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80.山水不移

第80章 80.山水不移

一群饑民狼吞虎咽,粗硬的馬肉也吃得津津有味,鄭深三人只能望着來時的路,希望能見到救命的燈光和人影。

那匪首打着飽嗝,提着柄柴刀走了過來。兩名弟子嚇得打戰,一個道:「夫子,弟子不能再服侍您了,有緣分的話咱們黃泉再見吧!」

鄭深道:「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俟;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吾等也該歇息了。」

不愧是文化人,死到臨頭時還在拽文。

匪首在石頭上敲擊著柴刀,「別看了,哪兒有什麼救兵?老子最恨把老子當傻子耍的人,你們有錢,有錢了不起啊!有學問,有學問了不起啊,還不是要死在老子的刀下!」

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雙手高高地舉起了刀,鄭深三人此時已然絕望,閉上眼睛,引頸受戮。

忽然有人大喊道:「看,那邊有人,有人來了!」

匪首垂下刀,回頭望去,見遠處有點點星火,開始時還模糊不清,漸漸地越來越清晰,一點,兩點,三點……一長串的火光由遠及近向著他們移了過來。

一個鄭門弟子叫道:「來了!他們來了!看吧,我們說的都是真的!」聲音里已經帶了哭腔。

i不一會兒的功夫,火把長龍便到了近前。這時已看出是一隊騎士,約有數十人之多。騎士們紛紛下馬,當先一個人走上前來,手按在腰間的刀上。那匪首迎上前去說道:「你們是……」

話音未落,對面之人手起刀落,已一刀刺進他的前心。其餘士兵也都拔刀在手,嚇得那些強盜全都跪倒在地,不住地討饒。

鄭門弟子泣道:「是牛侍衛!陛下身邊的牛侍衛!」

鄭深的心卻瞬間從得救的喜悅沉向谷底,剛躲過強盜的刀,又見到陛下的刀,早一刻晚一刻而已。

牛得草提着帶血的刀走近,臉上還帶着剛殺過人的戾氣,他看着鄭深道:「鄭先生,陛下讓我來送你。」說着將刀向前一探。

鄭深閉上了眼睛,心中已不存在任何幻想,算來算去,終於還是逃不過這一劫。陛下,自己看錯了陛下,陛下不是一個孩子,陛下是個帝王,是梟雄。

想像中刀刺進身體的痛苦遲遲未到,身上卻驟然間一陣輕鬆,鄭深睜開了眼,見自己身上繩索盡落,而面前的牛得草向他一拱手,說道:

「得草奉陛下之命,前來相送鄭先生,陛下命得草送出百里,保先生平安,如今百里已過,得草告辭,回營向陛下復命。」說着轉身欲走。

鄭深問道:「陛下還有何話說?」

牛得草回身,微微笑道:「陛下言道,先生之前做得明白,說得清楚,先生是為民做事,非是委身於陛下,因此陛下亦不繩先生以忠。先生此行,雖是棄了陛下,卻無關順叛。陛下要先生自奔前程,日後沙場再見,亦不用有所顧念。」

「只是,」牛得草忽然提高了音量,大聲道:「陛下曾為先生嘆息,說先生有蕭何之才,卻無蕭何之運。得草斗膽妄言,鄭先生學問精深,才幹優長,奈何無識人之明。待五年之後,先生便可知道,當初是先生看錯了!」

說罷迴轉身,命士卒留下馬匹乾糧,將那些強盜驅趕着,向來路上去了。

鄭深默默地站着,一個弟子上前道:「夫子,吾等向何處去?」

另一個弟子道:「夫子,陛下行事如此光明磊落,我等不辭而別,是不是……不太好。」

鄭深沒有回答,只蹣跚著爬上了馬,向北行去。

黑夜裏的火光,漸漸地分成兩路,一路浩浩蕩蕩向南行進,一路零星的火光向北,雙方漸行漸遠。

鄭深一路都沒再說話,他心裏反覆地念叨,「我看錯了么,我真的看錯了么?」

很遺憾,目前來看,他已經錯了一次,而且錯得離譜。陛下的所為超出了他的想像,那個十五歲的孩子沒有留他,也沒有傷害他,而是任他來去,甚至派人保護他,救了他的命,顯示出一種豁達寬廣的心胸,也帶着帝王家少有的情義。

與陛下相比,鄭深的所有心思和算計都顯得有些小家子氣,原來他不必偷偷摸摸,不必費力去甩掉追兵,就算他光明正大地離開,也不會有人來阻攔。

如果說百里相送是有情有義,那麼任爾去留,則表露出一種無比的自信,帶着睥睨天下的霸氣。人家說得清清楚楚,將來自會證明,他鄭深沒有識人之明,他當初的看法是完全錯誤的。

牛得草的話像是一頓大棒,打得鄭深有些心旌搖蕩,如果之前他對於離開的所有遲疑皆是因為不忍,是出於情。如今卻不知不覺地改變了,此刻他是出於利,出於現實,鄭深在不斷地反思,陛下殺了他,可以稱為梟雄,陛下放了他,卻可稱為英雄,或許自己真的看錯了陛下,這樣的天資,這樣的心胸,即便眼前勢微,日後焉能不成大事?

或許,他鄭深真能做高祖身邊的蕭何呢?真能藉著陛下的東風名垂青史呢?比及投奔身邊人才濟濟並不缺他一個的劉秀,輔助初露頭角急需人才的陛下,何嘗不是一種更好的選擇?

最要命的是,皇帝的這番行為已將他置於一種極為尷尬的境地,即便沒有救命之事,在旁人看來,百里相送,足見皇帝有情有義,若是鄭深從此終老林泉也倒罷了,若是他再去別處出仕,必定會被看作拋棄故人去攀高枝的小人。

而此時他鄭深受了皇帝的救命之恩,若再棄之而去,轉投劉秀,立即便成了無情無義之輩,說不得會被天下人恥笑,恐怕連劉秀都會看不起他。就是他身邊的兩名弟子,恐怕也已經有了類似的想法。

丟掉名聲對於一個大儒來說是絕對無法接受的事情。

鄭深忽地心裏一驚,難道小皇帝是故意如此,堵死他改換門庭的路徑,讓他無路可走么?難道一個十五歲的孩子能有這一份高深莫測的心機?自己一直把他當成「孩子」,是不是有些高看了自己,小看了陛下?

無論如何,鄭深覺得自己已別無選擇了。

他停下馬,勒轉了馬頭,弟子遲疑問道:「夫子要回去嗎?」

「寄情山水,遠離朝堂,乃鄭某向來之志,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故陛下雖貴為天子,亦不能奪深之志也。」好在他要追隨劉秀之事從未對人說起過,連他的兒子鄭白也不得而知,此時他還可以用山水之志來說事兒,硬找回些面子。

「然此際時勢異也,陛下救了鄭某的性命,鄭某此身已屬陛下,當披肝瀝膽報陛下於萬一,焉能為一已之志而忘恩義大道,棄陛下而去乎?」

鄭深嘆了口氣,說道:「山水不移,可待深於後日也。」

這個場子找得算是比較圓了,身後的弟子已經在默默背誦,準備日後記載,為夫子傳之後世了。

而在後世的儒家經典《鄭子》中,也確實記載了這個故事,將鄭深描述成了一個義儒,為了陛下的救命之恩放棄了自己的山水之志。鄭夫子的那句「山水不移,可待深於後日也。」也成了後世想入世又想裝逼的綠茶婊儒者們常引用的一句話,山水又不會消失,先去入世做官,日後再去實現山水之志吧!

而在後世的史書中,這件事被記載為「鄭子南顧」,在民間的傳說中甚至有「牛得草月下追鄭深」的故事,廣為流傳。

時間回到現在,鄭深再不遲疑,打馬向南,一路不停地趕回到臨晉,一見到劉盆子便拜倒在地,口稱:「臣鄭深覲見來遲,請陛下降罪。」

劉盆子正坐在榻上吃飯,一塊牛肉剛剛送進口,見到鄭深,竟撲地一口吐出,便宜了地上蹲著的一條大黑狗。

皇帝陛下扔掉筷子,鞋都沒穿便跳下了地,光着腳丫子三步兩步搶上前來,兩手扶起鄭深,激動地道:「子淵,你可回來了,朕思卿久矣。」

這一段若是拍成電影,定會給一個特寫定格,一向穩重的鄭深激動得不能自持,瘦削的臉上滿是眼淚,而小皇帝的大黑臉則笑開了花,嘴巴咧到了耳朵根,露出一口大白牙。

這個場景日後會無數次出現在後世的戲曲橋段「君臣會」中,只是將鄭深的白臉換成了忠義的紅臉,而將陛下的黑臉換成俊秀的白臉,在歷經不知多少年後,人們的審美觀念發生改變,不再以娘炮為美時,皇帝陛下的形象才更加貼近事實,變成了一張英俊健康的黑臉。

而民間則偷偷地有了另一種言論流傳,便是陛下有龍陽之好,而且喜歡年紀大的。陛下之前便與田況論兵以致於抵足而眠,現在又與鄭深深情凝望,涕泣相對,充分說明了陛下的性取向。不知道這種言論從何而起,卻流傳甚廣。

小皇帝聽了后一笑置之,根本沒把這當回事兒,別說這是個假新聞,便是真的龍陽也無所謂,在那個年代這不是什麼異類行為,而是妥妥的時尚風潮,大漢朝幾代皇帝都有證據確鑿的基史。

平民百姓樂見這種君臣相得,皆大歡喜的結局,而選擇性地忽略了這其中的種種猜疑、算計和利益相關,正史中也着重於結局,對過程一筆帶過,多少真相隱藏其中。

也只有在作者這種極為嚴肅的寫史者的筆下,才能稍稍窺探其中的真相。再次嚴肅地聲明,此文是極為嚴肅的關於建世大帝的史學專著。

接下來鄭深的一番話,改變了歷史的走向,被整段記入了正史,濃墨重彩地渲染描寫,後世不知多少代后,一位姓羅的作家在他的著名小說《三漢演義》中,把這對君臣在臨晉的一番奏對命名為「臨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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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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