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上】

第四十六回【上】

()話說婉玉同秀、明二人在花間一夢裏聽戲,待戲散了,三人到歲寒居用飯。www.bxwx.org吃罷飯又說笑了一回,秀微見婉玉面帶倦色,便笑道:「姐姐招待我們姊妹一日,也辛苦了,我們這就告辭了。」婉玉也不再留,送到二門,命丫鬟取了禮物相贈。

明微先了轎,此時有個小丫頭子跑上前道:「姑娘們慢走,我們家奶奶說還有樣東西給三姑娘。」說完輕輕一拉秀微的衣袖,使了個眼色。

秀微會意道:「那不勞煩送來,我去取罷。」跟在那丫頭身後往門裏走,剛拐過一面影牆,只見梅書達正立在那裏,頭上挽著赤金盤螭簪,身穿一襲碧色寒梅暗花緞面出毛斗篷,面色如玉,雙眼黑亮,如點漆一般。

秀微一怔,只覺胸口怦怦亂跳,心裏已明白**分了,仍做了無事狀,拜道:「見過梅二公子。」

梅書達微微笑道:「這麼多禮做什麼?妹妹近來可好?你給我做的詞配了曲子,我喜歡的緊,前兒個我托你三哥給你捎了兩部書,你可收到了?」

原來當時梅書達托李杉給秀微帶了兩部書,均是《詩經》,其中在《關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一句旁用硃砂點了一朵小小的梅花。秀微哪有不明白的,只沒料到梅書達開門見山說出來,臉便有些紅了,低聲道道:「收到了。」

梅書達心裏一緊,手攥了拳,定定的看着秀微。秀微忍着羞意,抬起頭看了梅書達一眼,含笑道:「《關雎》這一首,極佳。」說着又垂下頭,臉上已染了紅霞。

梅書達聞言大喜,只覺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上前邁了幾步道:「我同你想的是一樣的。」

秀微卻往後退了一步,道:「那又如何,你可能自己做主了?」

梅書達笑道:「雖不能自己做主,但也沒什麼難的,只要你肯了,就只管等著便是。」

秀微低頭不語,半晌道:「我該走了,回頭該讓人生疑了。」說着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過頭,明眸朝梅書達一溜,口中道:「我等着你就是。」說完緊走兩步走了出去。梅書達看着秀微背影,一時神思搖曳,心中慢慢捏定主意,慢慢踱步回去。不在話下。

且說待送走了李家姊妹,婉玉命丫鬟婆子將物什收拾了,歪在床頭閉目養神。此時從門外進來兩個婆子,見婉玉閉目睡着,不敢驚動,只垂手站在門口。婉玉卻聽見聲音,睜開眼一瞧,便道:「你們兩個回來了?打聽得怎麼樣了?」

兩個婆子連忙上前道:「回奶奶話,已經向孝國府的下人們打聽過了。說起明姑娘,都說是有些獃氣,多半時日都在屋裏做針線。倒極乖順老實,他們太太說什麼便聽什麼,性子靦腆羞澀,跟生人從不說話的。原來明姑娘的大丫鬟,看她好性兒,就愈發欺負起來,明姑娘也忍着不說,直到他們太太知曉了,才把人打發出去了。」

另一婆子道:「府里的下人都說秀姑娘從小就會討人歡喜,嘴甜,手也巧,常親手做了吃食和衣裳往他們老爺那兒送,還極要強。**歲的時候,孝國公有一回聽她和香姑娘彈琴,笑她們倆彈得稀鬆,遠不及她們大姐姐在這個歲數時彈的。香姑娘聽了也就過去了,秀姑娘嘴上不說,回去日夜練琴從沒停過,手磨破了皮,出了血,也一聲不吭的,誰勸都不聽,愣是把一首長曲子彈得分毫不差,從孝國公嘴裏聽出一個『好』字來,方才罷休。還有一次,姨娘讓她和香姑娘試着持家,因是頭一回,難免想得不周,出了岔子,惹得太太不高興,派人數落了一回,連她們姨娘也遭了牽連。秀姑娘哭了一場,誰想下個月,她自己求到孝國公跟前,要再管一次,這一遭起早貪黑,只管得旁人說不出一個『不』字,才算了結了。」

婉玉道:「她如今在孝國府也協理管家?」

那婆子答道:「不管了。因管了這一回,有許多人家都上門來探聽,她就跟褚姨娘說,如今她姐姐還未訂親,不如讓香姑娘日後持家理事,她年紀還小,倒不十分着急。再往後褚姨娘死了,家裏的權讓太太盡數收了回去,這一節也就不再提了。」

婉玉聽了默默出神。采纖抓了一把錢賞了兩個婆子,將人打發走了。怡人上前低聲道:「奶奶,達二爺來了。」

婉玉回過神道:「他今兒個不上翰林院了?」轉念一想便明白了,輕笑了一聲。

怡人道:「哪個姑娘要得,哪個要不得,奶奶心裏怕是有數了罷?」

婉玉道:「急什麼,再看看,婚姻大事豈同兒戲?娶不好媳婦,拖累達哥兒一輩子,必然要仔仔細細的。多出去打聽打聽,沉住了氣,若有緣分,自然也跑不了。」說完換衣裳去見梅書達,不在話下。

話說秀微和明微回到孝國府,顧氏立時把明微喚到跟前問話,明微只說今日聽了戲,又在一處說笑了一回,贊了兩句霞官唱得好,又想起顧氏不准她多聽戲,便止住不說了。顧氏也不再問,打發明微回房換衣裳,又把倚玲叫了過來,細細盤問。倚玲原是顧氏房裏的二等丫鬟,因辦事老成妥帖才撥到明微房裏,這廂聽顧氏問起在楊家的事,便把來龍去脈原原本本說了,顧氏登時心裏一沉,暗道:「壞了,若按著倚玲這麼說,梅家對三丫頭也不是無意,那丫頭鬼精鬼精的,論起手段心思,十個明丫頭也不是她對手,萬一真討得了人家歡喜,明丫頭這樁好事便毀了!這小蹄子真真兒的可恨,比那死了的賤人更該死!」顧氏越想心中越恨,面色鐵青,忽冷笑道:「以為我就沒辦法治你了?梅家若沒看上明丫頭,你以為你就能如願?我還沒死呢,容得了你這般張狂!」

顧氏又想了一回,命人到戶部右侍郎胡大人家送帖子,又到孝國公李岑跟前百般說起梅家和梅書達的好處,道:「我瞧著梅家對咱們明丫頭也極喜歡,梅婉玉來的時候,我才微微透個意思,他們便立刻請了明丫頭上門做客了。」

李岑捻著鬍子笑道:「梅家清貴,梅海泉官聲極佳,也頗得聖眷,家世是沒得說了。前些時日,榛兒在家裏宴請朋友,我還曾見過梅書達,稱得上青年才俊,言語不俗,這般年紀就登科做了進士,是有真才實學的。」

顧氏忙道:「可不是,不止有學問,還生得一表人才的,打着燈籠都找不着這麼好的品格,跟咱們明兒正正相配。」

李岑點頭道:「若梅家有意,待上門提親之日,我立時便應下來。」

顧氏急道:「這麼惹眼的人家,京城裏不知有多少人眼熱呢,咱們不趕緊訂下來,萬一讓別人搶了先可怎麼得了?」

李岑道:「我跟梅家並不相熟,這樣的事又怎麼好咱們上去提?」

顧氏道:「老爺糊塗,你在朝中不是有幾個極好的朋友么,大理寺的趙大人,中書省的喬大人,這些都能跟梅家說上話。」

李岑對梅書達頗為中意,聽顧氏一說,便沉吟道:「我同神武將軍張亮是故交,他們跟梅家是親家……」

話音未落,顧氏便喜上眉梢道:「對呀!我竟然忘了他們家!還有誰比親家更近一步呢,讓他們出面保媒,這事一準兒就成了。」

李岑見顧氏眉飛色舞的神情,反倒清醒過來,登時沉了臉道:「不準找!咱們只需放出口風去,梅家有意,自然會找上門來,若沒有意思,咱們巴巴的求了,豈不是自己找沒臉?」

顧氏忙道:「怎麼會沒有意思,我方才還說……」

李岑瞪了顧氏一眼道:「請四丫頭去就是對她也有意了?先歇歇你的心。三丫頭的年紀也大了,若說婚事也應該先輪到她。二丫頭的姑爺是你物色的,可嫁過去卻日日受委屈,三丫頭這趟要仔仔細細看清楚對方人品。」

顧氏心中暗恨,唯有口中應聲罷了。待回到自己房裏,又暗暗思量道:「老爺不管,我這做親娘的豈有不管之理?」當下命人準備,第二日便帶了明微親自到神武將軍府上拜訪,待見了張亮之妻陳氏,便請她保媒,又竭力說梅家對明微中意。陳氏是個極熱心之人,見顧氏殷切,又見明微嬌憨秀美,當下便應允下來。不在話下。

這一日,婉玉忽接到家中書信,梅海泉要赴京述職。楊晟之不敢怠慢,忙將他與婉玉住的房子騰出來,又按梅海泉喜好佈置。婉玉道:「沒準兒爹爹直接住二哥哥那兒去。」楊晟之笑道:「定是要在咱們家住幾日的。」珍哥兒心有惴惴,小胖手拉着婉玉的裙子問:「外祖父要來么?」婉玉撫了他腦袋一把,道:「外祖父這一趟來就是為着檢查你的課業,還不趕緊回去把書背熟了,再練幾篇字,回頭功課有差池,你外祖父就要好生管教了。」這一襲話登時唬得珍哥兒一溜煙兒跑去念書了。

閑言少敘。梅海泉抵京之日,楊晟之和梅書達向翰林院告假,親自到碼頭迎接。婉玉在家左盼右盼,一會兒便打發人去問一聲到了沒有。珍哥兒卻巴不得外祖父不到才好,猛背了一早《論語》,這時候有點蔫蔫的。

約莫中午時分,丫鬟一疊聲傳話說人到了,婉玉忙披了斗篷,牽着珍哥兒站在二門處迎接。不多時,只見梅海泉和吳夫人雙雙被人簇擁著走了進來,婉玉又驚又喜,連忙迎上前拜道:「女兒見過父親、母親。」

吳夫人一把扶起來,握著婉玉的手上瞧下瞧,見女兒面色紅潤,精神爽朗,便知日子過得順心,不由笑起來道:「比走的時候胖了些了。」婉玉又讓珍哥兒行禮,珍哥兒便要跪拜。吳夫人連忙道:「外頭地上涼,再凍著孩子,咱們進屋也不遲。」

眾人進屋,分長幼落座,楊晟之親自奉茶,珍哥兒上前磕頭。梅海泉把珍哥兒叫到跟前問了兩句,珍哥兒一向敬畏外祖父威嚴,這廂緊張不免答得不太流利。吳夫人一把拉過外孫摟在懷裏道:「身上的塵還沒落定呢,怎麼就盤問起孩子來了?遠兒和達兒見你都跟鼠避貓似的,珍哥兒還是個小孩子呢,你板着臉再唬着他。」

梅海泉撩起眼皮看了梅書達一眼,道:「他能怕我?背地裏不知道又搗鼓出什麼,給我惹是生非。」

梅書達笑嘻嘻道:「兒子給您老人家爭氣還來不及,哪敢惹禍呢。」說着舉著茶壺過去,殷勤給梅海泉添茶。

婉玉道:「父親信上說就他一個人來述職,母親怎麼也來了?」

吳夫人道:「我一來是為着看看你,你到京城來,我始終是不放心,天天牽腸掛肚的,總要親自見一眼心裏才踏實。二來……」說到此處看了梅書達一眼,從懷裏掏出兩封通道:「是為了達兒。」

婉玉把信接過一瞧,只見一封是梅書達寫給吳夫人的,信上寫自己極中意孝國府三姑娘李秀微,欲求爹娘做主。另一封則是紫萱之母陳氏所寫,信上竭力贊孝國府四姑娘李明微,欲給兩家做媒。婉玉不由一愣,吳夫人道:「怎麼又是三姑娘又是四姑娘,又是秀微又是明微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梅書達聽了搶幾步來到跟前把信拿了過來,把陳氏的信粗粗看了一遍,登時大怒,心中暗道:「顧氏這麼一提,我若想改求三姑娘便難了!」一把將信紙團了往地上一擲,咬牙道:「做他的清秋大夢罷!自己養不好親女兒,倒想尋便宜往我這兒送,真當我是傻子不成!」又冷笑道:「我知道孝國府那位太太是什麼意思,打聽咱們家名聲好,又見着我有官位,家中又有嫂子理事,尤其還有個不納妾的家法,她就想把獃子一樣的閨女嫁過來享福,我憑什麼當冤大頭,攬個說不會說、做不會做的麻煩累贅進門!」

吳夫人見梅書達橫眉立目,便問婉玉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梅書達不等婉玉開口,便道:「孝國公的填房顧氏,膝下只有一個親女兒,就是這個四姑娘李明微,大字不識幾個,不通人情世故,又有個小家子氣的脾性——見着生人就不說話,一身的縮手縮腳畏首畏尾。顧氏自見我第一回,我就知道她打什麼主意,後來我每次去都把四姑娘叫出來。她也不想想,自己的親女兒哪樣拿得出手?容貌不算尖兒,性情不算尖兒,品格也不算尖兒。娶個這樣的進門,我還不如買個花瓶擺在屋子裏頭,好歹還賞心悅目些!」

梅海泉舉著茶碗正要喝,聽了梅書達一番話,立時把臉一沉,呵斥道:「給我住嘴!看你這飛揚跋扈的樣子!」

梅書達登時不言,垂着手站立一旁,表情仍有些憤憤然。梅海泉把茗碗往案上一放,道:「孝國府的事我是知道些的,李岑為人還是有幾分骨風,但旁人皆言他內宅雜亂,是非太多,同他們家結親還是算了。」

梅書達猛一抬頭,急道:「父親,我……」

梅海泉瞪了梅書達一眼道:「這事不準再提了!你已入翰林院一年之久,怎麼還心浮氣躁,絲毫不見長進,現在就借你姐夫的書房,去默一遍家訓。」

梅書達只覺一團硬石堵在胸口,朝婉玉望了過來,婉玉對他使了個眼色,梅書達只得道:「是,父親。」退了出來。

梅書達垂頭喪氣的往回走,剛出二門,小廝觀棋便跑進來道:「二爺,孝國府三姑娘打發人來給小姐送信,人就在門口了,聽說二爺也在這裏,就死活央求好歹見二爺一面。」

梅書達立時跟觀棋從角門走了出去,只見一個身量細瘦的丫頭正守在門口,見了梅書達忙行禮道:「見過二爺。」又急匆匆道:「我是三姑娘的丫鬟清芷,我們姑娘如今不好了!太太背着老爺私自做主,將她許配給戶部右侍郎胡大人的長子做填房,聽說過幾日就要下聘了!」

梅書達大吃一驚,道:「你們家老爺不知情?」

清芷急紅了眼眶道:「老爺領了皇上的差事,出門去了。太太是想趁老爺不在的功夫把生米煮成熟飯,可憐我們家姑娘……」說着淚便滴了下來。

梅書達本就對顧氏十分惱怒,如今更將怒意激到了十分,心中冷笑連連,暗道惹到你梅爺爺頭上,我不攪合你個天翻地覆,這事怎能算完。他本就膽大包天,腦筋極快,略一思量便生出一計,對清芷道:「你慌什麼,不是有我在呢。你回去讓你們姑娘照我說的做,讓她寬心,我與她說過的話,自然句句作準。」言罷囑咐清芷一番。

打發走清芷,梅書達便回書房默寫家訓,但因在梅海泉處憋堵了一口氣,方才怒火攻心又難免添了幾重憂思顧慮,內火與冷風一激,外侵風邪,內外焦煎之下,到晚間便病倒了,此病來勢洶洶,夜裏便在婉玉處住下,一干人等皆擔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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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間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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