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琴奴楚弦

第七十九章 琴奴楚弦

薛裴之就這麼盤坐在牢房門外邊,周邊腐朽的味道他都不在乎,唯有這裏面幽幽暗暗的燈火,時而明時而暗的搖晃相映,照在他臉上,燈過影搖曳,一抹餘暉也是黯淡的。

向來,楚弦抽絲剝繭的能耐在薛裴之之上,所以每次都是由楚弦侃侃而談,每每目之所及,線索便能從他口中娓娓道來。

但是這一次,他卻只能在那裏,靜靜的聽着薛裴之說。

「也罷!」楚弦也道了一聲,隨後也在牢房中坐了下來,兩人隔着一道牢門而見,四目相峙,儼然是多年的好友促膝相聚,敞懷長談。

薛裴之娓娓道來:「故事同樣是在十年前,靖國有個皇子,名喚顧驚鴻,被送往大周為質。」說時,他的目光一直一直是停留在楚弦身上的,「他孤身一人在異鄉孤苦,卻不料認識了善解人意的相府小姐,最終二人花月之下,私定終身。」

這時,卻是蘇清煙眼眸一動,輕波之間餘暉一漾,而後隱約有水霧上升,她側開臉頰不去看薛裴之,但回憶之中卻難以忘懷當年青蔥年少,宮中初相遇時,那個少年於宮牆下對她展顏一笑,「你這女子是哪宮的,快隨我來……」

那年,是顧驚鴻錯將她當成了宮女帶到介奴所之中,幫着琴奴將不小心弄斷的琴弦給修好,那時候她說:「琴弦易潮,潮便濕啞,該用松粉多擦擦,最好不要受風雪侵寒……」

那一把桐木琴,是當年琴奴的心愛之物,他從南嶺一路背井離鄉,便只有離家時母親相送的這把琴,說道萬水千山,琴在心便近了。

此後風雪十年,哪怕琴聲啞了,楚弦還是帶在身邊。

牢房中曳曳燈影下,薛裴之沒有理會蘇清煙的異樣,他還在訴說:「可是不巧的是,過後不久相府小姐被皇上看中,賜婚給太子。於是,這位小姐心急了,連夜進宮請辭,想要推辭了這樁賜婚。可不料當夜事發驟然,相府小姐被追趕至牡丹園外,偏巧遇到了太子殿下。

那夜殿下與小姐在牡丹園內相遇,知道了蘇小姐心屬顧驚鴻,並得知小姐是進宮來推辭賜婚的,一怒之下將小姐毀容,姦污不成反加殘害,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原本當今皇上應該給此事一個交代,卻不想為了保住儲君,以及保住皇室顏面,竟然聽從岳九功之言,將所有的錯事推到了質子的頭上,顧驚鴻無辜受牽連,救蘇小姐不成發而成了姦殺太子妃的罪魁禍首,那夜皇上下令,將所有人關在牡丹園裏燒死。」

楚弦依舊坐在那裏,聽着薛裴之如清流般的話語,故事一遍遍的再次從腦海中流過,眼中倒影,尤然是那夜的情景,質子走遍宮闈的凄楚。

可是,楚弦又道:「你說的這些,今日在牡丹園我已經說過了,如今天下皆知的事,這個故事,不好!」他徐徐搖頭,本想起身來,不願意薛裴之再說下去。

然而,薛裴之卻看穿了楚弦的意圖,說:「楚兄別急,我還沒講完。」他不理楚弦的刻意躲避,眉宇之間有淡淡蹙痕,往下繼續說道:「巧的是,那時在宮中,質子有個生死之交,可惜此人只是一介琴奴,那夜的琴奴親眼見證了牡丹園的整個過程。他只是一個奴隸,人微言輕,根本救不了質子……」

薛裴之言語一頓,目光也徹底凝聚在楚弦的身上,反問:「可事實真是這樣嗎?」他搖著頭,也不管身側鏡花投來驚詫的目光,薛裴之道:「不,並不是這樣。」

那夜的琴奴從牡丹園中倉皇的離開,風雪夜之中,牡丹園內那血流如注的場景深深的映在琴奴的眼眸中,他拖着腳下的鐐銬一路回了介奴所,躲在房中咬着唇哭,不敢讓聲音宣洩出來,瑟瑟發抖。

唯有妹妹劍影發覺了不對勁,「哥哥,你怎麼了?」

琴奴緊緊抓住妹妹的手,「我,我看到……我看到太子姦殺了太子妃,在牡丹園。」琴奴聲音哽咽得酸楚,連帶着淚也落得更凶,「是真的,我想去摘牡丹,是我親眼所見的,怎麼辦怎麼辦?太子妃是什麼身份啊,她被姦污……這事情傳出去,要死多少人?知道的都得死,統統得死……」

可是在此時,介奴所外傳來了躁動與聲響,隔得很遠,但是在這清寂的雪夜中卻聽得格外清明,格外讓人顫抖。

可隨着溯雪落下的聲音,在介奴所的院子裏還有一聲悶響傳來,琴奴的房間近院牆,聲響聽得尤為分明,他們兄妹兩跑出去的時候,卻發現倉皇跑來的顧驚鴻一身是血的跌落在院子裏,那一身血跡沾染了地上的白雪,在夜色中白紅相間,觸目驚心。

院子外,還有御林軍的聲響傳來,「陛下有命,今晚所有涉案的,一個不留。」

顧驚鴻跑遍宮闈,依舊沒能找到御醫為蘇清煙救治,可此時被御林軍追得也無路可逃,唯有躲進介奴所里來,他在被琴奴攙扶起時,緊緊的抓住琴奴的手臂,「快,找御醫救救清煙,她還有救,快!」

琴奴已經嚇壞了,身影僵住不動,只有嘴巴在顫抖,「果然,已經開始在殺人了,所有知道此事的都會死。」

劍影見到此情景,在漆黑深夜之中她雙眸格外的堅韌,「哥哥,我們帶着質子走吧!我會劍術,我能保護你的,我們為什麼得當奴隸,我們不如趁亂離開這裏吧!」

「離開!」琴奴訥訥的看着劍影。

然而,顧驚鴻卻反對,「清煙還在牡丹園裏,我不能丟下她。」

就在幾人決定未下的時候,介奴所外面卻有聲響動,但聽有腳步聲齊刷刷踏在雪地上的聲音,猶如催命般的叫聲傳來,「把介奴所包圍,一定要抓到顧驚鴻!」

琴奴從驚慌中忽然將楚弦拉回房間里,他用平日裏偷偷撬開鎖的銀針將自己腳下的鐐銬打開,隨後起身拿起那台琴塞給了顧驚鴻,「皇子殿下,你救過我們兄妹的命,我……我不能叫你死了。」他說着,低頭嗚嗚的哭了幾聲,他也在害怕。

可是在琴奴抬起頭來的時候,他卻已經扒下了顧驚鴻的外袍套在自己身上,「我與你有幾分相像,我替你去救蘇小姐。」

「你要做什麼?」顧驚鴻也大驚了,他看琴奴套上自己外袍的那一刻心中豁然明白,琴奴……這是要出去替自己。

琴奴凄然一笑,在深夜中那一排齒尤為動人,眼中淚光瑩瑩,「我要去摘牡丹,我……我仰慕公主殿下,可是不敢告訴她,只能摘牡丹放在夜闌殿前,送給她。」說着,他掙開了顧驚鴻,道:「妹妹,帶皇子離開,求你了,把他當做哥哥一樣保護。」

「兄長,兄長……」劍影也不舍自己的兄長,可是當她要追出去的時候,琴奴已經打亂了自己的發,套上了質子的外袍走出去時,反手用打下來的腳鏈將房間的門反鎖住,他重重的吸了幾口冰冷的空氣,以壯自己的膽。

而後,琴奴衝出外面對外面的御林軍喊道:「來呀,我顧驚鴻在此。」他張開雙臂在介奴所的院子裏站着,此生都未曾像此刻這麼瀟灑。

顧驚鴻衝到門邊,卻打不開這道門,張嘴一聲狂呼聲欲出的時候,劍影卻將手死死的捂在他的嘴上,她自己則也是死咬着下唇,不讓哭聲傾瀉出來。

「來呀,我顧驚鴻在此,你們不是要抓我嗎?」院子外面,依舊傳來琴奴的聲音,夜中亂髮,人也癲狂,琴奴在御林軍的押赴下,被送往牡丹園去。

唯有介奴所之中,那兩個泣不成聲的人,淚雨千行,卻只能躲在那一方黑暗的小屋子中,任憑琴奴被御林軍帶走。

那夜雪下得大,琴奴被御林軍直接押進牡丹園內,除了躺在牡丹叢中的蘇小姐之外,還有奉林苑今夜看守的園奴以及御林軍……

牡丹園外,猶然有武定山傳來反對燒園的聲音,可是琴奴穿着質子的外袍躲在牡丹園中,直到看到躺在花叢里的蘇清煙時,他跌跌撞撞的跑到花叢中,看到她伸出手來,對他說:「救,救我!」

可是,終究武定山還是皇命難違,那一把大火依舊由他親手點燃,牡丹園連綿三千畝,這場火一起,便很難滅下去。

介奴所中,御林軍走後,其餘奴隸都嚇得躲在各自屋子裏不敢出來,顧驚鴻已然無力倒在地上痛哭,是劍影踹壞了門,拖着顧驚鴻道:「我哥哥為你頂罪,你就只能替他活下去,記住了沒?」劍影說道,重重的抹去了自己的淚。

抱起了兄長的琴,帶着身後的顧驚鴻從宮牆下面的狗洞爬出去,在那深夜中唯有腳鐐的脆響聲音依舊刺耳。

在他們爬出狗洞,回首抬頭看着這巍巍宮牆時,宮苑內牡丹園的方向已經燃起了熊熊大火,火舌在深夜之中格外駭人心魂,好不容易移株來的萬叢牡丹,就這麼一把火燒了,連同牡丹園裏的所有人。

火光就映在顧驚鴻的眼中,人命在這一刻成了瞳孔中攢動的火苗。

出了這宮牆,黑夜猶然寂寂無言,顧驚鴻背靠在牆根下痛哭,聲響撕心裂肺,這一道牆隔開了一切的是非與生死。唯有冰雪悄然從天上落下來,觸及到他臉面時,被淚所融化。

他緊緊的抱着琴奴視之如命的那把桐木琴,不知道在這冰雪落滿的牆根下哭了多久,最後攜著劍影兩個人一步步的走遠。

身後盛周宮廷,那一場大火連燒了三天,而前路,質子與劍影兩人的腳印一深一淺的冒着風雪漸行漸遠,最終只剩下這繁花似錦后的斑駁與蒼涼。

夜深千帳燈,卻無有一盞屬於照亮他們前路的燈,唯有一步步往前行。

薛裴之抬起頭來,依舊是燈光微微弱弱的照在臉上,目光卻灼灼如日,緊盯着此時已然淚流滿面的楚弦,「當年的琴奴替質子死在了牡丹園中,逃出皇城的顧驚鴻借用了琴奴之名,此後於橫水一戰,名揚天下。十年後盛京中牡丹盛開,皇上召開風月宴,琴奴楚弦進京。不知我這個故事說得可對?」他頓了一頓,唇齒輕揚,「質子,顧驚鴻!」

眼眸望去時,黯黯燈光下舊衣冠,鬢成霜。

這個一身華服的男子,那一張容顏與那夜風雪交加時的質子重疊,音容雖說大改,可那從骨子中流露出來的貴氣,卻不可改。

楚弦!

不,顧驚鴻,早是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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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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