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熙寧九年

第1章 熙寧九年

「斯文實有寄,天豈偶生才?一日鳳鳥去,千年梁木摧。煙留衰草恨,風造暮林哀。豈謂登臨處,飄然獨往來?」

男嬰慢慢睜開了眼睛,有些不太適應,獃滯了片刻,開始滴溜溜轉動起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白幔白裳白頭巾,還有掛滿四壁的對聯,白紙上寫着「音容宛在」、「悲聲難挽流雲住,哭音相隨野鶴飛」、「鶴駕已隨雲影杳,鵑聲猶帶月光寒」、「天上隕顆明星,人間少名俊傑」之類的黑字,觸目驚心。

隨着那蒼邁悲涼的聲音落下,抽泣聲、怮哭聲響成一片,凝重肅穆的靈堂頓時被悲痛的氛圍籠罩,壓抑得人心頭髮慌。

男嬰的眼睛不轉了,眼神從空洞茫然到慌亂不解,接着轉為憂鬱悲傷,終於「哇」地哭出聲來,淚珠如珍珠般串串滴落。

他這一哭啼,抱着他的中年婦女趕忙拿出手帕給他擦拭眼淚,口中哄道:「三郎乖,三郎不哭。」

男嬰卻是癟著嘴,哭的愈發凶了。

剛念罷祭文的清癯老者長嘆一聲,老淚縱橫:「惜哉吾兒……」

……………………

三日後,同一棟建築的書房內,清癯老者將男嬰遞與恭謹肅立的婦人:「也罷,讓三郎與某同去江寧,日後再作計較。」

他面容憔悴,較三日前似又蒼老了幾分,顯然是因這些天太過心力交瘁所致。

看着趴在婦人肩上的男嬰轉動着烏漆靈動的雙眼,老者的眸中多少有了些許欣慰:「和甫,三郎倒是同你年幼時彷彿。」

喚作「和甫」的是一個相貌儒雅的中年,微微頷首:「眉目間倒是頗有相似之處。」

頓了頓,和甫略略有些遲疑:「三兄,來日前往江寧,可有籌謀?」

「籌謀?」老者擺了擺手,喟然長嘆:「江寧鐘山荒郊野處,漫坡的亂石、野草和流水,且有幾戶星零人家,名曰『白塘』。某早前托友人購置了十畝田地……可擔土為丘,鑿地為池,還可多植楝樹,中間雜以山桃溪杏……至於多年積水為患的卑下之地,正可因勢利導引水為渠……」

他似有些心不在焉,又似欣然神往:「從白塘到江寧東城,與從白塘到鐘山距離相等,都是七里,斯處當可名之為『半山園』也。」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聽了老者這一番話,中年儒生神情數轉,終究化作一聲嘆息:「去歲二月,三兄自江寧來汴梁,過瓜洲作下此詩……超然邁倫,能追逐李杜陶謝。其中又綠江南岸』一句,初雲『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改為「過」,復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修辭練字當世無倆……」

老者看了中年儒生一眼,沉默不語,心裏卻曉得對方是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這個么弟啊……太過忠正耿直,與包孝肅(註:即包拯,謚號「孝肅」)倒是有得一比,便是對自己這位高權重的三兄亦頗有反對之聲、彈劾之舉。也罷,世事無常,造化弄人,臨了臨了,因為元澤之事,倒是兄友弟悌了……

「熙寧三年,司馬君實嘗予某三信曰《與王介甫書》,列舉實施新法弊端,要某廢棄新法,恢復舊制。某回信《答司馬諫議書》,對其之指責逐一反駁,借評國朝因循守舊之弊以明變法之心。后官家欲起用其任樞密副使,其趁機複議廢止新法,官家未允,其遂辭職離京。」老者心知么弟欲解己苦悶之心,然憂心難消,以往種種盡數湧現,換以哂笑:「人言安石姦邪,則毀之太過;但不曉事,又執拗耳……此乃司馬君實評某之言,某遂有『拗相公』之名聞於朝野……漱水司馬雖與某政見不合,於朝中頗多犀兕抵觸之事,然此評語算是中肯……人且言某不善緣飾經歲不洗沐,衣服雖敝亦不浣濯。蘇老泉又有言某『衣臣虜之衣,食犬憊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之語……」

「呵,某性子執拗,菩薩勸亦不轉,何也?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某隻求革除國朝存在之積弊,治國之道,首先要效法先代,革新現有法度。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無親友群臣之議。既如此,某當為天下發聲而不計一己之寵辱也。」老者臉上神情不變,只當在陳述與己無關的瑣事,面向中年儒生,淡淡的問:「和甫,在你看來,後世當如何評價為兄?」

和甫沉默良久,方慢慢的說道:「昔日則天女皇為己立『無字碑』,意指『功過是非讓後人去評論』……我朝建國以來,官員冗濫無能,吏胥貪墨枉法,故欲富國強兵非先澄清吏治不可。窮則變,變則通。三兄種種舉措,初衷只為除弊拔冗,革除我朝積貧積弱之局面,殫精竭慮,一心為國為民,不可謂大公無私。然則急於求成,在短短數年內,次第頒佈紛繁的法例,一事未已,一事又興,很難收到實際的成效。另用人但求擁護新法,而不問其品格,故幸進小人均為所用,此般已有倒行逆施之嫌……」

難得兄弟二人有此心平氣和坐而論政之機,和甫雖悲兄長喪子之痛,但有些話終究不吐不快,乾脆說個痛快:「……且變法之舉注重於理財,忽略了行政之改革。以百孔千蒼之各級行政而欲其負責推行重大之變法,自不可能。在內政亟待改革的形勢下,又屢啟邊釁,對西夏等用兵,結果作戰失利,使遼乘機略地,既損國威,又耗國力。加以久旱成災,饑民流離失所,守舊派遂以天怒人怨為藉口,大肆攻擊新政,便是支持變法的官家亦大為動搖。新法本身也有缺點,例如貸款給農民,取息二分,仍嫌過高;農民借款容易,往往超借而難以清還……」

「早前,官家得曉百姓為躲避保甲法斷指斷腕一事,乃詢問於三兄。三兄言:『即使確有其事,也不足為怪。如今士大夫看到新法實施,尚且指三道四,何況是普通百姓呢!開封府二十五民戶,不可避免有愚蠢之人受到蠱惑,干出蠢事,豈能因為一兩個人的極端行為就不敢有所作為了呢?』神宗尤不放心,說:『民間言論聽任其發展,則興盛,不可不畏。』……」

「去歲天下大旱,饑民流離失所,官家臨朝嗟嘆,堅持新法的意志更加動搖。三兄言:『水旱災害,即使堯舜時代也不可避免,此不足以招致陛下憂慮,我們應當做好應對工作就好。』官家愁眉難展:『饑民流離失所,豈能視為小事兒?我擔心的,正是應對工作沒做好。如今,百信怨望賦稅過重,非議四起。自近侍之臣至太后家族,無不言新法之害。兩宮皇太后以至於涕淚交橫。』」

他心中雖覺言辭鋒利,但沉痾需用猛葯,繼續說道:「司馬君實上書言變法造成『士大夫沸騰,黎民騷動』,雖失偏頗,卻也算是言之有據。事實上變法之事非止朝堂之上頗多紛爭,便是民間也多有怨言,此有悖於三兄初衷也。」

「三兄為了變法革新,在朝堂之上舌戰群儒,引經據典,辯駁得滿朝文武無話可說;對待反對變法者,則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反擊,不念親朋好友。三兄所做一切,不過是『國富民強』四個字。儘管新法也非盡善盡美,但至少動機是好的,為了國家,為了底層小民,而且也算取得了成效。只是,時下朝野守成者居多,便是昔日擁躉亦有反戈之舉。三兄為公而罪天下,着實是得不償失。」

末了,和甫嘆道:「三兄為政種種,時下所觀有利有弊,甚至是弊大於利。若此時評價,必是有失偏頗,但功過是非……且留待後人評說吧。」

老者沉默半響,澀笑道:「想來某他日逝去,墳冢前亦可立無字碑……某這一生只求問心無愧罷了。也罷,此去江寧,正好騎驢賞景、柳岸垂釣,寧做一與世無爭之老朽。對了,也正好潛心傳授三郎。他日若三郎有大成就,倒是某這嗣祖父佔了便宜。」

和甫勉強笑了笑,望着鬢角斑白、身形消瘦的兄長,憶起往昔種種,不由得濕潤了眼眶。

而在某個房間的床上,那個似乎入睡了的男嬰在一直照顧他的婦人輕輕掩門出去后,雙眼慢慢的睜了開來。

男嬰一動不動地望着帳頂,眼神空虛,而且無奈,似是被逼接受了既定現實的聽天由命。

這樣的眼神出現在一個小小嬰兒身上,顯得很是詭異。

他就那麼木然地躺着,許久,眨了眨眼,忽然幽幽嘆了聲,接着竟然無比怨艾地說起話來:「北宋,王安石,熙寧九年……我只是扶老奶奶過馬路,並非碰瓷呀,就把我撞到千年之前了……果然不能做好人啊……」

若是有人見到這一暮,定必會張皇失措:這,莫非是鬼上身了……

宋熙寧九年十月,剛被罷相的王安石的嗣孫王棣被某個穿越人士佔據了身體,年僅十三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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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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