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顧影相憐

第七十七章 顧影相憐

牡丹花開了又敗,那場火滅了又燃,那三千畝艷麗妖嬈也已經再沒有存留的必要了,朔雪隨着大火燃燒下,逐漸下得濃厚了起來。

當真讓人有種回到了十年前的錯覺,彷彿這場雪下了十年,這把火……也燒了十年。

所有人都撤出了牡丹園,唯有鏡花公主還在裏面拖着自己父皇的屍體,一點點往外挪,誰都不知道這場火是怎麼燒起來的。

現在整個宮闈中都陷入了太子的掌控之中,鄆國公負責重新整頓京營的兵馬與靖軍開打,宮中正急忙的籌備新皇登基事宜。

誰都沒有心思去管薨逝在牡丹園中的先皇,唯有那個看似荒唐荒誕,無理取鬧的鏡花公主,妝容花了,鬢邊珠釵花鈿也亂了,宮裝也散亂不堪。

在一夕之間,她最愛的父皇與兄長反目成仇,她一心傾慕的楚弦,也是用盡心機,耍盡手段,忽然她只覺得所有人都好陌生,唯獨父皇安詳的睡在那裏。

她力氣不大,拉着父皇屍體的時候動作就更加緩慢了,牡丹園一鬨而散,根本就沒人在意她。她忽然能夠感受到當年顧驚鴻在牡丹園裏孤身一人救蘇清煙時的無奈和凄涼。身後是漫漫大火,她一邊拉着皇帝一邊道:「父皇,您不要害怕,鏡花不會讓你一個人睡在這裏的,我們回宮,像小時候你和母后拉着我一樣……」

火勢只漲不消,身側一片焦灼的熱,烤得人皮膚也都有些灼痛,鏡花一邊哭,一邊淚痕被周圍大火給烤乾了。

她用儘力氣拉着的時候,忽然面前有一個身影擋住了自己,是個男兒的錦靴,身上猶然是那暗線描芙蕖的花樣,這是今年京中紈絝最愛的衣袍款式。

抬眸起來,鏡花看到薛裴之站在自己眼前,她怔怔的開口,「父皇,醒不來了,後面大火燒過來了,怎麼辦?我叫不醒我的父皇……」她一口氣撐到現在,終於在見到薛裴之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宣洩了出來,淚如雨下。

薛裴之看着這片火海,又看鏡花如此無助的模樣。

忽然間,薛裴之只覺得自己和鏡花是何其的相似,在這片江山與權謀之間,原來他們的天真竟然如此一文不值,脆弱得一下子就能全部催倒。掩下心裏的悲愴,薛裴之彎下身來將老皇帝扛起來,「我幫你。」

說完,一手扛扛起皇帝,另一隻手拉起鏡花便匆匆跑出去,往夜闌殿跑去。

這場火,少說得燒個三天三夜,周彰安下令讓它燒,就沒有人敢去撲滅,整個宮闈里現在都在忙着張燈結綵,新帝登基,下令京中所有才子皆都書寫錦繡文章,賀新皇臨朝,賀大周盛世。

整個皇宮中,唯一冷清的地方,就屬夜闌殿了,天上朔雪茫茫,原本以為這一冬快要過了,誰知道又有一場好雪下來,遮蓋不住這片天地,更澆滅不了這場大火。

皇帝就躺在夜闌殿中,而鏡花和薛裴之兩人就坐在夜闌殿的階前。從這裏看去正好能看到牡丹園那衝天的火舌,映在兩人的眼中都各不是滋味。

薛裴之沒有注意到兩人在慌亂衝出大火的時候,鏡花居然還從園裏摘回了一枝牡丹回來,她此時痴痴的看着這枝牡丹花,因為來時藏在懷中的緣故,花瓣有些被壓得破敗,早已經不復嬌艷了。

可鏡花卻視若珍寶,「那時,我最煩惱的一件事便是每天都有宮娥從夜闌殿前拿來許多小東西。自從父皇從洛山上牽來這園牡丹后,就每天都能從殿門口拾到牡丹,後來才知道,是介奴所里一個琴奴,老是偷偷的拿了東西送過來。你說他是不是傻呀,我堂堂嫡公主,怎麼會看上這些東西?」

鏡花說着嘴唇緩緩揚起,雖然她現在一身都很狼狽,但是莞爾笑起來的時候卻很好看,可是讓這笑容覺得刺眼的,是她臉頰邊上還有淚。

鏡花問:「你說,這琴奴,是不是喜歡我呀?」她側首獃獃的看着薛裴之,此時她也不需要薛裴之回答什麼,她只是需要有一個人聽她訴說心裏的話罷了。

可說着說着,她又哭了,「你說,他若是不喜歡我,後來每次見到我還給我摘牡丹,可他要是喜歡我,為什麼又對我無動於衷?是不是因為我是大周的公主,所以他才這樣對我?」

在鏡花公主凄泣聲中,薛裴之忽然也想起,當時楚弦帶着自己在宮裏轉悠的那晚上,他折返回去摘牡丹時的場景。

什麼時候摘的,就連薛裴之都不知道。

恍惚間,他聽不進鏡花的話,最後心裏卻有另外一個疑問,「公主,太子一旦登基,楚弦就非死不可。」

聽到「非死不可」這四個字,鏡花的哭聲止住了,雙手捧著花凝望着薛裴之。

眼前場景,巍巍夜闌殿前她們倆都促膝而坐,玉階前冰冷,沁人心肺,漫天風聲呼嘯著,吹送翩翩飛雪從天而降。天地間除了那片大火外,四處一片冰寒。

可唯有心還是熱的。

薛裴之盯着她手上的那朵牡丹,這可能是盛京中最後的一朵牡丹了吧,他想。

別開了眼,薛裴之說:「從來,我都自詡聰慧,自問斷案如神,可從風月宴開始我才發現自己以往是多麼的天真,浩瀚山河,宦海沉浮根本就沒我想的那樣簡單。可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我不再執著於這些的時候,我發現我以往想不通的事,都想通了。」

他與鏡花此時顧影自垂,同病相憐,薛裴之站了起來,問鏡花:「我要去見楚弦,你呢?」

……

先皇於牡丹園之中薨逝,天下不可一日無君,朝堂之上群臣從牡丹園移到武周殿,就連列國使臣也都俱在,共同恭賀盛周新皇登基。

東宮尚在一片繁華喜慶之中,宮人匆匆為周彰安準備龍袍,明黃色綉線描五爪金龍,長袍迤地,更顯袍上金龍活靈活現。腰封綴玉,天子親戴白玉冠,冠上玉藻懸懸,端得帝王莊重,宇內無雙。

周彰安佩戴齊畢,轉身那一剎那,天子威嚴無雙,目之所及處,內侍與宮娥皆都齊齊下跪,山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龍袍在身,只等時辰一到便上登上武周殿,接受百官朝賀。

可如今,周彰安心之所系卻還有另外一件事,他問身側內侍太監,「她呢?」

內侍自然知道新皇所指誰人,恭謹的彎身回道:「蘇姑娘還在後殿。」可內侍太監的話還沒說完,便從後殿方向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伴隨而至的是宮中花瓶落地的聲響。

周彰安將手一揮,親自動身往後殿方向去。

後殿中,周彰安原本命人送來華服的,對於蘇清煙終究還是有一絲未及抹去的情分在其中。他站在殿門前,看着眼前依舊素顏淡裙的女子,「若是誰惹你不快,殺了便是,何須自己動怒?」

蘇清煙聞言回首,正見周彰安玉藻龍袍跨步而入,站於殿中時的目光直直看着她,深邃幽遠,彷彿又是回到了十年前那樣的神情。

許久之後,周彰安才道:「我是真沒想到,你居然還能活下來。」他說着,深吸了一口氣,心中從今日風月宴上便不住的開始反覆,往事一遍一遍的重新在腦海中旋過,他才會然發現,其實當時……他也是在意她的。

隨後,周彰安又是一笑,將雙手一張開,身上龍袍一展,他得意的道:「不過,這些都不要緊了,你看今日我便要登基為皇,整個天下盡入我懷。」

蘇清煙轉過頭,並不多看他一眼。

可在身後的周彰安卻伸出手來一把拉住她的柔荑,道:「朕既往不咎,再給你一次機會,留下來你依舊是丞相貴女,與朕攜手。」

他的話還沒說完,蘇清煙卻將手一抽,「十年前如此,十年後亦如此,你身着龍袍又怎麼樣,在我心中你周彰安在十年前就該死了。」

「該死的是顧驚鴻。」周彰安一怒,跨步到她面前,一手豁然伸出攬在她的腰間,「如果不是他,你又何至於受了這十年的苦?早就隨我共享這片江山了。」他說着的時候,更加用力的將她摟入懷裏。

然而,這一次蘇清煙並沒有再推開她,只是眼眸間閃過當年風雪夜下,他也是強行抱住自己時的場景,他那時候的急不可耐,以及此刻的得意非凡,在她看來都是那樣的令人作嘔。

她忽然勾唇一笑,將唇湊近了他的耳畔邊,刻意壓低了聲音,說:「你可知道,我今天入宮來所為何事?」

周彰安見她終於肯服軟下來,暗自勾唇,道:「所為何來?」

「自然是……」蘇清煙款款道來,特地將話語說得輕且緩,隨之另外一隻手卻是將自己頭上的簪子拔下來,墨發頓時傾瀉在背後,但見簪子銳利一端豁然刺向了周彰安的頸部去,「為了要你的命。」

簪子劃過周彰安頸部時,周彰安嚇了一跳,驟然將身一偏,卻還沒能徹底躲開,只見到一道划痕帶血,順着簪子滴落下去。

周彰安將她推倒在地,一手捂著被划傷的頸部,「蘇清煙,十年時間依舊沒教會你什麼叫識時務,你不要忘了我的脾氣。」

「得不到,寧可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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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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