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伊始

一 伊始

走出殯儀館的大門,李琛了一會兒呆才繼續向前走,準備坐車回去。

不料走到停車場后,卻現司機正橫躺在車盤底下搗鼓。旁觀的人群也在三三兩兩地議論:「來時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壞了。」

「就這一班車,這下怎麼辦?」

「離城三十幾里路呢,怎麼回去?」

車子壞了?李琛心裏不由一沉。恰好在這時,司機爬出來站好,擦著額頭上的汗大聲說:「有個零件壞了,沒得備用的,要等修理廠送貨來。至少還要兩個小時。加上維修時間,今天是不了車了。請大家另想法子回去吧。」

嗡地一聲,人群議論聲更大了,間或還夾着幾句不太好聽的國罵。這也難怪,今天不是清明或中元這樣正經掃墓的日子,人流比較少,所以專車只有一輛,其他的都沒有開通。現在這唯一一趟車突然壞了,意味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與金錢回去,難怪圍觀群眾十分不滿。

但不滿歸不滿,車子既然壞了,終究也沒什麼辦法。有人已經開始打電話,或麻煩親朋過來接人,或叫車行派計程車來,各有門路。

李琛摸摸錢包,算了一下來回的車費,苦笑一聲,知道這筆意外的開支,將會讓自己下半個月不能買任何日用品以外的東西了。

她拿出手機剛準備叫車時,「吱」的一聲剎車,一輛摩托旋到她面前停了下來。年輕的騎手掀起頭盔上的面罩,沖她露齒一笑:「姑娘,要車么?到城裏只要十塊錢。」

這個價錢對於李琛來說,無疑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但她卻不能不考慮別的問題。

看出她的遲疑,年輕人解釋般說道:「我姓聞,在這裏跑了兩年的車啦,這邊的人都認得我。」說着,他抬手沖不遠處的守門大叔打了個招呼。

只見對方也笑着喊了他一聲小聞,然後大聲說:「要是去到城裏,再幫我帶條煙來,老牌子!」

「哎,知道!」年輕人一口答應了,又向李琛說,「這條路不算偏僻,附近住的人家挺多的。出來趕集買東西的、搭車去別處的,也算是人來人往了。」

這番話將李琛心中最後一點顧慮打消,她欣然說:「那麻煩你送我到三百號。」

城外的公路,即使沿途有人往來,也依然十分安靜,比不得城裏的喧囂。在片片蛙聲鳥鳴中,摩托車上的兩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攀談起來。

「是啊,其實那車開了十幾年,也該更個新換個代了,但聽說館里這屆的領導挺摳門的,說是不到不能用,堅決不換,所以今天這種事也不是第一回了。哎對了,今天有五家人過來送骨灰盒的,你是跟哪家來的?怎麼他們家連張車也捨不得包,還得讓客人自己想法兒回去?」

「不,今天是我媽生日,我是來看我媽的。」

年輕人想了想,說:「難道你是周姐的女兒?可沒聽她說今天要過生日啊。你——」說到這裏,他忽然想到了什麼,趕緊止住話頭。過了一會兒,訕訕地問,「難道,你媽已經……」

李琛輕聲說道:「嗯,她五年前就過世了。」

「對不起對不起。」年輕人有些無措地道歉,「我不是有意的。」說着,他轉過頭來看向李琛,似乎這樣更能表達自己的歉意與無心。

李琛沒想到他竟這麼認真,心中稍稍有些感動,剛想說沒關係,忽然眼角瞥到一道黑影快掠過,趕緊示意:「小心別撞到!前面那是什麼?!」

被她這麼一喊,年輕人立即別了一下車頭,猛然剎車。

這時,他們才看清楚,原來那條影子是只灰兔,正低頭嗅着面前的青草。注意到身後的不明物體后,警覺地動了動耳朵,再次飛快地跑了。

年輕人舒了一口氣:「原來——」

沒等他將話說完,就覺得身體一偏,重心不受控制地往一旁倒去。原來剛才忙亂之中不擇方向,他一偏機頭,恰好停到路崖旁一塊青草密密的地上。茂盛的花草迷惑了人眼,原以為落腳處離崖邊還有二三步的距離,孰不知已經到了緊貼崖子的邊上。當下他一腳踩空,自己連帶着摩托以及李琛,一道直直往崖下栽去。

李琛從未經歷過這種陣仗,不由尖叫一聲,條件反射地緊緊抓住面前的人,試圖找到一個平衡點。然而一切只是徒勞。

在下墜帶來的失重與驚嚇雙重交加中,李琛只覺心臟一縮,便失去了意識。

*

李琛是被吵醒的。只聽一把堪稱尖利的女聲如刀子一樣聲聲直往耳中戳,令她心煩之餘不免有些奇怪:自兩年前獨居后家裏從來沒人留宿,而且她也沒有開着電視就睡覺的習慣,這是哪裏來的聲音?

大概是意識稍微清醒了一些的緣故,那尖銳的女聲愈清楚了:「……天理良心!幾位大夫輪番診脈,都說探丫頭只是熱疹,不相干的病,幾時成了天花?難道就為着寶玉是太太養的,就嬌貴得一輩子不生病、生病就是旁人帶害的不成?要說我起歹心有意害他那老疙瘩,你們素日也是見的,莫說探丫頭這些日子病著一直在屋裏避風,便是平日,也是寶玉時時來找妹子玩。誰見我抱着丫頭去俯就他的時候?」

另一個溫和忍讓的聲音帶着規勸的口吻響起:「趙姐姐莫說了,小心動了氣,傷到孩子。你現在可是兩個人的身子,正該多多保重。便是大事也該化小化了,何況本來無事呢?」

先前的聲音猛然拔高:「本來無事?是誰先說寶玉疹是我姑娘過的?不知打哪兒來的病,還沒個准信兒呢,就先扣到我姑娘頭上。合著只他寶玉是老爺的骨肉,探丫頭不配?若那小子明日一病沒了,合著還要探丫頭償命陪死不成?!」

「趙姐姐!」另一個聲音低喝一聲,略顯焦急地勸解道,「太太中年得子,對寶玉甚是憐愛,連他哥哥也要靠後的。現下寶玉病了這兩日,眼見着是個見喜的兆頭,太太不免心中着急,一時說話不防頭,順口說了幾句,你怎麼能當真呢?素日太太如何待三姑娘,你也都是看見的,現下怎麼為了一點子小事就燥了?」

這番話一說出來,屋中頓時一陣沉默。

趁著這點空隙,李琛努力讓自己還在暈乎的腦袋趕緊清醒,然後掙扎着想要坐起來。這兩個女人的對話真是莫名其妙,什麼太太丫頭的,難道是富豪家的傭人們在說話?

李琛算是個很有想像力的人,一旦遇上自己無法理解的事情,總是能天馬行空,根據所知的資料,瞬間腦補(或美稱推斷)出一個自認最為合理的解釋。

——不過以往的經驗證明,她的腦補與事實的關係就是那風牛馬。

所以她一直試圖用力坐起身來,向面前的人打聽清楚,這絕不是自己家的房間是哪裏。

但李琛很快現,自己竟然使不出一點力氣。這時,她已經想起了昏迷之前生的事情。難道自己是傷勢過重么?可是……

身上並沒有感覺到預料中的疼痛感,卻有一種奇怪的虛脫與癱軟。任憑李琛怎麼努力,手避仍然酸軟得撐不起自己的身體。

要是有個借力處就好了……掙扎間,李琛無意抓住了床側飄揚的一根帶子,不由下意識地使勁一拽,然後才反應過來:完了,這東西拉着輕飄飄的,一定會被撕破的。

但是料想中的撕裂聲並沒有響起,反而招來了先前聲音的主人:「噯,探丫頭有力氣了!在抓紗帳了!」

她的聲音不復原本的尖銳,顯得喜悅而如釋重負:「我說呢,見喜都是又哭又鬧,燒得滾燙,還要鬧得吐的。探丫頭睡得乖乖的,哪裏像見喜的模樣?」

伴着她欣喜的話語,李琛覺得自己身上一輕,隨後,便依偎在了一個柔軟的地方。她抬眼望去,只見一個面容皎好的女子滿面慈愛地看着她:「好教我懸了這幾日的心!」

注意到女子的面寵與自己的距離是不合常理的近、以及身上的怪異的觸感后,李琛愣了一下,只覺頭皮一麻:不會吧……

還沒等她腦中突然閃過的念頭正式成形,又有一名女子湊了過來。容貌較之先前的女子稍減艷麗,另有一種溫柔之意:「天皇菩薩,昏了這兩天,三姑娘可算是醒了。趙姐姐快把她放下,小心驚動了,我讓小丫頭子趕緊去喚大夫。」

「周家妹子,你說得很是。都怪我,見她醒了,一時高興得什麼都忘了。」

這回,李琛清楚地看到,一雙裹在花錦寬袖中的手臂,將自己放回柔軟溫暖的被褥之上。

不——是——吧——

驚異過度之下,李琛失聲張口驚呼,耳中聽到的卻是一聲:「哇~~~~~~~」

床前小腹微隆的女子看着她欣慰地又笑了:「阿彌陀佛,有力氣哭倒好。前幾日病得頭都抬不起來,連聲兒也不出一聲,真真愁死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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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春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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