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夜半歌聲

第23章 夜半歌聲

王東壁自然不清楚什麼是「地獄之火」,更想不通,什麼火會被裝在碗裏呢?

「那個……」

其實,何畏也不知道李汗青為何會將這東西裝在碗裏,此時被王東壁一問,不禁一滯,只得望向了李汗青。

「很快你就知道了,」

李汗青輕輕地拍了拍王東壁的肩膀,「先清理戰場吧!」

說罷,李汗青徑直找陸沉交接防務去了。

受傷的兄弟需要救治,戰死的兄弟需要收斂,防務需要調整……這些才是當務之急。

至於「地獄之火」,與其現在費那口舌去解釋,倒不如等下一次戰鬥時讓他們自己看去。

暮色漸沉,北蠻人再無進攻跡象,李汗青所部也已清理完戰場,傷亡情況直讓李汗青心涼如水——僅僅抵擋住了北蠻人一波攻擊,所部六百餘人就有一百五十六人戰死,六十三人重傷……

其實,這個傷亡率比起城頭上其餘各部來並不算高。

同樣奮戰在西面城頭,何畏所部五百餘人戰至此時僅剩五十九人,而且還要算上被調入城中幫忙的那十八個兄弟。

打仗,總會死人的。

死了就是死了,生者再悲痛再憤怒也不能讓他們活過來,李汗青只得強打起精神為戰死的兄弟們安排著後事。

要讓戰死的兄弟哀榮加身,要讓活着的兄弟化悲痛為力量……這,是為將者的職責。

夜漸深,冷月如鈎,繁星點點星光寒。

城外,北蠻大軍營壘森森,火光點點。

城頭火光昏暗,崗哨林立,巡邏隊游弋在朦朧的火光中,人影幢幢。

城中,西北角一片空地上,支支火把隨風搖曳,一場葬禮已經拉開序幕,氣氛沉重。

一百五十六具用氈毯包裹好的屍骸在百餘米長的土坑前一字攤開,除重傷員外,倖存的將士盡皆列隊屍骸前,人人肅穆。

「兄弟們……」

陣前,李汗青背對屍骸而立,目光緩緩掃過眾將士,神色肅穆,「請記住他們,記住這些戰死在鐵木城的兄弟……他們是為鐵木城而死,更是為了替我們這些活着人爭得一線生機而死!」

說着,李汗青頓了頓,俯身從面前的籮筐里拿起一塊巴掌大的灰色石牌,照着石牌上刻好的字念了起來,聲音低沉,「王明德……武義府槐樹里人。」

念罷,李汗青將石牌遞給了一旁的韓庭虎,韓庭虎接過石牌緩緩地走到了一具屍骸前,俯身將那石牌塞進了那具屍骸的氈毯里。

「陳大山,」

李汗青又俯身從面前的一個籮筐里拿起另一塊巴掌大的石牌念了起來,「懷來府清河裏人……」

在他面前擺着四個籮筐,裏面裝着的都是巴掌大刻滿戰死者姓名和籍貫的石牌,他一一念著,等候在一旁的韓庭虎、王東壁、苟富貴和薛濤便接過他念過的石牌,一一放到對應的屍骸上去。

石牌很多,李汗青念得很慢,眾將士默默聽着,神情專註。

記住他們,記住這些戰死的兄弟……如果我在下一場戰鬥中不幸死去,一定也會有人記住我的名字!

這,就夠了!

李汗青覺得這還遠遠不夠,但是他無法給戰死的兄弟更多哀榮。

「記住他們!」

將最後一個石牌遞到薛濤手裏,李汗青再次環顧眾將士,聲音緩慢而鏗鏘,「我們還要來接他們回家!」

說罷,李汗青稍一停頓,輕聲地吟唱起來,「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

眾將士跟着和了起來,聲音低沉而悲戚,好似一曲哀樂慢慢奏響,「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夜風習習,冰冷微寒,帶着低沉而悲戚的哀歌在夜色中飄蕩開來。

歌聲飄上了城頭,西門門樓上剛把姚仲義和張文彬送下樓的夏伯言聽到了,不禁皺起了眉頭。

「來人!」

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兩鬢已經斑白的老將也聽到了,頓時神色一沉,調頭沖肅立兩旁的衛士一聲厲喝,「去看看誰在嚎喪,讓他們給老子閉嘴……」

「讓他們唱吧!」

夏伯言卻輕輕地擺了擺手止住了應聲上前的衛士,回頭望向了那老將,眉頭已然舒展開來,「安國,哀兵……或許可用吶!」

「呃……」

那叫「安國」的老將一怔,神色猶豫,「大人,只怕……」

哀兵或許可用,可是,一旦用得不當,就會讓部隊士氣盡喪。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那叫「安國」的老將話音未落,卻聽得那歌聲分明又高亢了幾分,好像城頭上已經有將士跟着和了起來,不禁一怔,咽下了後面的話。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諧作……」

那歌聲愈發地高亢了,好像連門樓下的將士也跟着和了起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夏伯言聽出來了,不禁神色一振,也跟着輕聲地和了起來,目光卻落到了放在堂中的那十個籮筐之上,眼神漸亮。

「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諧行……」

見夏伯言都跟着和了起來,幾個早已按捺不住的衛士連忙跟着和了起來,神色肅穆,「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歌聲很快便響徹了鐵木城,又隨着夜風飄繼續朝城外飄去了。

這一刻,夜風是悲傷的,被夜風拂過的曠野也跟着變得悲傷了起來。

「咿呀呀啦嚯喲……」

當夜風和著歌聲飄過北蠻大軍的營地時,一座座營壘里也陸續響起了低沉哀戚的歌聲,很快便匯聚到一起,響徹了營地。

「嚕嘎!」

歌聲飄到中軍大帳里,正在挑燈夜讀《韓公兵法》的步六汗阿古柏一聲怒喝,鬚眉倒豎,滿臉橫肉亂顫,「嚯咯!」

一群懦夫,鐵木城尚未攻下,竟然先嚎起了喪!

「咯咿!」

阿古柏話音剛落,一個身材魁梧的衛士撩帳而入,手壓腰刀刀柄沖他躬身一禮,神情肅然。

「嗦咯呔咿!」

阿古柏一聲吩咐,神情冷厲。

大敵當前,我步六汗部的勇士只能高唱戰歌!

「哇啦喲哇啦喲……」

不多時,北蠻大軍營中的歌聲陡然一變,變得高亢激昂起來,再無半點兒哀傷之意。

唯有高昂的戰意!

那是北蠻人的戰歌!

「好一曲戰歌!」

鐵木城中歌聲漸消,西門門樓上,那叫「安國」的老將早已沒了先前的怒意和擔憂,唯有滿臉讚歎之色,「不知何人竟能作出如此一曲戰歌!」

「慚愧啊!」

夏伯言也頗有感慨,「此曲頗有上古遺風,想來並非今人所作。可惜我夏伯言自詡學富五車,竟不知此曲的來歷……」

大黎文風鼎盛,軍中將領又多出身世家大族,愛附庸風雅者不在少數,這夏伯言出身江左夏氏,少時也是頗負盛名的讀書人,即便已經官拜正二品的詡衛左將軍依舊難改一身書生氣。

但,他哪會想到這曲《無衣》本就不是這個時空的東西?

放眼整個鐵木城,乃至整個天下,知道此曲來歷的也只有李汗青了。

只是,李汗青此時也已迷失在自己營造的悲傷氣氛中了。

歌聲散盡,空地上的一百五十六具屍骸已經盡數入土,土坑也已被填平,沒有墳包也沒有墓碑。

若不仔細看,甚至看不出來那塊地面和周圍的地面有何不同,但是,那下面確確實實埋着一百五十六具遺骸。

「全體都有……」

望着那片被填平的地面,不知何時已經淚眼朦朧的李汗青突然一聲嘶吼,抬手就敬了個軍禮,「敬禮……」

心神恍惚之下,李汗青下意識地就按照記憶敬了原來那個世界的軍禮,直看得眾將士一愣,但,眾將士旋即便學着李汗青的樣子敬起了軍禮。

「禮畢!」

三息后,李汗青突然收回右手,猛然轉身,一掃眾將士,神情肅然,「葬禮已畢,隨我去城頭……」

夜已深,如鈎的冷月隱入了雲層后,風卻更急、更冷了。

「又下雪了……」

西北角樓前,一堆篝火隨風搖曳,李汗青裹着氈毯靠着垛牆坐在火堆旁打着盹兒,半夢半醒間突然被一聲嘆息驚醒了,猛地抬頭望去,果然就見朦朧的夜空中有鵝毛般的雪片飄紛紛揚揚地飄落了下來,不禁也嘆了口氣。

「狗日的!」

一旁的韓庭虎也驚醒了過來,仰頭望着紛紛揚揚的雪花,憤憤地咒罵了一句。

「這老天爺啊……」

王東壁也醒了,抬頭望了一眼夜空,不禁搖頭苦笑,「還真是北蠻人的老天爺!」

聞言,眾人盡皆默然。

雪一下,天更冷了,回家的希望也就更渺茫了。

「姚水北義山南……」

良久,一個縹緲的聲音輕輕地響了起,逐漸變得清晰,是低頭望着篝火的薛濤在輕聲哼唱着義陽府的民謠,「我的家在義陽姚水清義山翠千里沃野稻花香……」

聽得出來,這本是一首歡快的民謠,可惜,薛濤此時唱來卻有些悲傷的味道了。

「姚水北義山南……」

略帶悲傷的歌聲打破了沉默,飄蕩開去,越來越多的人跟着和了起來,聽上去卻悲傷了,「我的家……嗚嗚……我的家在義陽……嗚嗚……」

很快,歌聲中便多出了些啜泣聲。

「哭個卵!」

聽得那啜泣聲,韓庭虎猛地站起身來,循着那啜泣聲就是一聲怒罵,「不就是一場雪嗎?先前那麼大的雪,老子們不也從黑鐵城走到了鐵木城?」

罵罷,韓庭虎一望神色陰沉的李汗青,神色肅然,「大人,末將請戰!」

「呃……」

李汗青一怔,旋即反應過來,「你是說……夜襲敵營?」

「對!」

韓庭虎目光灼灼,「風雪已起,若趁機發動突襲,只需帶三五百死士備齊火油……」

火燒敵營……

韓庭虎話還沒說完,李汗青便已明白了他的打算,連忙沉聲打斷了他的話,「不行!」

且不說他一個小小的校尉有沒有權力讓韓庭虎這麼做,就算他有這個權力,也不會天真地以為這會是一條妙計。

既然韓庭虎能想到夜襲之計,那麼,以北蠻人在先前的戰鬥中表現出來的智謀又豈會沒有防備?

「大人!」

韓庭虎一怔,猶自梗著脖子死死地盯着李汗青,一字一頓,「卑職請戰!」

「韓庭虎!」

李汗青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死死地瞪了回去,「你怕死嗎?」

「哪個犢子才怕!」

韓庭虎一怔,紅了眼睛,「卑職在黑鐵城外就該死了……」

「那就好!」

李汗青神色一緩,「既然不怕,就給老子安安靜靜地等著!」

說着,李汗青頓了頓,輕輕地拍了拍韓庭虎的肩膀,「死都不怕了,還怕再等等?」

「大人……」

韓庭虎神色一軟,卻依舊有些不甘,「可是,卑職不甘心等死……」

「誰說老子們是在等死了?」

李汗青一瞪眼,打斷了韓庭虎,「下雪了,你們急,北蠻人就不急了?」

「呃……」

韓庭虎一滯,默然無語。

「戰場如獵場!」

李汗青緊了緊身上裹着的氈毯,轉身望向了城外那星星點點的火光,聲音低沉,「有耐心才做得了獵人……」

說着,李汗青回頭一掃王東壁、苟富貴、薛濤,還有韓庭虎,一絲森然的笑意爬上了嘴角,「你們猜……今夜誰會成為獵物?」

「呃……」

四人都是一怔,卻見李汗青已經施施然坐回了篝火邊,雙目微閉,輕聲地哼起了那首剛剛聽過的民謠,「姚水北義山南我的家在義陽姚水清義山翠千里沃野稻花香……」

哼著哼著,李汗青喃喃地嘆了口氣,「義陽……一定很美吧!」

「呵呵……」

李汗青話音剛落,卻聽王東壁接過了話頭,「大人可知義陽三美?」

「哦?」

李汗青猛地睜開了眼,顯然來了興緻,「哪三美?」

身處絕境的人喜歡談論美好的事物,因為,美好的事物總能讓疲憊的精神為之一振。

「呵呵……」

王東壁還沒搭話,一旁的苟富貴卻搶先開了口,「都在先前那首曲子裏,只是薛都頭他們並未唱完。」

「哦,」

李汗青恍然,「水美、山美,還有個大美人?」

「大人睿智!」

苟富貴笑眯眯地拍了一記馬屁,輕聲哼唱起來,「薛家莊里有佳人姚水之魚繞膝歡義山之雁不忍去……」

哼著,苟富貴呵呵一笑,「這第三美正是那薛家大小姐——薛無垢,此曲就是柳大才子為她作的。」

「哦?」

李汗青訝然,「想來確實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了,苟大哥見過她?」

「卑職粗人一個,哪有那般福氣?」

苟富貴搖頭苦笑,「想來只有像薛都頭這般標緻的後生才能入得了她的眼吧!」

「對呀!」

李汗青一拍大腿,扭頭望向了薛濤,「薛濤,你見過那薛家大小姐?」

「薛無垢嗎?」

迎著李汗青的目光,薛濤粲然一笑,「正是家姐!」

「當……當……當……」

薛濤話音剛落,南面城頭突然警鐘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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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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