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風花雪月

第八十三章 風花雪月

大火灼灼,烈焰濤濤,彷彿一切在這場下也下不完的雪中逐漸被熄滅,那片綻放千畝的牡丹園依稀盛開,記憶中,猶在十年間。

那時杏花吹滿頭,誰家年少足風流!

時有三兩紈絝高頭並轡,策馬風流,於皇城外的這片山坡上展望京畿。以京中世家子弟為首,逍遙紅塵,留守盛京的質子也常有結伴出行,在這片少年之間,蘇家的小姐姍姍來遲。

在蘇清煙的身後,有另一騎馬跟隨而來的閨中密友,是司府的小姐,名喚司卿,話不多,臉上卻始終帶着盈盈笑意。

白馬照紅妝,青絲拂陌上,蘇清煙到這裏來的時候,那嬌俏的面容被春日晒得隱隱發紅,她來得晚了,最是跳脫的薛裴之張聲叫道:「清煙來得晚,罰她今日陌上折柳。」

「你最聒噪,該罰的是你。」為首的彰安附言道,少年的目光觸及到蘇清煙時,不覺尤帶一抹笑。

定柔在旁微微笑着,卻不說話,只是不經意間便將目光側向了周彰安的身上去,卻見彰安始終微微笑意落在蘇清煙身上。

鏡花在遠阡縱馬,銀鞭拍得馬臀啪啪作響,到眾人眼前處收起韁繩,勒馬駐步,依舊一臉憤意未消的樣子。薛裴之湊上去問:「小公主,誰又惹你生氣啦?」

小公主從馬鞍上丟下幾枝枯芽,又不知從何處挪的一方奇形怪狀的石頭,「不知哪個不起眼,天天在本公主殿外放這些物什,教我抓到了,定要好好鞭打一頓。」

「料是將你那夜闌殿當做中御府外的臭水渠罷?」薛裴之取笑道,爽朗笑聲惹得鏡花憤怒又至,下馬執著銀鞭追趕着這紈絝滿山坡跑。

定柔也怯怯的朝周彰安走去,道:「殿下,陌上紅豆又開,想來攜帶相思意,何不採擷一朵?」

此提議被薛裴之聽到,也不顧身後鏡花還在追趕他,少年趕緊附和,道:「好好好,春來發紅豆,何不看誰採摘的豆子最圓最潤,送與在場的姑娘們別玉簪?」

周彰安望了一眼蘇清煙,也叫了一聲「好」,轉身便入了那片紅豆林。

所有人皆都笑語宴宴,傳遍這片陌上頭。唯有遠道而來的質子一直孤身站立於此,人在他鄉為異客,又是人質的身份,顧驚鴻的眼中有太多的顧慮,也不得不怯懦,掩去了本身的鋒芒。

蘇清煙走近他身側,道:「總有一日你會回靖國去,那時可還會想起盛京的我們?」

顧驚鴻回望這個女子,她低垂着手,臻首娥眉,明眸皓齒,無處不讓人心動,他便是在心中駐留了許久,緩緩伸出手來牽起了她的縴手,道:「以後,經過的迎親隊伍來時,會載着你從這片山坡上走過,離開盛京,去到靖國,與我白首。」

蘇清煙抬眸看向他,少年真摯,不覺欣然一笑。

有好風吹來,從陌上吹拂進了皇宮中,介奴所裏面,琴奴堪堪練着他那把破琴,聲音不算好,但卻別有情懷在其中,看着身側的妹妹還拿着木棍子在練劍術,琴奴不禁搖了搖頭,扯了嗓子說道:「你再不練舞,等下掌事大監就要來罰你了。」

「哼,罰就罰!」劍影依舊執拗,介奴所內有一株老樹,枝葉都快要被她打光了。還別說,她的確練劍要比練琴、練舞有天賦得多,唯獨腳下戴有鐐銬,依舊哐當作響,甚是不快活。

數月之後,便聽聞景帝出遊洛城,從洛山上移株來滿園的牡丹。

那年的牡丹,開得是真好呀!

伴着初冬的第一場雪,滿園花卉競相怒放,都道是大周盛世,天降祥瑞景帝治國有功,才有深冬飄雪之際,數千畝牡丹園萬花怒放,百世芳華。

那時年少光景,青蔥稚嫩,縱馬天涯也有滿腔熱血,不似十年之後各自前程,音容大改。就連當年那個怯懦的質子,已能馳騁沙場,指點江山。立於眾人前談笑間灰飛煙滅,誰還敢相認?

那睡夢中陌上風流,昔日少年皆都散作了飄蓬,生死陌路,只是在當年那一聲聲笑語間迴旋,顧驚鴻遲遲不願醒來。

他甚至連自己都不敢去相認此時的自己,早不再是當年顧驚鴻,那一場大火在夢裏燃燒,哭喊聲從地獄傳來,終究不得不將他從這場久遠的夢中驚醒。

再次醒來時,渾身浸滿冷汗,顧驚鴻目光獃滯看着前方,思緒還留在夢中,如果可以他也願意永遠留在當年少時,不再醒來,那……該多好!

只是十年一夢,便是這一場風花雪月,最終也作了鏡花水月。夢醒了,便蕩然無存,唯有心間殘留的裂縫在隱隱作痛,最後讓人無法呼吸,不覺也只能放聲痛哭了出來。

劍影端來湯藥,在門外聽到有哭聲時,又悲又喜,「兄長,你終於醒了?」她轉身連湯藥都摔在地上,趕緊去請來靖帝。

靖國勝了,大周在一片錦繡繁華中徹底覆滅。靖帝垂垂老矣,撐著最後的一口氣來到這裏見自己的小兒子。一進門時,靖帝一句「驚鴻」之後,便老淚縱橫。

當年靖帝原本以為靖國完了,驚鴻死於牡丹園中,沖霄又被送往盛周。可當他看到驚鴻以琴奴的身份回到自己身邊時,靖帝從絕望中看到最後存留的一絲希望,此後便一直厲兵秣馬,只等着他們能洗清冤屈,光明正大相認的一天。

在靖帝的允諾之下,顧驚鴻以琴奴之名身拜軍師,於橫水一戰,天下成名。現在顧沖霄回來了,顧驚鴻也回來了,靖帝無憾了,唯獨在見到顧驚鴻宛如枯槁般時,無不的痛心疾首。

當年之事,始終是一道跨不過的坎。

床笫之間,顧驚鴻醒來后不願說話,靖帝也不強求,只自己閑話家常似得說了許多事,「父皇老了,唯有最後一件心事。」最後,靖帝淡淡道了一句,「父皇決定,讓你兄長沖霄繼位。」

顧驚鴻眼中這才稍有波動,但是又陷入了沉思,良久才道:「我懂了。」他看着父皇蒼蒼雙眸,父親的擔憂他是知道,「順位嫡長,理所當然,沖霄乃是皇長兄,胸中韜略不遜於我。」

「驚鴻……」皇帝欲言又止。

顧驚鴻抬起手,示意父皇不必再說,「我有一事央求父皇,還請父皇許我遠走江湖,從此遠離朝堂。」說罷,他起身鄭重向靖帝跪下請命。

靖帝默了。

顧驚鴻玲瓏七竅,豈會不懂靖帝的用心,自古皇家宮闈血影刀光,爭權奪利屢見不鮮,靖帝老了,唯一牽掛的就是怕顧驚鴻有軍中威望,又執手風月宴一事,會成為顧沖霄的忌憚,所以顧驚鴻才有此請。

靖帝伸出手,指尖輕觸在他肩上,但不言語,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卻是顧驚鴻開口,「父皇,莫要擔憂了。」

顧驚鴻沒有多留,數日後便悄悄的離開京畿城,唯帶着劍影一人。劍影依舊背着那把桐木琴,手中包裹帶着蘇清煙的骨灰,天色未明時,便一人一馬出了城。

再次來到這片阡陌上,一片青青草綠色,嫩芽初長,冬已過了,那深藏了一冬的雪終究也化了。從陌上望那片林子,春又來看紅豆開,姣姣一片煞是好看,那裏似乎還繚繞着當年的歡聲笑語。

正當顧驚鴻與劍影二人調轉馬頭欲走時,馬蹄未動,身後便已有噠噠聲倉促傳來,聲響衝破了曉。回首看去時,顧沖霄率人策馬追趕前來。

「你欲走,也不和我辭行?」顧沖霄從馬上翻下,高聲喊道:「為兄只好追過來了。」

顧驚鴻悶聲一笑,也翻身下了馬迎上去,道:「只是不願多擾,父皇還在安歇中,我就去殿前拜了拜便走了,沒想到還是驚動了皇兄。」

他看此時的顧沖霄,錦封玉帶,一洗前塵陰霾,何其的丰神俊逸,天家貴胄,眉目間都隱約有企及天地的魄力,大有為君風範,哪裏還是當日囚居於鴻鵠宮中的質子模樣!

顧沖霄嘆了一口氣,「我是真沒想到,你當真還活着。」那時候在鴻鵠宮中第一次見的情景猶然在目,那時候顧沖霄便只覺得眼前此人熟悉。只是皇弟早於十年前喪身了,他又滯留盛周十年,顧驚鴻性情與音容都大改,顧沖霄不敢置信罷了。

顧驚鴻目光如星子,落在沖霄身上時,猶難掩他炙熱光輝,顧驚鴻問:「你也對我有過懷疑吧!」

「曾有狐疑,不敢確信。」顧沖霄坦言道,「你也不早說明身份,害我曾質疑過你居心。不過,一切都過去了,如今天下是我們的。」顧沖霄說着說着,語氣也放緩了下來,沒了那抹輕鬆快意,逐漸沉重。

然而,顧驚鴻則輕搖著頭,「不,今後的天下是你的。」

此言一出,兩人都不再開口,任憑陌上風聲過,伴隨着一聲聲駿馬的鼻哼聲出。許久之後,顧沖霄說:「你我兄弟本不該言謝,但若無你的話,我也出不得盛周,所以今日我特地趕來,為你踐行。」

他說着的同時將手一揮,身後隨從托著錦盤前來,托盤上置有一壺一杯,顯得孤單零落。顧沖霄徑自執起玉壺,斟滿了一杯酒,「願將此後,天下歸心。」

顧驚鴻由始至終都將目光放在這杯酒上,目光泠泠,心中卻是有翻覆之意,正當他躊躇著伸出手時,在旁的劍影忍不住上前,攔在顧驚鴻身前,「兄長,此酒喝不得。」她怒望着顧沖霄,「他就要登基了,你若活着便是他此生唯一威脅,這杯酒定然不懷好意。」

聞言,顧沖霄眉心一重,看着劍影的神色極其複雜。

靖帝讓顧驚鴻遠走江湖,無非就是不想看到兄弟相殘的一幕,可是卻沒想到顧沖霄竟也不放心至此,還追到此處來,劍影的擔憂不無道理。

顧驚鴻還望着那杯酒,心中的翻覆也逐漸平息下來,眼中沒有餘波,不悲不喜,只對劍影道:「身在皇家,有些事我們沒得選擇,無妨了。」他說着撥開了劍影的身影,徑自接過顧沖霄的那杯酒。

杯酒在手,心中忽然變得坦然了起來,他對顧沖霄道:「我心中唯有一事,我曾與南嶺族人有過約定,靖國不再譴用奴隸,望你成全。」

顧沖霄頷首,「我向你保證,靖國只有南嶺子民,絕無奴隸。」他與顧驚鴻相對而立,知曉他心思,於是顧沖霄又道:「給我十年時間,我會當好一個明君,還天下一個真真正正的太平盛世。」他說時,目光回望向身後那片微微城樓。

「如此,我便無憾了。」顧驚鴻不顧劍影的擔憂,仰頭將那杯酒喝下,而後與顧沖霄相視一笑,轉而翻身上馬,重踢馬肚,駕着馬離開。

顧沖霄站在陌上,看着他們離去的身影,不知什麼時候目光竟然也迷離了起來,塵風漠漠,揚起一片風塵。塵風中,顧驚鴻於官道上拽著韁繩回首看,無盡唏噓都化作了塵。

調轉馬頭,他高喊一聲「駕」,踏馬遠去。

擬把清風攬入懷,又將風月做了局,此後這一切皆為塵埃,只留下江湖中各種傳聞。

有的人說顧驚鴻喝了酒之後死了,有的人說當年那杯酒只是單純的踐行酒而已,也有人說在江湖中曾見到一個白衣公子,帶着一個背琴的侍女行走天涯……

江湖傳聞,始終流傳著當年盛京中,那一場以風花雪月為名的盛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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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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