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山最近的地方
離山最近的地方
那天我上山散步，遇到一位賣龜者。因為好奇，站在旁邊觀看。賣龜者極力向我兜售。雖然烏龜相貌醜陋，不怎麼招人喜愛，但是它性格穩重，生活儉樸，而且生命持久頑強。我想了想，就興沖沖地將它買回家了。
到了家，我把它從膠袋裏拿出來，放在房間地板中央。不知道是因為感覺陌生，還是因為突然從桶里放出來有些不適應，它膽怯地縮著頭，匍匐在地，一動不動。我蹲下身，摸了一下它厚重的殼，愛憐地說：「嘿，小傢伙，以後這就是你的家了。」
很久，它慢慢探出頭，朝我瞥了一眼，撐起身子，移動四肢，一步一步，爬到最裏面的一個角落裏，不再動彈。我望着它，心裏忽然間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從今以後，我們將朝夕相處，應該給它起個名字才對。可是，叫什麼好呢？
我認真地想了一晚上，既然它以壽命見長，就叫「久久」吧。
按照賣龜者的囑咐，我每兩天把久久放到衛生間，用溫水洗一次，讓它排泄。它吃的非常少，一片菜葉能吃好幾天。也非常聽話，從不亂動，總是呆在角落裏，時常感覺不到它的存在。閑着時，我就跑到它的房間，把它從角落裏抱出來，放到地中央，逗它玩，和它說話。慢慢的，我們就熟了，有時候它自己也從角落裏爬出來，站在屋中央，東張西望一會兒，再慢慢爬到另一個角落去。
國慶節快到了，我和朋友約好去海島。我有些發愁，以前一個人天馬行空，來去無牽掛，可現在久久怎麼辦呢？原想把它送到父母那進里，可一想到愛整潔的父母肯定把它囚在桶里，就不忍心了。想來想去，決定還是把它留在家裏。臨走前，我在盒蓋里放了兩片菜葉，又放了些水，保證菜葉鮮嫩。然後，隨手帶上門。門沒關緊，留了一條縫。沒想到這扇虛掩的門，改變了久久的命運。
一個星期後，我從海島回來。進門顧不上勞累就先去看久久。它房間的門半開着，地上還有吃剩的菜葉，而它卻不見了。我喊着它的名字，把房間、客廳、廚房和陽台都找了一遍。前前後後找了半個多小時，累了一身汗，卻連個影子也沒有。真奇怪，它去哪兒了？
累了一身汗的我把轉椅拽出，剛想坐下，一低頭看見地板上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嚇得我差點叫出來。是久久！我真是又氣又喜，抓起它就是一頓嘮叨：你這個小逃氣，不好好在你房間里獃著，跑到我這裏來幹什麼？你是不是混熟了，膽就大了……久久微微伸著頭，眯着眼睛，調皮地看着我，象一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本來我有些精疲力竭，看到它立刻又興奮起來，把它抱到衛生間，用溫水把它洗的乾乾淨淨，又切了幾片蘋果給它。它真餓了，嗄吱、嗄吱地吃了起來。吃飽后就靠在我的椅子邊安然而卧。我猜在我外出的七天裏，它一個人自由自在，大概把房間所有的地方都看了個遍。
以後的幾天，證明我的猜測是對的。久久不再象剛來時那樣安於角落，也不再安於自己的房間，一會兒跑到客廳，一會跑到陽台，跑到我的房間也是常有的事。不過它最喜歡去的地方還是陽台。我住的公寓依山而建，陽台是敞開的，我每天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到陽台上，呼吸來自對面山坡上的新鮮空氣。陽台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沒想到久久也和我一樣。這樣，它就給我平添了許多麻煩，時時要小心謹慎，生怕踩到它。有一次我去陽台，開門時一下把趴在門邊的它推出去好遠，嚇得我魂飛魄散。急忙上前抱起它，看到它安然無恙才鬆了口氣。我把它放回房間，用力關緊門，打算不再放它出來。
可是，第二天早晨，當我推開久久的房門，看到它匍匐在門后，伸長脖子，用希冀和渴望的目光看着我時，我的心軟了，又把門打開，重新恢復了它的自由。
進入十一月，天氣驟然降溫，冬天的第一場大雪悄然而至，那天早晨我去參加朋友的聚會，走的時候看見陽台的門虛掩著，冷空氣直往房間里鑽，便匆匆地把門關上。
回來時，我發現久久不見了。四處找，最後在陽台上找到了它。它蜷縮在陽台最裏面的角落，渾身上下凍得冰冷。我趕緊把它抱到房間，放在暖氣下面。很久，它慢慢舒緩過來。我鬆了口氣，以為沒事了。誰知，三天後，久久死了。
象我這樣的年齡，還沒有經歷過親人的死亡，沒有體驗過死亡的滋味，不能完全理解死亡這兩個字意味着什麼。當我抱着身體已經韁硬的久久，凝視着它那緊閉的眼睛，它那兩個針孔一樣已經沒有呼吸的鼻孔，我仍然無法相信，久久真的走了。
死亡是我們的鄰居。從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天起，它就開始陪伴我們，只是我們不知道。它躲在一扇門后，默默地注視着你，等着你走進，然後一關門，把你帶走。
人生的悲劇就在於此。在走進那扇門之前，你並不知道那扇門將把你帶向哪裏。等知道了，就已經來不及了。
不是嗎？假如久久知道，那扇通往陽台的門，有一天會把它帶到另一個世界，它還會那樣快樂地奔向它嗎？
假如我知道，那扇虛掩的門，有一天會把久久從我身邊帶走，我還會那麼粗心懶散、那麼不在意嗎？
一連幾天，我都無法相信，久久真的走了。它依然匍匐在那，表情平靜，沒有絲毫的痛苦。卻把無盡的悲傷和悔恨留給了我。本來它是要活得長久的，比我的生命還長，卻因為我的錯……
我難過地把久久的事告訴一位朋友，沉默良久，朋友開口了：「你知道它為什麼喜歡去陽台嗎？陽台，是離山最近的地方。」
霎時，我淚如雨下。
是的，久久是一隻山龜。它的祖先曾生活在山野叢林，能夠抵抗最猛烈的風雨嚴寒，擁有生命的最高財富－自由。而它沒有。但是它嚮往、渴望並追求，因此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久久死後的第七天，我安葬了它。就葬在陽台對面的山坡上。山那邊是英雄公園。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幾乎沒有人知道它的名字，沒有人給它以英雄的稱號。但是在我心裏，它的確是一位英雄，雖然失敗了，但曾經戰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