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這半生平靜似墮進大雪山

第十六章:這半生平靜似墮進大雪山

有錢人的好處是不少,壞處也很多,你不能為了吃香腸,就買一頭豬回來養,臭氣熏天,又難打掃,划不來。

回深圳后,接踵而來的全是好消息,除了前十排是為白內障患者、盲人和自閉症兒童預留,程蒙音樂會的門票銷售一空,不少沒買著票的琴童家長在論壇上呼籲加演。而陶園在張懷天處碰了壁,已在撤退:「姐,他三十六了,早晚都會結婚的,我也不是耗不起。但他說看在你的面子上,勸我別浪費時間和精力。」

張懷天對陶園好感是有的,但也止步於此,他看出陶園嚮往的是婚姻和愛情,就把她勸退了。他和陳桑榆見面時仍有惋惜之意,他說陶園是好女孩子,他想弄到手,但她對他抱有期待,可他一時半會兒是變不了的,也保證不了什麼。

「桑榆,願意和我鬼混的女人有的是,我犯不着白白浪費一個想結婚,過安定日子的女人,還是讓她去找和她有一樣期待的男人吧。」

陳桑榆放下心來,王妍麗離去后,張懷天的私生活糜爛,但他比那些偷雞摸狗的男人是強多了,他們不愛,可情話綿綿,張口就來。而越稀罕精神之戀的女人,就越好攻陷,並且成本低,還賺了口碑,女人們被感動了,分開三年都念念不忘,在往事的細節里反覆論證被愛的痕迹:「他對我很好過,我不怪他的,畢竟真的被愛過,他每天都會有早安吻,晚上睡覺前會說愛我……」

唉,姑娘,比起他將一生送給你擺佈,這點心思實在是小意思啊。張懷天跟陶園說:「別找我要感情,我給不了,我也不是太信。」

張懷天對陳桑榆交過底,他可能會在四十多歲,為了繁衍下一代而結婚,但本身並不認可婚姻制度。他說人性的本質是喜新厭舊,而婚姻是用來抵制慾望最無力的武器,等同於拿着玩具槍想嚇跑蟒蛇。

陶園不死心:「你會不會為一個女人改變?」

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那樣用力的愛,直到都哭了出來。張懷天看住她,很清楚地說:「你是桑榆的表妹,我不騙你。我不會。」

陶園好奇了:「你愛過的那個女人,到底有啥魔力?」

張懷天低頭吃菜,吃了足有一分鐘,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才開了口:「我不是愛過她,我是愛着她,有生之年都愛着。」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愛她,她還是跑了,但她跑她的,他愛他的。這事實太丟人,可是,承認並正視它,倒也沒有想像中那麼難。

正如陳桑榆笑他的那句:「如果沒有王妍麗,你鐵定是一鍋好粥。」而陶園何嘗不清楚,只有陸曉聞才能給她如希刺克厲夫與凱瑟琳般,天地變色的狂戀,以及一生一世的堅定,她早該知道的。

「姐,以往是我眼皮子淺,高估了自己,以為要錢不要感情,不去尋求那些愛啊,尊重啊,靈魂啊,人生價值啊啥的。但這次我真的看清楚了,我不行。我跟他耗著也沒問題,但他斷不了跟外頭女人們的瓜葛,我忍不了太久,我會發瘋。」

「這就對了,《水滸傳》裏,潘巧雲不也只想混張長期飯票,不追求啥感情不感情的嘛,結果冒着被打死的危險都要跟人偷情,是為了什麼呢?這樣的女人不少的。」陳桑榆抱了抱陶園,「只有像王妍麗才拿得住張懷天,她忘性大,道行高。」

王妍麗被陳桑榆戲稱為葫蘆娃,說她是一根藤上七隻瓜,本領大,遇到這樣的人,就跟名妓遇上太監,再厲害也沒用的。誰料張懷天和她分開后,也搖身一變,向她致敬。陶園說:「這次徐圖先生收徒,他說自己和從瑞典來的童燕一見鍾情,又和我拉拉扯扯,晚上九點還準時給他浙江的小女朋友打電話,才二十歲啊!」

陳桑榆學她的口吻:「才二十歲啊!親愛的不完全拜金小姐,你二十三歲,你老啦。」

「嗯,我老了,不想再折騰感情了,年老色衰,平安是福。」陶園翻出陸曉聞的短訊給她看,「他發給我的:這一生,總有一個人,老跟你過不去,你卻很想跟她過下去,陶子,你是我的命運。」

陸曉聞已經在為蜂蜜商人做網店了,小主管級別,手下帶了三個年輕人。他做事麻利又細緻,老闆和經理都很喜歡他,陶園忙完了工作,也掛在網上給他當客服,她說:「小喬姐姐告訴我,人生不滿百,何苦常懷千載憂?我以前總想跟陸曉聞在一起,會過苦日子,可他很努力啊,現在也才只二十三歲,又在做他真正感興趣的事,我怎麼知道十年後會怎樣呢?我就算嫁給了有錢人,也不能保證他在未來也會有錢,說不定會破產,會離婚,會找野女人……既然這樣,我現在喜歡的是誰,那就是誰。」

「好樣的,你想通了就好,有錢人的好處是不少,壞處也很多,你不能為了吃香腸,就買一頭豬回來養,臭氣熏天,又難打掃,划不來。」陳桑榆摸了摸陶園的頭髮,湊近電腦去看她為蜂蜜網店當客服,「嘿,生意挺好嘛。」

「嗯,陸曉聞想了很多辦法,天天研究網上營銷。」

這一周來,陶園陪胡曉玲相親,愈發瞧得明白,當婚姻只剩明晃晃的條件時,它將多麼鄙薄。吃他一頓百來塊錢的相親飯,他就想占你便宜,蹬鼻子上臉,對你動手動腳。若要細想都非常無趣,所見的男人被分成「國企福利男」、「南山三房男」、「離異無孩奧迪男」……而陸曉聞,是「最愛陶園男」。

蜂蜜網店開張時,她去看他,他在公交車站接到她,還在路邊攤給她買花。可家裏和小超市都沒有花瓶賣,他在超市角落翻到墨水瓶,將墨水倒掉,洗得乾乾淨淨,插一枝玫瑰給她。

她在一個墨水瓶面前嚎啕大哭起來,從十幾歲相戀,縱使是孽緣,也認了吧。不管陸曉聞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他都保護了她的感覺,帶給她無與倫比的安全感和信任感,糾纏了近十年仍不休止,她投降。

石龍芮給她算命時說,她要找一個能徹底接納自己的人,不是什麼條件不條件的,而是被接納。她還說她未來的先生姓名是三個字的,她誤以為是張懷天,但陸曉聞不也是嗎?不較勁大約是對的,善待彼此,共同努力,這樣就好。

北京很冷,陳桑榆出差時就有點兒感冒了,回來后溫差大,感冒又嚴重了些,她喝了陶園給她做的薑湯,又看了幾頁童話,就去睡了。從前那個陳考拉又回來了,一覺睡到天亮,一看錶,將近九點,陶園早出門了。

頭很痛,鼻子也塞住,很想不去上班,但要做的事還很多,陳桑榆還在北京時,Quentin就天天催她早點回。維蘭網還有一個月就正式開張了,他和商家擬定在開張當天搞一系列大舉措,諸如一元秒殺活動,豪車一塊錢,歐洲游一塊錢,名表一塊錢,大牌包包一塊錢……統統一塊錢,昭告天下,「機會是最大的奢侈品之一」,這對維蘭網打名氣將極有效應。

二十年前,靠膽識和能力就能發家,如今已是巨額資本逐鹿中原的時代了,陳桑榆很期待看到老闆們燒更多的錢。剛進Quentin辦公室,就看到吳曼在和他說話,整個人都撲在他辦公桌前,大半個胸脯都白晃晃地閃瞎人眼。兩人見到她才收斂了些,Quentin問:「感冒了還穿這點兒,不冷嗎?」

陳桑榆微微掀起裙子給他看,四個暖寶寶並排貼腿上:「我連羊毛襪都穿了,不冷。」

她不知道,在她去Quentin辦公室之前,吳曼才笑過他帶了男人參加總裁的酒會:「網上很流行像你們這種禁忌之戀哦,不過,親愛的,你是法國人,竟學會了打太極拳?」

陳桑榆和Quentin談完事下到三樓商務部,吳曼正和人編排她:「哎喲,在Quentin辦公室就把裙子掀那麼高,不是色誘是啥?這社會真讓人看不懂哦,舊社會的小賤人都還懂得害臊哦,逢人就覺得自己矮三分。」

陳桑榆在拐角處站了一站,吳曼繼續說:「哎,艾薇兒有一段名言,你們知道不?」

沒人接話,她就自己說了下去:「艾薇兒說,我紋身、抽煙、喝酒、說髒話,但我知道我是好姑娘。真正的婊子喜歡裝無辜、裝清純、喜歡害羞、喜歡穿粉色衣服。男人膚淺,都只看表面。所以,他們只能錯過好姑娘,然後被婊子騙得痛不欲生。只有女人才能看出誰他媽是真正的婊子。」

仍沒人吭聲,音樂社區的主編曾鵬飛幫她解圍,幫腔道:「有的男人總說某些女人純潔無暇,卻被女人誤會,這也太荒謬了,是女人懂女人,還是男人?哈哈,還好,我不是那樣的男人。」

Quentin誇過陳桑榆,說她辦事不稚嫩,看人也准。高銳、易捷和翟麗麗都很力挺她,翟麗麗偷偷對陳桑榆說,曾鵬飛是吳曼的正牌男朋友,但他必然是不曉得吳曼和Quentin暗渡陳倉。陳桑榆走到兩人的身後,寒著臉說:「吳總,請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氣氛凝結到冰點,員工們都假裝忙碌,頭也不抬,吳曼和曾鵬飛互相看了看,當場被人拆穿,臉色都不好看。

陳桑榆剛回辦公室坐定,吳曼就進來了,她以為陳桑榆讓她進辦公室是為了羞辱自己,乾脆先下手為強。手上的杯子裏還有大半杯咖啡,她二話不說端起,進了陳桑榆的辦公室就潑:「我說的就是你,怎麼啦?甜假賤,不要臉!」

陳桑榆一躲,欣然喝彩:「你總結得真好。」她一邊說話,一邊暴起,抓起桌上的煙灰缸跳起來磕吳曼的頭,「補充一條,其實我還會點武功。」

小明出家前,她是個干架的女人,多年未練,寶刀不老。

她反應之快,吳曼結結實實的愕住了,揉着頭說不出話。陳桑榆將煙灰缸甩到沙發上,指著椅子說:「坐,談談印刷合同吧。」

擋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可她不得不這樣做。吳曼的臉刷的變了,她交給維蘭網的合同是偽照的,她找私人刻了印刷廠的公章,花了一百塊。她經手的十來次印製費用倒是都結清了,但和她的報銷金額里裏外外隔了上萬塊。也不算是龐大的數目,但陳桑榆報上去,她的工作將不保,同行業的名譽也壞掉了。

作為高層管理人員,吳曼和維蘭網簽有保密協議,離職后三年不可從事同一行業。她沒入座,仍站着,神情很複雜地看着陳桑榆,母親的醫療費還不夠,她籌得很辛苦,若是在這當口失業了,她不堪想像,可是……

再怎麼驍勇善戰,抵不上一句勢比人強。陳桑榆揚起合同,沖她笑笑:「吳總的這幾份合同,我就先不交上去了,報銷單據也放着吧,光是月薪就能填上去了。」

小明告誡過她,佛渡有緣人,人要乾淨,心態要好,讓她做有雅量的女人。她已經很努力,但看着吳曼的表情,她得說,自己感到很愉快,像心如磐石的死神,眾生命運皆由她掌管、發配和殺戮,哪管淚雨滂沱血流成河。

窮常讓人會露怯,但吳曼並不自慚形穢,她有她的派頭,拉開凳子,在她面前坐下,直通通地問:「你可以不這麼做的,為什麼?」

吳曼視陳桑榆為眼中釘肉中刺,一心想要除之為後快,但對陳桑榆而言,吳曼是能獨當一面的,她升了職,管的事多了,放掉一個能人,很可惜。陳桑榆將合同丟進抽屜里,仍笑笑:「我想換一份耳根清凈,你覺得呢?」

吳曼不說話,陳桑榆又說:「大部分奢侈品都招到了,接下來的重點是各大城市的五星級大飯店,不妨先和各旅行網先談談,好的資源互相共享。另外,商務方面還將有幾塊硬骨頭要啃,Vertu手機,私人馬場,美洲杯帆船賽等等。」

她對合同一事語焉不詳,顯然是在給她台階下,吳曼的心落回原地,和她聊起Vertu手機:「我有客戶在太湖開發臨湖別墅,帶碼頭泊位,他收藏了一隻價值22萬美金的Vertu。」

「這人姓楊吧?」陳桑榆笑了,「我正說月中去拜見他,他的客戶都是我們網站的至尊會員,將給予眾多優惠。」

「對,姓楊,很會享受的,一張名片都價值幾十美金,是瑞士軍刀廠定製的,暗藏十幾種功能。他還有個巨大的馬場,養了六匹純種賽馬,加上他自己,被人笑稱是七匹狼。」放下成見和敵意,兩個女人聊一聊工作,倒也祥和。她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她,但職場中人,講究的是配合和協作,她們都懂。

吳曼臨出門時,很猶豫的,又問:「……為什麼?」

她貪污了公款,陳桑榆完全可以痛下殺手,致她於死地,可她沒有這樣做。陳桑榆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燦然一笑:「我感冒了,幫我把門關好吧。」

吳曼很頂用,她不想太刁難她。人就是因為有慾望,才更好為她所用呀。她不是在濫發善心——有什麼比掌握了一個人的把柄來得更痛快的呢?讓她坐立難安,如鯁在喉,卻又不得不乖乖臣服。

時也命也,無話可說,吳曼沒等到答案,掩上門,走了。陳桑榆喝了一口癍沙,好苦,趕忙嚼一大塊陳皮。嗯,她是不會告訴吳曼的,也不認為放她一馬是縱虎歸山,只要這座山頭還是她的,她隨時都能實施圍剿。

是的,除了小明,不會有人能一針見血地拆穿她:「你啊,還是個炫技派,改玩心理戰了。看起來凌厲的女人,只是小心眼兒;看起來溫柔的女人,是腹黑派,這遊戲有趣,真有趣。」

可她是哪種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齊心協力把事做好。她不信賴易捷,但他能做事,這就可以了。程蒙的音樂會晚上就要開了,她在北京時問過易捷,哪些品牌簽不下來,不妨送門票給他們,先拉近點兒距離再說,易捷完成得很圓滿,這註定將是一場座無虛席的音樂會。

為了不在音樂會上頻打噴嚏失態,陳桑榆去了醫院打點滴。她的身體不大好,變天常常感冒,但已然很習慣一個人去看醫生了,帶一本書,或在IPAD里下載一部電影,等待被叫號或點滴的時間也不怎麼難捱,有沒有人陪伴,被不被噓寒問暖,都無所謂。

時至今日,她才看了那部被趙鹿極力推介的《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趙鹿說自己摁著康喬的頭,讓她看到吐,而它實在是讓女人看得膽戰心驚的故事:主人公松子一生都渴望被愛,經常做着白雪公主似的美夢,每一次都是飛蛾撲火般愛人,投入全部的生命和熱情,最後傷痕纍纍地死掉了。

打完點滴,陳桑榆手腳冰涼地直哆嗦,松子的故事嚇住她了,她很怕成為那個樣子。靈魂姐邵瓊在節目里說:「女人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人不顧一切地愛她啊。」對大多數女人,這是顛撲不破的事實,可是心愿並不是生活的惟一目標和重心,況且多數情況下,是女人在不顧一切,而不是心愿中的那個「有人」。

女人很容易悲劇,歸根結底在於太需要愛,而又太害怕寂寞。但愛……說到底,它是多麼虛妄的一件事,而且擁有了它,生活里仍有那樣多讓你感到寂寞的時候。

晚上的音樂會,朋友們都來了,趙鹿領着自閉症小朋友排隊入場,陳桑榆跑過去說:「你個壞人,松子的故事太可怕了,讓我渾身像浸在冷水了,著了涼。」

「好事,重感冒具有排毒功效,恭喜你。」趙鹿輕鬆地說。

深秋,下瀟瀟雨,陳桑榆從影院樓頂看下去,石龍芮和胡曉玲也來了,咦,慢著,旁邊還有一名鬼佬,絡腮鬍,高大,粗獷。晚上的溫度很低,他卻只穿一件薄薄的灰色襯衫,粗布褲子,很有男子氣概,陳桑榆怔住,跑下樓去,那男子已看到她,舉起手和她說:「Hey,howareyou?」

胡曉玲介紹道:「桑榆,他是David啊!我弟弟的大舅子!」

啊,美國大地主David先生竟是這樣出色的男人。陳桑榆看到石龍芮和他手挽着手就全明白了,億萬富豪提前來中國參加徵婚活動,和親戚胡曉玲在醫館見了面,跟石龍芮擦出了火花。

石龍芮來看音樂會也穿得奔放,低胸露溝,波濤洶湧。在中國,她是被列為「剩女」行列的34歲大齡女人,再興風作浪,旁人也會同情地認定她找不到婆家,但這在鬼佬那裏根本不是問題,她豐乳肥臀地放着電,是尤物,真迷人。

石龍芮拉着陳桑榆的手說:「David說他碰到我了,想退出徵婚活動,但我想你會難做吧?不是還缺一個嘛,他一退賽,那就缺兩個了,所以我們一合計,乾脆我也去參加好了,他選我,我選他,好玩吧?」

陳桑榆滿臉笑:「太好了,還能順便給醫館打廣告呢!」

說到這個,石龍芮分外開心:「David考察醫館后,決定為我投資。這兩天就會購置一台高科技儀器,是給美國宇航員檢查身體的那種,任何人往儀器面前一站,三分鐘時間,你身體所有的毛病都查出來了。」

「照妖鏡啊?我還以為是三分鐘治百病呢。」

「你說的儀器啊,相信有足夠的錢也能研發。」石龍芮擠擠眼,「David投再多錢,股份也不能超過49%,咱還是醫館的主人,將來你們幾個都去照一遍,有病治病,沒病養生。」

陶園竄上前:「石姐,你的股份要當嫁妝帶過去?」

「嘁,他得向我求上十七八次婚,咱才考慮嫁的問題。」

David的中文很一般,聽得一知半解,問:「你們在說什麼?」

「人生和理想。」

David很可親,陳桑榆問:「你何時迎娶你的新娘?」

「噢,等她願意。」高個子有一股懾人氣質,像是災難片里拯救生靈的男主角。陶園問他,「你為什麼會喜歡石姐啊?你看上她哪一點?」

這個男人心存不軌,來中國是想看女人們有多拜金的,誰知竟碰上了他夢想中的女人,便很柔和地對陶園說:「在擁擠的會議室里,女人們正談論米開朗基羅,我一眼看到她,其餘人與聲,光與影都漸漸褪出消失,我已知道是她了。」

他說的是英文,陶園聽得一頭霧水,又不好意思問,陳桑榆倒是聽得懂,翻譯給她聽,趙鹿是一行人的百科全書,特別是詩歌領域,傳道授業解惑道:「艾略特的詩。」

陳桑榆真為石龍芮高興,她臉上發着光,既蓬勃又光潤,誰說34歲就是剩女呢,外在標籤沒那麼重要,本人是否迷人很重要,她活潑,真摯,性感,正符合鬼佬對女人的評判標準。陶園進場后扮了個鬼臉說:「姐,果然是命啊,你看我踏破鐵鞋無覓處,人家得來全不費工夫。」

「你有年輕的陸曉聞還嫌不夠?人各有命嘛。」

說起陸曉聞,陶園抖擻精神,又翻手機給她看:「這傢伙最近上網時間多,沒一會兒就發條短訊給我,雖然是網上抄的吧,我看了也蠻甜的。」

我正不足她正少,她為饑寒我為驕。分我一隻珊瑚寶,安她半世鳳凰巢。真是太柔情的心意,陳桑榆很為陶園慶幸,走了那麼久,一回頭你還在原地,你挑水來我澆園,多好。

胡曉玲也向她報喜,扯到一邊說:「桑榆,我昨晚見的那個還挺順眼,五十四歲,退休老師,教物理的,前年喪偶,兒女都在深圳,人不錯。」

「好啊,多接觸接觸。」

「但有一點……」胡曉玲吞吞吐吐,「我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的人,再說現在還沒好利索呢,我已經不能夠再對誰掏心掏肺了,我怕會對不起他。」

「大姐,都是經歷過很多事的人了,會有分寸的,不會要太多的。你也不用全心全意,真心實意就行了。」

盛名之下無虛士,程蒙的演出很出彩,激昂中又滲透著天生的優雅和委婉,陳桑榆吃了感冒藥,在《月光曲》的安寧中睡去。醒過來的時候,演出即將結束,她發現自己正靠着謝閑庭的肩,陶園和張懷天都在暗暗笑她。

身後也都是友人,康喬和大叔,趙鹿、石龍芮、胡曉玲、David和周楊,這都是她在深圳最親愛的朋友,徐圖和他的徒兒童燕也來了——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她和台上的程蒙一樣幸福。雖然就連身畔的謝閑庭都沒發現,琴聲如海潮般湧起退去,她想起李克勤的一首《再見演奏廳》,不出聲地落下了眼淚。

那首歌的配樂是雄渾的鋼琴曲,如鼓點似的,一聲聲砸在心上,唱盡了命運的百轉千回和無可奈何:「曾翻天覆海相戀,不過為了能學會,與別人寧靜地度過每一晚。」在上海回深圳的機場,她偶然聽到,深記在心,然後在這相似的場合里,鈍重地想起,但似乎,沒有上一次那樣痛。

親愛的,餘生的光陰都再找不到一位高手,演奏像你投入到令我的下半生又再生,那又怎樣?又能怎樣。

小明說,不要為「他不再是你的」這個念頭而傷心,他本來就是只屬於自己,除此再無別的屬性。是,你是你自己的,但依然停留在我的心上,你還在。

唐一寧一家三口坐在稍遠處,陶園和唐一寧尚未恢復邦交,但未來還長,誰知道呢?陶園和劉明浩開誠佈公地聊過,劉明浩說:「以德報德我懂,會對她好的。」

他倆買賣不在仁義在,陶園關心地問:「你會嫌棄她聽力不好,影響溝通嗎?」

你在說什麼,我不見得聽進去了;我在說什麼,你不見得都聽得明白,劉明浩笑:「很多夫妻的聽力都很好,但他們就有好的溝通嗎?」

其實人間盡耳聾。陶園無話可說,握握他的手:「加油,早點當上有錢人家的女婿,打手和繼承人。」

各人有各人的命,人群次第走遠,唐滬生喊道:「桑榆,快來!」

又是好消息,聽眾里一位盲人的母親在看過維蘭網的宣傳冊后,向唐滬生打聽如何參加億萬富豪徵婚活動。這位母親年近六十了,兒子已三十七歲,因為眼盲,妻子和他離婚三年了,那女人嫁他是想圖他的家產,但他有個厲害的母親,查到了她和別人的姦情,將她掃地出門。

盲人的父親是做連鎖餐飲的,光在深圳關內就有二十幾家店,還在汕頭包了幾片海域養鮑魚和海參,不幸於去年底過世,留下巨額遺產給孤兒寡母。母親急需趁自己身體還不壞的時候,為兒子物色到新任妻子,最好生個兩三個兒子,就算女人是為了錢財才嫁過來,孫子總歸是自己的,他們的生意得有人繼承和打點,事不宜遲。

盲人的母親眼中流露出幾絲懇求:「陳小姐,我們既是徵婚,也是招聘,我想給兒子找一個懂財務的,生意上她幫得上忙,要求很高呢。」

盲人咧嘴笑:「我喜歡能幹又勤奮的女人。」

陳桑榆提醒道:「懂財務……會不會夥同別人做出財產轉移的事兒?」

盲人並不糊塗:「陳小姐,我有律師。」

億萬富翁的兒子,即使是盲人也不能輕看,陳桑榆笑笑,盲人又說:「我學的是金融,二十七歲飆車才出的事。放權和掣肘我都懂,你不必擔心。」

陳桑榆真為他難過:「沖着錢來的女人,你們要防著點。雖然我是主辦方,但也會捏一把汗呢。」

盲人很曠達:「我家也只有錢讓她們可圖了,但有我在,沒事。」

「好,我們招個財務總監,但願看在兒子的份上,她忠誠。」

嫁給盲人,替他打理生意,甘當生育機器,再加上未來的婆婆不好惹,這都是一想起來就頭大如斗的事,但億萬身家擺着,徵婚的女人仍將會趨之如騖。陳桑榆長長鬆口氣,有些事歷經千辛不可求,而有些事妙手得之,在程蒙的音樂會上,她邂逅了第六位億萬富翁。維蘭網的徵婚活動將進入新篇章,雖然翡翠商鄧土匪是女人,但「六君子尋妻」這一定義仍是名至實歸的。

雨落一街,陳桑榆和朋友們在車庫外道別,再送周楊和胡曉玲回去。她倦到極點,沒力氣自己開車,周楊來開,陶園坐副駕室,她和胡曉玲、謝閑庭坐後排。

周楊對謝閑庭很有些醋意,陶園和他咬耳朵:「沒事,他是忠犬乙。」

周楊指指自己:「忠犬甲是我?」

「嗯,你排順序第一位,向上吧,少年!」陶園認為自己說了句俏皮話,笑得花枝亂顫,煩得周楊好想大喊大叫。但她說的那句話……也不無道理,姓謝的有他的優勢,他也有啊,阿姐說不和他建立渾水的關係,但若渾水能二十七層凈化呢?嘿嘿。

周楊兀自盤算著,笑出聲,陳桑榆看着他的背影:「小子,快開業了,接下來要大戰苦幹一百天,我後天去看小明,你送我去機場。」

「啊,又去?」

「嗯,這次去了,又將有好久見不著了,龍芮過幾天也去,我先走。她想去收購藥材,上次我帶給她的很有療效。」

人生一世,遺憾很多,無力回天,但她也堅信,一人知她,不怨天下。小明在她生命中就是這樣的人,再盛大的幸福,再細微的感觸,她都想說給他聽,一如他們少年從前。

這半個月她在上海、浙江、深圳和北京顛簸,身心俱疲,想回縉雲山小住,那兒是她的充電站。住在禪寺最好,銀杏葉、木魚聲、早晚課、白蘭樹,上次住還是四年前,空山夜雨長卷孤燈,以及繾綣的檀香,散仙般的日子。

在佛門清地用到繾綣二字,真罪過,但檀香的氣味真的很舒適。他們靜默如水,參他們的枯坐禪,她也假意雙手合十,悟她的逍遙道。

兩天後,縉雲山。陶園總很擔心她:「姐,你總一個人去,不怕被劫財劫色嗎?」

「怕什麼,要錢就給他,要人就躺下。他們都死光,一灘爛泥還賴在地上,這就叫以柔克剛。」她滿不在乎地笑,但真沒什麼好怕的,她走過很多次山路,沿路都有人家,看得到燈火。

仍是走夜路,小明就在山頂等她。那時他說:「阿寶,你要去除執念。」她問,「怎樣呢?不去愛嗎?」

小明說:「肯定一樣東西是執著,否定一樣東西也是執著。不是說要愛,也不是說不要愛,而是心裏沒有要去愛或不愛的念頭,單純地回歸到最本質,用心地去生活,這才是去執。」

「意思是說,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愛又如何,不愛又如何?」

「對,佛告訴世人,要接受命運,接受沒有好的家世,接受沒有好的運氣和好的容顏,接受遇與不遇,好好去享受每一個……」小明換了個英文單詞,讓她記得更牢些,「每一個moment。」

「也可以說是rightnow吧,我們來此星球是為着體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哈哈哈。」

離山巔越來越近了,腳步也更快了些,手機屏幕亮起,是謝閑庭的短訊,問她:「你到了嗎?」

陳桑榆不禁抬頭看了看天空,她一直覺得,在花樹輕拂的山崗,很難不去想什麼,於是輕快地回復:「就在前方。」

其時明月在天,放眼群山蒼茫,一陣一陣的微風,漫天黃葉遠飛,她心裏沒什麼壞主意要打,也不想念任何人,這感覺使她非常幸福,對生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愛意。

他來由他來,清風拂山崗。

他去任他去,明月照大江。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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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侈品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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