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如夢令(二)

第100章 如夢令(二)

「岳帥?」

「沒事。」「他」擺了擺手,將案上放着的一封信箋拿起,向帳內眾人展示,「這是……陛下的私箋,和最後一封金牌一起到的。」

在說到是私箋時,好幾個人的眼睛明顯亮了一下,但在聽到是和金牌一起到的時候,卻都不約而同地暗了下去。

「所以……這確實是陛下的旨意?」

沒等他點頭,一個瘦高個一臉悲憤地跳了起來,徑直破口大罵:「好呀,我們都要打回開封府了,他趙官家居然要我們撤軍?」

「循聖,你發什麼瘋?」坐在「他」左手邊首位的一名文士說道,「就算眼下我們從軍在外,就可以對陛下不敬么?」

「薛直老,你第一天認識我么?」循聖毫不客氣地噴了回去,「哈,勝利在望,後方一天十二封金牌要求緊急撤軍,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我不敬一下怎麼了?不光我對他不敬,當年我爹也對他爹不敬,又怎麼了?」

薛直老被氣得說不出話,只好轉頭看向「他」,懇切地問道:「岳帥,既然陛下親自發了私箋,其中想畢說了什麼特殊緣由吧?」

「他」有氣無力地點了下頭:「陛下說,得到……密報,金人有埋伏,為防孤軍深入,所以要我們……火速後撤。」

「操!」另一個又黑又壯的軍官跳了起來,一腳把面前的几案踹翻在地,「到底是我們在前線,還是官家在前線?我們五百打了金兀朮兩萬,現在我們神武后軍十萬,他還能再變出兩千萬大軍來埋伏我們不成?」

「這還用問?」循聖嘿嘿冷笑了兩聲,「千里之外得密報,只能是道君皇帝顯靈啊。總不能是秦相公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吧?」

說着,他還故意瞟了薛直老一眼。

薛直老不禁皺起了眉頭:「你什麼意思?」

「我哪兒知道是什麼意思?要不你寫信問問秦相公,看看他什麼意思?」

「黃循聖!」薛直老顯然被這說法刺激到了,就連手裏的算籌都被捏斷了好幾根,「就算我和會之曾經是好友,難道我就希望此時退兵、功虧一簣嗎?此次北伐的每一文錢、每一粒糧,不都是從我手指頭上算過去的?我難道就不清楚這些錢糧都是東南軍民的血汗,就希望它都被白白浪費?」

「那你倒是說,趙官家突然是發了什麼癲,要我們在四京都收復了快三京的時候退兵?」

「我哪裏知道?你不如動動你的腦子想想,現在到底怎麼樣才能不退兵?」

「怎麼樣都……」

「夠了!」一直默不作聲的「他」突然暴喝出聲,正在爭吵的兩人立刻同時住了嘴,尷尬地坐回原位。就連又黑又壯的軍官也連忙將几案扶起,又把上面堆著的軍報撿回原位。

「直……」「他」才說了一個字,就感覺一陣天旋地轉,連喘了兩口氣才稍微平復一些,「直老,如果我說要打,只憑咱們自己的錢糧,還打得下去么?」

薛直老緊握碎裂的算籌,沉默不語,半晌過後才猛地抬起頭,喘著粗氣說道:「能打!」

「嗯?」

「眼下我神武后軍糧草充足,士氣正盛,就算被斷了後勤,只要一鼓作氣拿下金人輜重糧草,就因地就食,短時間內不必依靠後方運糧,照樣可以收復中原!」

「循聖,如果我選擇抗命不遵,會怎麼樣?」

被問到這個問題,黃循聖全然沒了剛才的銳氣,長嘆一聲:「秦相公睚眥必報,這點不用我說,岳帥你也知道;還有,這道軍令未必只發給我們,張伯英向來受官家信任,路程上又離臨安更近,此時說不定已經退兵了……」

「換句話說,就算我們繼續打下去,右翼也已經暴露,極大可能真的就變成了孤軍深入,還要面臨糧草輜重被切斷、被官家和秦相秋後算賬的可能性么?」

薛直老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岳帥!」一名年輕軍官突然出列,雙目赤紅,憤慨萬分地說道,「中原臣民、河北忠義,對金人積怨已久,無不翹首以待王師興復!我軍繼續北伐,定能盡收故地,光復乾坤!」

「他」笑了笑,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突然站起身,走出軍帳。

眾人連忙紛紛起身,跟着「他」來到軍營外的坡地上,看着夕陽西下,河水東流,幾十縷黑煙從一望無垠的平原上升起,僅剩的幾處斷壁殘垣依稀還能夠看見斑斑血跡。

「真美啊。」「他」說。

「我們撤吧。」

薛直老和黃循聖一個仰面朝天,一個蹲在地上,把頭伏進腿間。又黑又壯的軍官氣的拔出刀在石頭上亂砍,卻也無可奈何。眾人紛紛低頭,一時間沒了言語。

(不能撤!)

「他」的心中似乎傳來什麼聲音,一時間卻聽不真切,便繼續說道:「直老,你還記得,那年我們從開封城裏逃出來后,在馬家渡時是怎麼說的嗎?」

薛直老緊緊閉住雙眼,哽咽著說道:「我輩荷國厚恩,當以忠義報國,立功名,書竹帛,死且不……不朽。」

「是啊,如果能以身死報國恩,就算身死,也值當了。」「他」說道,「但如果在沒有後勤的情況下,繼續進攻,一著不慎,就死無葬身之處,沒錯吧?」

其實不用「他」說,眾人對這個事實全都心知肚明。沒有後勤,斷了糧草,就必須在有限的時間裏發起進攻,而且必須打下對方的糧倉,才算是勝利。

不然,屢敗屢戰的金兀朮只要堅守不出,餓也能把這十萬人餓死了。

他們只是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而已。

「不撤,就是不忠。現在撤了,將來就還會有機會再打回來……」

(不對!現在走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只要遵命後撤,至少我軍實力得以保留,敵我均勢不至於被打破。軍令是官家下達的,他也不至於自食其言……」

(他半月後就會發出暫止班師的詔書!而就在明年,岳飛就被下獄,會死!死後神武十二軍全都會被大清洗!)

「屆時,我……我必定與諸君一同直抵黃龍府……」

不知何時,「他」的身前已經站滿了人,有老人、壯年、婦人……

站在最前列的老人拄著拐杖,老淚縱橫地跪倒在「他」面前,其他人也紛紛跟着跪下,對「他」說道:「將軍,但凡在這裏還活着的人,都曾經頂着香盆、運輸糧草,迎接官軍,這些事賊虜全都知道。今天您走了,我們就沒有一個能活的了。」

「他」不忍直視老人和其他人絕望的雙眼,可今日,此時,撤軍的事必定要給出一個交代,也只能由「他」來做一個交代。

「他」轉過頭,正想招呼人把詔書取出,卻看見了盔甲上映出的人影。雖然看不真切,但那個人唇紅齒白,眉目如畫,哪裏有半分廝殺漢的樣子?

這是誰?

一時間,「他」居然有些茫然起來。

我是誰?

我是湯陰岳飛,字鵬舉,三十七歲……

不,不對,這張臉怎麼看都不像是三十七歲。在場所有人裏面,沒有一個人比這張臉看起來年紀還要小!

他們都不覺得怪異嗎?

「他」活動了下手指,這才發現,這雙手十指修長,膚色白皙,甚至看不到半個繭子。

而神武后軍眾人無論哪個,哪怕是諸多文官幕僚,也都是滿臉風霜,暴露在外的皮膚免不了留下幾道疤痕。

更不要說圍着「他」苦苦哀求的中原民眾,哪個都是一臉菜色。

就好像在這個世間,只有「他」一人格格不入一樣。

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所有人都對這樣奇怪的事情視若無睹?

為什麼一直有個心聲在說一些奇怪的話,還說什麼「我」會死,說的就像我不是岳飛一樣。

難道我不是岳飛嗎?

(對,你不是。)

伴隨着這個聲音的出現,盔甲上映出的那張臉頓時變得清晰無比。哪怕沒有人告知,「他」也在一瞬間想起,這張臉的主人,似乎叫白什麼清炎的……

剎那間,他全都想起來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任務,自己為何會在這裏,以及——

自己需要做什麼。

鐵槍中的確蘊涵着極多的願力,但和其他廟宇不同的是,這些願力並非雜亂無章——幾乎有超過半數的人在祭拜時,所想的事情都出乎意料的一致。

正是因為這股高度一致的指向性,導致剛進入鐵槍內白清炎的精神也在一瞬間被同化,變成了「岳飛」。

而在當他意識到自己不是岳飛、是白清炎時,【宗祖】也才得以運轉,將屬於其他人的意願驅逐在外。

自己要帶走【瀝泉槍】,就必須要了結眼前的事情。但了結,並不等於自己可以隨性而為。如果自己所作所為與「岳飛」本身相去太遠,恐怕一樣無法帶走【瀝泉槍】。

白清炎並不懂軍事,但是薛直老和黃循聖的分析十分到位,岳飛所帶有的想法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作為一個從底層佃農一路勤勤懇懇忠心報國的人,岳飛不願意、也不可能違逆趙老九的命令,他能做的最多就是在撤軍時看着軍民的眼淚,無可奈何地發哀嘆:

「所得諸郡,一旦都休!社稷江山,難以中興!乾坤世界,無由再復!」

——這次撤了,不要說明年,就算第三年、第五年、第十年、第一百年……中原地區都始終沒有被光復。

但如果撤軍,宋朝氣運徹底斷絕,只能數一天算一天的過日子;北地收復再無希望,數十萬義軍只會被各個擊破,引頸受戮;滅亡時十萬軍民跳海殉葬,在那之後漢家文明還要沉淪百年,億萬百姓皆為奴隸。

最最重要的是,如果就這樣撤軍,即將出現的就是震旦歷史上最為無恥的陷害與謀殺。以致於參與者從此就成為了恥辱的標桿和代表,從他之後都沒人再用相同的字做名字。

而這,也是白清炎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看到的。

他想了想,終究還是讓人取出了詔書和金牌,展示給諸人看:「老丈,這是趙官家下令,讓我們撤軍的詔書。」

人群中傳來低低的哭泣聲,卻找不到聲音來處。有人悲憤莫名地大聲叫道:「將軍就算不考慮我等性命,難道就忍心功敗垂成嗎?」

他沒有回答,而是拍了拍薛直老的肩膀:「交給你了,務必要把神武十二軍十萬將士都帶回家。還有中原軍民,也務必掩護他們一同撤退。」

「……是!」薛直老咬着牙一口答應,即刻卻發覺不太對勁,連忙追問道,「岳帥,我帶兵撤退?那你……」

白清炎徑直回營,走進帳中,再出來時手裏提着「他」最常用的長槍。一匹軍馬已經甩開馬夫牽住韁繩的手,等候在帳前。

他原本想要立即上馬,眼角卻突然瞥見一個站在帳邊的身影。槍身上傳來一股莫名的衝動,促使他走到那個身影前,摸了摸對方的頭,又對之前的年輕軍官說道:「照顧好你妹妹。」

隨後,他才翻身上馬,對着圍上來的眾人說道:「我到黃龍府一趟,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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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姐太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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