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坐在遊樂場的鞦韆上，葉寧抬起手，隔着自己透明的手掌看着蔚藍的天空。

為什麼還不消失呢？

她想。

明明對陸韜的執念已經全部放下了，她不是該立刻消失才對嗎？

難道說……

眼前晃過韓爍微笑着的、溫柔的眼眸。

葉寧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

因為她有了新的執念，所以還是不能離開嗎？

除非她能像放下陸韜那樣，也把韓爍忘掉。

她用手捂住眼睛，儘管這樣做無法起到任何遮擋視線的作用。

她依然看得到藍天，依然看得到天空中飄過的流雲。

真的能忘掉韓爍嗎？

不可能的呀。

距離她從醫院離開，已經過了整整七天。

這七天裏，她飄飄蕩蕩地去過好多地方，圖書大廈，電影院，樹上書屋，麒麟街……

回過神來時。她才發現，自己去的每一個地方，都滿是韓爍帶來的回憶。

最終，她來到當初韓爍領她來的遊樂場，打算在這裏等待終點的來臨。

在親身經歷過之前。她完全無法想像，只用了二十多天，一個人就可以在她心裏重要到這般地步。

他的存在就像一棵紮根在她靈魂深處的參天大樹，根系盤綜錯雜，密佈在她心底每一處角落，如果強行拔起，恐怕連她僅剩的靈魂也會一起灰飛煙滅。

不能忘，不敢忘，也不想忘。

所以到最後，等着她的還是萬劫不復。想明白這一點的葉寧反而冷靜下來。

一陣風吹過，鞦韆被吹得微微搖晃，葉寧也隨着一起輕擺。

就這樣一直懷抱着對他的愛直到消失，也不錯吧。

葉寧在心裏對自己說了聲「抱歉」，畢竟輪迴轉世什麼的，就算能重活一世，也不會擁有曾經的記憶，生命雖然延續下去，但「葉寧」這個人已經徹底劃上了終止符，與其祈求一個虛無縹緲的來世，不如讓她作為葉寧直到終結。

又一陣風拂過，一片並未枯萎的葉子從枝條上脫落，打着旋兒飄到葉寧跟前兒。

她靜靜地看着這片葉子，夏天才剛開始，它卻早早凋零，跟她何其相似……

從鞦韆上飄下來，蹲到那片葉子跟前，葉寧伸出手，試探著戳戳那枚葉片。

毫無動靜，她的指尖穿透綠色的葉片，沒有任何真實觸感。

「唉，對不起啊，不能送你一程了。」她苦笑着自嘲，「我連效仿古人來個焚葉葬花的機會都沒有……」

就在此時，有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

一步一步，走得緩慢卻堅定。

葉寧一愣，身為輕飄飄的魂體，卻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直到腳步聲停在她身前，她依舊全身僵硬著。不敢抬起頭。

一隻手輕撫在她頭頂上，帶着久違的溫度，以及一聲嘆息。

「看，我撿到了什麼？」韓爍帶笑的聲音，就像凜凜寒冬中最後一處燃燒着的篝火，溫暖到讓人想哭，「一隻無家可歸的貓。」

下一秒，彷彿魔法師釋放了咒語一般，葉寧的身體從虛無緩緩凝實，血液開始流淌，心臟開始跳動，她又感受到了呼吸，聞到了空氣中瀰漫着的青草香氣。

就連流出眼眶的淚水，也重新帶上了溫度。

葉寧抱膝坐在地上，手裏抓着方才根本碰觸不到的那枚葉片。痛哭出聲。

連她都放棄自己了，韓爍竟然還在執着地找她。

這一刻，她好恨，恨自己為什麼早早死去，恨自己不能像個尋常人一樣陪伴在韓爍身邊，與他一起慢慢變老。

她恨自己的束手無策，更恨命運無常！

韓爍用手撐着地面，慢慢坐到她身邊，伸手將人攬到懷裏側抱着：「好了好了，寶貝不哭了，你把我丟到醫院就跑，這麼多天不聞不問，我還沒哭呢。」

「醫院」二字叫葉寧冷靜下來，她霍然抬頭，緊張地看向韓爍：「你的傷好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出院了？」

看到他毫不避諱地坐在地上時。葉寧又着急起來，趕忙攙著韓爍胳膊將人扶起來：「別坐在地上！對身體不好的，坐到鞦韆那邊去……」

韓爍被拖到鞦韆邊坐好，一雙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葉寧看，那目光溫柔得像水，卻又熾烈得像火，只把葉寧看得臉頰火辣辣的。

「說話呀……你傷勢到底怎麼樣了？」葉寧低下眼小聲問道。

「不礙事的。」韓爍牽住葉寧的手，在掌心裏摩挲著：「運氣好，沒骨折，就是縫了幾針。已經拆線了。」

葉寧欲言又止，她知道韓爍只是不想讓自己擔心，才故意說得這麼輕描淡寫，那天在手術室里她全程看得清清楚楚，那傷勢豈是「縫了幾針」這麼簡單。

「你知道這幾天我有多擔心嗎？」韓爍握緊了葉寧的手，「醒來見不到你，問過所有人都沒見過你，回到家后，你也不在。」

「對不起……」

葉寧又開始吧嗒吧嗒掉眼淚，她也不想的啊，如果她是個活生生的人，怎麼可能一聲不吭就離開，她多想陪在韓爍身邊，在他最脆弱的時候給予他最好的照顧——就像韓爍對她做過的那樣。

可她做不到，就像車禍那天。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韓爍躺在那裏流血昏迷，卻連最簡單的呼救都做不到。

「別跟我道歉。」韓爍抬手擦掉她面頰上的淚水，「我沒怪你，只是擔心你，是我不好。什麼都沒告訴你，卻又叫你獨自去面對這麼多問題。」

說完，他將人輕拉入懷中，抱住。

「阿寧，我好想你。」

葉寧顫抖著雙手回抱住他。

「韓爍。我也好想你……」

想念你溫暖的懷抱，想念你眼角眉梢的笑，想念你給的每一個吻，想念你說過的每一句話。

「跟我回家吧。」韓爍輕拍著葉寧的後背，「笑笑也想你了。」

「好。」

葉寧哽咽道。

大約只有流浪過的人，才知道「家」這個字有多叫人渴望。

即便是死去的靈魂，也對它眷戀難捨。

雖然說出了回家的字眼，但小別又重逢的兩個人，誰也沒捨得立刻鬆開手，就這麼緊緊擁抱着，貪婪地汲取著對方的溫度。

直到天光漸暗，葉寧顧忌著韓爍的身體，才率先抬起臉來，帶着幾分靦腆幾分羞赧道：「我們回去吧……」

「嗯。」韓爍鬆開手，抓着鞦韆繩站起身，「不過今天我們要打車回家了。」

之前的車還在交警大隊放着，都沒來得及拉去維修。

「嗯。」

葉寧點點頭。

她現在對於坐車還是有些排斥的，任誰在短時間內接連經歷兩次車禍都會埋下心理陰影，更別說其中一次直接奪走了她的生命。

「別怕。」

看出她神情中的緊張，韓爍攥住她的手：「凡事要往好的方面去想。我這是被救過來了，要是沒救過來，說不定這會兒就跟你一起拉着手到處飄呢。」

「呸呸呸！」葉寧急得跺腳，「祥瑞御免大風吹去！以後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她看着韓爍，目光真摯而堅決：「別說現在了，就是我……我走之後，你也要好好的，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活着！」

「好。」韓爍溫柔地回看着她，「我答應你，會好好的、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活着。」

葉寧與他對視着。良久才展顏一笑。

「你可要說到做到啊，以後我可是會隨時隨地檢查的。」

韓爍笑着點頭，眸光無奈而寵溺。

因為知道這個話題背後有着怎樣悲傷沉重的真實，所以兩個人都不約而同把一些跟離別死亡相關的辭彙剔除掉，彷彿只要這樣做了，就可以現世安穩，地久天長。

「喂。」

一道天外來音無情地打破了兩人間旖旎溫存的氣氛，是遊樂場的售票大娘。

「那邊那倆談戀愛的，把票根拿出來給我檢查一下！」

葉寧：……

韓爍：……

嘖。

最終，兩人不但補了兩張票，還被大娘教訓了一番，手拉着手灰溜溜地走出遊樂場，卻在下一個視線碰撞的時刻，齊齊笑出聲來。

「你為什麼沒有票根？」

葉寧百思不得其解，她自己是飄進來的就算了，韓爍可是規規矩矩走進來的啊！

「唉。」韓爍嘆氣，「誰能料到這遊樂場都破敗到這地步了，售票員竟還是輪班制呢？」

之前他買票進門時只跟售票員說了一聲，沒拿票就進去了，覺得不會有什麼問題，誰曾想到了下午售票員會換人。

葉寧哈哈笑起來。

夕陽餘暉下，兩人並肩牽手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在影子的盡頭，更是交織一處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