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你認為自己值多少錢

第九章:你認為自己值多少錢

也許每一個能討老闆歡心的女人,都難免有點睡眠不足的,你們說呢?

陳桑榆是被電話吵醒的,一摸手機,上午九點二十七分。她的鬧鐘定在七點半,響了幾遍都沒聽到。好在不用打卡,否則她的考勤記錄很難看,但連續多個晚上都得靠烈酒才能睡去,她不想過分苛責自己。

周楊在那端問:「阿姐,你起床了嗎?香港做保健品的那位楊先生找不到你,電話打到公司來了。」

楊五更是張懷天介紹來參加徵婚活動的,不可怠慢,陳桑榆說:「好,我會和他聯繫。」

昨晚的酒不醉人,越喝越清明,直叫人意志薄弱,她便肆無忌憚地想了一會兒毛豆。於是廢掉了,清晨爬不起來。開車時還在自嘲地想,每天都遲到,是因為早上要花時間用502膠水把支離破碎的自己沾起來。所以呢,能看似完好地坐着就不錯了,旁人不能苛求讓她走路。真的,她試過,做不到更好了。

可是,依然要打起精神,剷除異己、培植黨羽,衣香鬢影地出入動輒百萬以上的生意場,儼然一個渾然天成的女陰謀家。女陰謀家在電話里和楊五更聊了聊,意外的是,對方和王胖子的擇偶標準南轅北轍,他甚至說不願意找太年輕的,沒閱歷,不懂人情世故,壓不住自己的火。壓不住火就會缺乏分寸感,控制不了場面和男人。

陳桑榆輕笑:「楊先生以前的感情經歷里,最中意哪種類型的女人?」

楊五更不假思索:「我欣賞智能的。我啊,至今難忘從前在醫學院讀書時的師姐,她學的是精神醫學,穿白大褂,不苟言笑,但我眼裏她性感至極。」

楊五更在十多年後在美國和師姐重逢,但怎麼辦呢,他仍搞不定她。他只曉得用錢,但師姐是清高的科學家,因此他惆悵萬分:「陳小姐啊,我最中意用錢買不到的女人。」

「可你卻來參加我們的活動。」陳桑榆笑他。

楊五更倒也坦白:「主要是為了我們研發的產品打廣告,找老婆倒是順便的事,我不強求。我也不太認為活動上會出現我想要的智能女人,沖着錢來,都不懷好意。」

陳桑榆在心裏說,能分辨出女人是否有智慧的男人很稀有,何況一個男人再欣賞有智慧的女人,也不等於他不會愛上天真無邪的十八歲小姑娘。但口頭上她仍要對客戶給予必要的鼓勵:「楊先生,女人為了婚姻,搭進了後半生,無論如何不能算是心存惡意,至於嫁有錢人,那是為了錦上添花,因為誰也不願自虐地專挑窮鬼嫁。」

楊五更笑了一聲:「這倒是,在有選擇的情況下,我也不願找個又丑又懶的。」

「是啊,楊先生,難道一個人仗着內心很豐富,就撈件破破爛爛的短褲出門嗎?」

收了線,陳桑榆微微笑了,每個客戶都帶着不同目的而來,這場徵婚大戲將好看得緊,她得加快步伐再物色兩名億萬富豪。

徐圖的那位朋友鄧土匪也和她說過擇偶標準,她四十來歲了,不用像小女孩似的,需要找有錢男人來滿足名牌包和出國旅遊的需求,她想遇見的男人,是要有所成就的,比如高雅廣博的學識,談吐風趣機智,而且能不卑不亢——解語花似的男人不難找,情場浪子都是箇中高手,但是否能入鄧土匪的法眼,還得拭目以待。但這個觀賞過程將會很有趣,不是嗎?

剛停好車就看到Quentin了,他也剛到,正躬身拉開車門,請總裁下車。陳桑榆迎上去:「兩位早!」

Quentin湛藍的眼睛裏充滿了笑意,用漢語跟她說:「我看了闢謠的視頻,反響很好。」隨即向總裁介紹着她,「Elisa小姐,我們的商務總監。」

總裁朝陳桑榆頷首,跟她印象中禮節周到的法國紳士毫無二致,若不是知道他的身家在先,她只會以為這只是個風度很好的、保養得很不錯的外國小老頭兒。

從前在拍賣行工作,陳桑榆常常感覺越有錢的人越隨和,反倒是財力次之的人才會有傲慢勁兒和張狂感。這位總裁大人也是,三人走向電梯時,他和煦地問陳桑榆:「Elisa小姐,我能看看你的車鑰匙嗎?」

陳桑榆當下遞給總裁觀賞:「這是樓船,用橄欖核雕成的。」

Quentin湊近來:「這麼小?哇,窗戶能打開!還有人!」

車鑰匙的飾品是一枚小核舟,很袖珍,但工藝很精細,不僅八扇對開窗戶都能活動,船內外還刻有很多人物,神態動作皆不相同。總裁愛不釋手地看了又看,贊道:「他們用橄欖核雕了一條船,船上有30多個人,絕對的微雕藝術品!」

「對,我們中國人誇它微乎其微,神乎其神。」陳桑榆正盤算著拿核舟進個貢得了,但總裁看出她的猶豫,笑着還給她,「我不和小女孩搶玩具。」又對Quentin說,「中國古船技藝名不虛傳,我這次將大有收穫。」

陳桑榆的心突突跳,總裁莫不是真的盯上了中國的寶藏吧?她忍不住問:「您是來考古的嗎?」

總裁和Quentin都笑了,陳桑榆還真蒙對了,總裁此行是和考古有關。荒島餘生玩膩后,他對水下考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新近購置了一艘退役的驅逐艦,經過改裝后,不但具備軍艦的優點,打撈技能也很卓越。Quentin不無得色道:「Elisa小姐,老闆的驅逐艦可不能小覷,軍事力量很強,導彈、魚雷和艦炮配備齊全,加勒比海盜才不是對手。」

陳桑榆對驅逐艦不陌生,照搬毛豆對它的評點:「驅逐艦好東西啊,既可轟潛艇,也能趕飛機,還能襲擊同類,是個逮誰咬誰的暴脾氣。」

當時她聽了嘻笑:「那不就是我?」毛豆擠兌她,「比你的威力大多了,你可以想像一下,工商城管交通公安聯合執法……」

「打住,跨省了。」

總裁這幾年的玩樂重心轉移到海底寶藏上了,他覬覦的是一艘納粹寶船。二戰期間,德軍入侵希臘后,一個蓋世太保高級軍官威脅希臘人,只有交出錢財,才能免於被處決或送往集中營。希臘人妥協了,德軍戰敗后,軍官將財寶裝上漁船逃走,途中遭遇事故沉沒。

據估算,寶藏中有50箱金銀珠寶,總價值在25億美元以上。總裁計劃結束中國之行后就飛往希臘達薩洛尼卡海域,探測漁船的準確沉沒方位。他來華的目的也簡單,將專程到陽江市水晶宮看望「南海一號」,取取經。

南海一號是迄今為止世界上發現的海上沉船中年代最早、船體最大的遠洋貿易商船,它在海底沉睡了800多年,於2007年底整體出水,艙內文物總量超過了敦煌莫高窟的數量,學術價值和商業價值舉世罕見。

總裁既對南海一號的發掘好奇,也對古中國頗具好感。這還是Quentin的功勞,前幾年他在和松下集團一位高層談事時,發現他辦公桌上有本《孫子兵法》,在這之前他就知道日韓民族、美國《企業家》和倫敦牛津大學的經濟學家都很推崇他,但一直沒看過。

日本人當天就送了一本英文版的《孫子兵法》給他:「松下幸之助先生能全文背誦它,把孫武奉為神,松下集團的管理人也都視之為教科書。」

松下幸之助是松下電器的創始人,連他都盛讚,作為合作方,Quentin也想了解了解。一讀之下也引為經典,隆重地介紹給了總裁,這次總裁來華,他又把案頭上那本精裝本送給了他。

「Denard先生好眼光,看上的全是鄙國至寶。」陳桑榆沖總裁晃晃大拇指,半開玩笑地說。

在拍賣行待了四年多,她很難扭轉對法國人酷愛掠奪的壞印象。1860年英法聯軍侵華,對圓明園進行了大規模的劫掠,隨後一把火燒了它,百餘年後,法國人不顧中方強烈抗議,執意公然拍賣當年所得,單是兩件文物總價值就超過了兩億人民幣,這在拍賣史上也屬罕見。她作為拍賣圈裏的一員,深知法國人手裏收藏着大量中華國寶,光是他們的吉美博物館里,就藏有18世紀以來的兩萬多件中國藝術品。

大作家雨果評價過:「現在,我證實,發生了一次偷竊,有兩名竊賊。尊敬的巴特勒先生,以上就是我對遠征中國的全部讚譽。」若非總裁的發家跟中國沒啥關係,陳桑榆指不定會認為他祖上正是一名竊賊。

總裁不知道有人正在腹誹法蘭西,拿起書翻著:「這本比上次那本還漂亮,Quentin,我可就奪你所愛了。」

真奇怪,牆裏開花牆外香,鬼佬們對《孫子兵法》比國人在意多了,陳桑榆道:「兩位先生,如果國人也像你們一樣看重《孫子兵法》,我們就能把公司都開到香榭麗舍大街上去嘍!」

「Elisa小姐,你們的祖先在幾千年前的見解,到今天還使人有所啟發。」總裁學她的樣子,也晃晃大拇指。

「是的,《孫子兵法》對商業領域有很強的借鑒意義。我是在熟讀之後,才發現孫武竟是一個很有危機意識和成本意識的人,非常講究產出投入比和效益最大化。」陳桑榆聽小明的話,研究了這本書,既震驚又受用——「上兵伐交,其次伐謀」這8個字仍可在當今社會遊刃有餘。她身為空降兵,不也在按老祖宗教誨的行事嗎,先搞外交,再搞陰謀,擱在軍事上,那就是和平演變啦。

總裁說:「中國人的好東西太多了,你們的文化和藝術跟法國同樣傑出!」陳桑榆在心裏跟了句,「有過之而無不及好嗎?」但孫武告誡過她,不合於利而止,駁上司的面子的事做來沒好處,好吧,忍。

總裁在法國南部開發了一片海域,想請進幾艘來自東方的仿古遊船用於商用。陳桑榆問:「比方說,乾隆皇帝下江南時乘坐的寶船?」

「好極了!我的遊客們會想要體會中國皇帝的風光。」總裁幼稚地問,「船頭是不是畫着龍?」

陳桑榆難得碰到道友,興緻大增:「那您真該去趟上海,中國航海博物館里一定會有使您滿意的船型,我很喜愛那裏,常常去的。」

航海博物館是2010年7月開業的,毛豆去年回國還去參觀過,陳桑榆閑暇時也愛去逛,她迷戀那些美麗的古船,常常在大廳中央那艘三桅三帆的明代福船前佇立良久,想像著鄭和下西洋的盛況。

總裁很興奮:「這太棒了!美麗的Elisa小姐,我是否能榮幸地邀請你一同前往?」

總裁的私事於她也是公事,但陳桑榆想推卻,為難地看着Quentin:「我來維蘭網才一周,時間都花在掃雷上了,工作才剛上手呢。」

「不不不,還有什麼比探索未知的海洋,挖掘無盡的寶藏更迷人的呢?」總裁不遺餘力地鼓動着,「我沒去過上海,但我有幾個老朋友在那裏做生意,我認為我們的網民大概會歡迎跑車交易。」

真不愧是法國佬,連批評都像是在夸人。見他對維蘭網的商品不夠高端頗有意見,陳桑榆心知這是他在拉她一把,連機會都推掉就不妥了,當即對Quentin表態:「我回上海若能促成豪車入駐商城,也算功德一件吧?」

Quentin對兩全其美的事豈有不答應之理:「Denard先生,那幫您訂哪天飛上海的機票合適?」

「Elisa小姐,明天如何?」法國人想了想,改口道,「噢不,明天是你的休息日,下周一吧,我們可以談談你們美麗的船和計謀。」

這個總裁大人有點人情味啊,陳桑榆對他刮目相看:「好,我一定奉陪。對了,Denard先生,我收集了若干中國古船製作圖紙,和幾張縮微成品的照片,到時候都送給您。」

離開Quentin的辦公室時,陳桑榆臉上還掛着笑,以她的資歷和頭銜暫時很難和跑車經銷商直接對話,有總裁引薦就好辦多了。

格子間人來人往,很繁榮的景象,吳曼斜倚在誰的桌前大放闕詞:「哎,也許每一個能討老闆歡心的女人,都難免有點睡眠不足的,你們說呢?」

她是背對着陳桑榆的,看不到她正走過來,急得聽眾拚命使眼色,她這才慢慢地轉身,表情鎮定自若,似乎談論的並非陳桑榆:「王婷婷沒找到你嗎?人事招了些大學生,說讓你下午去挑一些。」

十一月的深圳,吳曼居然在裙子外面罩了件皮草小坎肩,壓寨夫人的氣勢很盛。她說得沒錯,陳桑榆是睡眠不足,眼睛裏帶着紅血絲,要靠妝容來挽救,但這和老闆無關,吳曼又在公然造她的謠,之前她還說過她招人是為了對商務部大換血,弄得軍心不穩。可這又有什麼打緊呢,把她拖下水就是了:「哦?是你打的申請去要人?」

她吳曼能無中生有,她就不能信口雌黃了?對付小人,君子那一套行不通。吳曼喊冤:「我打申請不得找你簽字嗎?」

陳桑榆不接茬:「這可有點奇怪了,人事不是規定,得在十個工作日前就上交招人計劃嗎?這樣吧,下午你和我一起去挑挑看。」

耳朵尖的人勢必會聽到這通對話,也勢必會傳得部門人所皆知,這就夠了。往太陽穴抹了點白花油,又接了若干公事電話,陳桑榆的滑鼠久久地停在了易捷寫來的郵件上:

「陳總,我想和您反映反映,我們這個小組的組員以前大多是跑賣場出身,客戶資源集中於國際著名零售商如沃爾瑪、家樂福和麥德龍等。我本人在廣告業多年,在家化、日化的優勢明顯,來維蘭網本想大展拳腳,但進來才發現吳總和我談的,跟公司戰略大有出入,我們商城並未將服裝和化妝品牌算作重頭,加上吳總規定堅決兩個BD不能拜訪同一個品牌,我們組的工作開展得很不順利,包括我在內好幾個人都心生去意。不知陳總幾時有空,我想當面和您談談。」

陳桑榆的前東家是滬上知名的拍賣行,但同事友愛,上司也很和藹,下班了還經常相約去喝一杯,上下級的觀念不濃,就算是平頭小百姓,遭受了不公平對待,照樣敢衝到老闆辦公桌理論。可維蘭網跟一般外企似的,等級森嚴不可越權。

當然,更可能是由於她在拍賣行還只是愣頭青,老闆又好接近的緣故。易捷就不同了,他不是吳曼的寵臣,只是一介不受重用的小主管,手下一幫人都快沒飯吃了,他手無依憑,缺乏犯上的底氣。

這是封投誠信,陳桑榆在桌面上敲了敲,下了結論。心生去意無非是想引起她注意的說法罷了,想必易捷認為,不說嚴重點就不會受重視。他真想走就不會寫郵件,新官剛上任,他還想再觀望觀望。

從通訊錄里查到易捷的分機號,陳桑榆撥過去:「是易捷?我是陳桑榆,請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看看時間,上午10點29分,她給吳曼掛電話:「下午兩點在十樓2號會議室碰頭,給商務部補充新鮮血液。」

她猜吳曼一定被弄鬱悶了,因為周楊在QQ上跳出來說:「阿姐,你真厲害!現在部門都在傳說是吳曼在招人呢!我又被拉回群里了,你不曉得多熱鬧,大家還開出賠率呢,賭是美嬌娘勝,還是男人婆勝。」

被人稱為美嬌娘,陳桑榆心情大靚,戲謔道:「吳曼是男人婆?你見過哪個男人婆撕心裂肺露事業線?」

「……有效果嗎?」周楊轉發女孩子們對吳曼的評論,「老女人今天穿得好楊貴妃啊!珠圓玉潤,粉面含春,體格風騷,但有啥用哦,她照樣被男人推出去送死喲!」

陳桑榆很反感攻擊別人是老女人的腔調,當年她很年少時就很反感。拿年紀來說事算什麼呢,誰沒有年輕過呢?誰家沒有老媽啊?老媽不是老女人嗎?除非死在18歲之前,不然成年以後,也會被未成年說是老女人,這很無聊。

趁著短暫的空閑,她端著水杯到外面的格子間晃了一圈,有活潑的女孩子正在拆快遞,看到她就嚷嚷:「陳總,喝咖啡嗎?我在網上買了一箱!是白咖啡喔!」

「好啊。」陳桑榆走上前,女孩子塞給她好幾包,「喝喝看,買的人都說好喝。」

「這麼多,得喝好久吧?」

女孩子笑得很甜蜜:「不是我一個人買的,是我們幾個團購的,到手了再分。」

又有女孩子湊上來搭話:「阿敏喝咖啡像在喝水,一天喝三包。」

「錯!是感冒藥!」

陳桑榆搖著水杯回到辦公室,在醇厚的咖啡香里,她懊惱地想,準是哪根筋搭錯了,怎麼能夠又想起毛豆了呢。哦,是被阿敏那句「到手了再分」刺激到了吧,真沒用。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陳桑榆把臉埋進咖啡的熱氣里深深地嗅,沉聲道:「請進。」

當我想你的時候,你在沉睡,你在歡笑,你在和你的少女羲和揚帆起航。

丁浩、段振藩和徐啟航一擁而入,嘻嘻哈哈地來找她:「陳總,我們又改了一版,講給你聽聽,你認可就發郵件讓我們往下操作吧。」

陳桑榆吸吸鼻子,示意他們落座。徐啟航細心,問道:「陳總感冒了?」

「沒,嗆著了。」陳桑榆指指杯子,「阿敏給我的白咖啡,嗆了一口。」

有丁浩在,氣氛很活躍,連易捷來找她時,也被感染了,一掃在郵件里的苦大仇深:「還是親衛隊待遇好啊,羨慕,羨慕。」

見陳桑榆還有事,三個男生連忙告辭,陳桑榆道:「我下午要去重慶,改版的事兒,你們有新想法第一時間給我電話,丁浩,我已和產品部的方總談過,他讓你直接向他彙報。」

「領命!」丁浩率先向外走,見段振藩和徐啟航都沒走,愣住了,「咋啦?」

徐啟航搓搓手,期期艾艾道:「呃,陳總,那個,中午您有空嗎,我和振藩想請你吃個飯。」

「嗯?」陳桑榆心知他有事要說,易捷看這架勢全明白了,「呵呵,我猜啟航和振藩想說的事和我差不多吧,中午的飯局我也湊個份子成不?」

「一起來,一起來!」丁浩嚷嚷,「哥哥們,聽者有份啊!」

丁浩今年剛大學畢業,本來是做產品的,嫌限制太多,轉行當了個BD。樂子是找著了,但薪水大大縮水了,哥幾個都替他不值,他心態好,總是興沖沖的樣子,這一聲哥哥叫得很可愛,陳桑榆情不自禁地對着他黑亮亮的面孔笑:「你這傢伙,真像李逵。」

「啊哈!老大你在笑我長得黑!做人不好這麼揭短哈?」丁浩轉身走進來,往沙發一坐,「讀書時看水滸,我可巴不得自己是燕青。」

「那小子長得美,又會玩,艷福還不淺,但我最喜歡鐵牛。」《水滸傳》是小明推薦給陳桑榆看的,他很推崇它,說是千古奇書,寫盡了人世間的際遇和苦樂。陳桑榆看完后才恍然大悟,自己喜歡的男人骨子裏全是李逵,平生只想快活度日,做任何事都只為了喝更大碗兒的酒,吃更大塊兒的肉,舉動有近於童趣的天真。

易捷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這形勢,不整個兒一水滸傳嘛。」

是到了這一天,陳桑榆才找著了一點當商務總監的感覺。她並不否認自己很享受被眾人簇擁,應者雲集,這是除了收入和人脈積攢之外,工作帶給人的成就感之一。落魄的上級是無法隨心領導眾多下屬的,她的局面日益上揚,這很棒。

較真地說,吳曼的種種舉動,不難理解。她陳桑榆是入侵者,一步步蠶食她打下的江山,若她安分守己地接受了,不說明她有胸襟,而是她有城府。她背後的手段花樣頻出,但稱不上精彩絕倫,反倒說明城府不夠,好事。

中午本是說好了是男人們請陳桑榆吃飯,但她只斜一眼,佯怒道:「我能報銷的。」

「啊!」又是丁浩在鬧,「早知道香辣蟹點三份啊,我沒吃夠啊!」

易捷三十有一了,一行人里他最年長,陳桑榆職級是比他高,但好歹是個女人,還是很嬌小的女人,她買單時,他臉皮一臊。不過,難處她也曉得,維蘭網是做奢侈品的,出去談事總不能太縮手縮腳叫人小瞧了去,跑業務的,請客戶喝個茶、吃頓飯甚至是打車過去,哪一樣不花錢?只可惜,這些費用在報銷時總會被吳曼卡住,她每回都會哭喪著臉說:「哎喲,商務部沒出業績,上頭有意見,不肯批那麼多啊,易捷啊,你把金額改改,我再去爭取爭取。」

吳曼向來只對客戶和上司笑臉相迎,在下屬面前總板着臉,也只有在報銷時才會一反常態地說些軟話。但明眼人都知道作梗的人正是她,她把服飾和美容兩大塊都攥在手裏,留給其餘人的湯湯水水本就有限,再在經費上卡得緊,商務部簡直哀鴻遍野。可從吳曼的立場上來說,她也沒錯,公司每個月雷打不動地要給商務部幾百來號人開工資,再攤上一筆報銷費,她是老闆的話,看到財務報表也會肉疼吧。

一肉疼不就會惟她是問嘛,她的部門太花錢,投入和產出不成比例,老闆只會怪責她無能。那她必然得嚴審報銷單了,有些資深BD倒還好,做事有分寸,一幫資歷淺的就不像話了,對方的主管級別都一連請幾回,頓頓都花了幾百塊——能把合同簽回來也就算了,但顆粒無收還有什麼臉報銷?

吳曼恨不得把單子砸到小年輕臉上,但他們比他有理多了:「吳總,我底薪就那點,報銷的錢下不來,我可就得倒貼了啊!」

她愛莫能助地手一攤:「我簽了,但上頭不答應,唉,小曹啊,你以後不見兔子別撒鷹啊,見着拍板的人再說嘛!」

「吳總,您級別高,來往的都是大人物,我就一底層,得先搭上主管這根線,才能往下走。」小年輕也很委屈,「剛開始我不懂事,都是打車去了,慢慢地就捨不得了,只坐公交車和地鐵去,這些錢我還沒怎麼報呢,貼點就貼點吧,但飯錢不給報,我可活不下去了。」

易捷手下的人也和他抱怨過好多回,但他夾在中間也難做人,只有苦笑着安撫的份。他自己還好,多少是個主管,公司給商務部配了十輛車,跑業務時找行政部門管車輛出入的小姑娘們填份申請表就行。但他的弟兄們就慘了,級別太低,借車無門,只能蹭他的,但碰着他出去了,就只得先公交倒地鐵,客戶見了還要問:「你們不是做奢侈品的嗎,連車都不給配?」

小弟可不能承認自己是小嘍羅沒車開,好容易攀上的關係,哪能把底都交給人家了?小蝦米一隻,做事難啊。

易捷對漂亮女人有着天然的懷疑,不信陳桑榆有多大能力,但和她搞好關係是必要的,如今她才是商務部的頭,簽字權在她手裏。她似乎挺好說話,起碼不像吳曼,誰也別想糊弄過去。

給陳桑榆寫郵件之前,易捷就想清楚了,兩個漂亮女人,一先一后,誰也不服誰,有得惡戰打了。目前形勢是不明朗,但向陳桑榆示好沒啥壞處,他沒少向吳曼遞橄欖枝,但都石沉大海,深知再努力也枉然。人家有自己的勢力體系,少他一個無所謂,多他一個……呵呵,還得派人手防着他呢。

陳桑榆不同,他看得分明,她只有周楊一個嫡系,但兩個人成不了啥氣候。需要幫手的人是她,他得賭一把,賭贏了,他就是肱骨之臣,她的開國元老;賭輸了也不打緊,不比現在更差。橫豎不受吳曼待見,為何不奮力一搏呢?

不論Quentin把陳桑榆挖過來的原因是什麼,她在商務方面的實力究竟如何,但跟她賣命沒啥壞處。她能撈著維蘭網商務總監的位子,總得有幾把刷子,最不濟色相擺在那裏,這可就是最大的本錢了。

女人嘛,有一張好看的臉辦起事來多少會佔點便宜,準頭不至於太差。內鬥也沒啥大不了的,幫她跟吳曼玩命掐唄,吳曼一直不得人心,雖然她並不在乎,但按易捷分析,接下來還會有人倒戈。

易捷在電腦前坐了個把小時,抽了六支煙,把郵件發了出去。賭就賭吧,好了,皆大歡喜;不好,也沒啥損失,大不了一走了之。招商這行業績為王,人挪死樹挪活,上哪兒混不著一口飯吃啊。但話是這麼說,真讓他離開維蘭網還真有點捨不得,是沒啥大甜頭,但外國人的公司福利還可以,以他的級別,底薪也還行,那就先混著唄。

陳桑榆來維蘭網一晃也有好幾天了,易捷推敲來推敲去,把寶押在她身上。吳曼資歷比陳桑榆老得多,卻不被扶正,還空降了個同性來壓制他,這說明上頭擺明了態度,她再蹦躂又能橫到哪兒去?

吃飯的時候,段振藩和徐啟航兩人沉不住氣,熱菜還沒開始上呢,就爭先恐後地說開了:「陳總,昨晚吳總找我倆談了話,批評我們的業績不行。」

「聽她的意思,大概是覺得把時間花在改版上是越俎代庖吧,呃……」段振藩留意看陳桑榆的臉色,見她端起一杯椰汁慢條斯理地喝着,並無絲毫不忿之色,便一股腦兒說開了,「我不認為改版是本末倒置,我們收入是和營業額掛鈎的,網民不都愛在使自己感覺舒適的網上商城玩嘛,陳總吩咐的活兒我們當然得做,但吳總那邊問起來也很煩……」

「有什麼可煩的?」丁浩夾了一粒花生米嚼得香,嬉皮笑臉道,「誰官大聽誰的,吳某人不懂事,你還不懂事?」

包廂里的幾個人都笑開了,陳桑榆也笑:「這可不好啊,丁浩,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嘛。」

易捷趁機表了態:「陳總,大丈夫是威武不能屈,但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呵呵。」

「好餓,先吃東西。」熱菜一道道上來,陳桑榆舉筷邀請著,不時和他們討論幾句,「在上海時我就很愛吃港式茶餐廳,但正宗的可不大好找,比方說菠蘿油吧,還是廣東這邊的好吃。」

徐啟航他們年輕,心裏揣著事,吃得畏手畏腳的,沒一會兒就把話題轉到工作上了:「陳總,我和振藩想明白了,改版的事情還是照做,業務也不能落下。」

「哦?」陳桑榆看了他一眼。易捷不由大搖其頭,年輕人可沒想明白哪,都這種形勢了,還想着兩頭都不得罪?連飯局都赴了,還有什麼可多說?他決定要給他們做個示範,端起杯子道,「陳總啊,我替我們組全員敬你一杯,以後工作上可得給我們多提點提點。」

陳桑榆欣然和他碰杯:「你們組的情況我也了解過,大多都是日化、家化和快消領域的優秀人才,但我只有點兒奢侈品的人脈,跟他們是不好比的,接下來一起摸索就是了。」

易捷是在示好,她心裏透亮。收到郵件時,她就發現他口口聲聲都是在說他的小組,看來很在意自己的地位,一會兒該如何與之交涉,她有數了。果然,一到飯桌上,他還是在拿小組說事,但她不表態,他說什麼她就答什麼,不迴避,也不爭取。

易捷在這個當口投誠,旁人只怕都猜得出吳曼還會在背後搞事兒吧。陳桑榆把玩著酒杯暗想,對手都搞出十人匿名信了,雖然這很可能是虛晃一槍,但焉知吳曼連這點人都湊不齊呢?雖然這沒能動搖她分毫,但也表明了自己在維蘭網終究根基尚淺,弄不出百人集體請辭的把戲,連易捷都不如,人家好歹有一個組,自己有什麼?

易捷心頭暗暗發苦,這女人明明需要幫手,但她什麼都不說。莫非她認定了這頓飯一吃,他們就都是她的人了?殊不知他在吳曼面前也能有別的說辭:吳總啊,中午時陳總請我們幾個吃飯,看樣子是有拉攏的意思,不過……

任何事情後面只要跟了個轉折,那就大有作為了。唔,若他想的話。

但他不想。事已至此,不妨一橫心,打開窗戶說亮話:「陳總,昨晚我調查了下,我們組的人都拍胸脯跟我混,我呢,也鐵了心跟你混。」瞧著陳桑榆臉上還是淡淡的,便多加了句,「當然,我的能力也不夠格當個小組長,這就看陳總的意思了,給個差事做做就成。」

他把姿態放得夠低,料想陳桑榆不會順勢削他的權,伸手不打笑臉人嘛。陳桑榆又喝了一杯椰汁,笑吟吟地看着他:「若不想自立山頭,不都得跟我混嗎?」

這人和人之間的氣勢,往往此消彼長,她一意不接招,他就沉不住氣,終於自己把事情講出來。但陳桑榆才不會授人以柄,落人口實呢,萬一他反咬一口呢。她存心讓他們知道,她根本就不把吳曼放在眼裏,也不用爭什麼,因為正主子是她,是吳曼在爭,不是她。

最打擊人的方法,就是鄙視他蔑視他輕視他無視他。惡劣炒作事件足以說明吳曼的段位不高,讓她恨不得抓點瓜子來,邊磕邊看,然後打個呵欠換個台。

易捷可不曉得她的想法,怔了一下,笑得更熱絡了:「陳總啊,我們可是認認真真在拜師的,在奢侈品行當,我們一幫子人都不如你輕車熟路。」

這下連三個年輕人也聽出他的意思了,敢情是在表忠心啊,那誰不會嘛,當即也舉起杯子:「易捷說的是,我們幾個業績都一般,請陳總多給點時間和學習機會。」

陳桑榆唇角含笑,她很Enjoy這種氛圍,麾下的人馬越多,她就越不用凡事親歷親為,正好騰出手去簽幾個漂亮的單給吳曼和觀望的人們瞧瞧。以她的職位,換個副手也沒啥說不過去的,但強行拆遷會有什麼後果無從預料,她又不是城管執法。

維權先維穩,喝掉最後一杯椰汁時,陳桑榆對上易捷探究的眼神,和煦地沖他笑:「你在郵件里提到,服裝和化妝品的招商都有困難是吧?主要是撞車?」

徐啟航聞言插話道:「吳總規定兩個BD不得拜訪同一個客戶,這樣誰搶了先,另一個就很被動,但市面上的奢侈品牌也就這麼多……」

「哦,易捷,回公司將沒簽着的品牌列個名錄給我。」陳桑榆撈過椅背上的披肩,往肩頭隨意一裹,兩角利落地打了漂亮的蝴蝶結,看得易捷一顆心放下來:可不能小瞧了漂亮女人,她們是禍水,指不定翻出什麼驚濤駭浪呢。雖然她不曾如他所願,求賢若渴地接納他,但他不擔心了,他是帶着整個小組投奔,她會收編的。

這可就是悍然地反了吳曼了,但悍然就悍然了,公然就公然了,這叫另投明主。眼下陳桑榆讓他列名錄,擺明了是幫他出頭了,但他有顧慮:「陳總,沒簽着的品牌是有好幾個,但問題不是出在我們身上,跟公司也沒啥關係。」

陳桑榆雲淡風輕地捋捋鬢角:「他們擔心會把格調搞差,堅決不設立網上直銷是嗎?但越是這樣,我們越要拿下它們,別人無我們有,網站才更具備競爭力。」

她的篤定源於有底氣,或是無知?易捷虔誠地希望是前者。在餐廳門口,陳桑榆給三個男孩子交待了改版跟進事項,轉而對他說:「易捷,下周我在上海出差,你來組織培訓,啟航他們會給大家講解網站改版后的便捷和優勢,BD們也好跟商戶介紹我們的核心競爭力。易捷,你就着重講講拜訪客戶技巧吧,主要講給新人聽。」

易捷鬆口氣,原來這女人方才對他的投誠並非不置可否嘛,她竟已有定奪,存心將他推到風口浪尖,擺明了是給吳曼看的,很自負,也很囂張。哈,只要她不是傻大膽,那他就很另眼相看了。

人事專員王婷婷的電話來了,提醒陳桑榆別忘了要到10號會議室當面試官,陳桑榆應了:「我在外面,婷婷讓吳曼先去看看吧,別太冷落大學生了。」

待她掛了電話,易捷問:「陳總本就缺人,這當口……」

「商務部有三百多人,怎會缺人?」陳桑榆心知他擔心吳曼把好用的都挑走為她所用,但商務這行資源為王,應屆畢業生的作用未必太大,她只想挑幾個機靈乖順的調教調教。

這女人的確很自負啊,易捷知道她對自己還信不過,本還想說點什麼,閉嘴了。他坐在副駕室,陳桑榆瞟他一眼:「招商又不是肉搏戰,貴精不貴多。」

「看來我跟着陳總還有得學。」易捷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顯然是故作此態,哄她開心。

回公司時已遲到了,10號會議室里擠滿了人。吳曼彷彿很重視這次面試,專程帶了幾個手下來挑人,將大學生們分成若干小組進行集體面試。陳桑榆推門而入時,正聽到有人在侃侃而談《西遊記》裏唐僧師徒四人誰最適合干銷售,她站在角落聽了幾分鐘。

吳曼發覺她來了,剛想開口,她做了個手勢,示意麵試繼續。坐在吳曼右側的一個BD快步走上前,給她遞了一沓A4紙,陳桑榆粗略一看,全是性格評估測試和刁鑽古怪的經濟問答等,她笑笑,看了看在場的大學生們,走到跟前敲了敲桌面,輕聲道:「跟我來。」

吳曼站起身,陳桑榆將試題還給她:「我四點多的飛機,這幾個孩子我來談談,剩下的顧不過來,就拜託你們幾位了。」

吳曼連應屆畢業生的面試都不放過,竟然還準備得很充分,有點兒意思嘛。陳桑榆帶了大學生們去了另一間會議室:「我是維蘭網商戶總監陳桑榆,請坐。」

大學生們互相看了一眼,剛才吳曼也說自己是商務總監,嗯?陳桑榆見狀也不多言,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抱臂在胸:「聊聊自己吧,誰先來?」

那邊廂吳曼可鬆了口氣,她滿意的幾位都還在呢,陳桑榆竟都沒要,怪了。她心不在焉地聽着男孩子在談對業務的熱愛,手中的筆在紙上胡亂畫圈圈,壓根想不起被陳桑榆帶走的幾位有何過人之處,她的用意是什麼?

陳桑榆沒有用意,她衡量人只看面相,佛說相由心生,她很信這句話。這幾年她看多了人,自信從面相就能判斷是否合用。她曉得吳曼會喜歡那幾個口若懸河引經據典的人,但那不是她想要的,她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座的幾個年輕人,清一色的衣着整潔乾淨,尤其是穿天藍色毛衣裙的女孩子,氣質很恬淡。

老祖宗有句話說,窮生奸計,富長良心,可她運氣有點差,只見過前者,類似吳曼這樣,絡繹不絕的前者。也只見過形形色色的為富不仁者,幾乎沒什麼大富豪使她看到良心。哦,其實也見過的,但也是棄惡揚善之輩,年輕時作惡多端,老了才有了后怕。

反而是小康之家的人最令她喜愛,這個天藍色的女孩姚薇便是,守禮守節。陳桑榆一問,她父親是某地級市財政局二把手,母親是音樂學院的教研室主任。這種家庭出來的孩子通常都性格平和,不惹事不招事,沒有太多七彎八扭的心思,雖然有時他們單純得讓人牙齒痒痒,但比沒事就憋壞水的人強多啦。

午飯時,易捷揭過吳曼的底,她底下還有一弟一妹,母親又得了肺癌,壓在身上的擔子很重。是在那時刻,陳桑榆默然了一下,吳曼自小貧瘠,要去爭取才有所得,屬於她的都來之不易。

爭奪源自匱乏,除非生性淡泊,窮而彌堅。作為觀眾,紛爭很精彩;但作為當事人,紛爭只會帶來麻煩,所以陳桑榆親自挑選的都是姚薇式的人,她想要一個高效的友愛的團隊,而非吳曼看重的那種,能言善辯,但油滑浮誇。

一輪面談下來,陳桑榆對自己挑中的人都比較滿意,只淘汰了一個。那個男孩子也沒啥大問題,他只是犯了陳桑榆的忌,問了個問題:「陳總,我們不見得每個客戶都能跑下來,那自己墊的錢怎麼辦?」

若換個場合,他的顧慮無可厚非,可陳桑榆不喜歡把難題擺在第一位的人,這會滋生借口,並且還有言在先,退可守進可攻。她自問不算是嚴苛的上司,但在識人方面她固執地信賴直感,男孩子也有頗多可取之處,不入她的眼,卻可推薦給內容那邊看看。

同樣是疑問,陳桑榆對另外一個男孩子戴海龍的態度就好得多,他猶豫着說:「陳總,我酒量很差,還得多鍛煉。」說得另外幾個人也頻頻點頭,面露難色,陳桑榆笑,「毛爺爺的教誨忘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簽單和酒量大小沒關係,江湖氣的那一套對我們這行不見得管用。」

「真的?」連姚薇都激動了。

陳桑榆含笑:「放心好了,我就沒怎麼喝過。」

戴海龍又問:「如果客戶一定要勸呢?」

「簡單!」陳桑榆不當回事兒,「你和姚薇搭檔就行了,姚薇說,海龍不能喝酒,上次逞能喝了一點立馬過敏,還被送到醫院打點滴了;海龍卻說,哎,我見到某某很高興,來,咱們不醉不歸!你們說,結果會怎樣?」

戴海龍笑了起來:「陳總在教我們演雙簧啊!這招好,這招好,既在客戶面前討了巧,多半還能躲過一劫。要是這樣他都勸酒,下次姚薇可就更有話說了。」

姚薇鬆口氣:「這下我媽就放心了,她聽到我想做商務都急白了臉,生怕我吃虧。」

天下母親的擔憂都相似,陳桑榆笑而不語,是有些行業崇尚酒桌文化,奢侈品卻不是。普通的商務專員請得出來的最多是中層,但這些人都不是拍板之人,功利地說,就算你陪他喝得盡興呢又如何呢。

戴海龍說:「陳總,我們幾個都沒啥經驗,得買幾本書做參考,想聽聽您的建議。」

這個男孩子是陳桑榆一眼挑上的,無端地讓她想到那位廚藝上佳的芳鄰謝閑庭,都是神采奕奕的一張臉,帶着淡淡的友善的笑,看人的時候眼神專註,不犀利也不遊離。她抬腕看了看錶,抱歉道:「參考書多是紙上談兵,不買也罷。下周一有一場培訓,屆時會有人通知你們去聽的,等我忙過這一陣,會安排資深BD帶你們跑一跑。」

這五個年輕人都是她親自挑選並考察過的,她不會過分倚重他們,但有信心都是可塑之材。若不是得趕去機場,她很願意和他們多聊聊,不過第一場培訓就交給丁浩和易捷吧,凡事都親力親為的話,她早晚得累死。

最怕就是一個團隊里,下屬人人都是蠢蛋沒心機的,那當領導的也太操心了。所以她很高興易捷投誠,但她不會讓他瞧出來。他認為她在尋盟友,篤定了她需要他,但她何必這麼快趁他的意?她不喜歡被人牽着鼻子走,她心中的計較,也容不得他人來道明。

周楊開車送她去機場,路上說:「阿姐,吳曼面完一圈試,留用了二十來號人,是想彌補你弄走了一支親衛隊的損失吧?別一味忍讓啊,幹掉她吧,你可別婦人之仁。」

這傢伙,處處為她擔心,一股暖流自陳桑榆心田流過,他是這般愛護她,生怕她被人欺負了去:「你這個主意可真是婦人之見。」見周楊仍鼓著臉,正色道,「小子,既然她在公司有所圖,就不會真能害到我,無須擔心。」

「唉唉唉,君心似海君心難測,阿姐,你越來越深沉啦。」周楊作懊惱狀,又說,「有八卦說,中午你請易捷吃飯了?他回公司可沒說你啥好話,我聽人說,他是這麼說你的,陳總啊,有如狡狐,疑心非常重,是個角兒。阿姐,你可要防着他點,別重用啊。」

然而她實在沒有那麼複雜,最多不過心思清堅決絕,周楊的擔憂也是多餘的,易捷職位低末,又無像樣的建樹,不值得太過器重。但她需要有人替她唱唱黑臉,所謂養刁奴,放惡狗,她不便做的事得有人做。

若凡事都要追根問底,無異於煩惱自尋。商務部多少人都在作壁上觀,捧高踩低,易捷已屬難能可貴,他是一粒明棋,用用無妨。人心不可輕信,但她沒指望過誰百分之百忠心,只要肯聽話就成。而她要做的準備,就是保全自己,在他不聽話的時候,有能力把他拉下馬。

周楊說:「阿姐,在職場上有可靠的自己人,太重要了,我周末去和我同學聊聊,爭取挖過來,怎麼樣?」

「小子,多慮啦。維蘭網不是我家開的,若不會識人用人,光靠塞人,不是長久之計。」陳桑榆讓他寬心,「咱不缺人,咱會撒豆成兵。」

周楊一路護送,連換登機牌都在一旁等,陳桑榆過了安檢,一回頭,他還站在原地,戀戀難捨地朝她揮手,她笑一笑,大步向前走去。陶園問過她:「姐,要走山路,一個人去,不會害怕嗎?」

怎麼會害怕呢,小明是她最光明的投奔。許多年來,每當她大受挫敗,灰溜溜,或是在生命中的大小關口,開心或茫然,最想見到的人,永遠都是小明。人們都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她對他的嚮往正是那樣。

她認識小明那一年,是青春的十五歲,念高一。開學典禮上,他代表新生髮言,她站在台下的方陣里看他,白衣黑褲,黑色領結,優雅俊朗。那種氣質,像來自遙遠歐洲的年輕紳士,她在鋪天蓋地的陽光中想,讓斯嘉麗戀戀不捨的阿希禮應當就是這樣風度翩翩吧。

典禮結束后,她跑去找他:「喂,你就是那個全市第一考到鎮海的傢伙?」

小明不答反問:「你就是那個會做船模的傢伙?」

他們是同班同學,此後常常在一起玩,高二時文理科分班,毛豆、她和小明組成鐵三角,同出同進很暢快。他們一個牙尖嘴利,脈脈溫情,一個輕鬆淡然,妙語連珠,是她高中時代最寶貴的記憶。

小明的理科十分了得,尤其是物理,高中三年所有月考、模擬考全是清一色滿分,從無失手。每回考試,都福澤他左右一圈同學,人緣好得不像話。最要命的是他人還長得清朗,眼睛又黑又深,笑起來很好看,是學校的風雲人物,情書收了一抽屜。陳桑榆為他發明了一個句子,在當年的七班傳為美談:「望之蔚然而深秀者,宋明山也。」陶園第一次見着他時,惋惜地悄聲問,」姐,小明比毛豆帥啊,成績好,又愛看書,你咋不選他?」

「可是,喜歡我的人是毛豆呀,他跟我表白了呀。」陳桑榆回答。

男朋友和男性朋友總歸是不同的,多年後,她和毛豆一拍兩散,但和小明仍保持着過命的交情。小明性格比他的外貌趣致得多,遇上事兒了,想找他商量,聽他出出主意;沒遇上事兒,也都想找他坐一坐,心裏憂愁或者不憂愁,說不說話都好。

一生當中,能有一兩個能說得上話,什麼都能跟他說,並且他都明白的人,很難得。

但這樣的人,在他二十二歲時,上縉雲山落髮出家。

候機時,陳桑榆用手機上網,公關公司的負責人小胖子為億萬富豪徵婚活動做出了第一波宣傳案,活動視頻已傳到網上,引發了熱議。

徵婚活動是商務部舉辦的,陳桑榆交給吳曼和公關公司配合,但她的重心放在跟電視台的合作上,對公關公司不大上心。不過,吳曼在宣傳一塊兒是很有經驗的,王羽帆被她調教得更上道了,據線報說:「王羽帆言談舉止很豪邁,吳總跟她說,你多看下微博,總結總結目前流行的網絡詞語,到節目上加以化用,很有幫助。」

王羽帆為了博眼球,還真收羅了一些,她在維蘭網的論壇上最新說了句:「只要你有錢,即使你長得豬一樣也有妞跟你;如果你沒錢,長得跟豬一樣的妞也不會跟你。」半天之內轉載達到了上萬條,理所當然的,插畫師邵瓊又跳出來抨擊說,「以錢作為衡量一切事物的標尺,墮落!」

陶園說:「姐,我剛和邵瓊見面了,沒認出我,我也沒想着要和她相認,但我說服她參加你們公司的徵婚活動了,她本來滿口抨擊,一聽說我有內部消息,你們那位做保健品的楊五更,還就想找個知書達理的,她就就住了嘴。」

「我在想……安排她和王羽帆在節目上面對面地打嘴仗,會更有看頭。」

「哈哈,姐,連我都想看看呢。說實話,我一點都不討厭王羽帆,不就是心直口快嘛,而且人又勤奮,我聽說,跑通告錢很少的,她也是在靠自己努力賺錢啊。」

「是很少,綜藝節目每次通告費也就幾百塊車馬費,她們還不敢嫌少,因為有的是人想上。收入是少,但總比在橫店蹲點等著當群眾演員要好點兒吧,相對也能打開知名度。」

陳桑榆和王羽帆在電話里聊過一次,那女孩子很放得開,什麼都說:「上通告有好處啊,商家從電視看到我,請我參加某商場的開業典禮,剪個彩啥的,還有,代言一個小牌子的衣服,零零碎碎的,也能賺點錢。陳小姐,我現在就想拍影視劇啥的呢,實在不行,能拍MV也好啊。」

「沒想過通過活動找到對象?」陳桑榆開她玩笑。

「陳小姐,我要找,也不會指望找個億萬富翁啊。」王羽帆說,「越有錢的人越不笨,不能侮辱他們的智商。我整天亂說話,他憑啥看中我?他又不是巴巴地跑來給我送錢,讓我少奮鬥二十年的天使。」

這女孩子真謙虛,她哪是在亂說話,她是精心研究過的。跟她一比,邵瓊就不大實誠了,陶園說:「最反感她這類人了,自命不凡,言辭惡毒,整天把靈魂啊思想啊精神啊掛在嘴邊,實質也只想被有錢的帥哥抱上床。姐,我打賭你認不出來她,她啊,老得不能看,才二十八,看上去倒有三十多了,一雙眼睛精光四射,說話酸氣直冒,怨天尤人的,一瞧就過得不好。」

「嗯,眼神太凌厲,會出賣女人的年紀。」

陶園說:「對,我發現真正的美女和過得幸福的女人,待人接物都還比較客氣。而長相一般的女人,受到過一些冷遇,更容易犀利乖張,愛逞一時口舌之快。」

陳桑榆想到趙鹿和康喬,點了點頭,陶園又說:「所以我要向你學習,對生活充滿激情!」

可是親愛的,你說的是從前,自他離開后,我每天都是在捱。

陳桑榆將十八哥塞進背包,打開視頻來看,周楊和林麗等人經驗不足,高銳主動來找她說自己對運營有點小體會,幫忙打打下手也是好的。這話他說得謙卑,落實起來卻毫不含糊,他和公關公司在深圳、上海、廣州和北京等一線城市的街頭,隨機截住了不同的路人,請他們配合媒體做一次市場調查。

調查的主題也簡單:「你認為自己值多少錢?」他們拿出一張報紙,遞給乞丐,「給你五十塊,願意吃下去嗎?」乞丐猶疑地看着他們,確信報酬是真的,接過報紙,一點點地吃着它。隨後鏡頭一轉,他們攔住下班匆匆歸家的小白領,「給你三千塊,願意吃下去嗎?」

有人大怒著快步走開,有人停止了腳步,聽完要求后漠然地認定這是行騙;有人領了錢,用挎包擋住臉,費勁地吞著報紙;也有人問:「就三千塊?侮辱人吧你!」

網友們看到,階級越高,價格也越高,開幾萬塊小車的人表示,五萬就吃,開十幾萬小車的人表示,瘋了吧,三十萬才值得一試,你們肯給嗎?當然,也有穿着清貧的女孩子對着鏡頭認認真真地說:「你給我一百萬我也不會吃它,我是沒錢,但窮也要窮得有骨氣,受侮辱的事我是不會做的。」

公關公司的人問:「你在公司不會受到老闆、同事和客戶的侮辱嗎?」

女孩子一愣,慢慢地說:「……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呢?你忍受了他們的侮辱,還很可能只能拿一份微薄的薪水。」

女孩子答不上來,愣了一小會兒,怒視對方說:「那至少他們沒讓我吃髒兮兮的報紙!」

「不被升職加薪,強忍噁心陪客戶應酬酒,在公交車上被咸濕佬揩油,上司的性騷擾……你認為都比報紙乾淨嗎?」

女孩子怒沖沖地推了攝像機一把,憤而離開。類似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男女老少都有,公關公司一一攝錄剪輯,還配了解說詞:「對很多人來說,人生就是一張破破爛爛的報紙,和著雨水、泥沙、痰跡和臟腳印,上面印着別人的榮華富貴,奧巴馬訪澳,ipone4s被搶購……你會覺得臟報紙污穢、難以下咽,讓人屈辱嗎?生活也往往如此,可我們大多數人都只能選擇吞下痛苦和難堪。」

視頻都打上了維蘭網的LOGO,在網站首發,被轉得四面開花,瞬間收穫上萬條評論。陳桑榆每刷新一次,都發現評論在猛漲,看熱鬧的有之,反對的有之,附和的有之,打醬油的有之……儘管不少人都留言認為這是一起很惡意的炒作,但它的確成功地引起了爭論。冒犯公眾是一著險棋,但從宣傳層面而言,它是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最妙的是,公關公司不忘本職工作,峰迴路轉地又引到網站身上:「通過調查不難看出,越底層的人對尊嚴的維護程度越低,他們吃的報紙很臟,拿到的錢很少,而同樣的報紙,在社會地位更高一級的人面前,他們索取的報酬更多。以五斗米彎腰為基準,你呢,是否會為良田千頃才肯服輸?還是,永不妥協?也許,尊嚴才是最奢侈的物品,多數人難以企及。」

有些評論很有意思,陳桑榆看得很出神:「人人平等大概是口號,而口號……通常意味着是很難實現的事情,你懂的。」

「這社會,笑貧不笑娼嘛,金錢才是信仰。你覺得維蘭網的徵婚活動惡俗?但給你個嫁億萬富豪的機會,你能拍著胸脯說半點不動心?億萬不肯,百億呢?千億呢?這個調查是沒錯啊,人就是有價碼的。」

「我得說,窮人是很難保有尊嚴的。」

「錯!這和貧富懸殊沒關聯!為富不仁大有人在,窮得硬朗也不少!」

「樓上,你是哪一類呢?我只想說,給我兩萬,別說一張報紙了,一摞也吃得下啊!人一窮就什麼都顧不上了,很狼狽的。」

「我也捱過窮啊,但有所為有所不為啊!」

「那是你還沒窮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吧……」

「你們別吵啦,每個人能忍受的東西是不同的,你對窮困不堪想像,但他對顏面更看重嘛。」

「嘁,一個人窮得叮噹響,哪還會有面子喲!」

陳桑榆在飛機上還在回想着視頻,默問自己的價碼,結論是,若吞下報紙,能回到和毛豆的從前,她是願意的。世事往往如此,細想很殘忍,她閉上眼睛,高空之下,夜的深處,是密密的燈盞,重慶近在咫尺。

落地后打開手機,趙鹿的短訊蹦出來,問她:「你去了哪裏?」

重慶的氣候不同於深圳,夜裏已有涼意,陳桑榆鑽進計程車里,望着溫暖的手機屏幕淺笑。她此去縉雲山,就好比吸血伯爵,他得離開倫敦,回到遙遠的羅馬城堡,睡在棺材木里恢復元氣。然後在某個內心驚動的時刻,出來叱吒風雲,擄走那輪迴了四百年的他的美人。

車在車水馬龍里穿過,人在人山人海里經過,我親愛的,今夜,星星睡了,只有心緒還醒著,請等我跨越時間的瀚海來尋找你。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奢侈品女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奢侈品女王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章:你認為自己值多少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