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元旦晚會舉辦了兩個多小時,終於結束。

會場因為過於溫暖,走出藝體中心時,便愈加感受到外面的寒冷。

經過一排排自行車,魏曉天的心像是已經因疼到麻木而無法跳動。

薈的出現,他無法比喻。

因為無論怎樣比喻,都形容不出她帶給自己的感覺。

就像自己無論怎樣比喻,都無法真正體會江欣怡的心痛。

而她們給予自己的溫暖越多,離開她們的時候,感受到的冰冷也就愈加刺骨。

在江欣怡面前,他明白了自己的不同。

而在薈面前,即便他和別人是相同的,也不再感到壓力和束縛。

在認識江欣怡和薈的時候,雖然知道自己對兩人的感覺不一樣,卻無法具體的分辨。

因為感情並不能用語言和文字形容。不像一道菜,自己嘗過後可以準確的說出甜咸。

就像薈的眼睛,他也一直無法用言語描述。

他對江欣怡的好,像是在回饋她的好、她的鼓勵。

類似紅燈停綠燈行、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是應該做的,一種規則般的存在。

所以在她生病時會怕顯得不夠關心而去買感冒藥,在外面吃飯會為忘記拉門簾而自責,甚至說「晚安」會怕她誤會是「我愛你」。

而對薈,則沒有任何規則。

「你總是這樣逼迫自己,為別人的眼光所驅使。你永遠都在壓抑,在磨合自己……為什麼不展現自己最自然的樣子。」

薈的這句話從未在腦海中消失過。

如果說自己的單純是善人的級別,那麼薈的單純,已經接近天使。

可是薈,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最自由的啊。

魏曉天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心裏想。

如今的他,已經能清晰地分辨出對薈的感情,卻無法前進一步。

他無法走向江欣怡。而走向薈,他又會良心不安。

像在學校,學習他會壓抑,不學習他會恐慌。

可無論怎樣比喻,魏曉天都形容不出面臨這種選擇的痛苦。

逐漸地,他學會了閉上眼睛,不做任何選擇。

回到寢室,許哲正打着電話。

「再見了。」他將電話掛斷。

魏曉天還未發問,許哲已經開口說:「我分手了。」

眼睛裏含着落寞,接着低下了頭。

魏曉天不知道說什麼,拍了拍他的肩膀。

「剛開始是挺美好,畢竟是初戀。只是後來才發現……沒那麼簡單,就能找到,聊得來的伴。」

說着許哲唱了起來。

「哈哈,我的幽默感還不錯吧。」

魏曉天笑了一下,說:「還是那麼差。」

「曉天,接下來的話,我希望你能認真聽。」許哲正式起來,眼睛裏含着認真。

魏曉天點了點頭。

「或許說初戀不是很對,因為我一開始對她的喜歡,並不是愛。我們在一起言談說笑,非常快樂,並且都會對對方好。」

「我對她的感覺,比對普通朋友要好很多,但是總覺得缺了什麼,我一直找不到缺失的那部分。等知道她喜歡自己的時候,我沒多想就同意了,因為我怕拒絕會傷害她。只是卻不知道,怕傷害別人,本身就是一種傷害。」

他將雙手握在一起,目光看着地面。

「愛情絕對不是獨自一人無限地給予。從一開始,我的接受就是種錯誤。可是我漸漸明白,如果一直這樣耗下去,只會傷她更深,也會耽誤她遇到對的人。或許耗的時間越長,越會有人誇我專情,而在一起很短的時間就分手,則會有人說我不珍惜這段感情。可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這一年的感情也只是個累贅。既然明白了,就要早日做出決定。」

「即便我被人貶低,也要做出對她傷害最少的選擇。我不能因為別人的目光和言辭,而去傷她更深。」

「於是我選擇分手。」

許哲說完,像是鬆了一口氣,緊握在一起的雙手也鬆了一些。

「曉天,我不指望你從我的事例中明白什麼,但我很想說……曉天,我了解你。」

他抬起頭,眼睛盯着魏曉天。

「雖然我們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但因為你的單純,我才能更加直白地看出你的內心。今後兩年多的時間裏,我和蕭明辰都會陪伴你走下去。」

「而如今,你面臨着人生最大的選擇。如果確信她是你喜歡的人,就勇敢走向她吧。總是在想魚和熊掌兼得的辦法,最後什麼都得不到。」

魏曉天感到自己已經麻木的心臟又開始輕輕跳動。

「即便是救死扶傷的醫生也有自責和愧疚的時候。如果同時有兩個奄奄一息的病人在他面前,他會像你一樣想要救活所有人。可根本不可能,於是他無論救活誰都會傷害另一個人。但如果因為怕傷害另一個人,而不動手術,那死亡人數將會達到最大化。」

「世上的很多人,都在美化自己,努力減輕自己心中的負擔,告訴自己誰都有做錯事的時候,誰都無法做到不傷害任何一個人。而曉天因為善良,會永遠懷着愧疚,而不是摘下鎖鏈。」

「所以我說,曉天是單純的。只是這種單純,也使得受傷害的人達到了最大化。」

心跳像是漏掉了一拍,魏曉天感到身子一陣失重。

——放心,我不會為一個不愛我的人流淚。

——可為什麼……我的心,會感到疼痛。

魏曉天再次看到江欣怡一隻手按著胸口的樣子。

忽然他的手掌一陣溫暖,許哲雙手按在了自己手背。

「曉天,我說過,今後兩年多的時間裏,我和蕭明辰都會陪伴你走下去。」

「我還說過,如今的你,很可能面臨着人生最大的選擇。」

「所以,一定要記得。」許哲注視着魏曉天的眼睛,「如果怕傷害別人,就更不能使受傷害的人數達到最大化。」

魏曉天的眼睛緩緩模糊。

第二天下午,班裏氣氛活躍,上完兩節課就該放假了。

「哇,下雪啦。」

有人喊道。

同學們有的跑到窗前,有的跑到班門外。

「真好啊。」

「好漂亮。」

魏曉天也站了起來,可看了一眼,眼神又隨之黯淡。

後面忽然有人拍了他一下,魏曉天回頭。

「新的一年,元旦快樂。」楚明月笑着遞給他一顆糖。

魏曉天伸手接過,就看到楚明月轉身走到了窗前,讚歎道:「好大的雪。」

他能看出楚明月在努力微笑,努力不讓自己感到愧疚。

兩節課上完,老師宣佈放假。

魏曉天從桌旁拿起掛着的傘,走出教室,卻沒有撐起。

路過操場的時候,他又看向那面塗鴉牆。

以前的字跡已經變得模糊,但上面卻多了一句話:新的一年,我們都應該懷抱幸福。

他看着之前那些淡下來的字跡,站了良久,張開口,輕輕地說:「祝福你們……」

他忽然轉身,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喊道:「祝——福——你——們——!」

聲音大得像要全世界都聽見,在操場旁推車子的學生都回頭看他。

——大家給予自己的營養太多,那就分散給全世界吧。

魏曉天想再次呼喊,抬起手時,「啪」的一聲,傘掉在了地上。

他彎腰撿起傘,接着,身子凝固。

那傘上像是寫的有字。

他的傘面是藍格子的,上面有一些藍色的字跡,不仔細看的話,會看不出來。

有些字跡已經像牆上的塗鴉變淡了,所以有些話,魏曉天只能看見一半。

只是那一半,卻是如此熟悉:要關心自己有沒有淋濕。

——下雨時,不要想起我,而要關心自己有沒有淋濕。

他的腦海像是「轟」的一聲,緊接着耳邊響起了這句話。

下面是同樣的字體:人們為什麼要壓抑自己的感情呢?「我看不到你會難過」「聽不到你的聲音會不開心」,為什麼不能把這些話說出來呢?

「我喜歡你。」

「我想多說一遍,我喜歡你。」

魏曉天的心臟終於再次劇烈跳動起來,那座五指山,正逐漸崩塌。手背上的那顆印痕,也愈發灼燙。

「可是,我不想給曉天壓力。」

「曉天是那麼溫柔的一個人。」

「就讓雨水,沖刷掉我的想念……」

他的心臟瞬間釋放,像一顆猩紅色的流星,正在熊熊燃燒。

想起薈離去的身影。

——薈輕巧地轉身,左腳向左邊邁出,身子微側,右腳跟上,雙手背在後面,拿着傘。

接着,停下腳步,輕輕低了下頭。

「要記得哦……」

他確信自己聽到了這句話。

他跑了出去,像那天下雨時拿着傘奔跑的模樣。

「曉天,請你記得,你可以辜負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卻千萬不要辜負那個你愛的人。」

江欣怡按著胸口。

——欣怡學姐,謝謝你……

他跑過操場。

「所以,勇敢地追尋自己真正喜歡的人吧。也不要怕傷害到別人。」

楚明月用力地握著傘柄。

——楚明月,謝謝你……

穿過急着放假回家而擁擠的人群。

「遇到自己喜歡的人,是很難的事。確定自己的喜歡,也同樣艱難。然而對於此刻的曉天來說,最難的,卻是勇敢走向她。」

這是許哲的最後一句話。

——謝謝你們……

——謝謝你們每一個人……

魏曉天一直跑到教學樓,站在了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班級門口,頭髮和肩膀已經變成白色。

因為老師拖堂,學生正蜂擁而出,卻不見她的身影。

並不是怕見不到她,卻是想立刻見到她。

這些天他都躲在了真空中,而薈,何嘗不是在封閉着自己,受着煎熬。

他曾經想讓自己變得強大,讓薈不再為自己哭泣。

可是,或許自己早已讓薈流過無數次眼淚。

薈是那麼的單純,為了不讓自己受到壓力和束縛,自願融入這個世界,戴上了思念的鎖鏈。

如果說,對江欣怡的愧疚,是一座五指山的話,那薈對自己永遠無法說出口的想念,便是一座更為龐大的五指山。

他不想再讓別人多受一秒鐘的傷害,更何況,那是他真正喜歡的人。

魏曉天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喜歡上薈,更不知道那喜歡從何而來。可能來自薈的眼睛,可能來自薈說話時安靜的樣子、孩子般認真的語氣。

他無法尋找喜歡的源頭,就像他無法找到活着的意義。

可他知道,在遇到薈的時候,他就已經忘記了尋找這樣的意義。

……

女孩接過自行車,手不小心碰到魏曉天的指尖,急忙退後一步,說:「對……對不起……」

薈似乎有些緊張,雙手背在身後,一隻腳踮起又放下,說:「上次見你……你的溫度是深綠色,但是現在……開始淡了……」

「我會給你溫暖,如果你需要的話。」

薈向前一步,快要挨着他的身子。

「我知道的。」她還是低着頭,輕聲說,「因為……我也想見你。」

薈的嘴角緩緩上揚:「那我以後會常和你在一起。」

「下雨的時候,不要想起我,而要關心自己有沒有淋濕。」

薈微笑着,輕輕握了一下他的手。

……

他想着薈說話的樣子,拿着傘的手,都在因為用力而顫抖。

這是他第一次,「用力」地思念著薈。

過了一會兒,教室里的人漸漸走光,魏曉天還是沒有看到薈的身影。

走出教學樓的時候,雪已經覆蓋了地面。

「叮鈴鈴」一聲響,一名學生按著車鈴擦身而過。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再次奔跑起來,伴着不斷落下的雪花。

跑到教學樓下那排停放自行車的地方,學生們都在推著車。

他一輛輛地看着,因為焦急,來回跑了好幾圈都沒有發現那輛熟悉的女式自行車,停車棚里也反覆查看了很多遍。

「對不起,這位同學……」

魏曉天急忙轉身,看到是一個陌生的女孩,她指著旁邊的一輛車說:「能不能請你讓一下。」

魏曉天歉意地點了下頭,讓開身子。

女孩道了聲謝,將車鎖打開,把手放在車座上作勢要推。

「我幫你吧。」魏曉天說了一聲,伸手幫忙,將車從兩邊的自行車中分離,然後輕輕推出。

「謝謝。」女孩笑了一下。

他看着女孩離去的背影,心裏想着那一個同樣相似的身影。

看了一會兒,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他看到了那輛車。

因為小巧,被幾輛山地車遮擋着,等其餘的車被學生推走才顯露出來。

他緩緩走向那輛車,沒有焦急,沒有疑慮。像以往確信會見到她時的模樣。

他站在了車的旁邊。雪花落上臉頰,卻溫暖如春。

他看了眼天空,雙手輕輕合十。

薈……

他在心底輕輕地呼喚。

接着,大雪紛飛中,他閉上了眼睛。

(完)

番外《孫悟空》

花果山的景色令人迷醉。漫山遍野的陽光,覆蓋在身上。像是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撫摸,那麼溫暖。

「喂,傻猴,天上有什麼嗎?看得那麼着迷。」

旁邊的猴子譏笑着。

他沒有說話,嘴角也被陽光覆蓋着,看不出什麼表情。

猴兒們都在歡躍嬉戲,他緩緩低下頭,雖身處佳境,卻有種異樣的孤寂落寞。

「給。」

一雙毛茸茸的手掌出現在眼前,上面是一個山林里常見的果子。

他搖了搖頭。

那小猴兒把果子扔在一邊,說:「我在家裏排行第六,你叫我小六就好。」

說完坐在他身旁,陪着他曬太陽。風吹入山林間,像輕輕的問候。

他突然開口,像與風兒訴說:「我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沒有名字。」

小六說:「一定是爹娘把你忘了,這裏有很多猴子找不到爹娘。」

過了半晌,他抬起頭,眼睛直視着前方,卻又沒有焦點:「有時候,我真不知道活着是為何。」

小六問:「是因為沒有人和你一起玩嗎?」

小六忽然站起來,拉起他,說:「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小六拉他來到水簾洞前,上面的瀑布如一條銀龍直衝而下,「嘩啦啦」的水聲震耳欲聾。水珠迸濺到他的身上,微微有些涼意。

瀑布前圍滿了猴子,有的猴子躍躍欲試,卻始終不敢衝進去。

小六說:「他們都崇拜強者,只要你能進入水簾洞,就會有很多朋友了。」

——強者……是啊,他多麼想得到大家的認可。

他仰起臉,望着一瀉千里的瀑布。瀑布每次撞擊地面,都像一把巨大的鐵鎚,砸出轟隆隆的巨響。

小六看他沒有反應,有些沮喪,說:「很多人怕的,你不敢嘗試也沒關係,我到現在也沒有衝進去過。」

他看着小六的臉,那是一種期待。

他突然間什麼都不怕了。

或許,這便是活着的意義。

他後退一步。

小六說:「好吧,我們走,反正也無所謂。」

接着,地上掠過一道影子,眾猴兒只感到頭頂有風吹過,那身影像是……對,像是一塊石頭,重重地撞向瀑布。

——我沒有父母,沒有朋友。

——至少能比你們多些什麼。

可是那嘲笑聲就像嘩啦啦的水聲湧來了,他被瀑布擊打回地面,眾猴嘰嘰笑個不停。

小六扶着他回去,說:「你怎麼一聲不吭就跳過去了。」

他沒有說話,任由臉上的水流淌著。

夜晚,月光下。

水越來越冰涼,身子像是已經麻木,他一遍遍地沖向瀑布,又不斷地被瀑布打回來。

小六在樹后看着,心裏想:怎麼會有這麼拚命的人呢?

——怪不得說自己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真像一塊大石頭,堅硬又頑固……

半個月後,猴群里都在傳聞,已經有人穿過了瀑布,進入了水簾洞。

這時一隻大猴站在眾猴身前,大聲宣佈:「是我,我已經進去了,裏面什麼都沒有,所以大家不要議論了。」

一群猴子圍着他,嘰嘰地叫着,表示無限的崇拜和敬仰。

一個聲音叫道:「不,不是你,你為什麼不表演一次給我們看看?」

是小六在說話。

大猴子兩步走到他身前,抓起他的頭顱,朝一邊甩去:「小鬼,這裏沒你說話的份。想看我表演,下輩子吧!」

一個矯健的身姿像是從天而降,接住了小六。

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裏來,因為根本未曾有人注意過他。

小六叫道:「石頭,是你!」

大猴子怒道:「兩個猴崽子,想死就快過來。」

他將小六放到地上,緩緩走過大猴子身邊。

大猴子似乎被他旁若無人的目光嚇到了,沒有動彈。他走過大猴子,直直地站在瀑布面前。

水聲大作,比起半個月前,似乎更猛烈了些。

他凌空一躍,眾猴仰頭去看,卻被陽光照射地睜不開眼,接着,他就消失了。

大猴子大笑道:「哈哈哈哈……這個蠢猴,一定是死在瀑布下面了。」

當他再從裏面出來的時候,大猴子的嘴自覺地閉上了。

每日的夕陽下,猴子們都會興高采烈地聚會,吃着烤熟的果子,他卻只在遠處坐着,眼睛裏像迷了沙子。

小六拿了一些烤熟的果子過來,說:「給,我剛從那邊拿的,快吃吧。」

他沒有說話,似乎有些睏倦。

小六說:「你太厲害了,居然能進入水簾洞。」

「裏面漂亮不漂亮?大不大?」

小六每天都在問他這些,但他依然沒有感受到什麼榮耀。

他,依然是孤零零的一個。

那些母猴,也依然在和追上自己的公猴談戀愛,而不是和一個穿過瀑布的猴子。

小六把帶來的果子都吃完,說:「你好像都不怎麼吃東西。」

他突然站起身,說:「我要走了。」

小六吃了一驚,問:「去哪裏?為什麼走?」

他沒有回答,甚至沒有搖頭。只一步步地向不知名的地方走去。

小六追上他,說:「大哥,你做我大哥好嗎?我做你小弟,我們可以在一起玩,一起吃東西……」

風將小六的聲音吹得飄渺起來,像一層紗布,薄薄地蓋在山林間。

他越走越快,身影在月光下越來越淡。

——你有父母,有自己的兄弟,還有這麼多朋友。

——我什麼都沒有。

小六已經看不到他的背影,卻還是兀自追着。

不遠處的樹林里忽然有一些聲響,小六滿臉歡喜地衝過去,叫道:「大哥,我知道你一定會等我的。」

等走到近前,看到的卻是一隻龐大的野獸。

小六嚇得腿腳發麻,不得動彈。

那野獸猙獰可怖,露出的獠牙閃著微光。

小六看着野獸一步步逼近,聲音里充滿了恐懼,不住地喊:「大哥……大哥……」

小六用手指掐著大腿,勉強能動,向後退了幾步。

那野獸卻緊逼着不放,低吼著,只要再向前沖一下,小六便成為腹中魚肉。

小六鼻涕眼淚都流了出來,說:「好……好,我的爹娘死了,我的哥哥姐姐也死了,現在……現在我也可以死了……太好了,小六馬上就可以見到大家了……」

便在這危急關頭,一根被折斷的樹枝像一把劍插入野獸的身軀內。

小六佈滿淚水的臉上露出了驚喜,叫道:「大哥!」

那野獸吃痛,猛地向前衝去。

小六驚慌中,一腳向後踩出。

「不要……」

——是大哥的聲音。

——他為什麼要喊「不要」?

小六已經一腳踏空,身子瞬間輕飄飄的,像是擁在了雲端。

接着,急速下落!

月光照耀下,他看得清楚,小六身後便是萬丈懸崖!

他一躍而下,耳邊的風聲像極了水簾洞前的瀑布。

小六在他的下方,看樣子已經昏迷,眼睛似閉非閉。

——原來被人需要的感覺,是如此充實。

——或許,這就是活着的意義吧。

——如果你的身後是無盡懸崖,那我便用自己的身軀去填滿它。

「小六!」

他大喊。

他沖得速度夠快,身子才得以下落到小六背後。

隨着「砰」的一聲,他們失去了知覺。

早上,太陽升起,金光漫射。

那隻野獸率先落在了地上,兩人先後砸在它的身上,才倖免於難。

他已經站在了海邊的木筏前。

小六低頭不去看他,強忍着淚水:「你還是要走嗎?」

他摸了摸小六毛茸茸的頭,說:「我不學好武功,怎麼回來保護你。」

小六重新抬起頭,臉上的笑容像是陽光。

他揚起風帆,身影隨着海上的波浪越漂越遠,變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點。

小六將雙手攏在嘴邊,沖他離去的方向大喊:

「石頭大哥,我等你!」

「從今日起,你便叫孫悟空吧。」

孫悟空跪在地上,向眼前滿頭銀絲的老人叩頭道:「師父,求你告訴徒兒萬物為何而活。」

菩提祖師笑了一下,道:「你這猴兒,許多人來我這裏是為了求長生,你倒是求活着的源頭。」

孫悟空抬頭看着師父,道:「那麼多的人不知為何而活,卻還追求長生嗎?」

菩提祖師甩了下拂塵,道:「或許他們認為活得夠久才有時間去找尋活着的理由,天上的眾仙不就如此。」

突然間,天空閃過一道雷電,「噼啪」一聲,廟堂上的香燭盡數熄滅,周遭陷入黑暗之中。

菩提祖師拂塵一揮,燭光再次亮起。他面色一如平常,隨手接過身邊小道士捧著的戒尺,在孫悟空頭上敲了三下。

三更時分。

「我已在此布下無音陣,外界無法探測到這裏的氣息。」

屋子裏的燭光微微搖曳。

孫悟空問道:「師父,為何要這樣?」

菩提祖師搖了搖頭,道:「我現在教你筋斗雲和七十二般變化。」

孫悟空跳了起來,問:「我為何要學這些?」

「日間的談話已經觸怒了眾神,我若不救你,便是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師父……」

菩提祖師掐指道:「再過不久,你將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練就金剛不壞之身,所以我預料他會將你關押在某個地方,不知筋斗雲能否助你逃過此劫。」

說完長嘆一聲,像是滿腔的疲憊。

「他是誰?」

菩提祖師的目光穿過窗扇,遙望天際,道:「他的名字,說出來便會令天地震顫。你只記得,他是佛便了。」

孫悟空道:「那他為何要害我?」

菩提祖師忽又大笑起來,道:「活着,活着,你們以為眾生都是愚鈍腐朽之物,卻也出現了這隻猴兒。你既不想讓萬物知曉活着的意義,卻又為何造出他們?千百年前有金蟬子,今有孫悟空。好,好。徒兒,你若有緣,再拜金蟬子為師吧。」

笑容中隱藏着一份苦楚。

孫悟空雙手合十,道:「不,我已經有了師父,怎可再拜他人為師?既然師父如此煩惱,我便殺入天界,管他是神是佛!」

菩提祖師淡淡道:「那我便不再是你的師父,以後你也不準說是我的徒弟。」

孫悟空又跪在地上叩了個頭,道:「我知錯了師父,我再拜金蟬子為師就是。」

菩提祖師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道:「悟空,你有夢嗎?」

「什麼是夢?」

菩提祖師緩緩道:「像鳥兒想找到巢穴,種子想紮根大地,那既是夢想,亦是希望。」

「我不懂。」

「我知你定不願受這天地束縛,長生之道於你無益。我再傳一項秘術,可隨你心愿,自行破去金剛不壞。」

「可是……」

菩提祖師未等他說完,將武功盡數傳授給了他,又是一陣長笑,像是想起了有趣的事,道:「好,好!」

說完閉上了雙目。

孫悟空連忙跳起,上前扶住老人,急切地問道:「師父,師父,你怎麼了?」

只見菩提祖師的臉上瞬間遍佈淚水,接着那淚水漸漸泛紅,像是身上的血液都隨着眼淚流了出來。

屋內的燭光悠然熄滅,風從窗口吹入,像是帶走一縷魂魄。

突然間群山呼嘯,一個聲音聲嘶力竭道:「師父!……」

夢到這裏就結束了。

孫悟空的頭依然隱隱作痛,剛才像是夢到了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最近做夢的時間越來越長了,記憶像是缺失了一樣。

八戒和沙僧又在旁邊催促:「大師兄,快起來,該趕路了。」

孫悟空跳起腳來,叫道:「最討厭別人打擾俺睡覺,你們如何不曉事?」

八戒拖着九齒釘耙,道:「大師兄,你睡得這一覺臉上都是鼻涕啊。」

孫悟空伸手抹了一把臉,心裏想:怎麼鹹鹹的?

沙僧道:「師父讓給他找水喝,喝完就該走了。」

正說話間,遠方傳來一陣歌聲:

「醉飲江山尋仙靈,浪跡天涯月光清。

明朗乾坤天照日,九州大地任我行!」

那歌聲聽來遙遠,像從另一座山頭傳來,待唱到最後一字時,歌者竟已到了眾人眼前。

孫悟空低聲道:「聽這聲音氣力充沛,顯然來者內功不淺,而且行速如此之快,有些古怪。」

唐僧正在三人身後打坐,聽完歌聲站起身來。

那來人是一個挑着擔子的農夫,見到唐僧,從擔子裏拿出只碗,道:「這位師父,口渴了吧?這裏有些水,可以將就些喝。」

唐僧伸出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道:「老人家,這怎麼好意思。」

八戒一手拿過碗,「咕嚕嚕」喝完,道:「沒毒,師父放心喝吧。」

唐僧道:「你……你太沒禮貌了,為師說過多少次,唉。」他說着轉向農夫,「這幾位都是我的徒兒,老人家莫要見怪。」

農夫擺了擺手,道:「不怪不怪,喝吧。」

唐僧喝了一大口,又分給沙僧和孫悟空。

孫悟空接過碗,隨手倒在了地上。

唐僧道:「悟空,你也太沒有禮貌了,怎麼能隨便浪費。」

他又轉頭對沙僧說:「還有你,怎麼一看到就露出厭煩的表情,這比流沙河的水好喝多了。」

那農夫像是沒有看見,向唐僧道:「我最近常有些疑惑,以至夜不能寐,不知可否請大師解答。」

唐僧看他莊重的模樣,點了點頭。

農夫仰頭看看天,又看看地,道:「天上地下,萬物真的平等嗎?」

唐僧合起手掌,道:「萬般表象皆為一心,自然是平等的。」

「可我卻常見到口中朗朗乾坤,背地偷雞摸狗之徒,這種人和真正品行高尚之人能平等么?」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農夫仰面打個「哈哈」,道:「這樣說來,大師是承認自己的過了?」

唐僧退後一步,道:「這……從何說起?」

農夫惡狠狠道:「若我說,方才那水是由雞湯做成,你可是罪大惡極?」

唐僧呆站在地。

孫悟空道:「喂,你這手段太拙劣了吧,那雞湯任誰都能看出來。還有你,師父,想喝就直說,幹嘛裝着一副不知道是雞湯的模樣,俺老孫最近感冒也能聞出一股雞肉味。」

唐僧手掌依然併攏,道:「阿彌陀佛,原來這就是雞湯,怪不得味道鮮美。那雞肉該是取自黃山最上等的野雞,嫩而不膩,燉的時候放了幾株靈山上特有的藥草,並且熬制了七七四十九天而成,普通人一生也難得嘗上一次。但是我佛慈悲,不該喝啊。」

話未說完,孫悟空三人立即「咕嘟嘟」各喝了一大碗。

農夫又向孫悟空淡淡道:「我問你,殺生之徒是否都該死?」

孫悟空「嘿」的一聲,道:「那要看殺的是什麼。我殺妖怪濟世救民,只會功德無量。」

農夫像是沒有聽見,道:「有時候我看到別人吃雞就在想,雞和人有什麼不同?它們或許也有夢,卻被我們無情地殺害。」

「它們辛苦的活着是為了什麼?它們有想過么?我們有想過么?如果我們能殺它們,那為什麼我們被別人殺了還要抱怨?雞抱怨的時候你們有聽過嗎?」

「憑什麼人就認為自己的性命最高貴呢?人真是可笑的東西,殺生吃葷是他們做的,眾生平等也是他們說的。」

孫悟空笑得滿地打滾,眼淚都快流出來,道:「雞也有夢?哈哈,笑死俺老孫,你們妖怪的想法就是不一樣。」

「你可曾想過,你這樣看待雞,正像上天這樣看待我們!」農夫大聲喝道。

孫悟空突然躺在地上不動了,腦袋像被什麼東西刺穿了一樣。

唐僧肅然道:「老人家,一切都在輪迴中註定了。雞被殺,是上輩子欠下的孽,殺它食它者或許是被它前生冤殺之人,這便是業障未消。」

農夫面目變得猙獰,道:「在我看來,這無非是一種愚蠢的自我寬慰,更給強者造就了殺人的理由。試問,我今世若殺了你,是否便是你前生欠下的孽?那世人皆可被殺,並且該被殺。」

唐僧道:「一切因果皆天註定,也是人為,你若……」

孫悟空介面道:「你若殺不了我師父,便無法證明他前生有罪。自古邪不勝正,看棒!」

話音未落,農夫已倒在血泊之中,卻還兀自掙扎著最後一口氣,道:「唐大師父……我一直很想知道,不論人或妖,到底為什麼而活……」

孫悟空像被閃電擊中,想:為什麼而活?我怎麼沒想過這個問題。

只是一個聲音在腦海中越來越響:「悟空,還不除妖?」

孫悟空又是一棒,農夫再也無法張口了。

唐僧臉現焦急,只恨無起死回生之力,手指孫悟空道:「你、你這潑猴,竟又無故殺人!」

孫悟空撓撓頭,道:「奇怪,剛才好像聽到佛祖的聲音。」

隨後大笑道:「哈哈,區區一個妖怪,還想知道為何活着?我給你一個有價值的理由,你就是為了湊夠老孫的九九八十一難而活!」

唐僧顫抖着手指,道:「好,好。你方才說邪不勝正,那我問你,是否打得贏的都算正義?你若有一天敗給了武功更高強的人,你是否便是惡?是否該被殺?」

孫悟空昂首道:「天上地下,無人打得過我。」

唐僧喃喃道:「五百年前有一次,馬上就該有第二次了。」

「師父,你說什麼?」

「沒什麼。」

「我聽到了,你說五百年前。五百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覺得這幾個字如此熟悉。」

唐僧一手擎起佛珠,道:「潑猴,你仍是執迷不悟,你去吧!我不想再見你。」

孫悟空上前一步,道:「師父……」

唐僧閉目念咒,孫悟空頭痛欲裂,站立不穩。

八戒和沙僧在旁邊叫道:「師父,不要再念了,大師兄知道錯了。」

唐僧不為所動,孫悟空疼痛難忍,「啊」的一聲大叫:「師父,我走!」

一陣騰雲駕霧之聲,孫悟空衝上雲霄。

唐僧望着他離去的方向,心中默念: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一直走到「他」看不到聽不見的地方去。

孫悟空不知飛到什麼地方,落在了一處山上,他已經沒有地方可去。

這時候他忽然想,自己生來就是西天取經的嗎?如果去不了西天,自己難道竟無路可走?

想到這,頭腦開始昏昏沉沉,像是有什麼東西被壓制了。

漸漸的,他忘了剛才想的問題。一抬眼間,山林中已經瀰漫起了大霧。

孫悟空看了看四周,從耳朵里掏出金箍棒,道:「何方妖孽?趕緊出來,給老孫消消氣。」

前方緩緩走過來一個人,那人的身形跟孫悟空極為相似,手裏持着根灰色鐵棒。

他揮散濃霧,站在孫悟空面前。

孫悟空揉揉眼,道:「誰放了面大銅鏡在這,沒勁。」

說完轉身就走。

「你就是孫悟空?」他問。

孫悟空頭也不回,罵道:「廢話。」

「但你馬上就不是了。」

孫悟空停下腳步,又轉過來,瞪眼問道:「你說什麼?」

眼前的另一個「孫悟空」低下頭,輕輕撫摩着手中的鐵棒,道:「這孩子叫隨心鐵杵兵,我想給它換個名字。」

說完仰面看天,像是思考了很久,自言自語道:

「就叫,金箍棒吧。」

接着,他將鐵棒向上一拋,落下來時,已和金箍棒一個模樣。

一根巨大的柱子直入雲天,孫悟空坐在不斷伸長的金箍棒頂端,耳邊是呼呼風聲。

他的目光隔着眼前不斷下降的白雲,飄渺而又深遠。

「唐大師父……我一直很想知道,不論人或妖,到底為什麼而活……」

「五百年前有一次,馬上就該有第二次了。」

——為什麼而活?

——五百年前,究竟又發生了什麼?

孫悟空伸出手掌,掌心片刻間便佈滿了灰塵,時光在這一刻似乎又加快了幾分。

——為什麼這個世界會有塵埃,它們從何處來,又將歸於何處?

金箍棒的速度越來越快,九重天已近在眼前。

孫悟空看到一個白髮老者立在雲端,拿着塊抹布樣的東西在身上搓。

孫悟空打招呼道:「小老兒,又見你了。」

老人頭也不抬,道:「孫大聖,好久不見啊,才兩百年不洗澡身子又髒了。」

孫悟空看着滿天飄舞的塵粒,嘆道:「原來是這樣來的啊。」

他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畫面:破敗的凌霄寶殿,諸神亂成一團,玉帝大喊:「快請如來!」

隨着距離凌霄寶殿越來越近,這個畫面也越來越清晰。

接着,他看到寶殿上真的像剛經歷了一場大戰,武器丟了一地,還有一些受傷的神仙被拖回去療傷。

孫悟空跳下來,將金箍棒變回原狀,心道:奇怪,難道我有預言的能力?

有人看到他大喊:「鬼……這惡鬼又來了!」

二郎神也驚慌失措,叫道:「快將關押的妖犯都放出來,誰若能打贏這妖猴,便功德無量,受人擁戴,並釋放出獄!」

一股黑煙從空中騰起,接着,走下三隻怪物來。

「怎麼回事,天牢裏就關押這麼幾個妖怪?」

「不好了!許多妖怪都直接下凡了!」

「給我捉妖!」

「汪汪汪汪!」

孫悟空站立良久,緩緩道:「看來他已經來過了……居然這麼快。」

時間回到陰曹地府。

地藏菩薩道:「真是有趣,不論外貌、武功,還是手中兵器,都無兩樣。」

兩個孫悟空各自爭辯,手腳也不停,打得難分難解。

地藏菩薩拍醒身邊卧著的諦聽,道:「你來聽聽,他們誰是真,誰是假?」

諦聽睜開眼,將耳朵貼在地面,傾聽片刻,忽又趴在菩薩腳邊睡去了。

地藏菩薩微微苦笑,道:「恐怕只能去天庭上找人了。」

兩隻猴兒不再言語,出了地府。

地藏輕輕道:「究竟怎麼回事?」

諦聽再次睜開眼,向上方看了看,又作昏睡狀,像是說夢話,道:「我分得出,卻說不出。只因他分不出,卻說得出。」

地藏點了點頭,也閉上了眼睛。

三隻妖怪,其中一隻是大力神獸陀金剛,長得畸形怪狀,獠牙白目,甚是嚇人。另外兩隻是一對兄弟,長相趨近人形,說起話來陰陽怪氣,不倫不類。

孫悟空像是極其疲憊,道:「你們真要和俺打?」

陀金剛悶聲悶氣道:「你就是孫悟空。我知道自己打不過你,但是為了我的信念,還是要拼上一拼。」

孫悟空納悶道:「什麼信念?」

陀金剛憤憤道:「你們有時也會傷心,也會難過。可在我看來是多麼可笑,你們肢體健全,心無掛礙,擁有了那麼多還不知足……」

孫悟空打斷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陀金剛眼神中流露着一絲膽怯,道:「我……我要把你打得和我一樣,讓你每天照鏡子傷心,見到水潭害怕,沒有朋友,孤獨地過這一生。」

——孤獨……

——這個詞如此熟悉,為何我卻不知它的含義。

陀金剛沉浸在回憶中,又道:「人們見到我就害怕,不敢和我接近。有一次,我將一個紙袋戴在頭上出去,有個小女孩看到后覺得好玩,就拉着我去捉蜻蜓,可是我太高興了,就將紙袋摘掉,結果她當場就給嚇死了。」

孫悟空不耐煩道:「要打就打,俺老孫沒空聽你說這些廢話。」

陀金剛「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對……對不起。我只是想找人和我玩,我……我從沒有打過人,沒有動過手。我只是想贖罪,他們說打贏你就有朋友了,我想有朋友,你能讓我打贏你嗎?」

孫悟空怒不可遏,道:「住口!」

陀金剛嚇得手中的巨錘都掉在地上。

「你若盡心護人、助人,有一顆菩薩心腸,便相貌醜陋如何?肢體不全又如何?那地藏長得也不好看啊!不還是有孤魂野鬼陪伴?」

(地府中一陣響亮的噴嚏聲)

孫悟空繼續道:「你下凡後記得行善事,時間長了自然受到人們的擁戴,快去吧。哎,真是聽師父講多了,俺也能說出這等話來。」

「不,不要野鬼,要活人。」

「好好,活人就活人,誰瞧不起你俺就一棒打死,快走快走,休等俺改了心。」

陀金剛連連磕頭道:「不要打他們,不要打他們。謝謝孫大聖,我一定聽話。」

說完跑了出去。

還未跑遠,隨着「哧」的一聲,一柄長劍不知是誰拋出,穿過他的胸膛。

鮮血長流。

他再次跪在了地上。

依舊是獠牙白目,臉上的感激、喜悅還沒有散去,卻說不出得凄慘悲涼。

一位神仙喊道:「玉帝有旨,逃脫的妖犯需盡數抓回,以免凡間蒼生塗炭。有違抗者,格殺勿論!」

孫悟空呆了半晌,看着他的身軀緩緩下壓,頭顱無力地垂在胸前……

「你們這幫神仙……金箍棒,給我殺!」

孫悟空咬牙怒吼,金箍棒伸長,橫掃凌霄寶殿。

耳邊忽然傳來一陣笑聲。是那兩個未跑的妖怪。

一個臉上常掛微笑,似有極大開心之事,人稱笑鬼。

一個臉上二眉下垂,倒咧著嘴角,似有無盡悲傷之情,人稱哀鬼。

孫悟空一棒砸在笑鬼臉上,道:「再笑一次試試?」

笑鬼看樣子還是在笑,指著哀鬼道:「弟弟,你怎麼臉上都是血。」

哀鬼哭喪著臉,道:「哥哥,是你臉上的血濺了過來。」

笑鬼笑容滿面,道:「只要打贏孫悟空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哀鬼道:「好。」

……

還沒打夠三十回合,哀鬼倒在了地上,哭道:「我……我身上都是血,我好害怕。」

笑鬼大笑道:「哈哈,你看我也變成花臉了,咱倆是不是一樣?」

哀鬼不知是不是受其感染,也開始笑道:「哈……哈哈……大哥……好看。我……我好疼。」

笑鬼朝自己身上的傷口使力拍了兩下,笑道:「看,我都不疼,沒事,再來!」

哀鬼答應着,卻沒有動彈。

孫悟空看他安慰弟弟的模樣,不再真打。

哀鬼的喘息越來越急促,聲音也隨之降低,道:「大……大哥……我先去……了……」

說完停止了呼吸。

笑鬼沒有回頭去看,還在和孫悟空打鬥,大笑着道:「弟弟,快起來。怎麼沒有一點聲音?一定是又睡著了。」

幾滴眼淚從眼睛中流了出來。

「弟弟,你快起來啊,再不來我就自己把這隻臭猴子打死了,可沒你的份兒。」

「你不是還要回去看望咱的老母親嗎?再不起來哥哥就先去了。」

話語間眼淚越流越多,像是兩條奔騰不息的河,在臉上不斷流淌。

笑鬼再也忍不住,回過身去,抱起哀鬼的身子,哭喊道:「哥哥一直教你樂觀豁達,即使在天牢裏,哥哥都沒見你掉過淚,哥哥知道你做到了,你越來越勇敢了,可是你起來啊……你為什麼不起來!」

他不住地晃着哀鬼的頭,淚水將兩人身上的鮮血一點點稀釋了。直到他的手臂再也晃不動,將自己的頭靠在弟弟胸前,同樣閉上了雙目。

像是流盡了一生都在忍住未流的眼淚。

孫悟空揉着眼睛,聲音中帶着哽咽,道:「為什麼俺老孫……俺老孫突然被沙子迷了眼睛。」

諸仙都一聲不吭,站在遠處靜靜看着。

哪吒終於忍不住道:「大聖,這兩隻鬼怪作惡多端,非死不足以償其罪,並不值得憐惜。至於那陀金剛,我們實不知他是被大聖允許下凡的,是我們的錯。但玉帝的旨意也不得不從……」

孫悟空仰天長笑,悲慟道:「若是妖怪錯殺了神仙中的一個,你們恨不能殺光他們滿山也要逮到兇手。而神仙殺錯了妖怪,他們卻只能認命?」

——神仙的軀體像一具千年靈棺,裏面盛裝着佝僂扭曲的靈魂。

——不,或許裏面根本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虛無縹緲、將眾生踩在腳下的,規則。

孫悟空此刻終於明白了唐僧的良苦用心,原來妖之間是如此多情多義。

「佛祖,就是他,冒充俺老孫。」

如來光降寶殿,身邊跟着另一個「孫悟空」。單掌豎起,道:「阿彌陀佛。」

孫悟空也不答話,上前與假悟空廝打一番。

如來暗道:「好古怪,怎得卻冒出兩隻來?罷了,既然外貌一般、武功一般,誰保唐僧西天取經都是一樣。」

他問了問諸神,無人知曉誰是真身,便令兩人停下,隨手一指,道:「妖物,還不顯出原形?」

孫悟空一怔,道:「我?我是妖?」

如來怕再生事端,讓眾神懷疑他的能力,便召出一道閃電,從空中擊下,道:「妖物,休要狡辯,本座這就讓你現出真身。」

暗中使了九成功力,只等他被打成焦炭。

孫悟空知道無法逃脫,一時間萬念俱灰,只愣愣地看着天空那道紫色落雷。眼看着就要被擊成碎片。

「大哥!」

假悟空突然沖了上去,擋在孫悟空上方。

一聲霹靂響過,假悟空被電成了焦炭。

——大哥?

——他是誰?

孫悟空看着他從半空中跌落,滿身黑煙。

「大哥……小六……好想你……」

眼前掠過無數張畫面,靈魂像是被抽離了。

孫悟空看到一個猴子在猴群中受盡嘲笑,看到他在夜晚一次次地試圖衝進瀑布,看到他跳入懸崖,看到他的孤獨與落寞。一直到菩提祖師跟前。

孫悟空的靈魂像是在燃燒,他拉起小六漆黑的手掌。

小六斷斷續續道:「大哥……我以為你忘了我,忘了花果山……不,那裏早已不叫花果山,而是黑水河……」

——花果山……黑水河……

孫悟空的胸腔像被鐵鎚重重地砸了一下。

「後來我才知道,你被壓在了五行山下……你那麼怕孤獨,一定受不了的……我一直想,如果我能替你壓在下面,該多好。」

小六說着,思緒似乎飄到了五行山下,喃喃道:「五百年的風吹雨打……五百年的花開花落……」

孫悟空抹了抹他臉上的眼淚,擠出一絲微笑,道:「哪有那麼無聊,俺老孫……俺老孫沒事就看看蝴蝶,吹吹風,晒晒太陽,別提多快活了。」

小六的氣息若有若無,道:「如果當年是我壓在五行山下,大哥也一定會這麼做的,對不對……最後我還是想到了一個辦法,我太笨了,只能想到這個辦法。」

孫悟空看他眼神一點點發亮,故作驚喜地問:「什麼辦法?」

小六一字字道:「我要替大哥西天取經,這是我唯一能幫到的事情。你回到花果山繼續做我們的王,窮山惡水,斬妖除魔,都由我來……」

孫悟空仰面大笑,讓淚珠在眼眶中打滾,道:「我雖不知你從哪學得一身與我相似本領,但這種功勞怎能被你搶去,俺老孫可等著取經回來過上好日子吶。」

小六像是沒有聽到,聲音越來越低,道:「如果我能再努力一點的話……大哥就不會再受這種苦了。」

孫悟空看着他目中的光亮漸漸彌散,知道所剩時間不多,笑道:「大哥每日在外遊山玩水,還能調戲女妖精,何苦之有?再歷幾難我就可以回去,到時我們一起重振花果山,恢復俺老孫往日的威風。」

小六的胸口一點點鼓起,像是有一口氣要衝出來。

他突然站起來,像一段焦枯的木頭,全身的黑炭樣只能看到眼睛發着渺茫的微光。但這一點微光似乎也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小六問:「當真?」

孫悟空大笑:「大哥說話算數。」

小六終於將那最後一口氣喊了出來:「石頭大哥,我等你!」

恍惚間,時光似乎又回到了花果山下,小六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呼喊。孫悟空站在逐漸漂遠的木筏上,聽着他那回蕩不絕的聲音。

喊過後,小六的眼中不復有光亮,只留下兩個黑漆漆的洞口。

菩提祖師的話再次響在耳邊。

「悟空,你有夢嗎?」

「什麼是夢?」

「像鳥兒想找到巢穴,種子想紮根大地,那既是夢想,亦是希望。」

孫悟空將小六變成掌心大小,放入懷中。

天庭只能聽見他的嘶吼:「要什麼夢?我只要現實,要安樂!」

記憶回到五百年前。

「佛祖,我不信你。」

一隻猴子站在如來面前。

「佛法無邊,有何信與不信?」

「師父無法告訴我世人為何而活,你亦不能解我疑惑,釋我心懷。那我信之何用?」

「想來你過得太快活才會思考這個問題,若你此刻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便不會在意了。」

「你雖能囚我身,卻改不了我心,即便我飢勞困苦,依舊會去想這個問題,直到想明白為止。」

「世人皆欲避死延生,你卻非要知道人是如何出生,為何而生,這個答案,怕只能到輪迴中去找。」

「輪迴不過是你在虛妄中造出來的說辭,就像人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我問一從何來,他說無中生有,可無從何來?他便說不出了。我想你也不過如此。」

「你是想問我,在輪迴之前是什麼?」

「你回答不出的。」

「好,我就讓你看看萬物之源。」

便在那一天起,花果山變做了一座黑土山,上面寸草不生,無風吹,無日照。而那條黑水河,據說是群猴僅剩的眼淚……

「如來,你好狠的心,毀我花果山,使我孩兒終日哭泣!」

也就在那天,孫悟空大鬧天宮。

接着,菩提祖師所傳授的筋斗雲也未能逃過五指山的關押。

「你這潑猴,我讓你看到的便是萬物初始的模樣,你卻還是執迷不悟,自恃金剛不壞之身,為非作歹。我今日便消了你的惡念,讓你不再害人。」

五百年的風吹雨打……

五百年的花開花落……

如來消除了他的一部分記憶。

此刻,凌霄寶殿上。

孫悟空淡淡道:「佛當真是普度眾生。人對佛不敬,便遭天譴,不願聽佛講道,便是愚痴。而俺老孫,只因反對你的佛論,竟落得如此下場。」

如來心中驀地一驚。

孫悟空的聲音漸漸低沉:「我只聽說佛祖當年割肉喂鷹,卻沒見佛祖逼那鷹吃素向善。而你,也不知是什麼妖怪變成,面對和你言論不一又說服不了的人,不但沒有慈悲之心,反倒操持大權,取其所謂『惡念』。」

眾神嘩然:第一次有人稱佛祖為「妖」。

「你,究竟為何而活?還有你們。」他的目光在眾神臉上掃過。

如來閉上雙目,似不願看他猙獰的模樣,道:「佛法自然是為了解救眾生而存在。」

孫悟空道:「是啊……可眾生活着難道也是為了被你解救,為了顯示你的佛法廣大?」

如來連嘴巴也閉上了。

孫悟空轉身走出,道:「既你不同意我,我也不認同你,相見不如不見,別了。」

如來忽然開口:「你不能走。」

孫悟空頭也不回。

如來顧自說道:「你惡念已生,我若不將它再次除去,便是任天下蒼生送入虎口。」

孫悟空停下腳步。

諸神齊刷刷向後退了一圈,凌霄寶殿安靜得像是地府。

孫悟空轉身,朝東方跪下,拜了兩拜,輕聲道:「二位師父,弟子受教了。」

——強大的力量、他人的認可,甚至現實的安樂,都無法給我活着的理由。

——難道活着的意義,就是讓自己忘了為何而活?

——若此戰輸了,悟能和悟凈大概會看不起我吧。我這個做大師兄的,平時都是他們唯一的依靠。

——曾經有妖怪問我,為何這麼想贏。我說:若輸就是死,事情就好辦多了。贏了萬人敬仰,死了無知無覺,真乃人生一大樂事。可輸不是死,輸了還要苟延殘喘、在他們鄙夷的目光中活下去。所以我怕輸。

孫悟空給自己變出一套鎖子黃金甲,頭戴鳳翅紫金冠,腳蹬藕絲步雲履。身邊似乎重新響起猴子猴孫的歡呼雀躍聲。

他將金箍棒指向如來,大笑道:「你既自稱能知過去未來之事,是否也知道我此戰的輸贏?」

半晌,如來豁然睜眼道:「須菩提,你教出來的好徒弟!」

冥冥間,一個虛無縹緲的聲音道:若你的現實也只是夢……怎麼辦?

——那我願一夢不醒。

狂笑聲中,孫悟空拔地而起,如一顆猩紅色的流星,瞬息穿透萬里長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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