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母慈子孝

第六十九章 母慈子孝

一處栽滿柿子樹的僻靜小院中,一名身着綠羅衫的侍女捧著一個紫檀食盒碎步小跑着,踩在墨色與青色鵝卵石砌成的小路上。小路兩側間隔的擺放着一口口齊腰高的大瓮,水面上浮着白色與粉色的蓮花,淡淡的幽香氤氳在淡雅的小院中。

侍女疾步走到院子盡頭的一間堂屋前,屋門虛掩著,從門縫中傳出女子誦經聲。七八名女子正誦唱着《圓覺經》,梵音裊裊就連樹上的幾隻彩雀也自慚聲愧,靜立傾聽。

綠衫侍女與堂屋外門的兩名身着墨色勁裝女子點頭示意,卻並未急着推門進屋。在門外站了約么一炷香時間,待到屋內的誦經聲停息,侍女再次與兩名護衛微笑點頭,而後推門走進堂屋。

走進堂屋,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郁的香燭味,煙氳裊裊熏得人有些迷醉,仿若真的置身於西方佛國。屋內的光綫有些暗,或許是所有窗戶上都罩着織錦幔帳的緣故。每一匹幔帳上都精美的綉著佛經中的故事。有那佛祖手拈金色曼陀羅,茫然眾人中有一人笑對世尊的禪宗開派圖;有那佛陀聖誕時的步步生蓮圖;有那佛陀割肉喂鷹的眾生平等圖;有那孝子代母拜佛,孝感動天犬牙化舍利圖等等。

堂屋中央黃稠蓋着的紫檀佛龕的最高處,供奉著以純金熔鑄的三尺三寸高的西方三聖立像。佛像的袈裟與法器皆以珍珠瑪瑙點綴,栩栩如生法相莊嚴。再底一下是八尊一尺來高的菩薩像,應是大乘一脈的八大菩薩像。兩盞白玉雕刻的蓮花長明燈中,擺放着鮮花瓜果與一正燃著盤香,正中間的鎏金紫玉香爐里有剛剛燃盡的三柱上好沉香。

一名身着素雅居士袍服的中年婦人正與幾位女尼作揖致禮,六名女尼簇擁著一名上了年紀年邁女尼向屋外走去,與進屋的侍女擦肩而過時,後者恭敬的低頭彎腰,幾名僧伽輕唱一聲佛號,以作還禮。

侍女將食盒放到堂屋另一側的木桌上。中年婦人來到侍女身邊,接過女子剛剛斟好的一盞清茶,輕輕抿了一口。放下茶盞時對着年輕侍女溫柔一笑,倒是像極了牆上掛象上手持楊柳枝的菩薩。

侍女待婦人在主位上坐下,從食盒中取出幾碟精緻的齋菜擺在桌上。

「今日怎麼備了這麼多齋菜?」婦人的聲音雖然低沉卻極輕柔,不似責備,倒更像是擔心女子拎來這麼多齋菜累壞了一樣。

「夫人忘了,今日兩位少年要來探望夫人。」侍女的語氣倒更像是長輩責備健忘的後輩一般,說話間將三副碗筷擺在桌上,對着婦人頑皮的眨眨眼。

「剛剛禮佛時才供了新的花果,轉頭我便忘了今日是十五。我這記性和身體一樣,一日不如一日了。」似乎是要印證自己的話,婦人話音剛落便咳了起來。她連忙用帕子捂住嘴,生怕聲音太大驚擾到自己的兩個寶貝兒子耳中。侍女連忙放下手裏的活兒,又倒了一杯茶,遞給婦人,然後站在婦人身側輕輕拍著婦人清瘦的後背,為其順氣。

「夫人你每日吃齋念佛,為人又心善,菩薩一定會保佑你長命百歲。」年輕侍女安慰道,隨即又話鋒一轉,「但夫人還是要再瞧瞧大夫,入夏了夫人身子虛浮,應當再換一副方子調理。」

「無妨,我只是先前誦經有些累了,喝點水潤潤嗓子便好了。再叫大夫來,肯定又會驚動那兩個孩子。上次他們來的時候說,昊兒要閉關突破了六境了,不可讓他分心。景兒好像也要隨他二叔去微服走訪家裏的生意,現在也不是分心的時候。」

聞言年輕侍女嘟起嘴巴有些不悅的道:「還別說呢。二夫人聽說家主要親自帶二公子去熟悉家中生意可是不樂意呢,前前後後鬧了好多次,纏着家主要帶上她的兒子一起。那小子才不到九歲,屁都不懂的年紀,跟去做什麼。」

婦人佯怒的用另一隻手拍了一下侍女的手,「休要胡說,昊兒與景兒九歲時不也懂了很多嗎?」說話間又重重咳了幾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里,聲音也變得沙啞。

「她家那小子笨的是全府都知道的事,怎麼能和咱們的兩位少爺比。」侍女的語氣中充滿了不屑與驕傲自得,似乎她口中的兩位公子天賦異稟比她自己如此還要值得高興。

「混賬丫頭,莫要造口業。」中年婦人這次似乎是真的動怒,說話也有些急促,以至於氣力不繼又乾咳起來。咳了半天終於「哇」的一口吐出一口紅中帶烏褐的血塊在自己的手帕上。婦人先前因為喉嚨被卡,氣力不足而憋脹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但神色中明顯少了些喘不過氣的掙扎痛苦,只是額頭上還是滲出涔涔虛汗。

年輕侍女見狀,「啊」的叫了一聲,而後趕忙捂住嘴,焦急的看着婦人,「夫人我給你把孫先生請來吧。」聲音壓的很低,但其中的顫抖和急迫的意味卻很明顯。

夫人看了自己手帕上的污血一眼,合上帕子道:「再取一塊新的給我,這塊快丟掉。出門時小心些,若是撞見他們兩個可不要被發現了。不然這兩個孩子又要多心了。」

侍女從夫人慈愛的眼神中,看到了額外的一絲不容置疑,那是身為豪門中人從骨子裏帶來的上位者的威嚴。儘管這些年這種豪門千金與王府嫡妻的鋒芒與氣度,已被香燭齋經熏陶得只有心如止水和與世無爭,但那種言出法隨的不容置疑與威嚴卻似乎從未被洗滌。侍女連忙低下頭不敢與夫人對視,她正欲接過夫人手中握成一團的手帕,門口響起兩個有些稚嫩但卻依舊擲地有聲的聲音。

「母親以為這樣瞞着我們,我們便不多心了?」

「我們都這麼大了,母親竟還拿我們當孩子。」

聞言,婦人趕忙起身,轉身的剎那,先前臉上的嚴肅與憔悴交織的神色,轉變成片刻的尷尬與慌亂。不知是害怕自己的兩個兒子看到自己這副病洋洋的神態擔憂,還是自己先前的話被二人聽到有些羞窘。有時父母在早熟的兒女面前比他們的孩子更像孩子。

隨即婦人臉上的慌亂又變成慈愛的微笑,只是與平日那種寵辱不驚,與人為善的平淡笑容相比,此刻的臉上又增添了一些由衷的欣喜與溫情。那是熱切期盼后的得償所願,那是一位早已幾乎斷絕了七情六慾的母親,在這婆娑世界中唯一的挂念。

一名身着湖藍色錦服的少年,在紗帳外恭敬行禮,少年身後跟着個身穿玄色長衫的少年,後者的個頭稍矮一些,面龐也更顯稚嫩。玄服少年將手裏把玩的兩枚紫玉雕刻的白菜收入袖中,學着身前少年一般,對着正從紗帳中走出的婦人行禮。

婦人一邊笑着攙扶著兩個少年,一邊把兩人拉到自己跟前來回仔細打量著二人。

「母親,半月前才看過的,怎麼還和許久未見一般。」年紀稍長一些的藍色華服少年被母親盯的有些害羞,忍不住開口。

「母親,孩兒想你了。」玄色長衫的弟弟卻更有這個年紀孩子該有的樣子,他一頭扎進婦人懷中。婦人身上的熏香味道鑽入少年鼻孔中,雖然這屋中的佛香味道與婦人身上的一樣,但每次少年都貪婪的嗅着母親懷中的溫柔與慈愛。

見到這副溫情的場面,一旁的侍女也心有所動,心像是也被一隻溫暖的大手輕輕捏了一把。她猶豫片刻還是開口打破了眼前的母慈子孝的場景,「婦人,兩位少爺,再不用飯,齋菜就該涼了。」

「母親,我都餓了,我們快去吃飯吧。」玄色長衫的少年把頭從母親懷裏拔出,拉着母親便往紗帳里鑽。

「弟弟幾天前就說饞母親這裏的齋菜,我說要小廚房給他做,他不肯,非說沒有母親這裏的好吃。都是一個廚房做的,味道是一樣的。」藍衣少年邊走邊調侃著自己的弟弟。

「分明是母親這裏的才更好吃,可惜不能天天來看望母親。」玄袍少年不服氣的頂嘴道,說到後半句又慶幸掩飾言詞中的失落。

「分明是你都十一歲了,還長不大一樣,像個孩子撒嬌。」藍衣少年也擔心自己弟弟後半句無心的埋怨會讓他們的母親憂心,連忙接茬。

「你懂什麼,二叔說了,為商的最高境界,是讓和你做生意行買賣的人都不覺得你是個商人,要覺得你和個孩子跟個傻子一樣好騙,才能……你個武痴,說了你也不懂。」

「誰說我不懂,武道中也有以無招勝有招,便是一個道理。二叔說的是大智若愚,可你呢,是真傻。我現在不當個武痴,日後怎麼輔佐和保護你這個未來家主?」藍衣少年邊說邊扶著中年婦人落座,隨後坐在自己弟弟的對面。

玄袍少年聽到哥哥的話面色一沉,之前與母親團聚的愉悅神色一掃而空。他語氣冰冷,「要做家主,也要先把那個毒婦和她那個蠢笨兒子一併除了。」此刻的他,少年的軀殼中似乎寄居著一個久經滄桑的殺手。

婦人聞言,正欲轉頭斥責口不擇言的次子,誰知另一側的藍衣少年卻道:「即便不爭奪這家主之位,那個婦人的債我也一定會討回來。」雖然言辭比自己弟弟的更客氣些,但其中的殺意讓氤氳在房間中的佛香都有些淡薄。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婦人似乎是不知道該責備自己的哪個孩子,只得先輕聲念誦佛號,以消除兩個兒子童言無忌的口業。只是婦人還欲開口勸說,卻被玄衫少年打斷。

」母親,佛家的慈悲為懷也是分人的。像那個婦人對你做的這些事,是要下阿鼻地獄的。我與大哥不僅是為你報仇,也是為家族除害,為人間驅魔。」

婦人無奈重重嘆息一聲,「那事未必是她做的。都是一家人,沒有證據不要輕易懷疑長輩,傷了家裏人的和氣。」

「當日母親熬湯的雪蛤,是我從自己私庫取出的,而這雪蛤又是那個婦人在我十四歲生日時送來的賀禮,從入庫到拿給母親都是我的人親自操辦,沒有經他人之手。我的私庫也沒有外人進入。母親喝了雪蛤湯便中了毒,那隻能說明這雪蛤在送給我時便已經下了毒。那婦人分明是想毒殺我,日後再除了二弟,這樣她的兒子便可以光明正大繼承家主之位。卻不曾料想,我會將雪蛤轉贈給母親。」藍衣少年言至此處神色暗淡,頭微微垂下,語氣中有些內疚與懊悔。「我就不該將這雪蛤送給母親。害得母親你修為盡失,久病不愈。」

婦人將有些冰涼的手搭在長子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昊兒,這不怪你。當然也不該怪你們嬸嬸,你們的父親與二叔兄弟情深,她必定不會做害我們的事。」

「母親,你怎麼和爹一樣傻!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為了自己兒子日後可以繼承家主之位,什麼事做不出來?」

「二弟,慎言!」藍袍青年用另外一隻手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你提爹,是嫌母親還不夠傷心嗎?」

婦人將手移開,拍了拍另外一側低頭沉默認錯的玄袍少年,又對着還欲繼續責備自己弟弟的藍衣少年搖搖頭,「景兒,你爹這不叫傻。你們記住,他與你們二叔,是骨肉相連血脈相通的親兄弟。你們日後若是……」婦人慾言又止,岔開話題道:「即便真的是你們嬸嬸做的,這一年來,你們二叔已經將許她三個月才見自己兒子一次,直到你們堂弟成年。我也是母親,這份懲罰已經夠重了。再大的仇恨你們也該放下了。」

「大哥,下個月初一那傻小子是不是要和那毒婦見面?」玄袍少年聽完母親的話,卻突然抬頭看向對面的藍衣少年沒頭沒尾問了一句。

藍衣少年點點頭,「那時我可能閉關,也許不能來探望母親。」

「你專心衝擊焚窯境便好,基礎打牢固了日後衝擊上武境才不會太難。」

「母親你放心吧,大哥做別的不行,就練武最在行。」兩個孩子又開始鬥起嘴來,絮絮叨叨的婦人也就真的只像個婦人。

蟬噪禪院靜,蜓戲庭蓮羞。香燭難使齋堂暖,昊景可破母心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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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啟驚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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