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棋局
軍訓徹底結束的一天晚上,班裏終於通知開班會,競選班幹部。
寢室幾人知道女生將要脫去寬大難看的軍訓服,展現醜小鴨變成白天鵝般的美麗,於是紛紛洗了個頭,換上了多年未穿的帥氣衣服,只差沒有吃齋三日,祭拜天地。
幾人重新看了一下彼此,一個個咧嘴笑着,互相交口稱讚。這說明男人要見到女人才能稱之為男人,否則只是一灘爛泥。
等到了班,才發現女生軍訓晒黑后在鮮亮的衣服下顯得更黑,完全看不出什麼模樣。一個個又了無生趣起來。
隔壁寢室的幾個男生已經到了,一名男生正和旁邊的人打趣說話:「今天的班長之位非我們楠哥莫屬。」
他們寢室也是五人,有一個代表人物叫楊楠,人稱楠哥。楊楠和林修宇初中時就認識,兩人的長相一般老氣,二十歲的臉能當四十歲使。可見造物主的懶惰,想一個模子不加改變的用二十年。
當然,除了老氣,兩人還有一樣的「官氣」。都是肥胖的體格,堅挺的肚腩,再適合做官不過。所以這次競選班長主要是兩人的比拼,在他們眼中全沒有眾女生。
「楠哥一上台,就沒人敢上去競選了。」又一名男生笑着說。
楊楠被奉承得飄飄然起來:「這種事嘛,還是看大家投票決定,誰當班長都一樣。」
「小楠楠,你還是別上台了,上去也是落選。」有人接了一句。
楊楠回頭,看到是林修宇,臉上笑開了花:「喲,林副班長來了。」
林修宇氣得肚裏罵娘,表面不動聲色,說:「放心,有我的肉吃,就有你的一碗湯喝。」
「什麼吃肉喝湯的,聽不懂,一會你上不上台競選班長啊?」楊楠明知故問。
林修宇知道這是個陷阱,回答「上」,像是在順從他說廢話,氣勢上就弱了。回答「不上」,也不可能。索性說了句:「你看我上不上?」
楊楠上下瞟了瞟林修宇,兩手一攤:「我不知道,我覺得你特別適合當文藝委員。」
此話一出,韓安和葉凡先是笑崩了,哈哈聲不絕於耳,過了兩三秒才反應過來是在班裏,看到前面女生都在回頭看,急忙閉上嘴巴。
「哈……哈……嗚嗚……」
旁邊又傳出一個怪聲,是秦向南在笑。他的臉好得差不多了,但嘴巴還有點青腫,這一笑扯動了神經,疼得捂嘴叫個不停。
林修宇還沒回話,己方已經崩了,真正的豬隊友。俗話說得好:「不怕對手強如狗,就怕遇到豬隊友。」林修宇知道這事不但不能靠室友撐腰,還可能被室友反捅一刀,想快點結束戰局,於是回了句狠話:「等我當上了班長,你第一個不好過。」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無非是「我一旦當了皇上,就讓你做太監。」
楊楠哈哈一笑:「我當了班長,一定讓你做副的,不能埋沒了你這個人才。」
相比之下,楊楠顯得大度多了,意思儼然是「等我做了皇上,一定封你為太子。」
林修宇在氣度上又輸一回合,臉色鐵青,正在這時一名女生走進來,臉頰微微有些發紅,說:「輔導員臨時有事,這次的班會由我和你們的盧明學長來開。」
台下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最後一排的男生則開始了交頭接耳。
「這位學姐這麼漂亮,怎麼一直沒有見過?」
「憑這顏值應該當屬院花級別了。」
「絕對的,就是不知道有沒有男朋友?」
「人家大三的,別想了,就算沒有男朋友追她的也排長隊了。」
兩個寢室互不相識的幾個男生,瞬間因為一個女生聊熟了。
「喂,你們這群蠢貨。」林修宇終於忍不住說,「你們真的看不出她就是報道那天讓我們填表的楚楚學姐嗎?」
剛一說完,盧明學長已經開始介紹說:「這位是你們的楚楚學姐,一會班會主要由她來負責,我在旁邊拍照記錄。」
「真的?我們都見過?」一名男生一臉驚訝,顯然是個臉盲。
「肯定是化妝了,要不然怎麼會這麼漂亮?」
「楚楚學姐明顯沒有化妝,不過說真的,剛進入大學的女生沒幾個好看的,大概就是因為還不會化妝。」另一名男生若有所思地說。
「等一兩年後也就會了,現在要抓緊挑個身材好、臉蛋有潛力的追,將來化妝漂亮了就被搶沒了。」
「你看咱們班女生誰化妝后好看?」
「我覺得第三排左邊數第二個就不錯……」
我們寢室自愧不如,暗嘆隔壁寢室的仁兄乃虎狼之輩,洞察力深厚。正說着,盧明學長已經拿出相機開始拍照。楚楚學姐穿着一件綠色連衣裙,站在講台上:「我們通過了最艱難的高考,走到這裏,成為了大學的一份子……」
「說得太好了,太好了……」隔壁寢室的男生們聽得淚流滿面。
「這一句話還沒說完,到底哪好了……」我們幾人目瞪口呆。
楚楚學姐繼續說:「現在的我們要仔細想想,為什麼要來上大學?如果不想明白這個問題,我們在校期間會很被動,很迷茫,一上完課就不知道要做什麼。」
聽到「迷茫」這兩個字,男生們頓時覺得現在就挺迷茫的,班裏的女生一個個面如焦炭,令他們絲毫感受不到認識異性的樂趣。
韓安站起來說:「上大學是為了將來找工作掙錢,如果大學和找工作不掛鈎,又有誰會拚命參加高考?」
「喔……」一群學生恍然大悟。
楚楚學姐卻是搖了搖頭:「雖然很多學生在大學里選擇考研和做兼職,但這四年裏總要有些別的東西。」
「還有什麼呢?總不能一直玩下去吧。」韓安說,「其實人一輩子也是這樣,一直為工作賺錢活着。」
「他今天怎麼了?」我問林修宇。
「我上次看了貧困補助申請表才知道,小韓是貧困生,他奶奶癱瘓在床,家裏欠了不少錢,所以對一些事的看法和我們不一樣。」林修宇說。
我想了想:「其實也沒什麼不一樣,畢業后我們不也要工作一輩子。」
「也是,原來人生一直是固定的。」林修宇嘆了口氣。
楚楚學姐似乎聽到了我們的對話,怔怔不語。我看着她的眼睛,恍惚間進入了一個古代場景。
一座庭院內,桂花樹前,明月之下,我和一個身着綠色翠煙衫的女子在對棋。
她眼如星月,眸含秋水,一根纖縴手指正捏著一顆棋子,靜靜地望着棋盤。
這是一個僵死的棋局。
這盤棋我們下了四天四夜。
下棋的樂趣已經消失,棋盤上只剩下一個格子。這個格子,並不是我們給對方的,而是棋局給我們的。
我們以為自己操控了棋子,影響了棋局。卻沒想到,棋局一直在安排我們的進程,甚至結果。
我們看似在博弈,實則都想從裏面逃出來。因為我們明白,無論自己進或退都已經輸了。不是輸給對方,而是輸給了這盤棋。
人生就像這盤棋,進退由我們選,進退的規則卻由它們定。於是過程和結果,也不過是它們規則下的產物。
在這一言一語中,我和楚楚學姐都看到了這盤棋。
「好了,四年後我們一定會無比懷念在校的時光,願我們珍惜這四年,現在開始班幹部競選吧。」盧明學長在黑板上寫下競選的名稱。
楊楠和林修宇上台爭奪班長之位,最後林修宇以多一票的優勢勝出。不過兩人加起來的票數還不到班級人數的一半,顯然很多女生認為「瘸子裏面挑將軍,還是瘸子」,放棄了投票。
又過了近一個小時,班幹部競選完畢。因為沒人競選體育委員,我莫名其妙地被指名了,楊楠則成了副班長,氣得快要吐血。
班會開完后,我一個人去了操場。
最近我幾乎每天都會出門,想遇見那名白衣女生。
我走過昏黃的燈光,偶爾看到一個白色身影便駐足觀望,只是沒有一次是她。
操場旁有幾棟女生宿舍樓,就是那天她消失的地方。或許她就在那裏的某棟宿舍樓里,她一定經常來操場閑逛。
此時有不少學生坐在草坪上聊天,我隨便看着,接着發現不遠處一個女生正看向我這邊。
我心裏砰的一跳。因為那個女孩背後的燈光,我看不清她的臉和穿着,只是憑直覺認為她在望着我。
她開始朝我這邊走來,我緊張得手心都在冒汗。等到看清,我脫口叫道:「楚楚學姐!」
喊過後瞬間感到一陣虛脫——我差點以為是那個女生。
楚楚學姐看到我,笑了笑問:「你一個人在這裏嗎?」
「是……學姐來這裏找同學?」
「來散散步。」她似乎看到我有些失落的表情,「怎麼了?」
「沒有沒有,學姐,好久不見了。」
楚楚學姐「噗」地笑出聲來:「有半個小時么?」
我認真想了一想:「差不多。」
「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半個小時不見你就覺得久,你是不是對學姐有什麼……」她說着,突然臉色緋紅,沒有再說下去。
「啊,不、不是。」原來楚楚學姐也會開玩笑,我心裏想着,「我對學姐是有一種敬仰在裏面,能夠憑自己的努力從大一考到大二,現在又升到了大三……」
「行了行了。」楚楚學姐笑個不停,「看你說的,好像自己要留級一樣。」
「而且學姐那麼漂亮,一定有男朋友了,我可不敢打學姐的主意。」我本是無心說這樣的話,一說出來,立刻害臊起來。
楚楚學姐有些傷感的模樣:「大一的時候有一個,後來分手了。」
「對……對不起學姐……」
「沒什麼……大學生活,一個人有時真的有點孤單呢。」
「不是還有室友嗎?」
「室友有的準備考研,有的在做兼職,每天都見不到人。我也一樣,總是待在自習室里。」
自習……
我忽然想到了什麼。或許那個白衣女生比我大一屆,或許她也常去自習室……
「怎麼了?」楚楚學姐看出我在發獃。
「啊,沒什麼……」
我說着,忽然看到一個足球從她身後飛來:「小心!」我飛身一躍,想把球打落,結果「砰」的一聲砸在自己臉上。
對面快速跑來一個撿球的學生,大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捂著鼻子一陣尷尬。
「有沒有事?」楚楚學姐忙遞來一張紙巾。
我搖搖頭,接過紙巾放進衣服口袋:「學姐給的東西一定要好好收藏。」
她笑了起來:「學弟沒事就好,我們走一會兒吧。」
我答應一聲,忽然拍了下腦袋:「啊對,說了這麼久……學姐等我一下。」說完我跑過草坪,去了操場外面。
等我回來遞給她一杯奶茶,自己拿着另一杯。
「你怎麼知道我渴了呢?」楚楚學姐又臉紅起來。
「那個……其實是我有點口渴,就去買了……」
「真是一點不懂得浪漫啊。」
楚楚學姐拿吸管扎開奶茶,淺淺地喝了一口,接着向草坪走去。
「學姐。」走了一會兒,我開口問,「大學課後你們一般做些什麼?」
「我們女生的話,在寢室和自習室里待的時間比較長。有時看看書,聽聽歌,背背單詞,偶爾也會出去聚餐或者唱歌。」
「這樣啊……」
「怎麼?你不覺得大學很自由么?」
我不由得想起高考結束后的那個假期,實在是自由得有點過了,除了吃喝玩樂沒一點事做。像一個吃撐了還要不斷進食的肥胖症患者,找不到任何吃東西的樂趣。
於是我說:「自由也好,不自由也好,最怕的是找不到自己喜歡的事。高考後的那段假期我每天都很迷茫,我很怕自己在接下來的大學生活中也很迷茫……」
「大學啊……有時還真是盛產迷茫的地方。不論男生女生,一旦在寢室里待個一天,就會憋悶得難受。」楚楚學姐望着前方的宿舍樓,有些窗戶正亮着燈,如果這些亮着燈光的寢室里只有一個人,那這個人一定很寂寞吧。
「大三后課更少了,大家明白一直待在寢室不是辦法,該玩的也都玩過了。這時女生大多選擇了考研,而男生開始為今後打算,想辦法工作賺錢。」楚楚學姐的話聲很輕。
「是……其實我也明白的。」
「只是,為什麼我總覺得,我們活得都一樣,像是一堆複製品。」
我不由自主地說着這些話,眼前逐漸浮現出黑洞爆炸、萬物初始的景象。那時的宇宙一片混沌,後來有了星球,星球中有了海洋,海洋中有了生命,生命中有了人類……
這一切都是隨機的。爆炸可能引發災難,也可能創造新生。星球中可能出現致命的沼澤毒氣,也可能出現孕育生命的海洋。而生命,可能生存,可能死亡。生存的方式有一千萬種,死亡的方式也有一千萬種。
人類出現后創造了新的天地,新的生活,甚至定義了新的自然法則。於是每個人的生命開始重複,每個人的一天也開始重複……
我想起書上看到的一句話:年和月都太相似。
我們活得也太相似。
「喬羽。」楚楚學姐忽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臂。
我從思緒中清醒過來,眼前的楚楚學姐從模糊變得具體,她正注視着我。
「對不起……我……我剛才走神了……」
「不,你說得對。」她看着我的眼睛,「人類是追求安逸的物種,卻又不甘於安逸,我看到你身上有一種和別人不太一樣的特質。」
我張口結舌:「是、是什麼……」
「你或許是從古代的江湖穿越過來的,身上的熱血,還沒有被現實沖刷乾淨。」楚楚學姐笑了笑說。
我也笑了:「如果我是武林高手,一定會保護學姐,因為學姐看起來那麼柔弱……」
楚楚學姐聽完,眼圈忽然紅了,她低了下頭:「沒想到學弟這麼體貼……如果將來你有了女朋友,一定要好好對她……」
我呆了一下:「我……」
「時候不早了,快回去吧。」這時我們已經走到了操場的進出口。
我答應一聲,看着她離去的方向怔怔出神。
學姐之前的那段感情一定很珍貴吧。
我這樣想着,心底忽然湧出一種負罪感。我和楚楚學姐說了那麼久的話,感到有些對不起心中的那名白衣女生。
男人應該專一。我在心裏對自己這樣說,腦海中跟着浮現出那個白色身影,她正緩緩從我身前走過。
可是後來,有一個女孩卻哭着對我說:「很多時候,我們不是無法堅持,而是後悔做了這個堅持……」
這個女孩有着冰雪般純凈的雙瞳,我卻總是令她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