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驚世(上)

第222章 驚世(上)

楚王親自出面,讓那些前來祭拜國師的人離開。

他身份高貴卻態度溫和,讓許多人都心感舒適,又聽聞他前些日子事務繁忙,未來得及見上自己這位老師的最後一面,只想要在這時候與其好好述說一番,便釋然了。

陵園的人漸漸離去,就連楚王的手下也離開,很快就只剩下了楚王自己。

這個嘴角彷彿無時無刻都噙著一抹微笑的英俊中年人在這時候收起笑意,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從一旁拿了三支細香,在蠟燭上點燃,然後畢恭畢敬地拜了三拜,才將細香插上。

「唉……喲!」

做完這些事情之後,楚王便坐了下來,臉上又泛起笑意,從隨身攜帶的一個小挎包裏面拿出了一壺酒。

他盤坐在國師的墳墓之前,面對那一面墓碑,拿出了兩個杯子,將壺中酒液倒入杯中,不多時,墳塋之前就已芬芳四溢。

楚王拿起一個杯子,望着杯中金黃色的酒液,鼻子抽了抽,閉目回味。

「三十年前,老師您把這壺酒交給了我,讓我在您死後把酒帶來,在您墳前與您暢飲,如今,我來了。」

楚王低聲笑着自言自語,一仰頭,那金黃的酒液便順着喉嗓流入胃中,他等待了片刻,就感覺到有一股暖洋洋的熱氣自胃部擴散至四肢百骸,讓他精神一振。

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之後,楚王放下手中酒杯,拿起另一杯酒,傾倒在了墓碑前。

「老師啊,您怎麼就這麼去了呢……」

楚王唉聲嘆息,「若是您真的不想死的話,肯定不會死得那麼早,想來,您應該是有什麼事情要做,必須去死吧?」

說完,他沉默了片刻,然後又嘆了口氣:「若是可以的話,我真不希望您死去……」

然後,楚王又倒了兩杯酒,這一次他沒有一飲而盡,而是慢條斯理地品嘗起來,說起了從前。

「小時候我最期待的事情就是你帶我和皇兄去視察民情,雖然並不是每次都那麼有趣,但也足以讓我們枯燥的童年增色幾分。儘管父皇有時候也會帶我們出去,可他畢竟很忙,小時候我和皇兄與您最是親近……」

呵出一口白氣,楚王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又打了個酒嗝,「再長大一點,母妃就開始教導我身為武宗的兒子,長大之後勢必要與皇兄爭奪皇位,那時候我並不理解這是什麼意思,只是聽從母妃的話,沒有將這些事情告知你們,一直到了現在……

「這些話我一直想要說出口,可是也一直都沒有什麼機會,直到皇兄駕崩之時,我都沒有將此事告知於他。」

當楚王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眼底儘是懷念之色。

這些曾經的齷齪到了老年之時,就都變成了回憶。

他如今也有四十多歲了,若是放在前朝,也到了能夠自稱『老夫』的年紀。

「有件事我也沒有告訴你們——直到彌留之際,母妃依舊心心念念著那個皇位,甚至在抱怨您的偏心,若非您支持皇兄,父皇就有可能選我做皇帝……」

說着,楚王自己也笑了起來。

因為他知道無論如何,武宗和國師都不可能選他做皇帝,即便他和慈宗一樣優秀,但他並非皇后之子,也非長子。

那個時候大曦需要穩定,無論如何都需要穩定。

儘管武宗只有他和慈宗兩個兒子,但他不是長子,以大曦的習俗,若是長子足夠優秀,他便不可能被封為太子,更不可能登基稱帝。

武宗駕崩,慈宗繼位之後,他就將自己的生母接到楚地居住,所以在他那有些刻薄的生母逝世之前,他還能聽到她那些不切實際的囈語。

一杯酒喝完,楚王又醉醺醺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其實我也知道,您和父皇絕無半點偏心,但這也正是讓我感到絕望和恐懼的,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曦存續,讓我和皇兄的競爭沒有了意義——其實在我和皇兄競爭的時候,你們之所以沒說什麼,就是因為你們早已確定了將來繼承皇位的人乃是皇兄,而不是我,默許競爭是為了看一看我們的能力極限在哪裏……

「母妃什麼都不知道,她只是一個小女人,沒有母后那般聰穎,所以當她看到你們對競爭的默許之時,欣喜若狂,就好像是看到了一個希望,儘管渺不可及,但也還是一個希望,她抱着這個希望,一直到死去之時,仍在惦記着。」

楚王眯着眼睛抬頭望向灰濛濛的天空,抬手抓握飄落下來的雪花,當他五指合攏,掌中就只剩下了一點濕潤。

皇位之於他就像是這飄落而下的雪花,縱使看上去能夠抓在手中,實際上,卻是什麼都沒有。

「我並不恨您和父皇,因為我也熱愛着這個大曦,這是你們從小到大,一直在教育我和皇兄的一件事情,大曦不僅僅是達官顯貴和豪門世家,還有天底下千千萬萬個庸庸碌碌的百姓,他們才是支撐起一個國家的存在,沒了他們,這個國家就沒有了根基,只不過是空中樓閣。

「只是有些時候,我也會埋怨,為什麼明明沒有任何希望,卻要將虛假的希望放到母妃面前,讓她抱憾死去?」

再倒再飲,楚王臉上泛著酡紅,醉眼惺忪地看着那面墓碑,呵呵笑道:「這並非你們的本意,只是母妃會錯意了……這些我全都知道,但我就是有些憤惱。母妃最後是抱憾而去的,我就坐在那病榻邊,聽着她不斷念叨著您和父皇的『偏心』,她甚至還想質問您和父皇,為何要如此偏心,可是她不敢。」

輕輕搖晃着酒杯,看着杯中扭曲的倒影,楚王勾起嘴角,「我知道,你們要讓皇兄繼承皇位,是因為他足夠優秀,我和他的能力不相上下,那麼他自然而然的就能繼承皇位,即便我再怎麼優秀,也不可能讓你們改變主意,因為皇兄是『優秀』的,而非昏庸無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更加痛苦的是,我和皇兄的感情很好,哪怕被母妃教唆,我也依舊沒能與他反目,因為他這個人實在是太好太寬厚了,我怎麼可能好意思與他反目成仇?」

說着,一滴淚水便從楚王眼角滑落,落入了杯中,激起一片漣漪。

「這種事——這種事真的很痛啊!」他捶著自己的胸膛,眼眶發紅,面目猙獰,竭斯底里地叫喊,「你們把皇兄教得那麼好,又把我教得那麼好,為什麼不把我教得壞一點,讓我能夠下定決心去與皇兄反目成仇?夾在你們的期許、皇兄的寬厚、母后的寬容和母妃的期望之間,我真的很難受,心很痛!

「若是當初你們驕縱我,讓我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沒有讓我和皇兄擁有那麼深厚的感情,當初我就能和皇兄反目,去爭奪那個皇位了呀!」

楚王吸了吸鼻子,淚水止不住流淌下來,他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卻坐在國師的墳塋前嚎啕大哭。

「為什麼你們要那麼對我?不是說好了皇家無情嗎?為什麼我看那些史料的時候,都只看到了虛偽和血腥,為什麼你們要那麼教我?

「溫情和溫馨這種東西不應該出現在皇家的,不是嗎?為什麼你們要讓我學會那些東西?為什麼你們要讓我充滿情感?」

嘶啞地哭喊著,楚王抬起手,捂住了自己已滿是淚水和鼻涕的臉。

握著酒杯的手無力垂下,酒液從其中傾倒出來,滲入了石磚縫隙之間。

他哭了很久,吸了吸鼻子,踉踉蹌蹌地站起,然後彎腰拿起那個酒壺,將酒液傾倒在了國師墓碑之前,破涕而笑,「所幸,我只是在小時候抱過了奇兒幾次,從小到大,我也極少與他接觸,這樣一來,我和他之間就只剩下了『皇帝』與『親王』的關係。」

楚王抬頭深深凝視那個墓碑,一把抹去了臉上的眼淚和鼻涕,將酒壺摔下。

「老師,我要造反了!」

轟!!!

話音剛落,一道乍然出現的烈焰沖向了天空,劇烈的爆炸聲響徹整個天都。

狂風裹挾著金屬碎塊向楚王背後襲來,可卻在半空中被分成了無數塵埃。

楚王揮手撤掉了身上的外袍,露出了下面的勁裝,有人從陰影中走出,為他披上了一件披風。

披風上,綉著龍飛鳳舞的圖案。

他抬頭仰望天空,咧嘴而笑。

在這天都之中,他身為叛臣賊子,所有的氣運都會針對他,接下來,他將會面對一個如日中天的帝國,可謂舉世皆敵。

——舉世皆敵,又何妨?

…………

「穎兒,知道為何我門要改稱『月蓮寺』嗎?」

楊穎被從神遊天外中喚醒,啊了一聲,扭頭看向了自己那個端坐在蒲團上的師父。

月蓮寺中只有女人,這個宗門向來都只收女性弟子,而且只會收養樣貌美麗的孤兒。

楊穎的師父也是一個尼姑,只不過和楊穎不同,她剃去了滿頭長發,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尼姑。

實際上,並不只是『看上去像』,和楊穎不同,她的師父乃是一個真真正正,擁有度牒的尼姑。

這位相貌美艷,身材婀娜的美婦人頭戴一頂圓帽,遮去了光滑的頭頂,坐在蒲團上,雙眼緊閉,默默轉動着手裏的念珠。

月蓮寺規模並不大,只有寥寥數人。

楊穎愣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要不懂裝懂,這是她師父從小教育她的。

「因為我們月蓮寺本就是佛門一脈,甚至可以說是菩薩一脈的傳承。」美婦人微微睜開了眼睛,眼帘之後,一雙秋水明眸清澈卻誘人,顯得無比嫵媚。

楊穎聞言又啊了一聲,她從來不知道這些。

「古時候,有菩薩肉身布施,與人交合,在最激情之時,便化作紅粉骷髏,勸人捨去色慾,可我月蓮寺一脈,在得到傳承之後,另闢蹊徑,與一門雙修道法結合,便形成了曾經月蓮寺的功法。」美婦人轉動着念珠,聲音雖然搔人耳癢,卻沒有任何語調,極其無趣。

楊穎聽着一愣一愣,完全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

「在幾十年前,一個道士打上了我們月蓮寺的山門,要與我們討教一番,約法三章,若是我們不能夠將其誘惑墮落,月蓮寺便改成尼姑廟,不再禍害人間。」美婦人沒有理會楊穎,自顧自地說道,「而那位道人,便是扶搖觀的妙元子道長。」

她回憶起了從前,「從那時候起,月蓮寺便自閉山門,不再下山為禍人間,也修改了修鍊功法,以至於到了如今這弟子凋零的地步。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縱然我們失去了很多弟子,但也得到了一些東西,如今這些東西,就在你的身上,你們這些小輩的身上……」

楊穎有些慌亂地摸了摸自己身體,在她們身上?

「妙元子道長留下了一件東西,封住了當時月蓮寺所有人的心境修為,不過那件東西,在我們將功法修改過來之後,就失去了作用,所以在二十年前,他行走天下之時,就將那件東西收回。」

說着,美婦人悄然站起,轉身走向大門處,推開了禪房大門。

風雪闖入了這個僻靜的禪院,也順着門框落入房間當中,讓楊穎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楊穎呆愣地看着自己師父的背影,有些不太明白她為什麼要突然打開房門。

然後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霍然站起,「師父,既然妙元子前輩已經在二十年前取走了那個物件,那麼之前您讓我交給梅道長的那個東西又是什麼?」

「那也是妙元子放在我們這裏的……」美婦人回頭看向了滿目震驚的楊穎,粉唇輕啟,「只不過是另外一件東西……

「一件……涉及到了一個巨大計劃的東西。」

然後,這個中年美艷的尼姑便又轉頭看向了外面,「從今天開始,月蓮寺便可以入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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擲劍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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