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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恆斜眼盯着譚振興看了很久,明顯感覺譚振興在嚇自己,鼻孔哼了聲,扭過頭不看譚振興了。

直到晚上乞兒在外邊敲門,說譚盛禮要他去書房,他這才感覺到害怕,支支吾吾地問,「什麼事啊。」

「你去了就知道了。」天還落着雨,乞兒傳了話就撐著傘走了,而床上的唐恆磨磨蹭蹭不肯去,但夜太安靜了,靜得他害怕,連看四四方方的窗欞都像一張著血盆大口的嘴要撕咬他似的,麻溜的穿好衣服,忍着屁股的疼痛疾步朝外跑,等到書房,屁股的傷綻開,疼得他直吸冷氣,甚至能聞到淡淡的腥味。

都說文人柔弱,譚盛禮揮棍子的力氣可不容小覷,他順了順胸口,平復好呼吸,故作從容地走了進去,聲音諂媚道,「表舅...」

「來了?」譚盛禮面色平靜,聲音聽不出喜怒,「坐吧。」

唐恆扭了扭屁股,慢慢上前,見譚振業站在桌邊,他也過去站好,「表舅,我站着吧。」瞥到桌上擺着筆墨紙硯,他臉色又白了幾分,欠的錢是譚盛禮幫忙還的,定是要讓他寫欠條了,他咬了咬唇,怯怯地低下頭去。

「平時沒認真過問恆兒字識得怎麼樣了,振興說你《論語》讀得差不多了?」

唐恆眼皮跳了跳,他字都認不全,怎麼可能讀懂那麼複雜的書,那是他隨口胡謅糊弄譚振興的,撒謊容易圓謊難,他硬著頭皮點頭,「是。」

「你喜歡讀書嗎?」譚盛禮聲音很輕,眼裏沒什麼情緒,卻讓唐恆心跳如雷,他怔了瞬,繼續點頭,「喜歡,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儘管出身卑賤,但求博覽群書,修養品性。」

這句詩是黔州夫子常掛在嘴邊的,他十歲時,鄭鷺娘希望他能進私塾讀書,抱着玉石俱焚的態度去找他祖父,祖父不情不願給了些銀兩,鄭鷺娘大喜過望,隔天就拉着他去私塾找夫子,那會貪玩,根本不想拘在私塾讀書,哭鬧着要回家,看他太過鬧騰,夫子就念了這句詩,意思直白,連鄭鷺娘都聽懂了,她愣在許久,然後不發一言的帶着他走了。

鄭鷺娘明白的,他不是個能吃苦的人。

多年過去,他竟仍還記得,唐恆心裏不痛快,又不敢當面發作...怕譚盛禮真...再打他。

「既是喜歡,往後就多讀書吧,表舅會像教你表哥他們那樣教你的。」譚盛禮道,「我讓你們來,是想問問你們眼中何為孝?」

唐恆不解,只聽譚振興說,「類似的文章不是寫過很多了嗎?」

「同樣的題目,遭遇不同心境不同,文章呈現的觀點也不同,就當我佈置的功課了。」譚盛禮沒有說為什麼出這道題,將紙張遞給他們,和乞兒幫着研墨,考慮到有些字唐恆不會寫,譚盛禮說,「不會的字就留白。」

唐恆頂多就和冉誠...譚振業寫寫信,哪兒會寫什麼文章啊,緊張得不停擦手,「表舅...我...」商量的話沒說完,但看譚盛禮目光灼灼望了過來,唐恆毫不懷疑他膽敢說不的話,迎接他的就是棍子,他燙嘴地說,「好...好。」

譚振興他們歷經多場科舉考試,這類題目於他們而言算得上簡單了,四人稍作思考就奮筆疾書,唐恆站在那像個傻子,哪怕偷看譚振業怎麼寫他也不會,稍微了解譚家的人就知道譚盛禮性子,寬厚隨和不假,嚴厲也是真嚴厲,眼看譚振業快寫完一張紙了,他呼出口氣,拿起筆寫下第一個字。

然後唐恆整個人都不好了,原因無他,他竟寫的是冉字,煩躁的抓起紙揉成團就要扔掉,注意到幾道看似打量實則不善的視線,又認慫地將紙展開,劃掉冉字重新寫。

唐恆不懂譚盛禮的目的,他信誓旦旦的說要給鄭鷺娘養老,他覺得讓鄭鷺娘過上好日子就算孝順。

除去鷺不會寫,其他都會,很快就寫完了,收筆后見譚振興他們埋着頭正起勁,他惴惴不安地抬頭,「表舅寫完了。」

譚盛禮看了眼,問他,「何謂好?」

唐恆張嘴就要回答,譚盛禮提醒他,「寫清楚。」

唐恆又在後邊補充了幾個字,好就是有飯吃有錢穿,最好能有幾個僕人伺候...伺候兩個字他不會寫,特意先和譚盛禮說明,以免譚盛禮問的時候自己給忘了。

寫完這這句他就沒寫的了,譚盛禮又問他,「你認為你四姨眼中的孝順是什麼?」

唐恆沉默了,以前鄭鷺娘盼他出人頭地,將唐家其他人踩在腳底,後來希望他能踏踏實實做人,找個善解人意的妻子,再後來,估計只希望他不要出去惹事吧...他沒問過鄭鷺娘,說不清楚,譚盛禮神色柔和下來,「不着急,慢慢想。」

在譚盛禮的追問中,唐恆的文章寫得竟算長的,譚振興湊過來圍觀時,他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膛,誰知譚振興嫌棄又驚訝地喊出聲,「我的天哪,恆表弟,你這也算文章的話讓天下讀書人情何以堪哪。」

唐恆:「......」

「也是大表哥教得好。」唐恆不爽地譏諷回去。

譚振興:「......」

「做文章意在表露心中想法,恆兒沒有經驗,能完整表述心中所想已屬不易。」譚盛禮拿過唐恆面前字跡慘不忍睹的文,「這字還得多加練習。」

唐恆得意地從譚振興挑眉,「表舅說的是。」

譚盛禮又去看譚振興的文章,情真意切,字字珠璣,譚盛禮稱讚了幾句,又去看其他人的文章,眾人眼中的孝大致相同,又不全相同,譚盛禮讓他們互相看彼此的文章,着重標明見解不同的地方讓他們看,完了問他們,「可有異議?」

幾人的文章在唐恆看來和《論語》差不多,都是他不懂的詞句,有心表現也有心無力,故而閉着嘴看看譚振興又看看譚振學。

譚振興眼裏的孝是孝順父母長輩,其中隱有愚孝的徵兆,而譚振學的孝是治國之德,格局更大,譚振業和譚生隱的文章更有自己的見解,譚振興說,「求同存異,父親說大道相同小義存異也能相安無事地共事,兒子覺得這幾篇文章就是如此。」

文章如人,連唐恆這樣居心叵測的人都能想着孝順長輩,可見不到十惡不赦的地步,頂多算誤入歧途罷了,但用不着擔心,有譚盛禮教他,想必不日唐恆就會領悟人活着的真諦,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譚盛禮看向其他人,都表示譚振興的話對。

「這就是我讓你們再以孝寫篇文章的目的,人一生下來就是父母的孩子,孝順是我們最先學到的禮德,待我們成為父母又將其傳給我們的孩子,代代相傳,哪怕世事變遷,孝卻是更古不變的禮德,試想,在這個問題上兄弟都會有小小的分歧,又何況是其他呢?你們還年輕,會接觸到不同性情的人,只要心中存善不違背禮義廉恥都是能結交相處的,世道要變好,單靠某個人的努力是不夠的,要靠很多人的努力才行。」只是地位越高,影響就越大,譚盛禮道,「我以為,最大的孝是不讓父母失望,不讓這世道失望。」

「父親說的是。」

「辰清叔說的是。」

唐恆慢了半拍,「表舅說的是。」

這是譚盛禮教他們的最後一課,等他出京這天,望着來送行的學生們,他說了同樣的話,朝堂爾虞我詐,不乏有玩弄權術者結黨營私黨同伐異,譚盛禮不希望學生們將來捲入那些紛爭里將自己變成那樣的人,人心複雜,其實並不複雜,是環境讓人心變得複雜了而已。

他穿着身簇新的長衫,眉眼清俊,拱手與眾人道別,「望諸位學問精進,學有所得。」

此來送行的除了國子監的學生,還有很多讀書人,無不紅着眼,面露不舍,聞言,齊齊還禮,「望不辜負譚老爺所期。」

春雨綿了兩日,天空不見晴朗,牽着閨女的譚振興站在人群最後,只模糊看清譚盛禮的輪廓,以及不甚挺拔的身形,驥不稱其力而稱其德,哪怕父親老了,仍如山高如海深,他緊了緊大丫頭的小手,哽咽道,「世晴啊,祖父真的走了。」

小妹勸他別難過,父親憂國憂民,困在京城是辱沒了他,就該到更廣闊的天地中去幫助更多人,可當那輛馬車在視野里慢慢遠去時,他仍悲傷得不能自已。

大丫頭姐妹兩腫着眼,聽着眾人齊聲恭送祖父的聲音,眼淚蓄滿了眼眶,「父親,我們回去吧。」

雨幕中,送行的人們不肯離去,眺目望着煙霧中飄渺的官道,彷彿譚盛禮站在那,目不轉睛地看着。

很久,很久。

此去黔州共有兩輛馬車,車夫是朱政和袁安,兩人留在國子監是受廖遜恩惠,多年不離去是想抄書留給後人,認識譚盛禮后甘心為其鞍前馬後,這些年他們抄的書夠多了,譚盛禮說他們不嫌棄的話可以抽空給他們講學,這趟去黔州,他們賺大了。

車內寬敞,唐恆大咧咧的倒著睡覺,剛閉眼就感覺眼前有什麼晃了晃,皺着眉睜開眼,只見乞兒握著根木棍在他眼前輕晃着,「恆哥,該讀書了。」

唐恆:「......」

旁邊譚盛禮已經翻開了書,神色不明,唐恆心驚肉跳地坐起,「表舅。」

「《論語》讀到哪兒了?」

唐恆:「......」讀是沒怎麼讀的,頂多盧狀讀的時候他聽了幾句,記得的卻不多,見譚盛禮動了真格,唐恆打了個冷戰,「表舅,我天資愚鈍,不是讀書的料,能識得幾個字已是老天賞口飯吃了,哪兒好奢求再多,不若...」

譚盛禮抬眸,「你知道為什麼我以前不教你讀書嗎?」

話題轉得快,唐恆老實的搖頭,「不知。」

不僅僅是忙的原因,唐譚兩家幾十年沒有往來,忽然躥出一個外甥,性情如何半點不知,他想着先觀察一陣子再說,慢慢的,發現唐恆並非他所看到的禮貌乖巧,比以前的譚振興還不如,教他比教譚振興難得多,而且沒有合適的契機,容易適得其反,因此他絕口不提教他讀書的事。

聽他說完,唐恆整個人都傻掉了,表舅的意思是不着急教他是想單獨找機會狠狠收拾他的意思?他就說善良正直的人怎麼會養出譚振業陰險狡詐的性子,原來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他裹緊衣衫,急急往邊上靠,嘴上卻不認輸,「表舅就不怕我跑了?」

「你在京里舉目無親,能跑去哪兒啊。」譚盛禮直接道。

唐恆:「......」意思是他以後沒好日子過了?他又往邊上挪了兩寸,切齒道,「表舅真是好計謀。」

先穩住他,讓他放鬆戒備,再找機會騙他回家,祭拜祖母是假,趁機殺他滅口是真,畢竟譚家考科舉的錢來路不正,說出去丟臉...可恨他被父子兩人騙得團團轉,想到清晨自己死皮賴臉的去質問譚振業,譚振業厚顏無恥的說是為自己好,還讓自己以後遇到麻煩給他寫信,世間怎會有如此不要臉的人,不想受制於人,他撩起帘子就要跳車逃跑,譚盛禮問他,「你走了你四姨怎麼辦,譚家家產還想不想要了?」

是了,當着譚振興他們的面,譚盛禮答應分給他譚家家產,其他人也同意了的,他在譚家忍辱負重這麼久,此時離開豈不功虧一簣?

他重新坐好,擠著牙縫道,「表舅想要我做什麼?」

「先讀書吧。」譚盛禮指著翻開的書頁,「大聲讀。」

唐恆:「......」

乞兒在旁邊監督,讀錯的及時給唐恆糾正,起初唐恆還能耐著性子讀,慢慢的就不耐煩了,又不敢發作,因為乞兒將木棍給了譚盛禮,他怕挨打,故而硬是煩躁地讀了近兩個時辰,等到驛站,他迫不及待的跳下馬車走人,退避三舍的模樣看得乞兒有些生氣,「譚老爺怎麼不和他說實話。」

不親自教他是怕中途有事耽擱讓他以為譚家沒把他放在心上徒增嫌隙,譚盛禮思慮周全,不希望唐恆覺得自己被冷落了而已,再者,不觀察清楚唐恆品行又怎麼教他呢?

可憐譚盛禮這番苦心竟被曲解成不折不扣的小人了。

「他常年混跡於街頭,不相信人乃情理之中,怎麼想就由着他去吧。」

雨已經停了,空氣瀰漫着淡淡的青草香,自上回打了唐恆后,鄭鷺娘就悶悶不樂的,見唐恆氣沖衝進了驛站,她眉頭緊蹙,「譚老爺,恆兒性情頑劣,以往是我太過縱容了,給你添麻煩了。」

「哪兒的話。」譚盛禮問她是否有不適,鄭鷺娘臉色不好,譚盛禮擔心她暈車。

鄭鷺娘搖搖頭,「我沒事。」

兩人隔着兩步的距離,鄭鷺娘態度冷淡多了,看得出來,這才是真實的她,之前特意獻殷勤怕是另有隱情,譚盛禮側身,「進去坐着休息片刻,吃過午飯再啟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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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無忘告乃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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