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558.投石問路

第559章 558.投石問路

大漢主要稅收是田稅和口賦,還有各種徭役。田稅稅率在三十稅一到十稅一之間來回波動,在盛世時還曾經免過田稅。總而言之,大漢的田稅很輕,但是百姓還要負擔按人頭收的口賦,還有許多繁重的徭役,整體負擔並不輕鬆。

新莽時天災人禍不斷,朝廷財政困難,人民負擔加重,許多農戶為了逃避稅賦,躲避徭役,出外逃亡,也就是所謂的逃籍。此時他們的姓名不列入戶口冊,成為隱戶。官府不掌握隱戶的資料,更無法對其徵稅,這對於朝廷來說是巨大的損失。

隱戶不為朝廷貢獻賦稅,卻大都投入到豪門大戶門下,為他們辛苦勞作,以換取豪強的庇護。他們忍受豪強的盤剝,交納高額的田租,收入十分微薄。但是他們能吃上飯,人身安全相對有保障,也不需要直接面對官府,所有與賦稅有關的麻煩事都由豪強代理。因此,成為隱戶,託身豪門是貧苦百姓在亂世生存下來的捷徑,而在那個時代,能活下來就很不容易了。

說到底,隱戶不是國家的人,而是豪門大戶的人,他們不為國家創造價值,只是為所依附的豪強服務。

大漢的奴婢地位比之先秦已大幅度提升,從律法上來說,主人不能對其隨意打殺。當年王莽因為兒子王獲殺死家奴,逼令他自殺。雖然有王莽政治作秀的成分,但也可看出,在大漢隨意處置奴婢是要付出代價的。

儘管如此,奴婢依舊具有私產的性質,沒有完全的人身自由。豪強們擁有大量的奴婢,他們有的在官府登記,有的官府沒有記錄在案,不能掌握其數據。

天下大亂了幾十年,人口減少嚴重,相對來說人的價值提高了。人就是財富,是國家賴以發展的根基。可大量的人口都被少數豪強佔據,對於國家來說是很不利的。

豪強除去佔據人口之外,還大量佔據了農業社會最重要的生產資料:土地。

豪強所佔的田地,有一部分是合法的,在官府有登記,繳納田稅。除此之外,還有數量更多的隱田,都是非法佔有的。大亂之世,許多人拋下田地逃走,很多閑田被豪門趁機佔了,耕作的收穫為豪強自已所有,國家得不到一分錢。

這就是劉鈺所說的:「豪強貪了朕的田,又搶了朕的人。」

人和田都是有限的,豪強佔的多了,留給國家的自然就少了,這些被搶佔的資源大大損害了國家利益。為了大漢天下,為了天下百姓,劉鈺必定要和豪強鬥上一斗,把田和人都搶回來。

為此劉鈺一定要想法子削弱豪強的力量,讓他們失去反抗之力,乖乖地聽他的擺佈,而豪強也絕不甘心束手就擒。這是雙方的核心利益之爭,絕對不會輕鬆。

拆除塢壁是削弱豪強實力的第一步。雖然只是拆了幾面牆壁,卻使豪強失去了退守的堡壘,面對強大的國家機器無從抵禦。

從另一方面來說,這道有形的牆壁將人口束縛在豪強的羽翼之下,讓人心理上有一種歸屬感。拆除這道牆,打破了一道無形的壁壘,讓豪強與依附他的人口之間的關係出現裂縫。

劉鈺就是要告訴天下百姓,你們都是大漢的治下之民,是屬於國家的,而不是豪強的私產。

接下來的動作顯而易見,必然是收回田地,釋放人口。

鄭深對此憂心忡忡,「陛下,當年王莽也欲行此事,可是卻逼反了天下人,以致於天下大亂,江山傾覆。陛下,殷鑒不遠,此事太過兇險,要行之必須慎之又慎。」

對於推翻王莽恢復漢室的劉鈺來說,反對王莽是政治正確,王莽支持的他要反對。可是實際上,他要做的事和王莽是一樣的。

王莽推行的「王田制」、「私屬制」,一為田,一為人,都是有針對性的措施,從出發點來說是完全正確的。只是他在方式和手段上來說完全走錯了。

王莽時期政令密集,改革命令一道接着一道。他以為憑藉一紙詔書就可以將問題一古腦地解決,從而使新朝成為一個人人有飯吃,有人有衣穿的嶄新的王朝,萬萬沒想到,他的復古改革將天下拖進崩潰的旋渦。

天下人蜂擁而起反對王莽,他為此十分委屈,認為百姓不明事理,不知感恩,不知道朝廷是在保護他們的利益。他王莽完全是為了天下人,可為什麼天下人會如此恨他?

理想的政治家王莽到死都認為是天下人負了他。

這個真心想做事的皇帝以悲劇收場,在他之後,劉秀的措施溫和了許多,他分階段下詔書,一批一批地解放奴婢,釋放了大量人口。但是單單有人口是不夠的,釋放出來的人口需要種田,而田還在豪強手中。人口脫離了豪強,卻沒有足夠的田地分配,使得這些人對朝廷產生怨恨,竟然和豪強們一起在度田時反對朝廷。

劉秀的度田力度不可謂不大,為此他下了狠手,殺了十幾個郡的太守,處置了許多豪強。但是在全天下豪強的反對浪潮中,度田依舊無法徹底推行,最後只好虎頭蛇尾草草收場,以皇帝和豪強相互妥協而落下帷幕。

此時豪強已經開始成勢,要對付他們難度巨大,但卻是劉鈺必須要面對並加以解決的。

鄭深問道:「陛下入邯鄲之後,卻遲遲未下令度天下閑田,這是為何?」

劉鈺嘆了口氣,說道:「因為時機錯過了,此時在關東度閑田,比不得當年了,從汝南度閑田一事中就能看出來了。」

建世漢實行的度閑田令在關西成效顯著,很大程度上是由於下手早。那時天下處於無序狀態的時間並不長,田地拋荒的時間較短,豪強大戶都在急於固壘自保,能活下來都不容易,哪兒來得及占閑田?

朝廷迅速出手,鎖定閑田,開展屯田,限死了豪門大戶的擴張空間,因此,關西目前的狀態比較理想,普通百姓有田可種,大量皇田在劉鈺掌握之中,源源不斷地為大漢提供錢糧支撐。

而關東在劉秀治下近十年,有一段穩定發展時期,豪強趁勢崛起,佔據大量閑田,留給朝廷的操作空間小了許多,以致於劉秀屯田的效果大打折扣。此時去度閑田,恐怕不會有什麼建樹。

「田是要度的,不只是要度閑田,而是要全面度田,此事須從長計議。」皇帝抿緊了嘴唇,這使他的臉顯得格外堅毅,他說道:「朕不會像王莽一樣,輕率發佈那些完全無法執行的政令,那樣不僅騷擾天下,而且會使朝廷權威受損。朕也不會像劉秀那樣與豪強妥協,向朕的臣子們低頭。朕要一步一步向前走,一次哪怕只做一件小事,也要做得徹底,絕不半途而廢。給朕三十年時間,哪怕每年只邁出一步,三十步下來,一定會做成驚天的大事。」

皇帝說這個是有資本的,畢竟他才二十四歲,別說三十年,五十年都有可能。

鄭深不自覺地向著旁邊的銅鏡看了一眼,鏡中映出他蒼老的容顏。皇帝可以有幾十年時間,他卻比皇帝大了三十多年,如今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在那個醫藥水平落後的年代,屬於隨時可能報銷的一類人。不過作為一個信奉儒學的人,他依舊野心勃勃,想着跟隨皇帝作出一番事業,建立青史留名的豐功偉業。

「閑田先不度了,關東的田畝之數就以官府現有籍冊為準,朕要試着推行陵邑制。」

陵邑制其實也是為了田地和人口,和度田的作用異曲同工,都是奔著豪強去的。

楊延壽急了,「陛下,陵邑制此時萬不可行,天下豪強的力量加起來,恐怕朝廷也應付不來。便是區區汝南一郡,若是豪強一起鬧事,臣,臣是萬萬壓不住的。」

劉鈺笑了,問道:「士元,你打過架嗎?」

楊延壽一愣,不知道皇帝為什麼要問這個,但還是老實地答道:「臣,臣少時曾遇群盜,雖極力抵抗,仍舊力不能敵,不僅財物被奪,連命也差點丟了。多虧臣以言語在群盜之中挑撥生事,使其內訌,才贏得一線生機,尋機逃了出來。」

劉鈺道:「這就是了,群盜你敵不過,可是若讓他們自己相爭,你就有機會就中取事。對付豪強也是如此,萬不可將天下豪強視作一家,而是要考慮到他們的利益分歧,利用他們的矛盾,分化他們,瓦解他們的聯盟,使其互相爭鬥,豪強們便會爭相投靠官府,為我所用,如此則主動權便到了官府手中。」

楊延壽本就聰明,聽了這話,立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心悅誠服地道:「陛下高見,令臣茅塞頓開。」

鄭深捋著頜下的鬍鬚,心道,這皇帝只有二十幾歲,怎麼竟如此老謀深算?自己虛長了三十歲年紀,反倒不如他想得清楚。只能說這是天生的皇帝,不是凡人。

他問道:「陛下要行陵邑制,難道是要修建陵墓么?」

「不必。」皇帝搖了搖頭,「有現成的皇陵,何必再建?五陵邑如今人口不足,朕要從關東遷些人來補充。」

「武皇帝時家財三百萬以上者都要遷徙,想必陛下不會以此為據吧?」鄭深慢慢有點猜到了皇帝的意思,出言探問了一下遷徙的標準。

「若如此的話,朕就真的要與天下豪強為敵了,家財三百萬,遷徙標準太低了,會把那些人逼得抱團,一起來與朕對抗。」

劉鈺面帶微笑,說道:「此次遷徙沒有財產標準,只以田地為準,田地多者遷。關中各郡不必遷,青、徐、豫、冀、兗、益、荊各州,每郡遷二個家族,其餘六州,每郡遷一個大姓。」

「每郡只遷一兩個豪強,被遷者勢單力孤,想必他們也鬧不出什麼名堂。若不敢以一姓之力對抗朝廷,只能聽任官府擺佈了。若是他們敢起事,官府也會輕易將其平定。」鄭深也笑道:「陛下,您這可真的是一小步啊!」

「不小,不小!」皇帝臉上十分輕鬆,「一石入水,也能激起浪頭,朕就是要投石問路,看看他們的反應。」

楊延壽道:「臣愚鈍,陛下方才說了,不度田。官府不度豪強之田,那麼如何確定各姓田地之數?如何擇其田地最多者?」

皇帝指點着他道:「士元啊,你如此聰明,怎麼犯起糊塗來了?官府是評判者,是中間人,怎麼會做這種得罪人的事呢?」

楊延壽眼睛一亮,「陛下,您的意思。。。是要那些豪門大戶自己來選?讓他們。。。互相推舉?」

「算你沒糊塗到家,記住,你身為一郡太守,是全郡百姓的庇護者,是豪門大戶的依靠,是要為他們主持公道的。朕的話一定要記住,一定要給咱們大漢的豪強以公道,公道!」皇帝看着他,眼睛裏閃著狡黠的光。

這小放牛的實在是太他媽的狡猾了!這句話突然在楊延壽的腦袋裏冒了出來,把他自己嚇了一跳。楊延壽像是要把這念頭趕走一般,急急地拜下,說道:「陛下真是睿智,有大智啊,臣能追隨聖君,效微薄之力,實在是臣的福份!」

鄭深忍不住哈哈大笑,鬍鬚都隨着上下抖動,他笑道:「陛下,您這一招實在是太高明了。如此一來,恐怕郡里豪強要斗得不可開交,誰都不願當這全郡第一大族的名頭,他們會爭着來找官府度田。只是遷徙幾個豪強,連田地都一起度了!或者,那些大戶要搶著賣地了!哈哈,實在是妙啊!」

鄭深在皇帝眼中是守禮的典範,此時竟然少見地失儀了,在皇帝面前,他張著嘴大笑,大聲地說話,完全沒有了平時沉穩的姿態。皇帝面帶驚異地看着他,心道,鄭尚書居然也會這麼歡樂。

鄭深感覺到皇帝的目光,一下子收了笑容,嗓子裏咳了兩聲,規規矩矩地拱起雙手,施禮道:「陛下恕罪,老臣一時忘形,失禮了。」

皇帝忽地伸出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笑道:「鄭尚書,想笑就笑吧,笑一笑,十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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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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