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來自沉墟的故人
清目盲一襲黑衣,身若飄風,從半高的群山之間掠過,最後一個急速上升,將身體頃刻間加速至高空,然後飄然而落,落到了一處燒焦的泥土上。
四面的斷壁殘垣皆有燒焦的痕迹,顯然經歷了一場大火,由焦黑木炭組成的龐大廢墟則表明了其在大火前是何等的龐然大物。
不過這都是過去了。這場大火還沒有過去多久,清目盲似乎還能感覺到來自焦土下的熱度。
她抬起頭,明媚的雙目直射至遠處的斜插在地上的高塔。在吸收了黑澤的力量后,她已經完全恢復了視力,可她同樣明白,這種來自旁人的力量是不持久的,在它完全消失之前,她需要儘快把目標完成。
她的目標,就在這座斜塔上。
不久前,這座高塔還是倒在地上的廢墟,天神教的最大標誌徹底毀滅於太子的怒火。可是現在,這座塔雖然身上還殘留着燒焦的痕迹,但卻重新站了起來,某些完全破裂的地方搖搖欲墜,看起來既危險又瑰奇。
有人回來了,他的舊城在為他張開環抱,以殘破的身軀,迎接故人的君臨。
她輕按了一下鬢角,感覺到腦海中有某樣東西似是蠕動了一下,引起一絲一閃而過的刺痛。
她腳尖一點,身體乘風而起,直隨斜塔塔頂而去。
兜帽,黑袍,白須,佝僂,老人站在塔頂之上,也似在等故人歸來。
直到面前女人如飛燕摘地,無聲無息,他才終於抬起頭來,露出了那雙淺褐色的,浮着怪異三角圖案的眼瞳。
「徒兒,你終於如約而至了。」他露出微笑,眼神微亮。
女人面無表情,輕聲道:「多年前,你突然離開,定下了這再會之約,想來就連這個約定也是在你的計劃之中吧?」
女人站在原地,渾身散發出來的魔力猶如絲絲縷縷的絲網悄然發散,很快便覆蓋了整個塔頂。
「師父,我還是會叫你師父,但也僅在此刻了。因為今天之後,我們再無瓜葛。」
「要直接選擇動手么?還是說,你還有想要知道的。」老人依然維持着微笑,在對付強大的魔力覆蓋下面不改色。
女人冷冷地看着他。
他搖了搖頭,慢慢側過身去,在旁邊找了個凸起的石磚坐下,一邊捶腿一邊說:「你還記得約定的內容嗎?」
「內容?」
「當我們再見之時,我會站在舊神的廢墟上等你,而你將會帶着仇恨追尋真相。」
「看起來就像是你預言到了今天。」女人雙瞳似火,眼底深處由火星點燃,直至完全亮起。「不,這不是預言,是你的圈套。」
「可你知道。」老人突然抬起頭來看她,那雙原本淺褐色的眼睛竟然變作了紅色,怪異的三角圖案從中亮起。
「我從一開始是打算幫你的啊……」
清目盲的呼吸幾乎是在瞬間停止了。
在成功擊退專術大軍的夜晚,平陵城終於迎來壓抑許久的爆發。儘管他們知道聯軍還有後手,肯定不會就此失敗,但眼下的勝利仍足以讓人大肆慶祝一番。
在慶功會上,百寶沒有跟着陷入瘋狂的觥籌交錯之中,而是拉着李柔風,談起了別的事。
「之前環瞳出事,環淵也同時失蹤了。我還以為他會在這裏。」百寶問起來。
李柔風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沉重,在他看來,環瞳的死其實是可以避免的,是他錯過了最佳的救援之機,才釀成此番局面。
「環淵確實來過,他說他是來找環豐的遺體的,所以很早就脫離了我們,之後就沒有他的消息了。」
百寶和白晨相視一眼,內心複雜。他們之所以會提起環淵,是覺得環淵是一個可以合作的對象。不過現在看來是指望不上了。
「別太擔心。」白晨拍了拍李柔風的肩膀,示意放鬆。「環淵那傢伙心思縝密,是不會隻身犯險的。或許,他是傷心過度,暫時把自己藏進來了吧。」
李柔風點點頭,也只能這樣相信了。
「對了,」百寶突然想起來另一件事,「你知道沉墟么?」
「什麼沉墟?」李柔風愣了一下。
白晨一下子明白了百寶的意思。他想起來千暘跟他們說起的沉墟的故事,其中之一就位於平陵城。不過當初千暘未能確定沉墟所在,所以要確定位置並不容易。
「大概是一艘船的樣子。」百寶大概描述了一遍沉墟的主要樣子。
聽到沉墟是船的樣子,李柔風反應了過來,腦海中立馬浮現出來禁地的樣子。
「我想,我知道你們指的是什麼了。」
未等慶功會結束,李柔風便帶着百寶和白晨二人,在老郡守的帶領下,再次下到古船上。
禁地的入口就在城中,以水井的造型掩人耳目,只有通曉開啟咒術的平陵郡守才能打開。
百寶的心忽地揪緊了。
這是魔族的船,如果這麼多年魔域的船制有一直在更改的話,這甚至還可能是一艘和他同時期的魔船。
李柔風帶着他們來到船艙,來到那個佈滿咒紋的石像面前。
石像已經不可分辨,百寶也猜不出到底是誰。
「就是這座石像,千暘說它被破開了一個洞,有靈珠飛出,可現在看來卻毫髮無損。」白晨不禁驚呼道。
身處法陣之中,真真假假,是常有的事。百寶不去想這其中的差別。他盤腿坐下,閉目,將全副身心沉澱下來。
他已能感覺到,在這艘古船深處,有某些東西正在呼喚著自己……
「你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嗎?那時候,你正在失去希望。」老人的聲音在清目盲的耳邊迴響,由遠及近,飄忽不定。
清目盲閉上眼睛。就在上一句話之後,老人突然消失了,沒有特別的徵兆,身體突然變淡,像是一下子融進空氣里,將他的聲音帶至四面八方。
從這一刻開始,清目盲主動閉上眼睛。比起重獲新生的眼睛,她更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直覺。她不認為老人會逃跑,相反她一直認為這是他計劃的一部分。
只不過,現在的她不會感到害怕,她自信自己的力量足以破除他的一切手段。
「等等,這是……」
清目盲的心跳逐漸加快。在老人說完話后,她聽到了哭聲,屬於小女孩的凄厲的哭聲,像是在空曠的河岸邊上哭泣,只有河水流淌而過的湯湯聲,和遠處的狼嚎在回應,那麼孤獨,那麼悲傷,像是被世界拋棄。
漸漸地,她感到寒冷正在包裹住自己,刺骨的冰水從腳下浮起,一直蔓延至胸膛,壓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她想後退一步,卻發現自己反而是朝前走了過去。剎那間,冰水在瞬間淹沒過頭頂……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片窒息的冰寒之中。
「為什麼要救我?」女孩裹着一件淺袍衣,將自己濕漉漉的身體包得嚴實,可刺骨的寒意仍然在折磨着她,讓她忍不住發顫,嘴唇發紫。
她看不到眼前的景象,只看到一團跳躍的,格外刺眼的光。她知道那是火堆,因為湊近時會感到溫暖。
「死亡並不能解決問題。」
聲音意外的滄桑與衰老,在被那隻大手使勁地往上拉時,女孩一度認為是個年富力強的中年人。
「活着,就能解決問題了嗎?」女孩低聲道。
「活着意味着機會,有時候解決問題只需要一個機會。而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沒有機會。」女孩覺得很累,連開口都有些懶了。她感覺到那人就坐在他對面,正在大口喝酒。空氣中有傳來酒的芳香。
「不久前,你在河面上被施以天刑。當天神教的聖火都未能將你殺死,你已經給自己尋到了機會。」對面的聲音突然溫和。
女孩沒有說話,只覺得身上越來越冷了,恨不得要撲到面前的火里去,但在聽到那句「聖火」之後又忍住了。
「你明天傍晚,到山上來找我。如果你相信我的話。」
對面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伸手按在她凍僵的額頭上。頃刻間,一股暖流從指尖流入,很快傳遍她全身,驅散了寒意。
原本疲憊的她,在感到一陣溫暖之後,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的傍晚,她應約上山,而那人也等候多時了。
沒了寒冷與疲憊帶來的感官能力下降,這次她能清晰感覺到對方確實是個老人,只是舉手投足間有時給人一種富有力量的感覺,給人以錯覺。
「機會建立於能力之上,你若想把握住機會,必須要具備足夠的能力。從今天開始,我將會教你天神教的法與術。要想擊敗它,首先就要知曉它的一切。」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會天神教的法術?」
「你將來會知道的,對現在的你而言,我只是一個不起眼的過客。」
於是,正是從這一天起,女孩正式拜他為師。
自此以後,女孩每天傍晚都會上山來找他,他也是在那個時候將自己的法術傾囊相授。
後來,他還帶着女孩走遍了這座山。正是如此,女孩才知道原來這座山是天神教主殿所在,甚至還在他的幫助下,第一次在大天神殿內,包括通天塔都走了一遍。
這是她做夢都不敢想的經歷,因為這一趟,她徹底改變了自己以前的自卑心理,再也不會對天神教感到恐懼。
突然某一天,師父又一次帶着她登上了通天塔。傍晚時分的通天塔,除了塔下幾個掃地的教眾,再無他人。
這一次,師父是來告別的。
女孩恍惚間感覺天要塌了一樣,一個勁兒地確認師父要去哪裏,什麼時候回來。
「放心,我會回來的。那時,我會站在舊神的廢墟上等你,而你將會帶着仇恨追尋真相。」
細雨淋漓,在古老的通天塔上飄起。女孩沉默著站着,緊緊攥著拳頭。
她看到老人漸漸化作雨滴,與周圍的細雨綿綿融為一體,又隨風而起,旋轉着,在她的身邊圍繞。
她又開始覺得冷了。雙腿無力地跪地,整個人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
「我說過,你將來會知道我是誰的。我想,你也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麼幫你?」
滄桑的聲音在四面飄起。
「窮凶極惡的異端終究只是謊言,他們的精血才是我所需要的。」
所有的聲音逐漸匯聚於一點。細雨也歸於集合,最後重新匯聚成老人的樣子,居高臨下地站在女孩身前。
女孩摸着地面,第一次發現原來地面上的凹凸不平不是因為填的碎石所致,而是因為它根本就是白骨鋪就。
「異端……異端……」
她明白了。她也是異端。
她抬起頭來,看向老人,眼眶內的紅色眼珠在細雨中燃燒。
老人愣了一下,笑道:「沒想到,你居然能掙脫我的法陣,在法陣中醒來。」
他急速消散成雨,並於十步外重新匯聚成人。
清目盲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咬着牙,目光如炬。她的臉上帶着嘲諷,譏笑道:「堂堂大主教,原來只有這種本領,我真是高估你了。」
「哦?」老人眉頭一翹。
「你搞錯了,是你落入我的法陣!」清目盲面目猙獰,全身的魔氣四溢,帶動着頭頂的天象變異。
老人臉色變得嚴肅。他聽到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纏繞着自己的周圍,揮之不去。
他的眼神忽然變得驚恐,整個人平地掠起,急速向空中上升。
與此同時,在他的腳下,原本的地面轟然坍塌,通天塔內一條巨蛇張開血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沖向高空,一口將其吞入!
「你不是說過,解決問題往往只需要一個機會么?這就是我的機會。善於製造噩夢的人,必會被噩夢所噬。」
百寶猜對了,這座沉墟正在為他張開懷抱。
當他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自己回到了古船的甲板上,而古船的周圍,巨浪滔天,撕裂的海風在發着呼嘯,鼓動着古船上高掛的船帆,朝着前方駛去。
百寶沒有動,因為他已經看到前方的目的地,一個了無生機的小島。
「嗚嗚……」周圍的風似乎在呼喊著,如鬼似魅,又像是古老的臣僕在興奮地唱着讚歌。
百寶依然不為所動,直到船靠了岸,他才從甲板上起身。
風的呼嘯聲更猛烈了,由原來的興奮逐漸演變成痛苦。
百寶登上了岸,抬眼一看,有人已經站在那裏。
那人一身白衣,頭上也綁了白色的抹額,正在抬頭仰望。
百寶內心並無波動,他走過去,與那人齊身。
「你怎麼出來了?」他面無表情道。
帝惡聞言垂下頭來看他,這時候百寶驚訝地發現,這傢伙暗紅色的雙目上噙著淚光,臉上流着淚痕,竟是在哭。
「真墟,你不難過嗎?」
百寶別過頭去,不去看他,同時說道:「你這麼說,倒是有一點。」
他學着帝惡之前的樣子仰起頭,望向空中的方向,喃喃道:「是因為,我忘了嗎?」
千丈青冥之上,青色的風正在肆意捲動,一個巨大的龍捲在空中成形,猶如一朵盛開的巨大的花。
伴隨着風的旋轉,其嗚嗚的呼聲也從天際之中向四周發散,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鬼魂正在高空中痛苦地呼嘯。
然後,百寶看到了在風暴之中,金色的閃電在內部爆閃,銀灰色的蒼龍正在風卷中纏繞,時隱時現。
「他們正在廝殺,乘風的戰士退無可退,他懷着殘破的身軀,守着自己的忠誠。」帝惡輕聲感嘆。
「是誰?」百寶猛地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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