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相煎何太急

53.相煎何太急

浩渺千里的洪湖北岸有一座樹木蒼蔥的小山,山勢並不算高,但被一望無垠的湖面一比,四周一馬平川的灘塗地一襯,就顯得氣勢逼人了。數百座殿閣樓台掩映在鬱鬱蔥蔥的樹叢中若隱若現。此山便是小平山,八大門派排名第一的洪湖派中樞所在。

在山下通報了姓名,知客降階來迎,領着我走上三百級石階,來到一座巍峨壯麗的大殿前,殿前幾株蒼松枝繁葉茂,勃然有生機。一個纖瘦白凈的少年從左側門迎出來,躬身施禮,甜甜膩膩地說道:「清秀拜見顧師兄。」

我將他打量了一番,揶揄道:「十幾年沒見小師弟出落得好生俊俏啊。」他紅著臉笑道:「十幾年前在君山見到顧師兄時,我還是個小孩子呢。顧師兄精氣神一如往日,只是略微發福了些。」我笑道:「老啦,老啦。」大殿內一人笑道:「你都說老,那我豈非老朽了?」

一個四旬上下的清瘦道士緩步走出大殿,他雙頰深陷,鬢角發白,只一對雙眸精光內蓄閃,顯出別樣風采。我辨認了半天才敢上前相認,十幾年不見蘇清河渾然像是變了個人。

清秀走回清河身邊,雙手挽扶着他,嗔怪道:「這裏風大,你為何又出來了。」蘇清河笑道:「我又不是紙糊的,風一吹就倒嗎?」對我道:「清秀什麼都好,就是太女人氣,太婆媽。」我道:「阮師弟心思細密,有他照料正是師兄之福啊。唉,師兄已鬢染秋霜啦。」蘇清河道:「人生如白駒過隙,一眨眼的事。我這一生,率性而為,做了不少好事、痛快事,也做過許多錯事、糊塗事。此生無悔,就是明天死了也值了。」

阮清秀連忙向地上啐了幾口,埋怨道:「什麼死呀,活的,不許你胡說八道,哪有自己咒自己的。」蘇清河拍拍他的手笑笑不語。穿大殿而過,秋日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松柏縫隙灑落在青磚地面上,殿閣肅穆,花木芬芳,一派清幽雅靜,我的心卻變得空蕩蕩的,總覺得像是少了些什麼。直到蘇清河指著一棟小樓提醒那是他們少年時讀書的地方,我才猛然醒悟過來,自己上山以後所見的只有三人,小平山上什麼都不缺,獨獨缺了人,沒有了人氣,這山就成了一座死山,空蕩蕩的盡剩鬼氣了。

坐在蘇清河書房前的庭院樹蔭下,雖然陽光落滿了一身,我仍覺得陣陣冷風吹的透體生寒。我忍不住問道:「洪湖弟子十萬,為何這裏空空無人?」

蘇清河道:「大劫將至。男人們挎刀從征,女人和孩子們就回了鄉下。所以端茶倒水這些粗活只好由我們阮六俠親自動手啦。」阮清秀臉皮一紅,低頭躲了出去。我道:「這次我從晉州南下,沿途見蒙古大軍在運糧集結,邊境官軍也在操練備戰,看來大戰已不可避免。師兄威震荊湖,怕是首當其衝,可有所準備?」

蘇清河道:「我十年練兵,部屬不下十萬,但分散各地,首尾不能相連。我原意集中兵力防守幾座大城,可惜朝廷心存猜忌,遲遲不給答覆。去年襄陽告急,我讓三弟四弟去解襄陽之圍,半路竟和官軍打了起來,差點釀成大禍。朝廷在荊湖各路駐軍不下四十萬,但各自為政,互不統屬,戰事一開,不免被個個擊破。」我說:「我路過均州時,聽街邊議論說康師兄與北面勾搭不清,師兄可知情?」蘇清河道:「他領着洪湖子弟兵,戴着朝廷的官帽,吃着蒙古人的糧餉。何去何從全憑天意了。」

他問我:「你和白無瑕做了夫妻,為何一人來了洪湖?是夫妻吵架還是她不願見我?多半是她不願見我。」蘇清河搖了搖頭,苦笑道:「男女之事還是不要太執著。我娶了十二房妻妾,如今也是獨身一人。孑然一身,了無牽掛。」

阮清秀踮着腳尖走過來,叉手輕聲說道:「酒菜已經備好,顧師兄遠道而來,可要多喝幾杯。」

梨花木桌上青玉碗碟盛放着四樣小菜:雞蛋炒韭菜,蝦皮雞蛋羹,紅油豆腐乾,竹筍香菇湯。雕花嵌木的金銀壺裏裝着本地鄉村釀製的米酒。蘇清河夾菜時,手指微微顫抖,鏤花包金的象牙筷子一連滑落了好幾次,他去撿筷子時袖子又拖入菜碟里。

我望之凄然難言,阮清秀默默地收拾好一切,取了個木碗挑了些菜放在他面前,他費力地將菜送入嘴裏,便放下筷子邀我飲酒,一邊自嘲道:「都是酒色過度留下的禍根。」阮清秀忙打斷他的話:「都過去了,還提他作甚?顧師兄你不要聽掌門亂說,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掌門這兩年可真變了。」我道:「師兄一肩挑着洪湖十萬弟子,不易啊。」蘇清河眼圈含淚,哽咽了一聲:「喝酒。」

飯後,清秀搬了兩把藤椅放在庭院中,正品茗閑談,知客領着一個滿頭大汗的信使進來,信使單膝跪地哽咽道:「大帥,襄陽城破了……」

襄陽乃是荊湖門戶,失襄陽荊湖無險可守,元荊湖行省左丞相伯顏、平章政事阿術率軍二十萬順漢水南下,荊湖烽煙瀰漫,各路官軍如潮水般潰敗下來,劉青發、榮清泉率部奮起迎擊伯顏大軍,混戰三日迫使伯顏繞道向東南進發。清河對我說:「我知道你已退出江湖,本來這事與你無關,但性命攸關,懇請師弟火速趕往江陵,催青烈速往鄂州佈防,再遲就回天無力了。」

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下來,我連夜啟程趕赴江陵,路上遇到好幾路官軍也往江陵去。拿住一個副將來問。副將熬刑不過吐露實情:「江陵知府密報劉青烈謀反,我等奉命前去圍剿。」我怒道:「劉將軍忠心報國,何來謀反之說?大敵當前,你們不知攜手對外,偏愛誤信讒言自己內訌,是何道理?」

江陵城東,各路官軍正在緊張備戰,我有從副將身上奪來的信物,一路暢行,剛到十里廟門口,前方忽然傳來消息:劉青烈獻城歸降了。

青烈並無叛宋之意,他見襄陽失守,伯顏順漢江南下鄂州,便要起兵去增援鄂州,江陵知府朱玉彤和守備將軍則恐康青山南下奪了江陵,他們要擔失地之責,皆堅持不肯。青烈一怒之下斬了守備,反出城去。兵馬尚未齊備,各路官軍就把江陵城圍了起來。原來是江陵知府朱玉彤探知青烈欲殺守備出兵救援鄂州,便暗中密報青烈造反,引各路大軍雲集江陵,一則逼青烈留下,二是借兵壯膽,阻止康青山南下。

我趕到江陵東門時,旌旗招展,鼓樂喧天,青烈的鄉軍已換上官軍旗號,整齊地列隊在臨時搭建的拜將台下,青烈手捧長劍,帶領一幹部屬走上拜將台納劍歸降,受降官扶起青烈,好言寬慰,命其統領舊部駐守江陵,防備康青山南下。

慶功典禮已畢,青烈垂頭喪氣地回到府中,解下衣甲剛剛坐定,眼前就晃出一人。見是我,羞愧的滿面通紅。我問:「師兄能為天下蒼生再盡一份力嗎?」

唉……」他長嘆一聲,露出羞愧難言的表情。

忽有一人冷笑道:「顧叔叔來的好及時呀。」說話的是朱雨菡,挺著個大肚子走了出來,她望着垂頭喪氣的青烈不滿地哼了一聲,說道:「大敵當前,天下軍民都該聽從朝廷的號令,各自為戰,豈不正遂了蒙古人的心愿?顧叔叔你說呢?」

我正色說:「二嫂所言,小弟不敢苟同。伯顏兵鋒直指鄂州,鄂州若失江南半壁勢必不保。覆巢無完卵,江南朱家怕也難逃劫數。」朱雨菡冷笑道:「我當叔叔是個有見識的人,原來也這般短淺。韃子擅騎射不習水戰,縱然奪了鄂州,水師奪回來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我們朱家世沐皇恩,豈能忘恩負義、見危不扶?倒是叔叔你一個局外人,其心可疑啊。」

青烈怒道:「你這說的甚話?師兄他一片赤誠之心,豈會有詐。」朱雨菡厲聲喝道:「即是如此,為何做了幽冥教的右使?」她忽丟了個眼色,身後幾個家臣驟然向前圍住了青烈。「將軍累了,送將軍下去休息。」朱雨菡一聲令下,眾人不管不顧強行拖走了暴跳如雷、奮力揮拳的青烈。

我說二嫂不肯出兵就算了,當我什麼都沒說吧,我故意裝出氣呼呼的樣子往外走,前腳剛踏出大門,一張大網當頭就罩了下了,我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瓮中魚鱉。

「把網當武器在江湖上並不多見,概因這武器修鍊起來十分麻煩,非到精深的境界不能顯示出它驚人的威力,是以你行走江湖時若見到使網做武器的人,就得萬分小心了,能躲則躲,這些人都是不好招惹的。」

這是師祖當年的教導,至今我仍銘記在心。

操弄這張網的有七個人,四人抓着網的四角,操演各種陣法,其餘三人中一人使長槍,一人端著機弩,一人手裏抱着石灰罐子。

這張網有個威風凜凜的名字,叫「天地罩」。網用金線銀絲混合而成,內嵌無數鋼鈎,索拿獵物后將主繩一拉,鋼鈎便根根豎立起來,獵物稍一活動就會被鋼鈎勾住皮肉,痛苦難當。一般人愛惜自己的身體,落進網裏就不再動了,碰到不老實的,使長槍的就上來了,或用槍刺或用槍桿砸,若是碰到厲害的角色則先撒一把石灰迷住人的眼,再上槍刺砸,端機弩的人站在一旁指揮策應,關鍵時刻則給予致命一擊。

我識得這裏面的厲害,哪裏還敢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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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楓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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