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秋收怪招糧霉爛 剖腹取飯一筲箕

18秋收怪招糧霉爛 剖腹取飯一筲箕

夜來雖然疲憊不堪,可我想起白天的所見所聞,仍舊作著噩夢。夢裏,那位滿身血污的大師父,瞪着仇恨的眼睛,掄起炒菜的大鍋鏟,劈頭蓋腦,朝我猛擊;被打折了腿的我的同窗曾雅秀,跪在我面前,不住地磕頭,哽哽咽咽地悲訴著痛苦的遭遇,並向我求助。歸來時令人舒心愜意的稀星皓月,一剎那轉為驟雨狂風,我的頭腦頓時變作了萬馬騰踏的草地,多年來經過苦心培育才長出的一點思想的新綠,被徹底毀滅了。我的神經完全麻木了,對他們,對世間的一切,似乎已失去了愛與恨、是與非的鮮明的色彩,只有一種渾圓的無名的恐懼,充塞天地。我抱着頭,在床上滾來滾去,拚命掙扎,半夜過後,才囫圇睡去。醒來時,已紅日當窗,鳥雀啁啾。

我洗嗽尚未完畢,彌征行便來喚我,說尤瑜等着我去開會。暮秋的晨風,颼颼如刀,可彌征行赤腳、草鞋、單衣,猶滿頭大汗。原來他剛從工地回來。我走出工棚中為我間出的那間單人房間,來到食堂,尤瑜左手支頤,正在來回踱步。他的草鞋套著襪子,襪子上沾滿了濕泥,褲腿也透濕了,好像是涉水歸來。肖陶的爸爸則伏在飯桌上,似乎睡著了。原來開河工地半夜收工后,尤瑜又回去檢查秋收進度,跑了兩個鄉,剛才回來,肖陶的爸爸也是到後山縣採購打草鞋用的筍殼葉,挑着重擔連夜趕回的。尤瑜見我來了,便推了推肖陶的爸爸,又招手向我打了個招呼,開門見山地說:

「來來來,趁吃飯的時間,我們開個碰頭會,湊湊情況。肖陶還沒有回,我們就邊開邊等。紅玫瑰,你先說說你昨天見到的那邊的情況。」此時,肖陶的爸爸醒來了,舉手伸了伸腰說:

「到底歲月不饒人,才一天一夜沒睡,就這樣像霜打的茄子,沒有一點生氣!」接着,廚房的領班趙荷秀端來了飯菜,兩個蔬菜,一個炒雞蛋。尤瑜笑着說:

「嫂子,是不是你又為我們開小灶,額外加了這個炒雞蛋?要是這樣,我不只不認你這個嫂子,那麼,痛腳連累好腳,連你的這個親愛的哥哥我也一併不認了。」尤瑜說完,給了彌征行重重的一掌,哈哈大笑起來。這位平日潑辣的姑娘,臉蛋竟像烈火燒着,一剎那紅徹了耳根,圓大的眼睛變扁了,歪著頭,似怒實喜,忿忿地說:

「游魚子,你這張臭嘴巴要到哪一天才不噴臭氣!你是什麼東西?我將魚肉給你吃,不如喂條狗!你要是再欺負老娘,明天你就只有米湯喝。」她放下菜,回頭一笑,走進了廚房。我們就邊吃邊聊。

我因為昨天見了太多的不平的事,窩了一肚子氣,現在藉著荷秀姐造成的濃濃的火yao味,通通向尤瑜發泄出來。我橫着眼,沉着臉,忿忿地說:

「游魚子,你不要認為我們婦女好欺負,今天算你碰上了硬釘子。你處處要做好人,可你時時讓壞蛋橫行,使好人受氣。你要把自己的情人送給姚令聞,誰也管不了你,可你犧牲全區人民的利益,助長姚令聞的氣焰,就太不應該。你不是不知道姚令聞是什麼樣貨色,他比虎狼兇狠,比狐狸狡猾,簡直就是魔鬼!可你卻假仁假義,沽名釣譽。你想讓人誇你禮數周到,慷慨大方。開河分配任務時,本來你應該與姚令聞抓鬮決定地段。可是,你不抓鬮,任姚令聞選擇。他卻絲毫也不謙讓,二話沒說,揀肥的,挑了那段任務輕的,把那個任務重的硬骨頭拋給你啃。如今他們輕輕鬆鬆,工程進度很快;而我們做牛死命背犁,卻工效不高。你把全區人民的血汗拱手送給姚令聞,簡直是犯罪!」

「紅梅同志,不要發這麼大的火,有話慢慢說。你誤會了我,我也不是蠢豬,事情並沒有如你說的那麼簡單,那麼嚴重,遲早會真像大白的。」尤瑜倒輕鬆地聳了聳肩膀,和顏悅色地對我說。

「張老師,這事要怨就怨我,因為這是我為尤書記出的主意。」肖陶的爸爸雙手揉了揉自己憔悴的臉,為尤瑜辯解,「張老師,你們對這裏的情況不清楚。民國二十五年,我給大地主曹百萬打長工。當年,他也曾經僱人想在這裏開條河,撇開上面河裏的水,圍墾西濱湖。他雇的人當然沒有現在開河的人多,準備分幾年,一段一段地開。先開挖上面這兩段,我們這段還好,下面雖也有污泥,但更多的是黃土地,而下面那段,下面全是淤泥,還挖出了兩段柳樹,丟到岸上,開春時竟發出了嫩芽。這稀奇古怪的事兒曹百萬不理解,他截了段木頭,專程到省城的大學,去請教地質學教授。教授告訴他,這是地殼移動,山滑到了湖裏。因此,從上面看,是黃土壘的山,而下面卻是淤泥。泥水淺的地方,山腳落在堅硬的湖底上,泥水深的,山體擱在淤泥上。擱在淤泥上的這一段,挖去中間的泥巴,兩邊的淤泥擠過來,上面的泥土垮下來,怎麼掏挖也難挖出一條河。由於這樣,曹百萬覺得工程浩大,財力人力不夠,就放棄了圍墾的計劃。因此,抓鬮分段的時候,我就為尤書記出了這個主意,要他選上這一段。表面上客客氣氣,送了老師的人情,實際上,尤書記全為自己打算,挖了姚令聞的牆腳。不要看目前我們的進度沒有他們那麼快,促使姚令聞將眼睛挪到了頭頂上,什麼人他都不看在眼裏,可是再過十天半個月,他們就會像蝸牛那樣爬不動,以後,當烏龜的滋味就夠他受。張老師,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聽說姚令聞日後還要當烏龜,我心裏不知從哪裏來了一股不可言傳的高興勁兒,我一把抓住肖陶的爸爸的肩膀,使勁地搖,幾乎是放開嗓子大聲喊:

「肖伯伯,肖伯伯!您說的是不是高個子寬慰矮子的心,為了不讓我掃興?」我旋轉着眼珠,上下打量他,他慈祥的臉上,鬍髭拉撒,表情顯出幾分木枘,這是舊社會受盡苦難的楊白勞一類的忠厚人,我想他絕對不會胡弄我,「肖伯伯,我知道你說的是真的。那麼,連毛鬍子區長、鳥**主任、癩子鄉長都會變作烏龜、王八、放屁蟲,那真叫人愜意痛快啊!」好像他說的已變成了現實,我真高興萬分,模仿烏龜醜陋的模樣,慢吞吞地爬,引得肖伯伯和尤瑜也哈哈大笑起來。

「肖伯伯老實八交,喝水怕噎,走路防跌,打浮湫還要抓住岸旁的石頭,對你這個喜鵲嘴丫頭,他怎麼會說謊話?同時你也應該知道我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我可以砍下腦殼給忠厚老實的人墊坐,絕不會拔一毛送給狡猾的狐狸。姚令聞雖然曾經做過我的老師,但他的陰毒狡猾,遠遠勝過毒蛇猛獸。他時時刻刻想着害人賣友損公已肥己,你十分怨他,我也百倍恨他。我沒有本事與強敵周旋,做不了林則徐,但我也會做葉名琛,絕不給敵人送秋波。」尤瑜像根木樁一樣站着,用懇切乞求的目光望着我,掏出心肝,信誓旦旦地說,跟我以往認識的貓彈狗跳的游魚子迥然不一樣。

既然如此,我就無話可說了。接着,我憂傷地了彙報昨天過虎崗區開現場會的情況。聽了之後,彌征行極度憤怒,肖伯伯也有幾分悲痛,尤瑜大惑莫解而又深有感慨地說:

「怎麼會這樣呢?難道真的與『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則為枳』一樣,同一種馬列主義、*思想,在相距咫尺的地方實踐,其結果竟然會像人間、地獄,截然不一樣?我雖然沒有讀過多少理論書,但是,我以為,替百姓着想,為人民服務,與群眾同甘共苦,應該沒有錯。而把老百姓當做牛馬役使,當作魚肉宰割,這哪裏有一點馬克思主義的氣味?動不動就用鞭子教訓人,把說實話的斥之為階級敵人,這比起國民黨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尤瑜說時,眼裏射出了憤怒的光芒。他說話停頓了一下,又用堅定的目光審視着眾人,見大家的目光同樣堅定,就十分懇切地說,「如果大家認為我們做的沒有錯,我們就繼續做下去。我昨晚到各鄉轉了轉,看了看。僅管我們各鄉的婦女老人夜裏擎着火把、呵嗬喧天干,可收割的速度,比他們慢得多。如今稻子熟透了,再不收割,雨雪降臨,穀子就會爛到泥里,到手的白花花的銀子就化成了水。這事大家看怎麼辦?」

「這幾天收工后,我每晚也到各處轉了轉,看到的情況與尤書記看到的大同小異,不過對過虎崗區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海外奇談的事,你尤瑜可能還沒看真切。」彌正行接上話茬,笑着說,「我們收穫的進度雖然慢一些,但做到了糧食顆粒歸倉,而他們割下的稻子,卻通通堆在田裏,上面只蓋着一層薄薄的稻草,讓人誤認是稻草堆。他們搶收紅薯,方法更是奇特。他們只拔掉了紅薯藤,紅薯還躺在地里睡大覺。我問他們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聽人說,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為了蒙蔽那些專走大路、走馬觀花的檢查人員的眼睛,騙取搶收狀元。這種自古以來沒有的收割方式,竟是他們區統一佈置的,誰不照辦,誰就是**,就要吃筍子炒肉。我的一個遠房親戚,他仗着自己是軍屬,說這樣糟蹋糧食,會遭天打雷劈。他遭到竹鞭狠抽猛打還在其次,賴昌還把他拖到開河工地,用超重的牛馬活,盡情折磨他,他就是昨天被鬥爭的那位老漢。他們說,癩子還交代,為了鼓足衝天幹勁,就要把雨天當晴天,黑夜當白天,晴天一天當兩天,因此,他們晚上只好燒着稻草火打呵嗬,白天回家睡大覺。鳥**、癩子晚上龜縮在自己的房間里,只要聽到雷鳴的呵嗬聲,看見滿田隴的衝天火,就以為大家鼓足了幹勁,他們就什麼也不管了。他們自我欣賞地說,他們不只學會了忙中偷閑,如今更精通了忙中偷懶,日子就這麼湊合著過。我對他們的社員說,往後持續下雨降雪,不是只能瞪着眼睛干著急?糧食爛了,大家不是要喝西北風?他們說,能休息一刻算一刻,能吃飽一餐算一餐,能拖一時算一時,今天誰還管明天的事!至於社會主義、**,癩子、吊**說起來像唱歌那樣好聽,不過,那是天上的太陽和月亮,誰又能摘到?你們看,你們看,這哪裏是搞社會主義,分明是在搞破壞!」說着說着,他忍不住嘿嘿嘿嘿地笑起來了。

「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創造歷史上前所未有、今後絕無之奇迹。」尤瑜聽說,也捧著肚子笑過不已,「當年,巴黎公社有個勞工部長,叫路易·布朗,為了解決工人的失業問題,每天要工人將巴黎街上的石板翻過來,再鋪上,鋪好了,又翻過來,讓他們天天有事做,不失業。儘管他們做的全是無用功,還美其名曰革命,實際上愚不可及為世界之最,在歷史上傳為笑柄。可是他們翻過來再鋪上去的仍然是石板,而姚令聞他們這樣做,糧食便只會霉爛變垃圾。如今我們某些人的愚蠢,真是登峰造極,創造了空前絕後的世界紀錄,路易·布朗如果泉下有知,他定會搖頭自愧自己望塵莫及啊!」

肖伯伯聽了,他豎眉瞪眼,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這些傢伙,比曹百萬更凶、更狠、更蠢!曹百萬如狼似虎,敲骨打髓,把農民的糧食搶到他們家裏,可是,他們並沒有將它們糟蹋。而這些畜牲,滅絕人性,竟然將勞動人民用血汗換來糧食毀掉,他們真該遭天打雷劈!」

「他們是畜牲也好,遭天打雷劈也好,我們管不了,說有什麼用?我們還是先研究怎樣把自己的事辦好。」彌鄉長揮了揮手,制止大家的訕笑憤怒,又轉過臉對尤瑜說,「現在我們的民工,換了草鞋,用上了草鞋碼,不怕滑倒,跑得快,大家每擔都挑得重多了。估計工程的進度會加快,不至擔誤完工的期限。如果我們再不趁晴好的天色把穀子搶收回來,恐怕就沒有米過年,哪裏還說得上放開肚皮吃飯?因此,我建議每個鄉派一名得力幹部帶領一批勞動力回鄉搶收,立下軍令狀,限期半個月收完。我們白浪湖鄉開河的事,由修防水利股管,理所當然,肖陶就應該說挑起這副重擔子。好在大家已知道那天的競賽,肖陶不是投機,而是取巧,他重鬥力,更重鬥智。群眾對他的創造,對他的表現,由衷讚賞,我也心悅誠服。由他來領導大家,大家一定會鼓起最大的幹勁,少幾個人,肯定也能出色完成任務。我想,每個高級社抽兩名威武的小夥子,由我領隊,逐日劃定任務,完成後才收工。這樣,就一定能如期搶收完畢。當然,開河的擔子我也不會撂,我會蜻蜓點水,抽時間到工地看看。大家看,怎麼樣?」

「這樣做,很好!至於白浪湖區其他各鄉的搶收工作,我已給了仇虯一把『尚方寶劍』,要他專門抓。他腦子靈,點子多,一定能協助你出色完成任務。他所缺的,以前在區鄉沒有任職,在群眾中的威信暫時不高,推行工作可能會有阻力。彌征行同志,你是區委委員,你做他的堅強後盾,他保證能出色完成任務,為各鄉做出榜樣。『你很行』,是很行呢,還是不很行?這就是檢驗你工作的試金石。」尤瑜採用激將法,幽默地對他說。接着他轉過話題說,「早班輪船早就到了,肖陶怎麼還沒回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意外?紅梅同志,肖陶回來后,請你把我們的決定告訴他。你就繼續辦好戰地小報,兼顧刺探過虎崗區的情報。時不我待,現在我們該分頭工作了。」

說完,他丟下碗筷,正準備走。可就在此時,肖陶像個孩子,蹦蹦跳跳,高興地出現在食堂門口。尤瑜見到他,心裏很不高興,肖陶的爸爸更火冒三丈:

「火燒眉毛了,你還到外面遊盪。我問你,昨天夜裏,你,你,你到哪裏去了?」說着,肖陶的爸爸揚起巴掌要打他。

「我還能到哪裏去呢?你也不問問情況就要罵人打人,這是什麼作風!」肖陶感到十分委曲,氣呶呶地分辯,「昨天,我在後山買好砌堤岸的石頭后,趕到昆陽,已經天黑了,我準備趁著月色趕回來。可是,就在這時,正好碰上春牛被人抬着送醫院。春牛呼爹喊娘,痛得要命,他是我的好表兄,你的親外甥,我怎麼能見死不救?我就護着他送地區醫院。醫生急診后告訴我,他肚子裏塞進去的食物太多,不能蠕動,要立即開刀,否則小命難保。醫生還罵他脹牛腸馬肚,死了也活該。醫生還說,要開刀,要先交住院費一百元錢。送的人在春牛的袋子裏左掏右摸,只摸到十塊。都說,明明獎了四十塊,現在怎麼只有十塊了?春牛隻是痛哭不回答。有什麼辦法,十指疼痛連着心,怪只怪我們生得親。我只好把買石頭剩下的五十塊錢的全交上。還不夠,我說明我是鄉幹部,在醫院押着我出差的介紹信,並且答應第二天一早把欠的錢送過去,好說歹說,醫院總算同意開刀了。晚上,我又到昆陽街上的姑媽家借了四十元,今天一早送過去。只見醫院大門口黑壓壓地一片人,他們指手畫腳鬧哄哄地笑罵着。人們圍得像鐵桶,外圍的人伸長脖子,踮起腳尖,大呼小叫,都想爭着看什麼。我以為昨晚春牛開刀開死了,屍體就停放在這裏,我即刻感到自己掉進了冰窟里。我立即分開人群進去看,原來對面牆上並排貼著兩幅畫,一幅畫着個人挺著個高出腰圍一倍的大肚子,躺在手術台上。旁邊寫有一副對聯:

「『人心不足蛇吞象,誰耳聞?

「『腹如東海咽泰山,我目睹!』

「另一幅畫着一筲箕堆得似山的飯上,插著把刀子。旁邊也有一副對聯:

「『放開馬肚築進去;

「『割破牛腸挖出來。』

「畫上書有橫幅曰『空絕古今的惡作劇』。畫下面放着張桌子,桌子上擱著一箢箕堆山般的飯,一股酸臭氣味襲來,直令頭暈作嘔。我懂得這是醫生殺雞儆猴,用春牛這個愚蠢的例子來教育群眾。用心之良苦,超群的智慧,真讓人欽佩感動。看到這一筲箕酸臭的飯,知道春牛已開了刀,走出了鬼門關,我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我就鑽出人群往病房裏趕去。他躺在病床上還沒有醒來,過去他那紅撲撲的憨笑的臉,今天變得石頭一樣呆板,雪一般地慘白。姑父坐在床邊,才幾日不見,他臉上的皺紋就增添了不少,頭髮也上了霜。他拉着我的手,老淚縱橫,哽哽咽咽地說:『陶兒啊,我好命苦!開始人家以為他得了獎金髮了財,到如今,人往鬼門關走了一回,反而欠了九十塊錢的債!偷雞不著,反而丟掉了一擔米,今後我們怎麼還得起?真是遭報應,遭報應啊!昨天晚上,醫生給他開膛破肚,從他肚裏剜出的那一箢箕鐵砂子飯,現在還放在醫院裏門口示眾,這不等於判了死罪,又貼出了告示,今後頂着這副醜八怪臉,叫我們怎麼好做人羅!』接着姑父還告訴我,『他們那裏參加比賽的人,脹多了油葷魚肉,個個都上嘔下瀉,往廁所里跑不贏,褲子不知弄髒了多少條,工棚里弄得比茅屎屋還臭。才一個晚上,就像大病了半年,個個皮包骨頭,活像骷髏,眼睛深陷進去,好似無底洞。姚令聞還說什麼沒有生命危險,送醫院影響不好,在家裏硬抗幾天,只不過掉幾斤肉。他們真是喪盡天良,不如禽獸!』」

肖陶說到後面,怒不可遏,兩眼噴出火一樣的光芒。肖伯父不住地搖頭,唉聲嘆氣。尤瑜、彌征行和我,都為之深感憂慮,可憐的春牛啊,無端債台高築,今後怎麼活?不過我們又覺得與他不屬同一區鄉,如果我們區鄉去幫助,他們區鄉勢必會指責我們故意挑起事端,給他們臉上抹黑。因此只能隔岸觀火,干著急。討論來討論去,最後大家一一致同意,我們四個幹部,以私人的名義,每人捐助十元,肖伯父說他是親戚,無論如何也得出十元。餘下的窟窿就只能讓春牛自己補。

一切商量停當之後,大家急如星火,即刻匆匆出門,去干他們各自該乾的事。我要將彙集各方面的情況,編成小報,沒有下去。天黑好一陣他們才回來,扒了幾口飯,又帶着小報下工地去了。因為是女同志,得到特殊的照顧,下半夜可以休息。皎潔的月光從茅氈牆壁的一個破洞斜窺了進來,正好照着我的床頭,撩得我怎麼也不能入睡。我記起小時候母親教我念的一首兒歌的前兩句來了: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原來我以為,解放了,大家都是同志和朋友,人與人之間,只有愛護與幫助,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只有歡樂,沒有愁苦。可現實的嚴酷的鞭子頻頻鞭笞着我幼稚可笑的靈魂,我越來越深刻地感到:如今,大家雖然都生活在陽光下,可大部分人的思想還拖着個黑暗的長尾巴。少數人甚至裏外都黑透了,只在外表塗抹了一層騙人的硃紅色。正像魔鬼手中的葫蘆,外表雖然漂亮,裏面裝的全是毒。這種人,耍陰謀,玩手段,專門害人。雖然眼下他們還不是秦始皇、王世仁、穆仁智,可是,他們都在自覺或不自覺地走秦始皇、王世仁、穆仁智的老路。農民革命成功后,根本不可能實現什麼「苟富貴,勿相忘」的夢想,而只可能造就又一批劉邦、朱元璋。生活在這九州的善良的人啊,要到什麼時候才不受欺騙,不受宰割,不做牛馬,不當奴隸,大家只有歡樂,再沒有惱人的憂愁,活得像個人模樣?整個環宇,什麼時候才能像這無邊的月光,只有皎潔與寧靜,再沒有惱人的陰影與黑暗,再沒有肆虐的雨暴與風狂。我的思想一時像在風急浪高的海上飄浮掙扎的破船,找不到依憑和歸宿。此時,陳子昂的幾行詩,像壁立的高山,突兀在我眼前: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蒼然而泣下。

此時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人類歷史的征途是這般渺茫、兇險與漫長,邁步前行的人又是多麼孤獨、渺小和和悲愴。無論是古人、今人,抑或是來者,怎麼會不『念天地之悠悠,獨蒼然而泣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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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街五十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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