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毛彥文:須水永清,郎山安在

十五 毛彥文:須水永清,郎山安在

十五

毛彥文

須水永清,郎山安在

她是中國第一位女留學博士

她是吳宓苦戀一生卻不能相守的夢中情人

她三十三歲芳華卻為何嫁與了時年六十六歲的熊希齡

而兩年後丈夫的早亡卻也未促成她再結邊理

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雨

她最終成為先夫慈幼事業不可替代的接班人

女人的幸福到底源於何處且聽她慢慢道來

民國卓文君再問司馬相如

新娘逃走,這在民國初年可是破天荒的大新聞,而這逃走的新娘又出自杭州有名的書香門第毛家,更是讓人大跌眼鏡。說起這毛家的家譜,可圈可點的人物可謂不可計數,光是當時北平文化界就有不少毛家的子孫。曾任北大圖書館館長的國學大師毛子水,國立英式大學國文教授毛常等,哪一個不是響噹噹的人物?

而這毛家的小姐在花轎抬到家門口時竟全然不顧地逃了婚,這一下便驚動了社會人士甚至報界輿論,更有無聊文人撰寫出小說《毛女逃婚記》,這讓恪守傳統又家風甚嚴的毛父感到顏面掃地。而這故事裏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毛家小姐正是中國第一位留學的女博士——毛彥文。

說起這逃婚記還是有些典故的,其父毛華東恩承祖業經商,但因不擅經營,致使原本富庶的家業幾經跌宕之後敗落了下來。而毛彥文的母親朱氏因連生了五個女兒,一直為婆婆和丈夫所冷落。

毛華東理所當然地納了妾不算,還在外面明目張膽地金屋藏嬌。因彥文的祖母素來重男輕女,對這些事情不聞不問,而毛彥文的母親朱氏儼然便成了毛家的罪人,只有百般隱忍而將所有的希望寄託於女兒毛彥文身上。

從小毛彥文便在這樣一個女性地位極其低下的大家庭中生長,在她母親身上她看到了舊式女子作為家庭依附品的悲哀人生。從此她下定決心,決不重蹈覆轍。而在毛彥文九歲時父親便將其許配給了他的生意夥伴方耀堂的公子,這事在毛彥文還未成年時並未對她構成任何實際的威脅,她一心只撲在學業上,唯有期待用自己的努力來改變傳統女性的命運。

毛彥文從小便天資聰穎,加之母親的遭遇更讓她下定決心努力自強。很快她便被保送到杭州女子師範學校,也正是在毛彥文進入杭州女師的這段時間,方家人開始不放心這個讀書太多的毛家小姐日後會生出什麼變故來,便要求提前迎娶她進門。

毛父自然是沒有意見的,這門親是他十多年前親允的,毛彥文早晚都是方家的人,他連哄帶騙地趁著毛彥文署假歸家便想將她嫁出去。但是毛彥文表明立場堅持求學,不果后便又與父親爭執起來,兩父女因此鬧得滿城風雨。而這時方家又將花轎抬上了門,心疼女兒的朱氏不忍女兒做出傻事,便趁著丈夫酒醉午睡的片刻放走了毛彥文。

方家人來不見新娘子便鬧起來,毛父為了顧全臉面只好全數退回彩禮,還另貼補了一千大洋才算是解除了婚約。可此事一傳到坊間便走了模樣,一說是女孩兒不該讀洋學堂壞了家風,另一說便是毛彥文與自家表兄朱君毅早有私情才大膽逃婚。

一時間流言四起,膽大獨行的毛彥文也被傳言嚇得不敢出家門了。雖然外間對毛朱二人的私情色彩渲染太多,但二人過從甚密也的確不是沒有根由的。時年毛彥文的五表哥朱君毅在江山西河女校教書時便寄居在毛家,對於從未真正走出社會的閨秀而言,這個受過高等教育的新式才子無疑讓她少女的心有了些微的萌動。

但舊式家庭長大的毛彥文一直守持着大家閨秀的矜持,對這個表哥雖然敬佩卻從未想逾越半點界限,然而朱君毅卻對這個才女表妹心生歡喜,更寄了一封長信以表愛意。

被說破了這一層關係的毛彥文起初並不同意,一則方家逼婚之時她向表哥求救,卻得不到半點迴音,只有她憑個弱女子一身承擔;二則方家人剛退婚他這廂又急將將地來求婚,終歸是坐實了外間的謠言,這實在也是有辱門風的。

於是便去信,所言「倘你我真的締結婚姻,不是證明社會人士對我們的誹謗是對的嗎?其二近親結婚對後代不好;其三,我的學問遠不如你,未便高攀。」誰料這表哥卻忽然慷慨言辭,一邊說是「人言何足畏」,又信誓旦旦地宣言「須水永清,郎山安在」,發誓此情不渝,恆久相守。

正是花樣年紀的毛彥文哪經得住這般山盟海誓,於是便同意訂婚,而毛父大約也是被折騰夠了,一心只想將這叛逆的女兒早早送出門,便答應兩人當下訂婚。因朱君毅要馬上出國留學,而毛彥文也要繼續學業,所以便暫時只訂婚等朱君毅學成歸來時再行結婚大禮。

五年的留學生涯,原本兩人約定每兩周書信一封,毛彥文更將每月二十四元大洋大半寄與未婚夫。頭四年朱君毅尚能守約,而第五年便書信寥寥,始終以學業太忙為自己開脫,而毛彥文始終如一,並未曾有絲毫懷疑動搖。

等朱君毅歸國之後,毛彥文還奉命籌措了三百大洋替他還債。只是未承想,她的如此深情厚誼換來的卻是朱君毅的一紙「退婚書」。其理由實在冠冕堂皇,說什麼「感情不和」、「近親不能結婚」云云,諷刺的是當初正是他用對這些說辭的堂皇駁斥騙得了毛彥文的一片痴情,苦苦在國內等待他六年始終不改初衷。

其實真實的原因卻是朱君毅早已移情別戀,愛上了南京匯文中學的一名中學生。此事一時間轟動了南京學界,連朱君毅的好友兼同窗吳宓也堅決反對。校方也開除了那位女學生,並言稱若朱君毅仍堅持毀婚,學校便只有同他解約。

迫於社會輿論和校方的壓力,朱君毅只有暫時應承下來,等新聘書一到手后,他依然高調故我。受了新式教育又個性獨立的毛彥文對這五表哥也的確是心死了,在眾多名人的見證下他倆正式解除了婚約,一生便再也沒有見過面。

朱君毅後來和成言真在蘇州結婚時,毛彥文還發來了一封賀電,電文只有一句,便是當年朱君毅與她的誓言——「須水永清,郎山安在?」時人莫不以毛彥文這一舉比擬為現代版的卓文君再問司馬相如。

離婚不畏聖賢譏,金錢名譽何足雲!

與朱君毅解除婚約后,毛彥文坦言:「對男人早已失卻了信心,更否決了愛情的存在。分手后的十年間,雖不乏有人追求,我竟一概拒絕。」

而這追求者中,最熱烈持久且引來評說的便是朱君毅留學時的同窗好友吳宓。毛彥文與吳宓本是毫不相熟的,可吳宓對毛彥文卻是幻想已久,原因也就出在朱君毅同毛彥文的書信上。

在北平讀書時吳宓與朱君毅便是同桌,之後二人又共赴美國求學,可謂是情同手足。毛彥文每有來信,朱君毅都必與吳宓一同分享,對於這兩人的戀情他既熟悉又有着不可道來的羨慕之情。

說來毛彥文還曾做過吳宓與原配夫人陳心一的媒人,吳在美期間曾托毛彥文代他相親,而這親事也果然做成了。但隨着毛彥文與朱君毅的感情破裂,吳宓與陳心一也鬧起了離婚,外間人等都不明白原因為何,而吳宓在離異后急切地追求毛彥文,於是坊間便又傳起了二人的流言。

實在講,吳宓與毛彥文的戀情始終都是一頭熱。自尊心極強的毛彥文在初戀受挫后始終對男子保持着距離,更何況是身為朱君毅好友的吳宓。她始終認為吳宓是往昔看過太多她與朱君毅的書信,才造成了對她今日的幻想。

數次遭拒之後,吳宓只得忍氣吞聲埋首學問,寄情詩詞以遣孤獨。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此時竟傳來了毛彥文結婚的消息,而婚配的對象竟是前國務院總理熊希齡。時年六十六歲的熊希齡一曲鳳求凰便博得了美人芳心。

這讓一直被拒的吳宓徹底絕望了,熊希齡與毛彥文老少配的新聞一時傳遍海內。雖也有人懷疑毛彥文對愛情失望後轉而追求傳統實在的婚姻模式,然而熊毛二人的結合卻不能說不是一種緣分的使然。

為熊希齡求婚的是熊的內侄女朱曦,朱小姐一直是毛彥文的同學知己。毛彥文初來北平時便常與朱曦姐妹到熊府玩耍,毛彥文一直同朱曦姐妹一道稱熊為伯父,而熊希齡的原配朱其慧更是十分喜愛德才兼備的毛彥文。

朱其慧在世時,熊希齡便幾次邀毛彥文到他的香山慈幼院任教,時值毛彥文剛剛失戀決意留學美國,便以此理由婉拒了。直至毛彥文歸國時,朱其慧業已過世,慈幼院更是缺乏人手,熊希齡便再次相聘,然而毛彥文此時已受聘於復旦大學,便再次謝絕了熊希齡的邀約。

也許冥冥之中便種下了日後二人終有交集的前因,1934年熊希齡來到滬上,住在侄女朱曦的家中,出於禮貌毛彥文便應朱曦之約去看望這位昔日的伯父。只是她並未料到事別多年的這次見面卻引發了另一樁改變她一生命運的事件。

也正是此次見面之後,朱曦便隔三差五地去復旦找毛彥文聊天,東拉西扯了一堆之後終於還是說出了她的目的——代姑父熊希齡求婚。這廂說了是不要緊,卻嚇壞了毫無準備的毛彥文。她一直視熊希齡為長輩,於是便一口回絕道,「這怎麼可以?輩分不同,你的姑父我稱為老伯,再說年齡也相差太多。」

可熊希齡卻毫無退卻的意思,第二天更親赴復旦與毛彥文相談。要緊處更搬動懷了六個月身孕的大女兒熊芷懷從北京趕到上海,親自代父求婚:「您可憐可憐我吧,看我這樣大肚子由北平趕來上海,多麼辛苦。我是來歡迎您加入我們的家庭的。」

這樣幾番攻勢加之每日的情詩轟炸,這熊老伯看來是勢在必得了,弄得毛彥文這邊是六神無主失了主意。兩個月後終於傳出了熊希齡高調迎娶毛彥文的新聞,此事驚動了《申報》,以《慕爾堂中熊希齡續譜求凰曲》為題,頭版頭條大做文章。

坊間更是以這兩人的情況戲謔做了種種對子,所謂「舊同學成新伯母,老年伯作大姐夫」云云。熊希齡卻格外坦然,在宴請時他應邀報告新人的戀愛過程,「新娘本叫我老伯的,這回我向她求婚,她還以輩分不同為推託,我們的結合,完全為事業。」婚後毛彥文十年如一日地致力於夫婿的慈善事業便是前言的明證。

然而若說此二人全無感情也未然,毛彥文在晚年的回憶錄中提及,「我們整天廝守在一起,秉要是沒有看見我,便要呼喚,非要我在他身旁不可,終日繾綣不膩,彼此有說不完的話,此種濃情蜜意少年夫妻亦不過如此。」

若說熊希齡是想為自己的事業找一個德才兼備的接班人,而毛彥文的下嫁卻又是為了哪般呢?早在朱其慧去世后,熊希齡便將動產分給了二女,不動產業悉數捐贈給了他創立的「熊朱義助兒童福利基金社」。

再組家庭的熊希齡可以說得上是地地道道的「無產階級」,為此基金董事會還曾擬定將熊希齡捐出的產業一半歸還作為新家庭的日用開支,而毛彥文則當即表示不允,熊希齡聽后便感嘆自己沒有看錯人。

雖然夫婦情深,但兩年後熊希齡還是撒手人寰,戰亂時毛彥文不得不變賣熊希齡的汽車,甚至自己的嫁妝來度日,但她始終將所有的心血用在了慈幼院上,將先夫未盡之事業視為自己終生的所依。

得知毛彥文又復孤家寡人,痴情的吳宓又復燃起了愛火,幾番書信猛烈追求,自然還是被理性自持的毛彥文拒在了門外。直至晚年他還不甘寂寞,請專人畫了毛彥文的肖像掛於私宅,頻頻懷念慨嘆。然而吳大學者終究是個浪漫卻沒有定性的矛盾文人,這一點毛彥文想來早就看清了。

最終毛彥文以她的冷靜理性,選擇了在孤寂平靜中過完她的後半生。熟知女人的幸福確然是不應建立也不應依附在任何一個男子身上的,無論是一紙糊塗賬的吳宓還是相敬如賓的熊希齡,不過是女人複雜命運中偶爾描摹出的一段風景,而最終個人的果實卻還是要個人品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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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秀——20世紀東方先鋒女性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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