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節:窮途悟到 苦口罷戰

第四十三節:窮途悟到 苦口罷戰

慕容智心驚膽戰,橫溯兩指,講婁千絕逼退一步,轉身便逃。卓南雁終於明白,當年南宮先祖將這大陣建在這灼熱的地泉之上,用絕大神通和精奇的陣法調動了地煞之氣,壓住了地泉,再發動地泉熱力,源源不絕地推送大陣元轉。但父親卓藏鋒和自己兩次入陣,先後摧毀了三桓天並奪走了天輪,似乎都對這大陣造成了某種傷害,使得至此入陣后遇到的景象與先前的大有不同。而最終林逸煙狂性大發,毀去了那具真身,蓮花座下的中樞斷裂,這座大陣蝙蝠一匹狂奔的戰車忽然被阻后軸裂車毀一般,突發一邊。只聽隆隆巨響,四下起伏,似乎山崩地裂一般。蕭抱珍心底大震,只想撤掌逃走。他一無心戀戰,頓時被林逸煙雄厚的魔攻襲入體內。林逸煙滿面猙獰,哈哈狂笑:"妖魔小丑,便留在這地宮仙界吧!"悠然長吸了一口真氣,三際神魔功爆射而出。這一擊是林逸煙畢生功力之所聚,蕭抱珍頓感渾身靜脈酸脹欲裂,五臟六腑都似要翻轉過來。他乖嘯一聲,不管不顧地橫身便退。「碰」的一聲,撞開石門,踉蹌奔出。「看你五臟六腑盡碎,還能逃多遠?」林逸煙仰天大笑,只覺胸臆間翻滾的那股熱浪越來越難以壓制,猛一低頭,便噴出一口血來。原來適才他重傷之下,又強運大光明天雷術,傷上加傷,實已到了燈枯油盡的地步。

四周轟響不絕,林逸煙的肋插上見,在煙塵火影中痴痴凝立,那身影寂寞至極。他轉目四顧,卻見婁千絕和慕容智也早逃得不見蹤影了,石門內卻影影綽綽地站着一人,正向自己揮手。「卓南雁,」林逸煙嗤嗤冷笑,「他們都離我而去了,你還留在這裏做甚?」

卓南雁道:「這地宮便要坍塌了,這地宮便要坍塌了,你快快逃生吧!」林逸煙怒道:「我有明尊護佑,與天地同壽,如何談得上『逃生』二字?」卓南雁見他言語見大有狂態,知他已是不可理喻,搭建身周地面震蕩,一股股的熱浪不挺地自地下噴湧出來,忙振聲怒喝:「那你便留在此處,等著灰飛湮滅吧!」這一喝玄功灌注,實如霹靂乍響,滿室轟鳴。

「灰飛湮滅?」這念頭伴着身周的的隆隆轟響,在林逸煙心內忽地閃過。他狂躁的眼芒嗖地一冷,編入燒得滾燙的熱鐵被寒水澆上,火紅的星芒盡散,只乘下灰暗的冷光。

「你是死是活,干我屁事!」卓南雁大喝道,「你快快告訴我霜月被你關在何處?」林逸煙身子倏地一抖,沉沉地道:「我已派人將他送到健康春華堂,你去找陳金便是。」他一直咆哮狂笑,但此時的聲音終於蕭索下來。

「教主好自為之!」卓南雁瞪他一眼,轉身便向外飛奔。石門外的甬道上沙石崩落,好在還沒有泉水湧來。卓南雁心知若被埋在地下,任你有多大的神通,也絕難生還,當下越奔越快,忽聽到前面咋喝連連,婁千絕雙手疾舞鐵杖,正跟慕容智褲兜不已。卓南雁瞄了一眼,便瞧見婁千絕背後背着先前盛放雞鴨的竹簍內白燦然,竟放着幾尊玉石神像,想是適才婁千絕推出地宮錢順手牽羊偷來的。

此時形勢萬分危急,卓南雁也沒心思細瞧,腳下如電,疾步閃過。但聽身後兩人兀自激斗不休,婁千絕破口大罵道:「天殺的慕容老兒,這幾排大箱內都是珠寶,你何苦跟我爭搶?」慕容智冷笑道:「這一箱金銀也抵不上什麼你那一尊玉像,你乖乖的將玉像分我一半…」婁千絕忽地大叫:「哎喲,賊斯鳥,弄碎了一尊!」

漫長的甬道層層向上,但因四處山岩崩落,出路,越發顯得狹窄。卓南雁以忘憂心法探查四處,身如飄風,在逼仄的亂岩夾縫見急速穿行。越向前行,碎岩沙土掉落得越發密集。忽聽隆隆震響之聲不絕,跟着便想起婁千絕和慕容智的連番慘叫。卓南雁這時已經堪堪望到洞口,立時鼓足真氣,猶如穿林鷹般疾掠而出。才閃入偏殿內,便聽頭頂轟隆隆一陣響亮,難大殿的殿頂竟在微微地顫抖。幾人來時插在殿中的火把也引燃了碎木,畢畢剝剝地騰起活來。卓南雁在四下里簌簌塌落的樑柱磚木間穿行,忽聽身後傳來一聲低呼:「南雁!」他已經回頭,火光中卻見林逸煙不知何時竟也奔到了洞口,卻被一快大石壓住了脊背,掙扎不出。卓南雁嘆息一聲,忙回身來救,撥開巨石,但見林逸煙的腳踝被一隻手緊緊的攥住。卓南雁只得將那人一起拽出,那人竟是巫魔蕭抱珍,知道七竅流血,顯然已身亡,但臉上猶自掛着一抹得意的笑容。

原來先前蕭抱珍勉力逃到此處,覺得真氣不濟,只得倒卧在地,以龜吸術療傷,但他五臟六腑被林逸煙以大光明天雷術震碎,已是奄奄待斃。適才林逸煙聽得卓南雁提起林霜月,心底不知怎地竟生出一股強烈的求生之念,也隨後全力衝出,待到洞口,正被蕭抱珍瞄上。蕭抱珍奮起殘餘真氣,死死扎住了林逸煙。林逸煙至此也是真力渙散,無力掙扎。眼見洞庭煙橫便要與巫魔同歸於盡,虧得卓南雁出手相助,才將林逸煙拉出。

卓南雁才將林逸煙背在身上,便見一股水流從洞口噴湧出來。水流來勢奇猛,一下子便將二人夾裹其中。正如拿主意先前所料,這偏殿外的甬道下正伏有一股激流,與無極銅殿下的地泉相同,此時大陣傾覆,兩股怒流彙集一處,自地洞暗道內湧出。

身陷激流,卓南雁正要運功躍起,忽聽轟然震響,難殿定終於塌陷下來。卓南雁忙揮掌劈頭頂的巨大的梁木,只這麼一緩,難水流已如決堤洪潮般衝來,大浪推涌,,旋即沒過兩人頭頂,這無極諸天陣之所以稱為絕陣,便因為當年南宮先祖設了多重禁制,此時絕陣受創,特別是偏殿中難漆金真身被毀,陣低機關自啟,整座神殿便會向下沉去,地洞內的暗門打開,立時怒潮噴發上來。

剎那間四周都是黑茫茫一片,溫熱的書留自口鼻湧入,朦朧中只聞身後悶響不絕,這神殿正在慢慢坍塌沉下。危急之際,也顯出了卓南雁的絕世武功。他拽住林逸煙,運足神功破浪而起,九秒飛天術在天衣真氣的絕世神功運使之下,二人如同一道銀光,瞬間衝出神殿。

茫茫暗夜裏,只聞巨響隆隆,那神殿猶如一直傷痕纍纍的洪荒怪獸,在天地見發出最後的嘶孔,然後慢慢坍塌沉沒。卓·林二人於千鈞一髮之際逃出神殿卻又被山谷中噴發的溪流捲住,順波飄蕩而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卓南雁才拉着林逸煙從溪水中正在上岸。此時四野已是一片薄明,溪畔鳥鳴啁啾。吸光映着曙色,閃著銀白緋紅的光芒。遠山被晨靄閑雲籠罩,更增飄渺之美。二人在溪邊擰著淋漓的濕衣,回思昨晚驚天動地的數蕃驚險,都覺得如歷噩夢。

「林教主」,卓南雁見這往日睥睨天下的大魔頭此刻臉色蒼白如紙,反生出幾分憐憫,低嘆道,「你的傷勢怎麼樣?」林逸煙淡淡的道:「死不了,只不過…廢了這一身武功罷了。」

卓南雁驚道:「廢了這一身武功?」林逸煙長眉微蹙,似乎猶有不甘,但略一運功,變搖了搖頭,黯然嘆道:「本教三際神魔功可吸納世間光明與黑暗兩種力量,但光明,黑暗本就同生共長,若光明之念不堅,那股黑暗之力便會侵襲人心,最後那沖大光明天雷術尤其如此。我昨夜連雲此功破陣,心神已成魔態,所幸的是那連環偷襲雖將我刺成重傷,但熱血流出,卻也將我身中的魔性洗去,好歹救了我的性命。這才真叫禍福相依!」

「光明之念不堅,黑暗之力侵襲人心?」卓南雁心中一懂,忽然明白了為何當日余孤天強運大光明天雷術激戰仆散騰之後,忽然間變得神志激狂。

「我重傷之後,強運大光明天雷術連番激戰,已是經脈盡毀,能撿得一條命已屬萬幸。」林逸煙苦笑一聲,「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是夢。虧得你那一喝,讓我這滿懷魔血冷盡…」

卓南雁暗道:「這人挨了巫魔的一記偷襲,慕容智的兩掌和南宮鋒的一劍,猶能生還,而且反擊斃敵,實是魔功驚人。」想到這陰毒叵測的一代魔宗武功盡廢,自此江湖便省卻許多血腥殺戮,心底反多了一些慶幸,嘆道:「教主還要改天換日,讓光明重臨大地嘛?」

「大地重歸光明,萬民永享太平!」林逸煙長眉一挑,搖頭道,「我名叫以此為要旨,難道錯了不成?為何…為何你們都不知我,還要個個背叛我?」卓南雁緩緩地道:「這總之自然半分也沒錯。但教主為了這看明教弘大的總之,多年來卻使盡諸般黑暗陰毒的手段,甚或不惜殘殺異己,豈非是大錯特錯?你雖要使萬民太平,卻先要助紂為虐,禍亂江南,萬民未享太平,先遭塗炭,豈非是大錯特錯?」

這番話在他心內積鬱已久,此時雖徐徐說來,卻卻別有一股震懾人心之氣。林逸煙開始還雙眉掀動,漸漸地臉上不由得顯出一股肅穆之色,仰望淡紫色的浩瀚長空,默然不語。過了許久,他悠然嘆道:「太慧曾呵斥我,,凡事總以刀兵殺戮為上。老和尚說得對,可惜這道理,我偏要我武功盡廢之後我才明白!」卓南雁一吐胸臆,暢快了許多,輕嘆道:「教主,霜月當真在春華堂嘛?」

「不錯,你去找陳金要人即可。」林逸煙的眼中掠過一絲罕見的暖色,「你帶我…照顧好月牙兒.」這一刻,卓南雁忽然覺得,對面這人再不是難覆雨翻雲的魔教教主,反而是個值得憐憫的老人,連他額頭上的紋理都無比真實。他點點頭,到:「不勞你說,我這一生一世,都會好好待她。」

「好極好極!」林逸煙雙眉舒展,搖晃着站起身來,振了振難身血痕斑駁的濕淋淋白袍,轉身欲行。卓南雁忍不住問:「教主要去何處?無牽無掛,何去何從!」林逸煙駐足凝望那輪蓬勃的旭日悠然道:「禍福相依,便如光明與黑暗交換轉換。昨晚身臨大險,生死翻覆,倒讓我明白了許多道理。我要找個鎖仙洞那樣的訂房,靜下心來,將這些道理都想清楚了。」卓南雁笑道:「道理?原來教主離武道遠了,反離天道近了.」

「天道沖虛,用之不盈。」林逸煙呵呵一笑,「這道理令尊已然領悟了,我卻還須苦悟這個明白。呵呵,洞庭煙橫當真及不上劍狂嗎?」大袖揮灑,邁步而去,卓南雁望着他那蕭索的背影蹣跚遠去,心底且喜且憂。

此時深山沉寂,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卓南雁才細辨身周地形,覺出此地競離南宮修老人的竹林不遠了,想到伶俐活潑的南宮馨,頓覺心底一痛,他摸拉摸懷中,昨晚雖在水中載浮載沉,好在他天衣真氣周護全身,懷中物事倒沒丟失。

掏出劉三寶臨終錢給他的銀鐲,卓南雁不由沉沉地嘆了口氣。

「大哥哥,這鐲子真漂亮,黃毛小子給我買的啊?就是太大了…黃毛小子呢?」

「嗯,等你再大些,這鐲子便戴着合適了。三寶兄弟嘛…跟他師父會金國啦…」

「這黃毛小子,便不來看我嗎?」

「他…說過要來,但也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卓南雁辭別南宮修祖孫二人,一路疾行,出了天柱山,但南宮馨那惆悵的嘆息還在耳邊回蕩。他終究沒有勇氣告訴她劉三寶的死訊,跟不敢說自己是失手殺死的。但機靈百倍的南宮馨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卓南雁不敢多加停留,便偷偷地想南宮修辭行。

南宮修老人顫巍巍地送他出來卓南雁見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似乎對自己有些欲言又止,便道:「修老是否在擔憂馨兒?」南宮修暮氣沉沉地道:「老朽老矣…」卓南雁不待他說完便道:「修老放心,晚輩此去辦些要事,修老若有吩咐,晚輩自會趕來。馨兒也決計不會孤單,我更會給她找個如意郎君!」南宮修連連點頭,混濁的老眼內耀出些喜色。

一路匆匆地趕回健康,到明教春華堂來尋陳金。哪知陳金冷冷地道:「聖女已不在此處…是咱們看護不周,聖女破室而出,目下已不知去往何處。陳金不是不力,便等教主責罰是了.」

卓南雁一震,細看陳金的臉色,低聲道:「陳舵主,你私自放走了霜月,實是擔了不少風險。卓某甚是感激…」隨即便將林逸煙在無極諸天陣內的諸般遭遇說了。

陳金聽說林逸煙武功盡廢,雙目不由瞪得老大,神色似悲似驚,沉了好久,才道:「既然如此,也無須隱瞞卓兄了。林說之走,確是我有意為之,但她去了何處,我實在不知。」卓南雁大失所望,反覆問了多次,逼得陳金髮誓賭咒,才確信林霜月已真的不知所蹤。

走出春華堂那軒敞卻有空曠的屋宇,卓南雁只覺自己的一顆心也變得空蕩蕩的。大醫王蕭虎臣果然還在健康訪友。卓南雁費盡辛苦找到他時,才知大醫王雖然一直在看護林逸虹,卻已很久沒有見到林霜月了。

「小月兒你去哪裏了,她不是去尋你嘛?」蕭虎臣的臉上滿是疑惑之色,嚷道:「你這渾小子怎地還來問我,莫非又跟我徒兒鬧了彆扭?」他一直在醫朋友的深宅大院中,不與江湖中人往來,既沒聽說卓南雁在鎮江迎娶完顏婷之事更不知曉林霜月曾被林逸煙囚禁在健康春華堂,聽到卓南雁說起林霜月失蹤,不由一頭霧水。

卓南雁知道大醫王的古怪脾氣,此事一時也難以說清,索性便呵呵苦笑,只說是林霜月使了小性,更拍了胸脯擔保,定要找到林霜月,給他作輯賠罪。蕭虎臣這才轉怒為喜,連連罷手,道:「去吧去吧!林老二的病情已無大礙,我過些時日便帶他去醫谷。你將小月兒尋來,讓她父女團聚。」

別了蕭虎臣,卓南雁卓南雁請江湖朋友給莫愁送信過去,說了自己的大致情形,並匆匆趕往醫谷,只盼著林霜月能回醫谷。哪知依舊是滿懷熱血而去,一腔惆悵而還。一晃月余過去了卓南雁先後又去大雲島和天柱山上二人曾療傷隱居過的草亭,卻倒是難覓叫人芳蹤。

在天柱山的草亭內悵然四望,但見遠處的衰草蕭樹都是一派冷寂廋硬的青黃,不遠處那彎淺溪被寒風吹送,盪出粼粼愁波,只亭外的幾叢修竹仍是挺拔蒼翠,隨風搖曳著,似在向他點頭微笑。

「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林霜月的聲音響起來,若有若無,似乎只在那翠竹間飄搖,跟着忽又化作銀鈴般的爽朗笑聲,「嗯,這三個響頭暫且記下。我先得瞧瞧你資質如何,省得貿然收了個笨徒弟,有辱本門聲威…」

卓南雁心頭髮顫,走上前去手撫翠竹,當日在竹亭內跟林霜月隱居的美好畫面便有泛上心頭。他的身子突突的顫抖,點點淚水不覺滴在了竹葉之上。

「都怪方殘歌這廝!若是小月兒有個三長兩短,老子定要讓他好看!」卓南雁苦悶已久,忽然間狂性大發,一時心念起伏,都是折辱方殘歌的念頭。過了片刻,心意稍平,驀地閃過一念,「會不會小月兒不願見我,去尋方殘歌那廝,被他藏匿起來?」他自知依著林霜月的性子,決計不會舍他而就方殘歌但苦尋佳人不得,反盼著能在方殘歌初能得知林霜月一絲半絲的消息。

一路風塵僕僕地趕回健康,但見健康城內已是一片新意。原來便在自己離開鎮江闖無極陣、尋林霜月的這兩個多月之間,時令已過了新年,家家戶戶都是新桃換了舊符許多人家貼上了送寒迎春的錫紙蟠勝,街衢兩側的許多鋪戶還在叫賣迎春牌兒、門神桃符等物雖是些散碎飾物,卻將滿城點綴出無盡的生氣。

感到雄獅堂外,但見雄獅堂外也新挑了大紅燈籠,匾牌、大門都擦拭一新。兩名身着新衣的雄獅堂弟子看見他來,遠遠地便作輯行禮。

卓南雁也不進去,立在堂外,喝令那弟子去喚方殘歌。片刻後方方殘歌便匆匆迎出,他也換了一身簇新的白袍,只是光鮮的華貴的新裝卻掩飾不住臉上那層深深的抑鬱。卓南雁來得跟他廢話,開門見山地便問起林霜月。

「林姑娘?」方殘歌臉色霎時一片煞白,顫聲倒道,「小弟曾聽說卓兄自無極絕陣脫身,後來再也沒有卓兄消息,怎麼,難道你也一直沒有尋到林姑娘嗎?」卓南雁怒道:「你少來放屁,爽快些,只說你可曾知道霜月的蹤跡?」方殘歌的聲調也驟然報告:「自然不知!自從林姑娘給林逸煙那老魔頭掠走後,我便日夜憂心,一直費心打探…」

二人的脾氣都不太好,念及佳人安危,更是肝火旺盛,說不了三五句話便大吵起來。方殘歌想到林霜月此次失蹤,終因自己而起,心頭本就是羞惱無盡,聽得卓南雁竟疑心他藏匿甚或是脅迫了林霜月,一團怒火直躥上來,「鏘」的一聲拔出長劍,大叫道:「不錯!我方殘歌實是對林姑娘有情,求之不得,那也是平生之憾,無可奈何。但我方殘歌對林姑娘敬若天人,決不會於其行蹤知而不報,如有虛言,情如此指。」說話間,揚手一劍,便向自己小指看咯。卓南雁本來滿腔郁怒恨不得將他大大折辱一番,但見方殘歌激憤欲狂,竟會揮劍自殘,卻忽覺心有不忍,心念電轉,袍袖一揮,夾手將他的長劍奪下。這一下揮灑自如,純是一片神行的宗師手筆,雄獅堂第一高手竟然毫無掙扎之力。方殘歌只覺手腕一麻,長劍已失,這下怒火更盛,喝道:「我自砍我瘦子,干你何事:」卓南雁冷冷道:「眼下霜月無蹤,你便是砍斷自己十根手指,又有合用?」情知方殘歌生性高傲,不會作偽,來得再跟他多言,轉身便走。忽聽遠處有人叫道:「南雁,哪裏去?」竟是虞允文大部而來。卓南雁忽見了當日並肩抗金的老友,才是雙目一亮,道:「允文兄,你怎地也在此地?」虞允文行到近前,笑道:「我前日才到的健康。臨安有旨,要召見和國公,和國公近日還念着你呢。」卓南雁喜道:「趙官家要啟用張浚大人了?他不是說過,寧肯亡國,也不起用和國公嘛?」虞允文低聲道:「老弟是桃花源中人嘛?朝廷這就要改元了。」

「改元,」卓南雁更是驚喜,道,「太子殿下要登基了嗎?」虞允文微微點頭,忽見方殘歌滿面頹喪,只當他二人年少氣盛,又起了什麼爭執,上前拉着二人的手倒:「走吧,咱兄弟進去說話。」

在雄獅堂內落座閑聊,卓南雁才知這兩個月之間,大宋朝廷又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原來當日余孤天死後,耶律元宜當即理短,縱火燒掉了完顏亮的屍身,將余孤天的屍身盛放上馬車,整軍北還,去新帝完顏雍駕前邀功。同時,大金都督府向宋廷送來了求和牒。

此次金國大軍倉惶北還,隊伍混亂,連輜重糧草都遺棄了許多,本來正是大宋乘勝追擊的良機,但「御駕親征」的趙構又犯了胃金如虎的老毛病,在收到金國的求和牒后如釋重負,懶得再興大軍全力追討李顯忠雖率了萬名勇士渡江襲擾金兵,畢竟兵少將寡,難成大事,數十萬金兵最終黯然度過淮河而去。許多抗金志士都上奏苦諫,趁金國新帝登基不穩,乘勢進兵,聯絡中原義士,盡復汴京故土,均被趙構拒絕。趙構此次親臨健康,不過是做了幾天御駕親征的樣子,便迫不及待地斷言:「朕料天下大勢,終究是和!」跟着便即會鑾,一路巴巴地趕回臨安。

大金新帝完顏雍乘機遣使,齊納來臨安議和,藉機窺探大宋虛實。趙官家受寵若驚,竟又向金使卑躬屈膝,更牌使臣攜國書去金國結好,仍舊「安分守己」地希望跟金國划淮分界,且還欲向大金供奉歲幣。

將收復中原的天賜良機葬送,還要厚顏無恥地向大金照舊輸送歲幣,趙官家在朝野間的聲威頓失,連趙構自己也覺心力交瘁,便對外宣稱自己要以「淡泊為心,頤神養志」,這實際上已在暗示要退位了。新君極為自己還要籌備些時日,但虞允文等中原朝臣都知道趙璦登基,已是大勢所趨了。趙璦未及身登大寶,已在暗中籌謀抗金之策,派虞允文親來健康召張浚進京。

「十年之功,廢於一旦!」卓南雁想到這大金人心不定、士氣低的大好時機,又被趙構白白錯過,頓時念起了岳飛自朱仙鎮無奈班師時的這句話,忍不住拍案長嘆,虞允文的臉色也是一黯,道:「萬歲確是老成持重了一些,但殿下卻銳意奮發。他還未登基,便要啟用張浚大人,籌謀北伐抗金大計。張大人明早便要隨我去行在朝見太子了,今晚要在腹內設宴,跟健康諸位舊友辭行,幼安兄也在府上,南雁老弟來得正是時候,便跟殘歌一道咱們去見和國公。」

卓南雁想到與辛棄疾多日未見,慨然應允。三人縱馬如飛,直感到張浚府上。辛棄疾果然正在座上,與幾位文士高談闊論。故友相見,自是一番歡喜。

張浚於完顏亮侵宋的危難關頭被趙構起用,卻只領了個健康知府的虛銜,且不得參與前沿軍務,讓這位一心抗金的老臣痛苦不已。近日得知趙璦之意,想到即將一展平生抱負,大是意氣風發。忽見虞允文領着卓南雁進來,張浚更是歡喜,親自拉着卓南雁的手,請他入座。

少時筵席擺上,張浚當先舉杯大笑:「明日便是元宵佳節,老夫卻須一早動身,不能與諸君賞燈了,咱們今晚一醉盡興。」眾人盡皆舉杯。

卓南雁心中苦悶,不免借酒消愁,喝得甚猛。當日他自鎮江任上遠走,視法度官府如無物,頗有輕藐朝廷之嫌,但張浚、虞允文都是識見高遠之人,仍跟他談笑風生。張浚更勸他跟賴知府捐棄前嫌,回去做官,為朝廷效力,至於皇上面前,自有他去周旋。卓南雁卻早覺心灰意懶,只是苦笑搖頭而已。

「南雁,」張浚眼見勸他不得,忽地伸掌在他肩頭重重一拍,大笑道:「你不是一直要學岳飛,矢志收復故土嗎?這可到了你報效國家的時候啦!」卓南雁奇道:「朝廷這麼快便改變主意,要北伐了?」張浚到:「萬歲自然無此雄心,但殿下登基之後,快則半年,遲則一年,自會出師北伐》」

「半年時光?」卓南雁卻搖了搖頭,嘆道,「太遲了。若是此時伐金,金國君臣不穩,士氣低落,或許還有勝算。但若過了半年,,給金國新君立足根基,那時換成我們勞師遠征,必難建功。」張浚怫然不悅,到:「小兄弟說的什麼話!當年岳飛北伐,大金尚有完顏宗弼等雄才悍將,決非君臣不穩,士氣低落之時,豈不照舊被岳飛長驅中原,殺得潰不成軍?」江南的抗金義士敬重岳飛,提題他來,都是恭恭敬敬地稱呼為「岳少保」,只張浚卻因當年岳飛做過他的下屬,估而直呼其名。

卓南雁拱手道:「若是岳少保在世,自然有望收復故土,但今日之朝廷,近視賴知非那等昏庸之輩,以眼下大宋之力去冒險遠征,決計難以如願,只會使士卒白白流血喪命、百姓多遭屠戮而已。」他做官的時日不久,卻已看透了大宋官員的昏聵,深知趙宋官場實如一潭污水,雖有胡銓,虞允文,辛棄疾等一二卓絕之士,終究難挽頹勢。他自幼便有雄心,武功大成之後,更覺橫掃千軍不在話下,但直到親手殺死義弟,才驟然發覺兵戈之凶、征戰之苦,更因親見戰時百姓慘遭塗炭,反熄了滿腔廝殺立功的雄心。

「你怎知當世便沒有岳飛:」張浚手拈鬚髯,面色沉冷了起來,「嘿嘿,沒有勝算,便一輩子束手束腳了不成?流點血算什麼,自古建大功立大業者哪一個不是血流成河?」

「自古建大功立大業者,哪一個不是血流成河?」卓南雁只覺這句話萬分耳熟,忽然想起,完顏亮竟也說過類似言語,不由愕然呆愣。虞允文看他二人竟是針鋒相對,忙出言相勸,說道卓南雁必是酒後醉語,該當罰酒三杯。卓南雁也懶得再多言,呵呵一笑,舉杯連盡三觴。

張浚將得重用,正自躊躇滿志地籌謀大事,他深知卓南雁之能,本要延為己用,原以為自己一提抗金,卓南雁便會熱血沸騰地鼎力相助,哪知他卻說出這等話語,張浚頓覺無比掃興。「南燕,」他放下酒杯,冷冷笑道,「聽說今日的大金新君,完顏雍,當日流落江南,還曾跟你結義,做了你的義兄?」卓南雁只覺一股酒意直撞上來,挺身而起,亢聲道:「不錯,烏祿雖是我義兄,但他若敢侵宋,我卓南雁第一個去跟他拚命!」這一起身大吼,滿堂賓客盡皆愣住。張浚看他聲色俱厲,倒放了心,點頭笑道:「很好,這才是老夫心中獨一無二的卓狂生。南燕莫忘了自己平生之志,大丈夫並該忠心報國。」卓南雁道:「忠心報國決非輕銳好戰,望和國公深思之。」說完之後,拱手一楫,也不管滿屋人的驚愕之色,轉身大步而去。張浚雙眉連抖,目光厲如寒霜。辛棄疾忙到:「南雁今日必是醉了,我去勸勸他。」大步追出。

元宵節將臨,健康百姓都挑起了花燈。更因金兵潰退、民心大振之際,今年這花燈擺弄得猶見精巧,歌館酒樓店鋪富戶門前更架起了各色彩棚,將闌珊夜色點綴得七色斑斕。卓南雁跟辛棄疾並肩而行,嘆道:「我何嘗不想大宋一統天下?我與烏祿雖有兄弟之義,又豈能跟家國大義相較?嘿嘿,真到了我大宋國勢大振、兵強馬壯的那一天,我自會請纓,似岳少保一般,率軍直驅中原,收復河山。」

「你卧底龍驤樓,力破龍蛇變,采石磯、瓜洲渡大戰更是奮不顧身,誠可謂為我大宋出死入生。」辛棄疾的目光透出一片至誠,道,「『忠心報國』這四字,你若當不得,旁人更當不得了!我不是來勸你回心轉意的。」卓南雁正自困悶,忽聽得辛棄疾這一番慷慨言辭,頓覺一股熱氣湧上喉頭,低聲叫道:「辛大哥…」

「老弟的心意愚兄知道!」辛棄疾點點頭,「當年岳少保便說過,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張浚偏要在我國弱民貧之際出師北伐,這不是收復失地,只會喪師辱國。」卓南雁心中更起知己之感,道:「正是!兄弟在鎮江做了幾日的小官,如同掉入混沌污濁的糞坑,頭不出一絲氣來。」

辛棄疾語音蕭沉:「老弟還記得當日你去齊山赴林姑娘的登壇盛典,愚兄送行時曾對你說過這的話嗎?朝廷中有人名不副實!」卓南雁目光一閃,道:「是啊,小弟那時便奇怪,不知大哥說的是誰?」

辛棄疾嘆道:「我說的這熱…便是和國公!」卓南雁也是微覺震驚,暗道:「原來竟是張浚,辛大哥看事總是入木三分,不知怎生瞧出來的?」

「那時我與張大人只匆匆數面,卻覺他雖然剛烈奮發,銳意恢復,卻謀事不周,才略不足。」辛棄疾沉緩的聲音中透著深切得無奈,「近日與他在健康共事,更覺他有識人之眼,無容人之量;有恢復之心,無規復之能。殿下不願苟安,一意直搗虜廷,這原是極好的,但若用張浚,指派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卓南雁料不到辛棄疾對張浚的評價竟比自己還要深刻許多,想到這位老臣張浚對自己一直青睞有加,自己今日卻跟他吵鬧一場,不由黯然長嘆。

眼望着身周穿梭賞燈的人流,卓南雁又想起了林霜月,心中頓覺孤寂苦痛,似乎這滿街的熱鬧喜氣都與自己毫不相干。他一直將辛棄疾當兄長看待,從不隱瞞心事,當即便跟他告辭,想到大海茫茫,不知何時才能尋到林霜月,忍不住鬱郁長嘆。

「定能尋到的!」辛棄疾忙溫言安慰。說話間二人轉到寬闊的街頭,忽覺眼前一亮,只見萬千花燈如繁星閃耀。辛棄疾眼芒一閃,微一凝神,便道:「愚兄便以一闋《青玉案》相贈,盼賢弟再遇佳人。」璀璨繽紛的燈光映得他臉上光彩流煥,他朗朗吟道,「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慕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卓南雁沉鬱的雙眸不由一亮,深深一楫,道:「多謝大哥贈此佳句。天涯海角,小弟也要找到她。」再不多言,轉身而去。

「這個肝腸似火的熱血漢子啊!」辛棄疾駐足街頭,望着他大步遠去,忽然覺得,卓南雁那矯健的背影竟透出無比的寂寞。一轉念間,那寂寞的背影終於完全消逝在熱鬧熙攘的人群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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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飛殘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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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節:窮途悟到 苦口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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