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美麗的女人往往有九條命

第十三章:美麗的女人往往有九條命

他們說,你已老去,堅硬如岩,並且極為冷酷。

陳桑榆醉酒,最沉默的人是周楊,他搓着手,不曉得怎麼辦才好。她是那樣的玲瓏剔透,那樣的溫柔,那樣的令他痴迷,她應該被她所愛的人珍惜和善待,而不是在醉夢裏喊著好冷。

在噩夢裏,她又變成一隻臟而瘦弱的流浪狗了,濕淋淋的在黑夜裏東奔西走。唉,阿姐連大聲哭都不會啊,很小聲的壓抑地抽噎著,像被人搶走了心愛的玩具。周楊從她的包里翻出十八哥塞到她手上,她抱着它,安靜下來。他坐在她床邊,喂她熱水和橙汁,給她擦嘴角,他沒想到過,最接近她的時候,卻是藉了她的難過。

他守了她一整晚,趙鹿勸他輪崗睡,他不肯,他捨不得,心裏太知道,這樣親近的好時光不可再三。這讓趙鹿很吃驚,這年輕的男孩子竟是懂得愛的,並且將全部精力貫注在陳桑榆身上。

從一開始他就想得到她,真的。但她是毛豆的,他將痴心妄想都藏在心底,可一朝真有機會了,他寧願什麼都不被打破,她仍是別人的也好。

正午的大海,像漂浮在地球表面的藍色水晶,有難以言說的美,如隔着玻璃看望前塵,清晰,真切,但無法再觸碰。周楊離開別墅,在沙灘上抽了一會兒煙,他想對她說,阿姐,讓我來照顧你,很想很想,可是他開不了口。

去年深秋,他去上海出差,約她出來見面,可毛豆回來了,她一下班就和他在一起,抽不出空。晚飯,宵夜,分分秒秒她都和毛豆度過,但他真想單獨見見她啊,借了公司的車,在她樓下等了通宵,怕她看不見他,天明時把車窗半開着,真冷。

清晨時陳桑榆上班,看到周楊伏在駕駛盤上假寐。擋風玻璃上全是雨水,雨刮器來回擺動,他抬起頭來,雙眼裏恐怕全是紅筋,朝她強顏歡笑,她愣了愣,坐上他的車。

意中人就在身邊,可他說不出話了,他有那麼多話想跟她說,可他說不出口。他的阿姐是屬於別人的,就像這海島,已被冠以謝姓,他能造訪,但它不是他的。

然而這一次……他興許是有機會的?周楊將煙頭埋進沙里,用腳碾了碾,他得去跟她說,就算被她拒絕也在所不惜。

鼓起勇氣,告訴她,告訴她——

可剛走到客廳,他的希望就破滅了,房間里,趙鹿正說到他:「那個小朋友渾身上下都在對你放電。」

他站住了,猶豫了一下,躡手躡腳地走到沙發前,輕輕落座。

「我知道,但是不可以。」陳桑榆說,「他很好,可我千瘡百孔,負擔不起他的感情。」

仍是趙鹿的聲音,在和康喬說話:「小喬,聽聽人家這覺悟。」

她們應該議論了一會兒他,康喬輕聲說:「……是我不對,你比我……」

她愛過一個比她年輕的男孩子嗎,那是她的抑鬱症的原由?周楊費勁地聽着,康喬在為他說好話:「我昨天聽到他和你說話,問你為啥好像不大開心,還說,誰惹你了?我揍他。桑榆,我覺得他不錯。我遇到過年輕的男孩子,沒法向他訴苦。一訴苦他只會說,抱抱你,別生氣了,再無二話。」

陳桑榆不為所動:「小喬姐,我只是知道,有些水一看就是渾水,趟不得。」

周楊氣結,他好容易說服自己去告白,她卻將他比成渾水!他握緊拳頭,趙鹿樂了:「小朋友聽你這麼說,會傷心的。」

「我不是說他,是在說兩個人建立的關係。」

康喬嘆:「我當時就是沒想清楚這個,滿以為我不錯,他也好,那就能在一起,管什麼年齡不年齡的,女人也得享點艷福吧?可惜生活里沒那麼多『滿以為』。」

男人的話題無非錢和女人,而未婚未育女人的話題多半跟男人有關,康喬勉強也算,她說起抑鬱症的往事,那時她剛和小她六歲的男朋友分開,寄情於事業。當她的身體出了問題,持續地痛了三天後,無法再糊弄自己,去看了醫生。

情況比想像中的嚴重,初步檢查后,醫生叮囑她第二天要去做CT,然後是一次次診斷,住院,服藥,治療。康喬使用的一種昂貴的藥物里,有致抑鬱症的成分,但為了治病,她必須服用。剜卻心頭肉,醫得眼前傷,說到底就是這麼個意思。

第二年底,葯停了,但抑鬱症揮之不去,她花了三年時間,才從泥沼里爬出,咬緊牙關,熬下去,並熬過來。

周楊把臉埋在手心,又坐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走進裏屋。他不想生她的氣了,她不接受他,他理應失落,是的他失落,但他決定不和她計較。阿姐本來是那樣飛揚的人,最不缺的就是輕鬆感,連性感中也帶了頑皮,可眼下她在受難,他捨不得怪罪她。

進門時,女人們都一怔,康喬在跟陳桑榆說話:「我不是啥心靈導師,廚藝也差,熬不出一鍋好雞湯,可是桑榆,一切都會過去的。」

陳桑榆臉上寂寥神色像一掃而空:「小明也說,歷經生關死劫,早已看淡一切。」

……阿姐,非要那樣痛過,才能忘記嗎?周楊坐在她腳邊,獃獃地看她。但美人似乎心情不錯,對他笑笑說:「我在縉雲山認識一個離異女人叫胡曉玲,她語重心長地勸我說,女人的青春短,犯不起錯,可很多女人人到中年才明白這個道理,為時已晚。」

陶園說:「啊,我媽也說過類似的話,說希望我別太倔,非要任性硬來不可,我那幾年犟,和她說,錯也要錯到底。」

陳桑榆抬起頭來,雙眸似有訴不完的衷情,看在周楊眼中,心又是一痛,可她只淡淡然地說:「錯的事是到不了底的。」

陶園守了夜,石龍芮推她去補覺,唐一寧一早就起來了,在小沙發上待着,她像是有說不出的苦惱要向石龍芮討教,陶園剛走,她一連聲地問:「那我該怎麼辦呢?你幫我……」

石龍芮眯着眼似笑非笑,兩根指頭夾着塔羅牌一晃,很快收回來:「討主意別問我,我這輩子都當不了知性女人和治癒系,我更喜歡的身份是中醫,舞娘和神婆。」

唐一寧很困惑:「算命不算是指點迷津,幫忙出主意嗎?」

「沒有,那是你自己的路,我替老天泄露給你聽。」

唐一寧的心事很重,陳桑榆按了按她的肩膀以示寬慰,撈過一旁的高跟鞋,穿進去,對着周楊一笑,風姿嫣然。她真的已經不再是七情上臉的少女陳桑榆,小明口中的女納粹,易燃易爆。周楊看着她,又看看康喬,歲月流淌,當年遊手好閒的洛麗塔,如今已成溫雅的婦人,而眼前胸有激雷面如平湖者,是他的阿姐,直到有一天,她表裏如一,波瀾不起。

她們都依賴於歲月的更迭,使自己與生活握手言和,神清氣爽地活下去。可他只想說,歲月你個狗日的雜碎,還我那跳脫的阿姐。雖然那時的她脾氣壞,無風也起浪,而且飛沙走石,但那才是盡興的她啊。

真的,阿姐,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我每次聽到周杰倫這句歌詞,都會想你。

阿姐。

他是真的得不到她啊,她不給他半分機會,他也沒辦法。可他只能體諒她,如果你愛一個人愛了十幾年,你也沒辦法再有餘力愛別人——可他不體諒她還能如何呢?他和她的關係,主動權在她手裏,而不是他。

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她,她們都三三兩兩地走出門去,他別開面孔,哭了。

陳桑榆去找謝之暉談生意后,周楊擦乾眼淚,在房間里待了一陣,照了照鏡子,仍是傻呵呵的一個小鬼,他煩透了自己這張沉不住氣的臉。

外頭很晴朗,康喬等人在帳篷里看書,書上灑滿了陽光,他走到她身旁,靜靜地坐着。在陳桑榆的三個女朋友里,他最心生親近的是康喬,成熟的風韻,整個人散發着蜜之香味。最可貴的是,在經歷了黑暗和卑鄙后,她仍對世界抱有愛和正面的態度,即便世界對她坍塌過,她也不會去告訴別人,你的世界也好不到哪兒去。

他歪著頭,看清她在看詩集,右手放在腰上,輕聲地讀給自己,或是肚子裏的胚胎聽:「他們說,你已老去,堅硬如岩,並且極為冷酷。」

趙鹿在帳篷口曬太陽,悠悠地說:「我大學畢業那本留言簿上,印了很多詩,你給我寫的那一頁就是這首。」

「師姐記性真好,多少年了,你還記着。」

「記着。」

大叔和廚子們將菜肴端進帳篷,陶園和石龍芮的笑聲爭先恐後地傳來,周楊發現,人們似乎更愛帳篷,而非郵輪和別墅。喜歡幽閉環境的人,內心多少都有安全感缺失,可康喬說:「帳篷很有武俠感啊。」

「黃藥師的大船也很帥啊。」周楊笑。

「我說實話吧,我暈船,我連3D引擎都暈。」

石龍芮擰擰她的臉:「顫抖吧,凡人!」

康喬笑得好赧然,接過大叔手中的盤子,安安穩穩地放在桌上,筷子和碗也佈置得井然有序。她含着又甜又酸的杏脯招呼大家就座,儀態和性格都呈現無上風華,周楊不禁想,五十歲時,她仍會吸引男人目光的女人。不是所有男人都只愛十八歲的小姑娘的,哦不,大叔也是從她更年輕時愛起。

他的阿姐,有一天也會變成這樣嗎?周楊的表情既喜悅又痛苦,被陶園看了個透,碰碰他:「吃飯。」

陶園睡不着,洗了個澡又跑來玩了,她很羨慕大叔和康喬,吃飯也像在開記者會,問個沒完:「小喬姐姐,你家誰說了算啊?」

康喬抿嘴笑:「你問他。」

大叔還真的想了想,很正式地回應:「她說了算,雖然有時候我有自己的想法,但她認定了我就配合,我就負責付錢。」

「哇塞,大叔,你是為小喬姐姐回國的嗎?加拿大多好啊!」

「加拿大是不錯,但一般人未必能適應那種悠閑到極致的無聊。」

唐一寧從手機上移開目光說:「我小時候,叔叔一家移民溫哥華,大前年回來了,他說加拿大隻適合不需要再賺錢的人。」

謝之暉的廚子們做菜水準一流,大家都吃得肚兒圓。大叔只貢獻了一道甜湯,特意為康喬做的,又惹得陶園很眼饞,她認識的一個女人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幸福,而她的呢,要到幾時?她對周楊說過好幾遍,多看看這一對人,有勵志作用。

吃完飯在海島閑逛,石龍芮今天換了藍色裙子穿,嚴格說來是海水藍,像是海之女神從貝殼中升起的衣着顏色。裙子樣式也好看,如西洋畫里的女神,豐腴的體態,輕盈的身姿。她和趙鹿、康喬是同齡人,但身上並無滄桑感,也沒啥憂色,凡事都興之所至,很敞亮的一個人,石松忍不住說:「我姐這人,一向活得津津有味。」

陶園說:「她哪叫津津有味啊,是美滋滋好嗎?」

石龍芮粗眉大眼,爽氣得很:「別說得文縐縐,我就是個腦子不大好使的傻子。」

在沙灘上他們看到了白楊在和鷹叭犬玩,多可愛的大孩子,才十七歲,相貌晴朗,身材英偉,謝之暉用似水柔情和萬貫家財攻下他。這時陳桑榆和謝之暉談完事了,也下到沙灘上走走,石龍芮問陶園:「哎,你咋不羨慕小白楊?」

「石姐,難求無價寶,難求有情郎,我是兩者皆缺啊,羨慕不過來。」陶園舔舔嘴唇,很渴望焦急,又黯然銷魂,來綠島這一圈,她大受刺激,「有句話不是說的好嘛,沒有很多愛,就要很多錢,錢我估計搞不來,就想要愛了,我才不是給點陽光就燦爛,我要陽光萬丈。可我憑什麼啊,別人又不欠我。」

石松瓮聲瓮氣地冒出一句:「陶小姐,你說人為啥要結婚啊?」

「我的會員大哥,結婚的好處是很多的,我們公司的婚姻箴言是,百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

陳桑榆走來正聽到這句,壞笑道:「鳥這個字,太到位了。」

見她仍能講黃色笑話,周楊心裏一松,問:「阿姐,和謝先生談妥了?」

陳桑榆滿面喜色,維蘭網的名氣慢慢地做起來了,「最頂級的奢華消費網站」這一定位很深入人心,一線品牌以及高爾夫、賽馬、跑車、私人飛機等貴族消遣活動也都已強勢駐紮。就實力來看,跟郵輪是匹配的,謝之暉對網站也給了很大的優待,維蘭網將免費送兩個月廣告給他,網站的特大型活動,至尊會員福利啊,商家聯盟慶典啊,在時間允許的前提下,阿波羅號都作為主會場。

作為回應,阿波羅號每次出航都由維蘭網獨家發佈,旅遊上的操作也全權授予網站,聯手打造奢華旅行。陳桑榆說:「小子,徐圖先生的翡翠鑒賞會暨收徒儀式將在綠島舉行,你回去和易捷他們敲定細節,高銳那邊明天就會出專題來宣傳,公關公司的案子也由他來定。」

那遊刃有餘的阿姐又元神歸位了,周楊看着她,人們都以為她是維蘭網頭號狐狸精,妖艷精明,衝鋒陷陣萬無一失。其實呢,她也有疲憊的時候,丟臉的時候,心慌的時候,但她絕不會公開闢謠的,她說過,寧可被人恨,不可被人笑,可他真不希望她活得這樣累。

謝之暉擁著白楊回郵輪后,他問:「阿姐,跟他談事很艱苦吧?」

他見過她和男人談買賣,色若春曉,馴如綿羊。但謝之暉是另一類人,她的女性優勢不見得管用,可她用力按熄煙蒂,揉得把煙絲都爆裂出來:「不難啊,他還給我介紹了買遊艇時認識的遊艇製造商,是華裔,近段住北京,我大後天出差去見見。」

「啊,阿姐,你真有辦法!」他由衷誇她,天價翡翠、億萬富豪徵婚、鋼琴義演、名媛義賣、跑車、私人飛機、郵輪旅遊……阿姐不到半個月就為維蘭網談回了一系列尖端生意,是他難以企及的珠穆朗瑪。

花花轎子人抬人,她因此步步生蓮,陳桑榆謙虛了一下,扯出趙鹿:「趙姐和徐圖先生是我的貴人。」

命書上說,遇上比自己高几個階層的人,叫貴人。這樣的人看重的是她的品德和談吐,最關鍵在於言之有物。對謝之暉,對徐圖都是一樣的,大道同歸。

趙鹿正顏說:「不關我事,是你們陳桑榆聰明,最懂巧言令色。」

如何用餌,怎麼鈎,都有訣竅,周楊慨嘆:「啊,阿姐,這就叫傳說中的陽謀?」

海邊的夕陽是極美的,趙鹿說她最愛黃昏,她曾經投了一筆錢出版了一部外國童話,就是由於它像盛大的黃昏,金黃,暖洋洋,給人幸福感和小憂傷。謝之暉忙完了他的事,也過來和他們在郵輪上吹吹風,手上拿的是陳桑榆送他的見面禮,一尊產自英國伯明翰的水晶酒瓶,專門用來裝威士忌。

陳桑榆前幾天回寧波時,在父親的古玩店一眼相中它,是有年頭的物件了,但品相很完美,送謝之暉很合適。她送他身邊人的是一對Givenchy的袖扣,白楊在新近接的電視劇里飾演小提琴手,會有大量拉琴的動作特寫,袖扣就顯得很有必要了。

佩戴袖扣之風較興盛的要數意大利,意大利男士普遍注重儀容裝扮,捨得花一萬多塊買一件真絲襯衫,他們的袖扣上往往刻着家族的族徽,或者是其家族名字的縮寫。陳桑榆最初注意到袖扣,是她的一位律師客戶接連拍了幾對古董袖扣,並告訴她,如果你的職業需要大量做手勢,並且這手勢做得好壞關乎工作時,袖扣很重要。

後來她穿正裝出席重大場合時,也會戴袖扣,是很帥氣的麗人。正如律師所說:「我的當事人在休庭后對我說,當看到我在陳辭過程中輔以清晰得體的手勢時,他感到很安心,因為袖扣襯得我的形象『非常有力』和『信心十足』。」

袖扣的大小和光芒有點類似於女人的克拉鑽戒,一處小小的點綴,卻能讓男人舉手投足之間散發無窮魅力。白楊很喜歡,當場就讓陳桑榆給他戴上了,他穿白襯衫,睫毛濃密似蝴蝶,是非常非常清潔的美少年模樣,很符合電視劇里的小提琴樂手形象,如他的名字,很植物系,潔白無暇,青翠欲滴。

謝之暉是石龍芮的客戶,白楊是最近才跟他的,石龍芮便也為他把了把脈。別人都喊謝之暉為謝先生啊,謝總啊,康喬和趙鹿都喊他謝帥,雖然他真的不帥,而石龍芮喊他:「島主。」謝之暉給她的感覺很像《聊齋志異》裏的陳明允,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物,在蒲松齡筆下擁有陳明允一樣華美揮灑的人生。

陳明允救了龍宮皇后,被西湖公主看上,分身二用,一邊是回家后聲色豪奢,生子五人,日日宴集賓客,窮極豐盛;一邊是攜嬌妻美婢,洞庭泛舟,長生不死,珍珠如土,真是得天獨厚一人。

謝之暉半點不輸陳明允,最大的樂趣就是玩。康喬說早些年他還算個商務精英,而且是偶像劇里演的那種,在澳洲南太平洋上的遊艇上曬著太陽,翻翻秘書給他發來的年度財務報表,在瑞士茵特拉根的酒店住上幾天,再跑去法國的酒窖爛醉,並參與某些見不得光的暴利生意。收購郵輪后不思進取,逢人就感嘆自己老了,跑不動了,哪兒都不想去了,但事實上他才三十三歲。

謝之暉很享受石龍芮喊她島主,滿臉堆笑地和大家又聊了幾句,喚過白楊,扶着他的肩膀回房間。陶園看着他們的背影,流露出很憤然的神色,白楊才十七歲啊!青蔥般的鮮嫩,還演小鹿般潔凈的角色,他的粉絲若知道他的這一面,會不會悲痛欲絕?大叔像看穿了她的牢騷:「我年輕時看過一則洋酒廣告,場景金碧輝煌,顯貴們端著酒杯,畫外音就一句話:你得承認,人生有時候是真的不公平。」

「這話真討打啊!恨得牙齒痒痒。」周楊頓時想起了吳曼講授的那個二八定律,20%的人佔有着這世界80%的財富,真氣人。風月無邊的男孩子淪為玩物,午夜夢回,他會為自己傷心嗎?

唐一寧戴了助聽器,細聲細氣說:「我朋友說,人生從來不公平。」

唐一寧也會有朋友?她很自閉,在陶園之前,她沒有朋友。陳桑榆很詫異,是給她發短訊的那個人嗎?是誰?

唐一寧深深嘆氣,心酸難忍:「女人比男人更能感受不公平的待遇,除非她遇上的男人足夠好。」

陳桑榆笑了起來,徵婚節目里,邵瓊自怨自艾:「窮其一生要找的,到底是帶你認識世界的,還是動搖你世界的人?那麼多男人試探又離開,但沒人停下來,我心都涼了。」

王羽帆報之一笑:「你是過盡千帆皆他媽的不是,老子是等不著,不等了。」

對邵瓊來說,感情世界步步驚心,對王羽帆來說,只恨天下無賊。袒露是需要勇氣的,王羽帆說:「我以前有過男朋友,小我三歲,女人們,別聽弟弟們的甜言蜜語,他們渾身上下最厲害的就一張嘴,口燦蓮花,但百無一用,一有事就暴露本性,面不拉幾的。」

有姐弟戀情史的女觀眾們附和不已,有人舉例說,她前男友小自己四歲,剛確定關係沒多久,發短訊給她說:「我忍不了這孤獨。」女人最討厭這種說法,回復說,「我例假第一天,忍不了這痛。」普通朋友聽到這種說法,禮節上也會說句哎喲喝點熱的對不對,但男人無動於衷,自說自話他的工作很煩心,女人說:「我壓力也很大,枕頭上掉很多頭髮。」

自己都這樣訴苦了,難道他仍不勸兩句?可對方果然沒勸,就一句話:「不想提工作。」女人想,這也太糟糕了吧,彼此無話,第二天,男人又若無其事地找她,說想吃她做的飯,王羽帆問女人:「他是從小受寵的孩子吧?你想聽幾句知心話?他還等人疼愛他呢,連嘴巴都不甜,飛起一腳踢走是王道。我算是想通了,男人是幫不上忙的,小男人更不例外,不如靠自己這雙手,天道酬勤。」

其實吧,可能真有男人會喜歡王羽帆,她長得美,身材也正,不把這些話說出來,概率會大得多。可她說了,義無反顧地說了,這既可以說她真性情,也可以說她沒心眼,沒人告訴過她,有些話,不妨藏在心裏嗎?

她應該也知道,但她決意不在乎了。她在電話里和陳桑榆說:「說就說了,懶得藏奸。我在男人面前演得了戲,但演一輩子沒把握,我掂量著自己沒那能耐。那就不想了,算命的說我一輩子吃苦受累,操心的命,我挺信。」

王羽帆眉宇間有股悍意,生命力極強的女人,毫無疑問。陳桑榆想力所能及為她做點兒什麼,陳曦過兩天就要進劇組了,說是缺龍套,反派女二號的閨蜜們,她想請他搭根線。這不算什麼像樣的角色,但比起只能當通告藝人,無疑是算正正式式地入行了。

晚上的節目很盛大,謝之暉邀請了幾十家媒體來參加郵輪下水試航典禮,白楊等眾演員綵排了幾周,奉獻了一場妙不可言的演出。

演出是在郵輪內部的表演大廳舉行的,能容納八百餘人。謝之暉和陳桑榆聊過,無論一次航程是三天兩夜或更久,都將保證乘客每晚都能看到不同的show,而且都是根據他們的心愿來設計的。

愛玩也會玩的豪客一出手就不凡,郵輪內除了大劇院、表演大廳,還有電影院和酒廊,夜夜笙歌,恰如銷金窟。阿波羅號雇傭了一大批職業藝員擔當演職人員,演出是大場面大製作,服裝佈景都很考究,一流的激光和音響效果,節目水準也高,既有百老匯式的歌舞劇,也有魔術和雜技,一個小時全無冷場,所有人都看得歡喜讚歎。

陳桑榆尤愛舞美設計,《夢回大唐》的場景驕奢淫逸,博大壯美。最讓她意外的是石龍芮和陶園居然都頂着特邀嘉賓的身份上場了,都作胡姬打扮,身穿輕柔的羽衣,懷抱鏤金琵琶。

石龍芮在一群胡姬中舞姿最為出色,猩紅狂野的女郎,狐媚的笑靨。她裸著雪一般的雙腳,足踝處有細碎的鈴鐺一閃一閃,腰肢款擺,肌膚時隱時現,陳桑榆是女人都看得心頭火熱,原始的邪惡慾念洶湧澎湃,更別提座中男人了,無不心猿意馬。

陶園跳得也不錯,和石龍芮配合默契。趙鹿散場后誇她說,感覺太好,讓人想起老電影里,鞏俐演的天山童姥和林青霞演的李秋水,清歌曼舞,風華絕代。

白楊拉了一段小提琴,只算中規中矩,但他是島主的愛寵,照樣博得滿堂彩,大出風頭。當然,他的色相是好的,眼角斜飛入鬢,俊美至極,演完后目不斜視地走向謝之暉,恃寵而驕坐上他的膝頭。

並沒有人拍這一幕,像謝之暉這種極有身份的人,巴結還來不及,哪肯貪圖一小塊報紙版面而得罪他,記者們都心中有數。

陳曦就坐在陳桑榆和趙鹿旁邊,看白楊的表演時,他側身向趙鹿討雪茄抽。煙草氣味很芬芳,台上的琴聲如下雪般冷,男孩子面容帶一抹遙遠的慟色,陳桑榆很喟嘆,白天裏,陶園半開玩笑問過陳曦:「喂,你們怎麼都喜歡我姐啊。」

他說:「她好看啊,誰不喜歡好看的?」

陶園笑道:「趙姐也好看。」陳曦就抓抓頭髮說,「我說什麼陳桑榆都明白啊。」

她是明白他的,同為感情的淪落人,說穿了經歷的不外乎大同小異的事。少年時,小明讀《紅樓夢》裏的詩詞給她聽,她沒刻意去記,但此時在燈火輝煌的演出廳里,模模糊糊地記起關於襲人的判詞,倒也正合此情此景,便在手機上打下一行字,拿給陳曦看。

「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物傷其類,兔死狐悲,她是有感而發,為自己的心境,也為陳曦眉間的惘然。男孩子不說話,拎起手邊的香檳,金色的液體注入空杯,鼻子埋入一嗅,遞給她。

一個人要隱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陳桑榆飲下香檳,演出散盡后,和眾人到島上走一走,風起時花木搖動,沙沙沙好大聲響,在月色和燈光下投下大片暗影。崖頂建有大宅,謝之暉幾乎不來,但房間佈置得很奢靡,如君王和貴妃的行宮。

腳下波浪森然起伏,趙鹿和石龍芮在說話,康喬和大叔也在說話,陶園在和周楊說話,唐一寧抱着手機在和心上人發短訊,石松在看電子書,滿目皆是友人,陳桑榆坐在廊下的搖椅里搖啊搖,塞上耳塞,悠然聽老歌。

不期然的,又聽到那首《我是真的愛你》,許多許多年前,張信哲的歌。同學在課間遞給她一盒磁帶,正版價錢是10塊5毛。她仍難忘初聽張信哲的驚艷,那麼清冽,那麼惆悵,那時她剛念初中,不曾有過歌中的傷懷,仍在夜晚聽得流淚。

那盤專輯名叫《心事》,封面是張信哲的側面,唇紅齒白的男子,有一雙很純凈的眼睛,多少年過去了,忘不了。

張信哲的歌,總像是在唱給同一位美貌任性的情人,她一再一再一再地離開他,而他一再一再一再地原宥了她,很像張懷天和王妍麗的故事。陳桑榆心神渙散,恍惚間竟又看到毛豆,兩人在北京六月的暴雨中走,只一柄黑傘,長街遍佈倉皇的人,公交車許久都不來一輛,紅色計程車也不為他們停下。

毛豆在雨水中抱她抱得好緊,呵他那樣愛過她。太清楚是幻覺,陳桑榆忍不住嘆氣,在往事裏他們都還是少年,但終於也老了,生命里失去的已比留下的要多得多。

長風浩蕩,陳曦走了過來,他有一雙太會說話的眼睛,不聲不響,徑直走向她,蹲到她腳邊,頭靠着她的膝頭,不發一言。這是他的慣用伎倆,女人都吃這一套。

周楊看到了,想起身,但終究沒說什麼,仍席地而坐,不曾跑來和他們說話,只靜定地望向他們。

陳曦喝了酒,陳桑榆抬手摸他的面孔,涼而濕,是誰讓他這樣難過?陳曦不出聲,靠她更近些,拉着她的手,在幽暗的光線中悶悶地說:「你失戀,能放肆喝醉,朋友們都同仇敵愾。我不行,我要是說在為誰傷心,你們都只會替我鬆口氣,說句早該如此,不值得。」

「不,不,怎麼會?」

「會的。」陳曦坐在陰影里,抱着膝,空空蕩蕩的白襯衫,破爛牛仔褲,卻不掩艷色,真是個太漂亮的男孩子,「陳桑榆,我羨慕你。」

陳桑榆說什麼都不合適,便不多言,只一下一下地撫他的黑髮。良久良久,陳曦像橫了心似的抬起頭,摸到打火機,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煙霧繚繞里,因為醉,他連說話都很慢,但他一定要告訴一個人。

夜色使男孩子的聲音格外性感,一講話就感覺像在調情,可他說的卻是別的事:「你們都不相信的,但我是真心喜歡他。我家在貴州小縣城,家境不好,讀到初二,家裏就供不起了。選秀節目啟動前,我在藝校讀書,學噴火吞火,跳少數民族的舞,大冷天還得光着腳跳,以彰顯原始的野性力量,我問過前幾屆的同學,他們畢業后最好的出路也只是在民俗村演出。

我上一屆的同學,還有人在苗寨人家、傣族人家這類餐館里混飯吃。客人吃飯,他們表演,有沒有人看,每天都得演幾遍,稀稀拉拉的掌聲,和零零碎碎的工資。這算是日常工作,沒幾個客人會給小費,他們一邊剔牙一邊看,我也去看過,心裏很難受。

但是,最可怕的不是演出,而是未來,一團黑啊,想都不敢想。三十歲怎麼辦呢?你能想像五十歲的小老頭還在鑽火圈嗎?」

人一生中,真正能被設身處地着想的時候並不多,要面對的質疑遠遠多過被認同,但陳桑榆很明白陳曦,她拿起放在地上的純凈水,將瓶蓋擰開,遞給他。

陳曦接過水,卻不喝,像是心裏被堵得太久,只想汩汩地往外流淌:「我最大的幸運是趕上了好時候,那幾年選秀節目很火,我也去參加,我書念得少,又沒見過啥世面,腦子轉不快,說話也不靈光,沒混著好名次。

但我們那屆也挺不幸的,第一名也不算紅,我就更不用說。不紅就沒人找你拍廣告,賺不著錢。錄專輯更是扯淡,只能勤跑通告,這個綜藝節目露露臉,那個小晚會唱唱歌,掙點盤纏錢。可我還是慌啊,這比噴火好不到哪兒去啊,再往後可怎麼辦呢。

還好,我被他看上了,他托節目組的人找到我,安排了一場飯局。先頭他什麼都沒說,電視台的人只說讓我喊他謝老闆,我學着喊,端著酒杯一趟趟去敬酒。他在飯桌上也正經,不多說話,菜也吃得少,也看不出對我有意思,我敬酒,他就笑嘻嘻地喝一口,喝完了也不說什麼。

我也沒多想,誰知道吃完飯,他給了我一張門卡。我的座位跟他隔了三個人,他就那麼隨隨便便地扔過來,我接住,所有人都看着我笑。他就住旁邊的大酒店,我一看,門卡上寫着307,我一下子酒就醒了,徹底明白了。

3月7號是我的生日,我在這行也待了幾個月了,風言風語沒少聽,可臨到自己頭上吧,一樣心驚肉跳啊。那晚我怕得要死,在他門口走來走去,服務員奇怪地看了我好多眼,我遲疑得連自己都受不了,索性一橫心,剛想開門,才發現門沒關,他就站在門后,一把將我扯進去了。」

陳曦在傾訴中又變成少年郎,為自己痛快哭一場。於是他真的哭了,好淋漓,沒有發出聲音,眼淚無聲淌一臉:「我是真心喜歡他,真的,那時候,我什麼都沒有,可他對我好,吃的用的都是我想都沒想過,也捨不得花錢買給自己的,我覺得自己被寵上了天。最喜歡他的時候,我想過要為他做變性手術,幻想這樣是不是就能永遠和他在一起。

我後來總是想,一個人是不能把好處佔盡了的,太猖獗了,老天就要收回去。我跟他還不到一年,有天我在上海拍戲,給他打電話時,他說,你給我一個銀行賬號,你放在這邊的東西,我就不寄了。

我當時就懵了,他掛了電話,我想了三遍才想清楚,哦,他不要我了呀,連我的東西都要扔掉啊。我想有骨氣點,不要他的臭錢,他會記得我久一點嗎?可我裝什麼純情呢,當初是為什麼和他在一起呢。沒有他了,我又成了浮萍,可我不想退回去吞火,前面也沒人給我鋪路,我需要錢。

我給了他卡號,兩天後,我拿到了一筆錢,不算太離譜的數字,但作為遣散費,挺像樣了。我盯着銀行的短訊通知看了又看,想哭,卻笑了起來,劇組的人都說,我那個鬼樣子很可怕,不像在看短訊,倒像在看《葵花寶典》。」

陳曦軟軟地靠着陳桑榆,將整張臉都埋在她的膝蓋上,周楊望着,很艱苦地控制自己不去走近。

陳曦投靠她,而她溫柔承接。可他呢,他近情情怯,他心中有鬼,他好艷羨他。

陳桑榆問:」我以為你一輩子都不願意再和他碰面做朋友,是放下了,還是捨不得?」

「你看過《阿飛正傳》嗎,張國榮到南洋尋找生母,他曉得她在樓上想看看他,但他記恨她不認他,所以他走了,只給他一個背影,他說,既然她不給我機會,我也不給她機會。我本來是這樣想的,也這樣去做,在他生活里消失了快三年,但後來我想通了,我們跟生活較量就已經太難了,何必再把人和人的關係搞得也充滿較量呢?要和自己還在乎的人保持友好往來,與人為善才對啊,所以我和他恢復邦交了。畢竟也過了蠻久了,我沒剛分開時那麼難過了,但今晚看到白楊,我想起當時的自己,也是受過寵的,我……」

這時趙鹿抓着酒瓶邊喝邊走到廊下,戲謔地看着他倆,然後笑了,走開去。電光石火,陳桑榆突然明白了她,或是說,他們。

趙鹿和陳曦,是一樣的人,揮之不去,所以轉身和解。

陳曦口齒還算清楚,可知醉得有限:「康姐和他有工作往來,她和我說,老謝嫌我太貪,總想借他上位,成名了好一腳踹掉他。可他真錯看我了,別說我可能沒這本事,就算有,他也是能把我撈回來的。他說他不喜歡這種感覺,所以放我出去自生自滅。陳桑榆,老謝這個人啊,當慣了人上人,要雨得雨要風得風,什麼都來得容易,也就不珍惜,他甚至沒有控制欲,因為他不用去爭取什麼。

其實他不曉得,我不是要得多,我也沒想過要離開他。我只是時常心慌,除了一張臉,我啥都沒有,但這張臉又不是最好看的,不算多大的優勢。我想,混成了家喻戶曉的大明星,就不至於辱沒了他吧?他家裏人接受我們的可能性就會大一點吧?雖然他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可那一年我才二十一歲,我想被接受。」

那一年,男孩子才二十一歲,平生頭一次,想和一個人天長地久。可是時年二十九歲的謝之暉,不相信。四年後,陳曦步他後塵。人的心就是這樣,逐漸逐漸的被時光打磨得表面圓滑,內里粗糲。

所謂堅硬,可能和「不相信」有某種隱晦而直接的關聯,但誰又能說出個所以然呢。陳桑榆長發被風吹盪,獵獵飛揚,很是鬆快,但聽到的往事卻很沉重:「陳桑榆,你信嗎,我也陸陸續續和別的人在一起過,但我只跟他談過戀愛。」

長手長腳的男孩子說完這席話,搖搖晃晃地向門外走去,消失在濃郁的夜色里。他口中哼著很老的歌,是陳桑榆熟悉的:「提着昨日種種千辛萬苦,向明天換一些美滿和幸福。」他在《主編是御姐》那部電視劇里唱過,讓她印象深刻,一碰面她就誇過的,在選秀節目上過五關斬六將的人,比起一般演員,歌藝有保障些。

她站起來,眺望着他的背影。他或許回去大睡一場,或許叼著一張紙牌,渾渾噩噩地和人打到天光,又或許在電影前一坐一整夜,但無論如何,天亮后,他又將是另一個人了,眉目亮堂,一笑如太陽。

內心的大窟窿,漆黑透不進光的,你我都有,這不稀罕。

且讓黑暗成為永久的秘密,噓。

陳曦走後,周楊想問,卻沒問,只陪她站了一會兒。他甚至是嫉妒陳曦的,他能大方地和她說心事,而他只有在她不清醒時才敢。

有風,有鳥,有寂寥的心緒,一時又靜默了,開了香檳來喝,揚一揚酒杯。石龍芮從冰箱裏揀幾塊芝士蛋糕遞給他們,嘻嘻哈哈地說:「一口煙,一口香草冰淇林,很像在喝冰咖啡,快試試!」

光線太暗,石龍芮臉上有廊外棕櫚樹的暗影,如海妖般魅惑。趙鹿走來,從碟子裏取一塊蛋糕吃,一同走回燈火璀璨的屋內。旅居德國多年,趙鹿的口味很西化,陳桑榆不禁問:「趙姐,你為什麼會回國?」

趙鹿短促地笑一聲,沖大叔努努嘴巴:「你問他。」

康喬將詩集放在大叔腿上看,他微微後仰,以很舒服的姿勢玩手機遊戲,陳桑榆一看,是五子棋,他看着她說:「她在中國。」

多簡單的答案,她在中國。

毛豆可能不會再回來。

夢想遠去,大航海時代從此不再,她和他的青春已作了古。就像這中年男人,去國十餘年,也會有無數悲喜交加,與命運抗衡的時刻,但今時今日,他和妻子自如自樂,成了一個徹底的生活者。

真正勇敢的人,是忍受了生活的一地雞毛,並把它過得風調雨順的人。陳桑榆看着大叔和康喬,在不遠的未來,她也將淡漠過往嗎,這所有的故事。

陶園也問過大叔和康喬的故事,大叔說得很簡單,人老了,看開了,幾經思量,被降服,收山歸隱。但他與她認識的有點小錢的老男人都不同,她想向他討教一二:「我的會員里也有像您這樣的好大叔,我很戀父,就想和成熟男人在一起呢,可他們好像都不喜歡我這一類型,我該怎麼辦啊?又不是白娘子,有法力下一場大雨,幫我順利地勾到他。」

大叔就笑,只說自己給不了建議,他過了享受天真的階段,心態也老了,不習慣女孩子化著濃妝,戴美瞳,動輒睜大眼驚詫地反問:「真的嗎?」

十幾歲二十齣頭的小姑娘也是有好處的,她們很會大驚小怪,對一點點小事奉上崇拜和驚喜。興許是裝的,興許不是,但男人們通常會老懷大慰,因為從來不知道自己居然這樣英武不凡,而且說話既中聽又有趣還睿智。

這大概是年輕姑娘吸引老男人的重要原因了,相對來說她們好滿足,給點小樂子就能換來她們的激情和熱情。

在康喬患抑鬱症的三年裏,有客戶給大叔介紹過女人,都是高知女性和外企女高管,天生麗質,氣質不俗,他也不是坐懷不亂,但不認為對方會愛上自己。到了一定的年齡,人很容易愛無能,那樣就淪為性伴侶了,可這索然無味。

最重要的是,他為康喬回國,他不放棄她。

「我算是明白了,您是這樣的您,也是因為您娶了那樣的她啊,換個女人在你身邊,您可能也會是別的樣子。」

一屋子人就都笑了,陳桑榆說:「笨蛋園園,感情需要心思,而不是心計,哪有什麼獨門秘籍。」

石龍芮說:「你忘了你抽的牌啦?做坑蒙拐騙的撈女也是要有天賦的,你不行。不同的人生選擇,是靠不同的人生觀支撐的,有些男人女人沒有底線,但很無敵很風光,他們從來沒有不好意思過,你有底線,學不來。」

陶園嘟著嘴:「好吧,各位大佬,受教了。」她是一行人中年紀最小的,像是一家人里最小的女兒,不自覺就讓人嬌憐。可一回到別墅,她的臉就垮下來了,怏怏不樂地看電視,打發陳桑榆快去洗澡:「姐,你先洗,我和糖糖聊聊。」

陳桑榆很訝異,照說陶園此行收穫甚豐,既說動了石松成為婚介所會員,又見着了陳曦,還給前男友陸曉聞找著了新工作,石龍芮的醫館客戶在惠州一座深山搞蜂蜜養殖,正需要人手幫忙,為他打理網上直銷事宜,這都是好事情,可陶園臉上只有焦躁之色。

洗澡時陳桑榆還在想,似乎有些什麼不對勁,會是什麼呢?洗完了出來一看,陶園和唐一寧分坐沙發兩端,一個發短訊,一個摁遙控器,不斷換台,很心浮氣躁,並無交談,她剛想問:「園園……」

陶園很不耐煩,竄起來,去奪唐一寧的手機,輕蔑地說:「別藏了,我知道是誰。」

唐一寧呆住了,陶園從她手中抽走了手機,瞥一眼,笑了笑說:「我的男人,我有什麼不清楚。」

陳桑榆愣了一下,所有的不安頃刻都清晰起來,唐一寧的臉紅,她眼中露出慘痛……這所有的所有,都因為,她喜歡的人是陶園的男朋友劉明浩。

可憐的女人,安靜的外表下一顆矛盾的心。陳桑榆聲線暗啞,問:「怎麼會這樣?」

她甚至是要負一定責任的,是她遊說唐一寧家開網店,又嫌商品文案不吸引人,陶園這才將劉明浩介紹過去,賺點兒小錢,哪曉得劉明浩見唐一寧家世不錯,竟和她搭上了。

唐一寧看着冷笑的陶園,像是碰到天底下最大的煞星似的,眼神既抱歉又認命,元神似已被攝走,只會說:「對不起,我……我不想的,對不起。」

陶園不理她,向外走去,陳桑榆擔憂她,回裏屋換了衣服追出去。夜很深,郵輪上仍熱鬧,但海邊靜悄悄,陶園心灰意冷地看着浪花拍岸,皺着眉咬指甲,深深的,密密的,讓陳桑榆都替她覺得痛,但她渾然不覺,咬完一個又一個。

陳桑榆走過去捏她的肩膀,瘦瘦的硬硬的,脆薄得好像一捏就要碎掉,陶園回頭,笑得酸痛難當:「我不是剛才才曉得的,劉明浩昨天就向我坦白了,可她不說,她還瞞着我,她想瞞到幾時呢?」

陳桑榆見她難過,便抱了抱她,年輕人之間真是一筆糊塗爛賬,她要理順這裏面的邏輯,得花上一支煙的時間。

陶園掩住面孔,怕自己流淚讓陳桑榆看見:「姐,我不怪劉明浩,我們約定過,碰到能讓自己擺脫這種半死不活狀態的人,就好聚好散。他找著了糖糖,我也替他高興,哪怕他騎驢找馬,把我當驢子騎,我都算了。真的,你別不信,我不是那種人,就算開始沒幾分真心,慢慢也會滋生佔有慾控制欲和妒忌心,我不會。」

這點陳桑榆很信,陶園和劉明浩像江湖兒女,圖的是開心,講的是義氣。他倆感情很好,但家人的感覺多過戀人關係,能聊很多心事,分開也能落落大方說清楚。

陶園頭髮又長又黑,垂下來掩住半張臉,輕聲說:「可糖糖這算什麼?我和你都對她不錯,她竟然遮遮掩掩。若不是劉明浩主動說,我還被蒙在鼓裏呢!我最氣的就是她跟我裝!我也有顆心啊,被她氣死了!農夫和蛇的故事啊,她撬我牆角,我還拿她當姐妹,一有熱鬧看就捎上她,結果他媽的最大的熱鬧是我!」

往往是這樣的,最厲害的妖精不是張牙舞爪兇悍驍勇的,「我是民女我很無辜」的類型才最讓唐僧防不勝防。陳桑榆說:「她可能也不是裝,她是不曉得怎麼和你說,這幾天她看上去挺問心有愧的,不敢和我對視。」

「那她就有臉當着我的面搞三搞四啊?成人之美我也懂,但你不能一邊偷我家的閑置,一邊裝沒事人,沖我直樂呵吧?」陶園的上司是北京人,她跟着學會了不少北方話,越說越來氣,「姐,劉明浩是翻身了,可我為啥還沒轉運啊,怎樣都碰不到肯娶我的有錢人?石姐最氣人,她乾脆說我沒那種命,還說我將來的那一位名字是三個字,我可等著看她說得準不準。」

按照小明的萬事皆幻影論,美麗和財富都不堪用,背叛,變故,衰老和寂寞……我們不想要的,它們都抵擋不了。陶園很不服氣:「可又窮又丑的人也避免不了這些呀,姐,美麗與我無關,但財富還能爭一爭,我想要享點福,弄點甜頭嘗。」

陳桑榆黯然,除了在母親不許她當左撇子時,被打過手心之外,她的童年還算順利。可陶園是吃了苦頭的,她遭受的家庭暴力很嚴重,每周都會挨打,被打得青一道紫一道的鬼哭神嚎,街坊鄰居們都竊竊私語。

陶園是女孩子,別人會來勸,可她的父母認定了既然孩子是自己生的,任殺任剮都行,又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照打不誤。連在單位被領導罵,被同事坑,或是買菜時被找回了一張假幣,都要逮住她一頓胖揍。

陶園十幾歲時念職高,常給陳桑榆寫信,用盡華麗辭藻來表達憂傷。她和陸曉聞談戀愛后,喜氣洋洋地對陳桑榆說,自己的愛情是最珍貴最純潔的,願意跟他上刀山下火海,去世界上任何地方。

可她後來發現,跟陸曉聞在一起,她去不了任何地方。她說:「姐,他一件衣服穿三年,還不許我買。我堅持偷偷給他買回來,他還要發脾氣,我說他是成年人了,出門在外要把自己弄得體面點,他說衣衫整潔,舉止大方就好了,省下一點錢都花在我身上。」

陳桑榆對陸曉聞印象不錯,他為人很樂觀,陶園凶他,他哈哈笑,祭出《西遊記》裏豬八戒說的:「粗柳簸箕細柳斗,世上誰嫌男兒丑。」

這位也是《西遊記》愛好者,陳桑榆有巧遇知音的感覺,她總會對跟自己有相同愛好的人心生親切。真的,人們常常會嫌棄男人別的,相貌通常不是第一位,而對女人的評判恰恰相反。

陸曉聞勸過陶園,說有句老話叫「沒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這讓陶園非常反感,覺得像在跟母親生活,母親也愛拿這句話勸自己認命。

陶園和父母的關係很緊張,跟母親還拌拌嘴,根本不和她的酒鬼父親說話,在她看來,那就是一粒人渣,打老婆打孩子,還愛逞無用的大男子主義。所以她很渴望能被一位真正的大男人疼愛,陸曉聞對她好,但滿足不了她。

在最初的時候,陸曉聞為陶園的柔弱所心動,漸漸意識到自己錯了。父愛缺失的女孩子是不會如外表般溫良的,在她的成長過程中,首先要保證在沒有男人撐腰的情況下,如何保全自己,不受欺負。

這和吳曼也挺像,陳桑榆聽易捷說她父親過世得早,母親又患了癌症,肩上擔子很重。因此雖然她不喜歡吳曼,但也不想拿她怎麼樣。在給丁浩等人吩咐工作時,男孩子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問她,知不知道吳曼造她的謠,周楊和她差點打起來,她是不曉得的,但聯想到周楊脖子上的抓痕,恍然大悟。

嚴酷家教和激烈競爭的生存環境,會導致人長期緊張,而人在緊張狀態會富有攻擊性。吳曼是很典型的一例,所以陳桑榆還能說什麼呢,這倒不全是對她保持了心理優勢,而是嚴格說來,吳曼並沒能真正妨礙到她。

世間奇怪的人和事太多,沒必要去招惹,遠離才是上策。真正使她憂心的,是自己的破事兒,以及如親人般的陶園。

陶園說:「姐,石姐讓我別太擔心你,她說美麗的女人往往有九條命,我問,那不美麗的女人呢?就只有一條賤命嗎?她對我說,前者不死心,老蹦躂著要重生,後者多半默認了,平息下來了,問我要哪一種。我覺得這不是由我選擇的啊,是我的相貌說了算,我最大的心愿沒變過,我要找個能讓我心裏安穩的大男人,像小喬姐姐的大叔那樣。」

要說這世上有免費的午餐吃,陳桑榆信,在賭場里,只要兌換幾枚籌碼,即使不賭也能吃到免費的自助餐。但是要說天上掉餡餅,她是不信的,六樓掉個花盆都能把人砸死,怎能相信天上掉餡餅呢,那麼高,會砸得你非死即傷。她說:「我覺著吧,找男人還是要看品格和性情,哪有現成的便宜可撈?富豪榜上的那一溜人,20多歲時幾乎都是窮小子。」

陶園反對:「姐,照形勢來看,寒門難出貴子了。」

陳桑榆笑她:「我說你是不完全拜金小姐,你還不認。你對有錢人又挑又揀,既不敬業,把人家當成金主跑前跑后熱絡活泛,又不善始善終的演戲,我是有錢人也不要你。」

陶園的臉都氣歪了,陳桑榆又說:「你不是介紹陸曉聞幫他的新老闆做蜂蜜網店嗎,做好了,利潤不少,我幫你做策劃。」

陶園這才破涕為笑:「姐,就知道你對我好。」抬頭望了望郵輪說,「不過說真的,姐,有錢到像謝之暉這樣,感覺跟夢幻似的,好不現實啊!但我好驚訝,有錢人也沒我想像中的那麼漫天撒錢,好像也有點分寸感。」

「這就對了嘛,有錢人也不全是偶像劇里那樣,只熱愛當情聖。我的總裁只愛探險,徐圖娶了三個老婆,謝之暉馬不停蹄換男朋友,連王胖子吧,他要找聖處女,你哪一個也搞不定。」

窮人對有錢人的生活很容易幻想得很變形,就像老農民蹲在田埂上啃玉米,以為皇帝干農活時有三個傭人給他擦汗,吃的是紅燒肉。陶園說:「嗯,男權社會嘛,對他們是很偏心的,女人只能意淫了。」

兩人笑鬧着走回別墅:「男人的意淫是建功立業三妻四妾,女人的意淫是,她的男人建功立業了,明明可以三妻四妾,偏偏只要她一人。男女大不同啊,多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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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侈品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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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美麗的女人往往有九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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