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祭(下)

第75章 祭(下)

「十四歲時,孩兒同師父回山,出山入世的一番遊歷令孩兒增見廣聞,見到了、體驗了許多先前未曾見過,未曾親身體驗過的事物……」

能看見,有鐵軌和枕木正從遠方快速蔓延過來,憑空顯化的虛像迅速壘疊,一直鋪蓋到了他們身下。

茫茫白煙忽然升起,明明沒有任何聲音響起,玉憐卻彷彿聽到了汽笛聲在這片荒野上響徹。

隨之而來的是車輪敲打鐵軌的聲音——這也是她的幻想,但這一切彷彿都發生了。

鋼鐵巨獸竭力咆哮著,奔騰在這塊荒郊野嶺,一路推開前方積雪和水珠,裹挾著無匹之勢向他們撞了過來。

明知道此乃虛無不實之物,可待到那輛火車衝到身前的時候,急促呼吸一直難以抑制的玉憐還是忍不住抱頭閉睛,尖叫出聲。

幻影傳身而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唯有玉憐的尖叫聲響徹在這片空蕩無物的荒野之中。

斗雪被外面傳來的尖叫聲吵醒,揉了揉眼睛鑽出帳篷,剛剛抬頭,就看到了自身已經被一個建築群包圍——縱橫交錯的道路延展開來並相互連接,牆體自虛空中凝聚,飛快向上壘疊。

這驚人的景象令小狐狸情不自禁瞪大了雙眼,「哇!」

而從其他地方趕來,或者是生活在附近的人便能看到有一座城市忽而拔地而起,從地面生長出來,可當城市當中最高的那座大廈頂端凝聚成型之後,這座城市卻開始慢慢虛化,緩緩消失。

看到這一幕的人們不知為何,心底竟然生出了一種淡淡的失落感。

「十四歲時的某一天,孩兒突然想起了先前下山時發生的一些事,遇到的一些人……」

宣紙一角散發出淡淡煙氣,煙霧裊裊升起,被寒風一吹,飛向了他們的前方,落在那棵樹木的一旁。

只見煙氣落地,自下而上幻化出了一個個人的模樣,他們或是丰神俊朗,或是美艷如花,更有自信非凡、岳峙淵渟之人。

通過他們的衣着依稀可以辨認出他們的身份,其中有醫師,有士兵,有書生,有官吏,有娼妓,有漁夫,有農人……

形形色色,各行各業的人出現在了樹木兩旁,他們姿態各異,神色各異,或悲苦,或喜慶,或無奈,或癲狂……

看着他們,玉憐便感覺有人間百味在心中緩緩流淌。

梅花這一幅畫畫的不是百人百相,而是繁華人世之中的各種滋味。

此等畫作都被填入火中,哪怕玉憐不是畫師,也不是收藏家,看到這一幕也禁不住感覺心痛。

這時,有一人自天邊飛來,獃滯佇立在樹木兩側的人物在同一時間『復甦』,他們抬頭望去,目光落在了那人身上。

此般畫面映入眼眸,來者心臟一抽,腦海瞬間閃過無數自身過往的記憶,悲歡愁苦的滋味漫上心頭,雙眼瞬間變得獃滯。

「十四歲時,師父帶孩兒去了九天之上,天外仙庭……」

又一張畫被丟盡火堆,就好像是丟垃圾一樣,梅花的眼神甚至沒有半點變化。

在他平淡的述說聲里,天上雲靄盡數飛散,陽光之下竟有瓊樓玉宇無聲浮現,如一點墨滴在水中淡開,如此天上宮闕也在陽光之下浮現又隱去。

梅花抬起眼帘瞥了一眼,那隻抹去仙庭在人間痕迹的巨手隱匿到了晴空之中。

隨後,他又說道:「十四歲時,師父帶孩兒一遊星海……」

天光退居幕後,剛剛消失在陽光照耀之下不久的雲漢星斗再次浮現,方圓百里之內竟是晝夜倒轉,群星閃耀。

在不知是深藍還是漆黑的深空背景之中,玉憐和斗雪目瞪口呆地四處張望。

她們的四面八方已然變成了一片虛空,她們靜靜站立在這片空無一物的深邃里,四周是閃耀的群星。

此時此刻,她們置身於星海里!

無邊無際的寂靜籠罩着這片虛無,同樣無窮無盡的星辰綻放出指引方向的光芒。

不久之後,無邊宇宙與星海緩緩消失,她們便感覺到了悵然若失,目光裏帶着希冀,望向了梅花的背影。

可梅花置若罔聞,默默將下一張畫扔進火堆。

「十四歲時,孩兒見到了東海龍王……」

忽然間,海潮升起,波濤翻湧,無邊汪洋霍然湧起,將玉憐和斗雪拖入了水中。

不只是她們,就連那些前來探查情況的人都感覺有海潮襲來,再睜開眼的時候,他們就已身處海底之中。

腳邊生著奇形怪狀的珊瑚和海草,爬過怪模怪樣的海底生物,更有游魚從身旁經過。

他們臉色一變,下意識捂住口鼻,屏住了呼吸。

玉憐和斗雪則沒有那麼快的反應,愣了幾秒之後,她們才這般動作,可隨後她們又發現,她們在這裏是可以呼吸的。

放鬆下來之後她們抬眼望去,頓時驚呆了。

鑲嵌著各色寶珠,散發出流光溢彩的海底宮殿群前肅穆林立着一個個身強體壯的蝦兵蟹將,而在宮殿上方,一頭碩大無朋的青色巨龍在水中緩緩浮動着自己漫長卻健壯的身軀。

龍首探下,一雙堪比房屋的眼眸緊緊凝視着下方,眼中含有無窮威嚴,巨吻微啟,似乎正在訴說或問詢着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海水退去,龍宮也隨之消散,玉憐終於能夠放鬆了下來。

雙肩一塌,玉憐長舒了口氣,可隨即,她又將這一口氣深深地吸了回去。

「孩兒十五歲時,師父仙逝……」

梅花的述說之後,是地動山搖,天崩地裂!

有的地面上浮,有的地方下沉,大地隨之轟然分裂,天空更有裂痕蔓延數十里,在許多人驚恐的視線當中,天穹傾倒。

玉憐驚慌無比地看着身邊土地驟然沉降,斗雪直接變回原型竄入了梅花懷裏瑟瑟發抖起來。

「都是幻覺,都是幻覺,都是幻覺……」玉憐嘴裏不斷重複念叨著這一句話,可她的牙關還是不受她控制的開始打架。

片刻之後,景象同樣消失,一切恢復如初,就好似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許多人不再向著梅花所在的方向靠近,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跑,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着驚恐和慌亂。

可笑至極!

世間怎會有如此古怪可怕的事情!!

「十五歲時,練劍……」

「十六歲時,練劍……」

「十七歲時,練劍……」

許多張畫被梅花一一推入火堆里,平平淡淡的嗓音里深藏着旁人難以想像的痛苦。

光怪陸離的畫面飛快閃過,在這三年裏,梅花似乎一直對自己師父的病逝耿耿於懷,所創作出來的畫作也表現出了他的焦躁、不安、痛苦和悲傷。

前面十五年裏,他與師父相依為命,他沒有父母照顧長大,師父就是他的父母,親手將他帶大。

生長於深山老林里,平日裏甚少接觸他人,更是加劇了他對師父的依賴。

而在十五歲那年,他還沒長大的時候,師父的突然離世便給他造成了無比的苦痛。

看着這一幅幅畫面,玉憐好像突然間就了解了梅花的內心歷程,沒有人可以傾訴,只能自己一人默默承受,迷茫地生存在這天地之間。

梅花指尖碰到了一個畫筒,他低頭看下去,擺在身前的畫筒只剩下了最後兩個。

他默默把手指移向了另外一個畫筒上,並輕聲說道:「還有一件事,孩兒在十六周歲那天,出山置辦一些祭拜祖師的貢品時,遇到了一隻小狐狸,許是被獵戶給抓到的,脖子上還綁着一條被咬斷了的繩子……」

這是斗雪!

玉憐一下子就反應過來,原來這隻小狐狸是這麼和梅花相遇的。

「十八歲時,孩兒出山了,去了南海之南,見到了淵海。」

最後一幅畫燃燒殆盡,只剩灰燼隨風飄散時,梅花笑了。

一直悄悄看着梅花的玉憐愣住了,看着他那嘴角揚起的溫和弧度,心海頓時掀起了驚濤駭浪。

四周還未生出花骨朵的花兒忽然加速生長,從冰雪中鑽出,爭先恐後盛放開來,他們身前那棵樹木更是在枯枝之上開出了朵朵梅花。

一笑百花競相開,人與梅花相映紅。

美人一笑,竟有無數花朵在這冰天雪地之中爭相開放!

當玉憐從沉醉中醒來,慌亂擦拭嘴角的口水時,張望四周,才發現他們周圍竟然已經成了一片花海。

「走吧……」梅花抱着小狐狸站起身來,嘴角噙著一抹微笑向玉憐伸出了手,將她從地上拉起。

玉憐獃獃望着梅花的臉,她難以相信這個臉上浮着一抹笑意的美人竟然是她認識的那個梅花——冰雪初融,自是美不勝收。

咽下了一口口水,玉憐忽然變得有些扭捏,幫忙梅花收拾帳篷,卻不敢再去看他一眼。

站在花海之中,梅花樹下,小道士向樹深深躬身,道:「爹,娘,孩兒就要遠行了。」

說罷,他直起身,深深看了這棵梅花樹一眼,將其刻入腦海里后,便轉身離去,不帶半點不舍。

父母在,不遠遊,而今他正式向父母提出了辭別。

一襲微風吹來,百花隨風飄蕩,在梅花他們的腳下凝成了一艘『花船』。

他們乘舟而上,駕馭著寒風在天空之下航向申城的方向。

「走吧,去申城。」梅花微笑道。

只餘一棵枯木逢春的梅花樹在寒風中微微晃動,彷彿是在回應孩子的辭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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擲劍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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