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有鳥姑獲（下）
昨晚睡得比較早，自然也就醒得比較早。
當姜櫻洗漱完畢，打着哈欠走下樓的時候，在一樓看到了梅花，此時他正坐在一張桌子旁，默不作聲地吃着早餐，手邊已經堆起了一疊空碗碟。
一個火紅毛團趴在桌子上，背部起起伏伏，一看就知道還沒醒來。
清晨，客棧里的情況就和昨天晚上一樣，一樓大廳里人員稀少，幾個跑堂無聊地坐在門邊，女掌柜抱着一個熟睡的嬰兒，輕聲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柔和曲子。
坐在門邊的那個小孩晃蕩著一雙短腿，時不時轉頭望向櫃枱，他對於現在的情況很是疑惑。
但在幾年前，似乎就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姜櫻坐到梅花身邊，拿起筷子，毫不客氣地就吃了起來。
就在她坐下沒多久，玉憐也走了下來，而也是在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胡掌柜，又有嬰兒被遺棄了嗎？」
『又』？
聽到這句話，姜櫻就停下了筷子，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之前那個柔柔弱弱，天生雙目失明的小女孩。
「是啊……」女掌柜抱着嬰兒坐在櫃枱后，抬頭望向正從門外走來的捕快，嘆了口氣，「這孩子天生少了條胳膊，又是個女孩……」
捕快緩步走到櫃枱前，望着女掌柜懷裏那個被棉被包裹起來的嬰兒，也跟着嘆了口氣。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在這家客棧這裏接到類似的報案了，幾年前，在第一次接到報案的時候，他也曾對這家客棧有所懷疑，因為就在十二年前，他的師傅也曾接到過一次報案。
算上這一次，已經是第三次了，可是這一次，他沒有理由繼續懷疑這家客棧和胡掌柜夫婦。
在衙門那裏可以查到這位胡掌柜乃是一個妖怪，具體是什麼妖倒是無有記錄，畢竟最早的記錄已經是三十年前，那時候官府的這一套系統還未足夠完備，而在這三十年裏，她一直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之時，只是默默無聞地在這座城市生活着，衙門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胡掌柜和她丈夫於十五年前成婚，十二年前收養了一個孩子，五年前收養了第二個，而在這些年裏，這兩個孩子成長得很好，大兒子在學校里更是成績優異，乖巧懂事，還會在假期幫家裏的忙，許多同齡的孩子都做不到這些。
人與妖相結合，很難誕生子嗣，故而胡掌柜夫婦在十二年前就極力央求衙門，把那個被遺棄在客棧門前的孩子留下，讓他們收養。
當時處理這個案件的是他師傅，也不知道當初是怎麼回事，那個孩子就被留下了，只是需要他們官府每過半年尋訪一次，來看一看孩子的情況如何。
如今已經過去了十二年，卻又一次發生了類似的事情。
捕快站在櫃枱前，又嘆了口氣，問道：「胡掌柜，你想要收養這個孩子嗎？」
胡掌柜垂首閉目，輕輕拍打懷中嬰兒背部，「你也知道我的身份，這孩子能與我相遇，那就是個緣分，而且她還是天生殘缺，長大之後也很難成為捕快、筆吏，即便咱們這兒要建什麼工廠，會收這些孩子嗎……」
「早些年我在江湖上闖蕩，存了些錢，再加上這家客棧，足夠養幾個孩子了。」
前廳通向後廚的門簾被掀開，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從中走出，他有着一雙滿是滄桑的眼睛和絡腮鬍，五官挺立，相貌看上去和中原人有所差別。
這是一個西域人，曾經也是江湖上的一個好手，只是在十五年前就已經金盆洗手，退隱江湖，拿着積蓄開了這家客棧。
「齊掌柜……」捕快張了張嘴，可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魁梧男子擺了擺手，瓮聲瓮氣道：「勿要再說，過兩天洒家……我與娘子就會去官府辦理收養手續，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抿了抿嘴，捕快搖著頭，嘆息著轉身離開。
從頭到尾，他們都避開了孩子親生父母這一話題，因為這孩子的父母既然能丟一次，說不定就會丟第二次。
這次是丟在了客棧門前，下次指不定要丟到哪裏。
哪怕已經到了這個年代，愚夫愚婦仍舊不少，縱使他們用法律說事，那些愚夫愚婦也只會打滾撒潑，甚至就連鄰里鄉親都會跟着那些傢伙一起鬧事。
把孩子送回去，說不定就是送他們去死。
若是無人收養，官府就會自己收養被遺棄的孩子，但那些孩子之所以會被遺棄，就是因為他們生來有什麼缺陷，或者是女孩。
如果是身體健康的女孩還好，可若是生來有缺陷，那麼長大后的生活即便有官府幫扶，也會很艱難。
姜櫻就坐在那邊看着，忽然就沒有了食慾，她沒有從中感受到悲苦和凄涼，只感覺到了深深的無奈。
她將筷子放下，輕聲說道：「快些吃完，吃完之後咱們就啟程吧……」
言罷，姜櫻起身走向櫃枱，沒等女掌柜和魁梧男人開口，她便率先說道：「小女子乃是醫師，昨日我觀樓上那小女孩，初步判斷其應當是先天失明，太醫院對於『先天殘缺』這方面有所研究，他們如今正嘗試將人造眼球植入人體，就如同機械臂、腿，只是裝入體內。
「若你們想治好那個小女孩和這個嬰兒的先天殘缺，或許可以去天都太醫院求治，只是如今這些技術都還在實驗階段，短時間不可能面世——若你們願意讓你們的女兒作為實驗者加入實驗當中，太醫院將會包攬一切費用。」
說完，沒有等女掌柜和魁梧男人問些什麼，姜櫻就走上樓去，開始收拾行李。
她能說的就只有這麼多，說得再多，她也幫不上什麼忙，因為太醫院屬於朝廷，藥王谷也不可能操控太醫院。
用過早餐之後，他們就離開了那家客棧，在離去之前，姜櫻看到女掌柜和她的丈夫欲言又止，最終也沒能問出一句話來。
他們再次出發了，馬車行駛在水泥路上，繼續向著西面進發。
「那個掌柜乃是姑獲鳥。」
在枯燥的行駛過程中，梅花突然開口說道，聲音透過擋板，傳入了車廂內。
聽到這句話，姜櫻和玉憐相視一愣，急忙拉開擋板，「小弟你說什麼？」
梅花盤坐在駕駛座上，手握韁繩，輕聲講述起了昨晚的事情：「在入住那家客棧之時，我便發現掌柜乃是一個妖怪，而跑堂的男孩和樓上的那個女孩皆是純正的人類，那時，我便起了一些疑惑。
「後來，夜晚時，感覺到掌柜悄悄離開了客棧，懷揣著些許好奇，我便跟了上去，隨後便發現其只是在陳倉附近晃悠，然後在城裏的一家富貴人家門前，看到了那個被遺棄的嬰兒。」
聽聞至此，姜櫻突然就想起了昨夜，在回房之時，她看到了梅花房內漆黑一片，窗戶沒有打開，燈盞也未點上，而且更是穿戴整齊……之前她都沒意識到這一點，只注意到了自己衣衫凌亂！
「掌柜把嬰兒帶回了客棧，然後放在了客棧門口，裝作是被遺棄在客棧門前的樣子……」
聽着梅花的講述，姜櫻和玉憐慢慢瞪圓了眼睛，這些話語所蘊含的信息在她們腦海中自我組合，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那女掌柜的其他兩個孩子可能也是這麼來的，而且她極有可能是每天晚上都會去那麼做，她的丈夫也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在做這些事情。
「……可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玉憐咬了咬下唇，疑惑問道，「其實她可以用其他的方法……」
梅花古井無波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感慨，輕聲說道：「因為，她是姑獲鳥。」
姑獲鳥，『無子，喜取人子養之，以為子』。
若是被人知道了身份，定然會遭人忌諱乃至仇視。
不說其他姑獲鳥行為如何，至少那家客棧的女掌柜並未從他人那裏奪走了孩子，只是將他人遺棄的孩子收養。
可其他人不知道，人是有偏見的，若是讓其他人知道了她的身份，他們肯定會懷疑孩子是女掌柜偷來的——哪怕他們已經知道她的孩子都是收養的，但他們也會懷疑是她在演戲，為了掩蓋自己的身份而演戲。
姜櫻和玉憐張著嘴巴，卻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最終，都化作了一聲長嘆。
車輪滾動不止，馬車繼續向西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