯三伯一起好好孝敬您!」舒言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這樣安慰著奶奶,也安慰着她自己。

「有你這麼孝順的孫女,奶奶這輩子很知足。」活了九十多歲,舒奶奶對生老病死已經看得很淡了,她很清楚自己之所以清醒,並不是病情好轉,而是迴光返照,所以有些急切道,「有德呢,讓我看看有德,這孩子長得最好看,那會兒我一轉眼啊,他就不見了。」

此時的舒言,像被人強行灌了一碗黃連,連帶着全身的毛孔都苦透了。她不能說舒有德躺在加護病房裏危在旦夕,只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奶奶,二伯現在是大廚,手下管着好多人呢,他得下了班才能來看您。」

「要很久嗎,那我恐怕見不到了。」舒奶奶搖搖頭,拉着舒言的手囑咐,「言言,等你見了二伯告訴他,娘錯了,娘當年該好好拉着他的手,不該把他弄丟……還有你三伯,他心裏苦啊,苦啊。」

舒言一直極力壓抑著不讓自己哭出來,可即便她把嘴唇都咬破了,還是忍不住哽咽出聲:「不,我不會去說,奶奶如果對二伯有愧疚,就好好的,等他來了親口告訴他!」

「言言,答應奶奶,要不然,奶奶死也閉不上這雙眼……」

「不,我不答應,您不會死!不會啊!」舒言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

「言言。」江皓宸不知何時進到病房,他蹲在病床前,把瀕臨崩潰的舒言擁在懷中,一字一頓,「奶奶您放心,我江皓宸會一輩子對言言好,不讓她受一點委屈,也會照顧好二伯三伯一家。」

舒奶奶的目光漸漸黯淡下來,她用力舉起另一隻手。江皓宸會意,連忙將手遞過去,任由舒奶奶把自己和舒言的手緊緊疊在一起。

「好孩子,拜……拜託你了。」舒奶奶的氣息越來越微弱,眼皮也漸漸耷拉下去。

「奶奶!奶奶……」

從民國到新中國,從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這個活了近一個世紀,見證了幾度時代變遷的老人,走了。

她走得很安詳,嘴角邊還帶着一縷淡淡的輕笑。

舒言仰天大哭,撕心裂肺。

悲慟的哭喊聲在走廊里久久回蕩。

就在這時,一個小護士急匆匆跑進病房,沒有思想準備的她,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了一跳,正猶豫着要不要先退出去,江皓宸匆匆把眼角的淚痕拭掉,起身問道:「什麼事?」

「小江總,重症監護室的病人醒了。」

「什麼時候醒的?」他剛剛才問過舒有德的情況,醫生說除非有奇迹發生,否則一時半會兒很難醒過來,這會兒難免喜出望外。

「就在剛剛。」病房裏悲凄一片,小護士覺得自己臉上的笑容太不合時宜,連忙斂了神色,「主任在給病人做檢查,具體什麼情況要等會兒才能知道。」

舒言悲痛欲絕,暫時聽不到這些,江皓宸只能獨自離開病房:「我去看看。」

江皓宸到的時候,醫生正在給舒有德做檢查,舒有德兩隻眼睛睜得老大,看上去精神很不錯。他的大腦神經顯然沒出什麼偏差,看到江皓宸進來,嘴巴一張一合地就要說話:「小江總……」

「您先好好休息,有什麼事情以後再說。」江皓宸連忙阻止舒有德,隨後向醫生問道,「情況怎麼樣?」

兩個專家對視一眼,皆在對方臉上看到輕鬆神色,隨後笑道:「真是奇迹啊!這麼嚴重的傷勢能撿回一條命已經是萬幸了,沒想到醒得這麼快。」

「這麼說,病人沒事了?」江皓宸臉上也多了兩分笑意。

「好好休養一陣子,就沒什麼大礙了。」

幾乎同一時間,舒奶奶去世,舒有德轉危為安。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辦完舒奶奶的喪事,舒言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那張帶着幾分嬰兒肥的小臉尖了不少,沒有幾分血色。

可是跟舒有順和舒有德兩兄弟相比,舒言又是幸運的,起碼她見到了奶奶最後一面,親自送奶奶走完了人生最後一程。

一個月後,舒有德漸漸能下地,他堅持要獨自一人去給母親掃墓,長久地跪在墳前,痛哭失聲。

因着舒言情緒低落,江皓宸幾乎扔下手頭所有工作,寸步不離地陪伴在她身邊。

子路的事就完全交給弋陽負責,幾個大案牽扯在一起,公安機關格外重視,再加上舒有德詳細的證詞,子路就算巧舌如簧,也無法辯駁。

等待他的,將是法律的制裁。

陪伴舒言這些天,暫時淪為「家庭煮夫」的江皓宸廚藝突飛猛進,不僅做蛋炒飯再也不煳鍋,就連難度系數五顆星的荷包裏脊也做得有模有樣。

「小江總,還好您沒做廚師,否則我們這些人,還不都得失業啊。」舒有順對燈發誓他絕對沒拍馬屁,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那是,我學什麼學不會?」江皓宸毫不謙虛地誇下海口,「古代不是有那什麼宴需要一百〇八道菜嗎,把菜譜找出來,等我哪天有空給你們做一桌。」

舒有順知道江皓宸是個傲嬌的傢伙,卻沒想到他「自我膨脹」到這種地步,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潑盆冷水把他澆醒,只保持着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呃……」

「瞧把你厲害得,你怎麼不上天,跟太陽肩並肩?」舒言想去冰箱找塊綠豆糕吃,腳還沒邁進廚房就聽到江皓宸的豪言壯語。

見舒言臉上難得有幾分笑意,江皓宸心裏高興,卻也不肯服輸:「你別看不起本大廚,假以時日,還不知道誰給誰打下手呢。」

十八線廚師也是有尊嚴的好不好。

「希望我有生之年能吃到那桌菜。」見江皓宸還要說什麼,舒言努努嘴,「大廚,雞蛋煳了。」

「喂,誰開的那麼大的火!」江皓宸的哀怨聲伴隨着焦煳味兒,在舒家小院上空久久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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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萌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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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花開花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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