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7.狡兔三窟

第47章 47.狡兔三窟

鄭深忙到很晚才回到家中,他走進書房,搬開架几上沉重的竹簡,取出一個木盒,盒子裏面是一副素布,用細繩鬆鬆地纏着。

他解開線繩,將素佈展開,一副輿圖便展現在面前,這是他當年踏遍三輔,用自己的雙腳一寸一寸量出來的輿圖。他的手指從輿圖上撫過,在一個地點略微停留,這裏是他的家鄉鄭縣,南面是西嶽華山,北方橫亘著渭水,這裏是肥沃的關中平原,供養著三輔數百萬人口……經過飢荒和戰亂,如今恐怕不足百萬了。

幾十萬赤眉軍來了,關中猛然多了幾十萬張嘴,關中百姓的日子更沒法過了。要想活下去,確實要開荒種地,多多地種糧,即便不開荒,就是把那些因死亡逃散而撂荒的地重新種起來,也能大大緩解飢荒,屯田,屯田確實是好法子,是有遠見的妙手。

鄭縣東北角的那一塊荒地,鄭深熟悉得很。那裏有一個湖泊,附近漁民不少。湖的周圍全是荒草,要是把那兒全開墾成良田,怕是有數千頃,數千頃良田,能產多少糧食!

可是,屯田是個慢功夫,至少要到明年才能初見成效。小皇帝想得是長久,可是他有這個時間嗎?有這個條件嗎?周圍虎視眈眈的那些人,容許他慢條斯理地種糧嗎?

不會的,鄭深搖了搖頭,將輿圖慢慢收起,努力驅趕着縈繞在自己腦海里的一句話,「若是日後皇帝陛下得了天下……」

這是他今天說過的話,當時是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現在細細一想,這並不全是鼓動孫八達運糧的說辭,好像這個設想已被他當作了一種可能。

這是一個不知不覺的改變,原本他根本沒考慮過這種可能。鄭深一直堅信,這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小皇帝沒有絲毫前途,他只是一個蹩腳的俳優手下的蹩腳的提線木偶,一個命中注定的歷史過客。

劉盆子是個小小的放牛娃,年齡幼小,沒有根基,更沒什麼權力。他的處境甚至遠不及當年的更始帝劉玄,劉玄雖然也是被人硬推上皇位,可他有自己的家族勢力,雖不能大權獨攬,至少獲得了部分權柄。

即便小皇帝獲得了權力,掌控了全軍,依舊是前途渺茫,赤眉軍是純粹的盜賊,幾乎沒有任何具有政治能力的人才,甚至及不上更始政權的前身――綠林軍,綠林軍也是盜賊,但是後來與南陽豪強融合,有了一些具有政治眼光和治國能力的官員。

鄭深是個意志堅定的人,牢牢把握著尺度,只是幫着做事,絕不會傾身投效。沒想到僅僅十來天過去,他的看似牢不可破的想法居然有了一絲縫隙,以至於偶爾會有一些想法鑽進腦袋:也許這個小皇帝也有資格成為天下競逐的參與者?或者更進一步,能成為最終勝出的那個?

無論如何,這仍舊是一個可能性非常非常小的結果。

鄭深努力將自己的理智拉回來,冷靜地分析,而不是任由自己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

今天羅由的話讓他心中一動,該來的終於來了,小皇帝起了野心,有了奪權的想法,這是早晚的事,即便他現在沒有,也會被手下人的野心推著向前走。

雖然招兵、賑災幾件事小皇帝都做得相當漂亮,但那是在他極其弱小,樊崇和徐宣忽略他的前提下。一旦皇帝有了實力,引起了幾大頭領的注意,他們就會收緊手中的提線,將這個自己製造的木偶牢牢掌握在手裏。憑着他那幾千娃娃兵,能和手握幾十萬大軍的樊崇爭鋒嗎?

勝算太小了。

鄭深從羅由的話中嗅到了危險,政治鬥爭是殘酷的,如果站了隊,就要承擔可能的失敗後果。羅由已經堅定地站在小皇帝一邊,鄭深還沒有下注。但只要他在劉盆子的手下,在其他人的眼裏就是同黨,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樊崇也許不會怎樣小皇帝,對於他們這些人卻絕不會心慈手軟。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作為一個半生不得志,一直獨善其身的儒者來說,明哲保身是已經習慣了的日常操作。

也許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他叫來了兒子鄭白,這是一個剛剛及冠的後生,臉上帶着年輕人特有的朝氣。

鄭白剛剛聽說皇帝要屯田的決定,正想着如何統計饑民人數,分配田地,忽然聽到父親讓他去收拾東西,準備明天和孫八達一道出發去上郡。

「父親,上郡的商路,孫八達常年在跑,熟悉得很,根本用不着我,我去能做什麼呢?」

「你直接去上郡郁郅縣,拜見義陽侯,之後便留在他那兒,不要再回來了,過些日子我會去與你會合。」

前義陽侯傅長是因斬樓蘭王而立功封侯的傅介子的曾孫,被王莽除了封國,閑居家鄉,是當地頗有影響力的望族。鄭深年輕時在皇帝身邊做郎官,與時在長安的傅長頗為相投,二人時常往來,即便分開之後也常通書信。此時鄭深想要出走上郡,第一個便想到了他。

鄭白心中一驚,說道:「父親當初不走,如今怎麼反倒要出走?」

「當初是為了避盜賊,如今是為了遠離他們君臣之爭。盜賊雖凶只圖財,朝堂爭鬥必流血,內鬥更勝於兵禍。我們父子不必為了賊人互斗而搭上性命。」

「可當今陛下不是賊!古往今來,哪裏有賑濟災民的盜賊呢?用自己的錢糧養天下百姓,這樣的君主不正是父親常說的仁主嗎?」

鄭深搖頭道:「陛下雖賢德,奈何生不逢時。年齡幼小,不能服眾,身處眾賊之中,勢單力孤,無人輔佐,縱有天縱之才,也難成事。」

「男子十五歲已算成人,況且陛下早慧,雖然年幼卻明白事理。此時無人投效,不代表永遠無人輔佐。陛下賑災,仁德之名已傳揚出去,天下賢才定會慕名而來。此時陛下之勢尚微,父親若傾心輔佐,必得陛下厚待,日後有望成就酇侯一樣的功業。」

鄭白今天格外膽大,竟隱隱有與父親爭辯的意思,他覷著鄭深的臉色,說道:「輔佐賢主,平天下,布仁義,不正是父親一直以來的理想嗎?」

「你個黃口小兒懂些什麼,在此胡亂說話,速去!」鄭深莫名地有些煩躁,少見地斥責了兒子,雖然這個「黃口小兒」已經二十歲了。

他不會改變一直以來的謀划,大兒鄭清已去河西避難,保住鄭家的根脈,自己則留下來等待機會。當初他執意不走,也是功利心不死,不肯遠離政治中心,表面上閉門授徒,實際上坐觀天下局勢。

他不看好更始,也不看好赤眉,但仍想親眼看一看,赤眉軍是否真像外間傳言的那樣,是一群純粹的盜賊,結果不出所料。鄭深馬上斷定,這個開玩笑一樣建立的王朝必定是曇花一現。

要說有什麼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那便是這個小皇帝了。他的施粥賑災之舉,絕對讓鄭深感到意外,而他從無到有建立羽林營的一系列操作也讓人眼花繚亂。可見其是個有節操有本事有手段的人。從其行事看來,小皇帝仁智雙全,足可令儒者紛紛投效。

可鄭深依舊不肯下注,不僅因為他謹慎,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的好友,鄧禹軍中的祭酒程慮曾差人傳書,書中大大誇讚了一番剛剛在河北稱帝的劉秀,催鄭深速速東去,投入劉秀陣營,爭取一個從龍之功。

劉秀身上有各種光環,他在昆陽率數千兵馬破王莽四十萬大軍,一戰而名揚天下;他單騎收河北、滅王郎,擊破銅馬軍,無中生有地變出一支幾十萬的隊伍。他以神奇的速度壯大,兩年之內便成就一番帝業,因其收編幾十萬銅馬軍起家,關西都稱其為「銅馬帝」。

更重要的是,劉秀是個讀書人,這是更始軍和赤眉軍一幫泥腿子比不了的。劉秀是地方豪強出身,受過良好的教育,年輕時入太學,研讀《尚書》,本身就是個很有文化的人。

一個英明睿智、文武雙全、與儒生天然接近的皇帝對鄭深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程慮的勸說讓他十分意動。可劉秀尚未下旨徵召他,主動去投奔難免有點丟份兒,再加上道路不通,朱鮪據住洛陽,堵住了東去的出口,赤眉軍以破竹之勢席捲關中,他想東去也不可能。

本來他可以坐等劉秀進兵關中,可劉盆子的徵召,又打亂了他的籌劃,如今眼看要捲入赤眉軍內部的權力爭鬥,鄭深才下定決心出走。

現在劉秀的前將軍鄧禹佔據河東,其勢早晚必渡河西進,之後若不能直取長安,必會循北道攻取上郡。他若能成功出走上郡,可以靠着程慮的關係加入鄧禹陣營。雖然比起皇帝的徵召起點低了許多,但總比坐困賊軍強上許多。

鄭縣是他的家,河西是他預先埋下的支脈,上郡就是他為鄭家營造第三窟,狡兔三窟,方能保全身家。

至於小皇帝劉盆子的厚意,看來只能是辜負了,誰讓他沒有前途呢?鄭深嘆了口氣。

此時的鄭白也很鬱悶,他是個孝子,十分尊敬自己的父親。可對於出走上郡之事,鄭白頗有些不情願。在他看來,小皇帝如此倚重父親,父親卻要棄之而去,未免有些……不仁義。

鄭白這些天幫助父親忙活賑災之事,雖然每日辛苦忙碌,但眼看着萬千饑民因此而得以活命,成就感自豪感油然而生,他覺得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聽說馬上就要開展屯田,這是要將饑民都安置起來,為日後做長久打算,更是建設家鄉的大好機會!

投入到這些事情中去,踏踏實實地做些事,不比閉門讀書有意義得多嗎?書中所講的道理不就在這些事裏實現了么?

二十歲的青年,心中滿是熱血,沒有飽經世事的顧慮和瞻前顧後的猶疑。鄭白覺得,有人欣賞,得到重用,能做實事,可以實現心中的理想,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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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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