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馮道的奢望

第206章 馮道的奢望

徐羨奇怪道:「馮太師不是去給先帝修陵了嗎,難道是因為修陵之故操勞太甚?」

自從柴榮凱旋迴來,馮道自覺老臉無處可放便不再上朝,可是柴榮仍舊讓他去給郭威修陵。

給大行皇帝修陵是一件榮耀的事情,非德高望重者不能勝任,可見柴榮並沒有因為之前的事情對他另眼相待。

「阿郎已是回來了,先帝不要地宮不要石人石獸,帝陵不過是起個大墳頭沒幾日便修好了。誰知啟程回京的時阿郎感染些許風寒,前日回到京里便起不得床了。」

徐羨撓撓頭道:「我只認得一個郎中醫術實在糟糕,不如我入宮請陛下派一個醫術高明太醫前去給太師診治。」

老僕道:「殿直誤會了,阿郎並非是沒有良醫診治,只是他不肯服藥,甚至水米不進,似有求死之意。」

「哦?你來找我是我要去規勸太師嗎?」

老僕重重的點頭道:「正是這個意思,阿郎常說自己雖受人尊敬可卻沒有幾個至交好友,這兩年在家中唯獨提及殿直,怕是也只有你能勸上一勸了。」

「那好,事不宜遲,我這就跟你走一趟。」

徐羨顧不得吃午飯,跟着馮家的老僕趕去馮府。

馮道並不住在官員常住的流雲街,而是住在靠近金水河的西城,離皇宮並不遠。

這是一套寬綽的兩進院子,青磚碧瓦壘就的院門,門前是兩尊小巧的石獅子,紅漆木門兩側各掛着一片桃符分別寫着「神荼」「鬱壘」,這是兩位門神的名字,此時的門神還不姓秦或尉遲。

院子裏靜悄悄的連個人影都沒有,進到屋裏才發現人都擠在廳里,足有二三十號男女老少,卻半點聲音也無只有能聽見一個個輕微的呼吸聲,十分的詭異。

有幾個中年男子坐在凳子上,其中兩個徐羨還認得,一個是宣徽院管膳食的員外郎馮吉,另一個是御史台的右拾遺馮平,竟不知道他們都是馮道的兒子。

馮吉跟徐羨打過交道,見徐羨進來他躡手躡腳的起身迎接,「勞煩殿直跑一趟,實在有愧!」

看他們這般小心翼翼,徐羨也不敢大聲,「太師病重,本就該來探望,太師現在情形如何了?」

馮吉往裏間一指,「殿直自去看吧。」

「好。」徐羨轉身就往裏間走,卻發現身後沒有一個人跟着,馮吉擺擺手示意徐羨自己進去。

要不是馮家滿門老少都在,徐羨真以為裏間藏了刀斧手,掀開簾帳徐羨腳下就嘩啦一聲脆響,竟是一個銅盆,一旁還有歪倒的盆架。

徐羨躬下去剛把銅盆拿起來,就聽見帳中傳來一個嘶啞微弱的聲音,「為什麼老夫死都不能落個清靜,就耐心等著吧,老夫最多再過一日便能駕鶴西去了。」

徐羨把銅盆放回盆架子上,沖着帳子裏面笑道:「我來看望太師,你為何躲在帳子裏,難道是在坐月子嗎?」

此言一出,帳子裏面傳來兩聲劇烈的咳嗦,外間也是一片訝然之聲。

徐羨上前掀開帳子,只見馮道平躺在床上,一身朝服穿戴的十分整齊,頭髮也是梳得一絲不苟,他兩眼緊閉微黑的面龐通紅,嘴唇已經乾裂開來,若不是胸口還在微微的起伏,真的以為他死了。

「太師,我來看你了!」

過了好一會兒,馮道的嘴唇才微微的張開,「你是來看老夫笑話的吧。」

「這話從何說起,我與太師乃是忘年之交,太師即將駕鶴西去,我怎能不送上一送。」

馮道的幾個兒子站在門口,臉上寫滿了憤怒卻又不敢進來,徐羨扭頭沖他們吩咐道:「愣著做什麼,還不快沏一壺好茶來,讓我以茶代酒為馮太師送行。」

「你果然是來看老夫笑話的,咳咳……」

徐羨不答,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只覺得入手滾燙,若是這麼燒下去,不用等到明天今晚上就得完蛋。

「太師為何這般看不開?」

馮道睜開眼睛望着徐羨,用虛弱的聲音道:「他是確實是個難得的雄主,老夫錯了,老夫真的錯了……」

「哦,到底是什麼讓太師對他徹底刮目相看的?」

「老夫回京之後聽說他拿佛門開刀,便知道自己大錯特錯。此人胸襟開闊,心藏計謀,更有膽識魄力,最關鍵的他還能放下臉面,行事不擇手段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咳咳咳……」

馮道喘了幾口氣又道:「自唐亡之後,那麼多的帝王大概也只有朱全忠能與之相比了。」

「哈哈……你把陛下和朱扒灰比,他未必會領情。」

「他卻有朱全忠沒有的東西——自律,這樣的特質即使很多聖主明君也沒有。」

呃……徐羨不知道是不是該告訴馮道,柴榮的自律是因為有潔癖和強迫症。

「有這樣的英明的皇帝太師更應該好好輔佐才是。」

馮道微微搖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用嘶啞的聲音道:「給老夫拿點水來潤潤嗓子,老夫要和知閑好生說話。」

「聽到沒有,還不快拿水!」

「茶水來了!」老僕端著茶盤從外間進來,捧到馮道的眼前紅着眼睛道:「阿郎,你就多喝些吧。」

馮道抬起頭只抿了一小口,似乎真的只是為了潤喉而已,他重新的躺下道:「這樣的帝王其實不需要人輔佐,如何治理天下處理政務他心中早有章程,謀臣勇將不過是他驅策的棋子,老夫這樣只剩下動嘴皮子人,對他來說連做棋子的資格都沒有。」

「不會啊,陛下有改革軍隊的想法,前些時候還將下官與幾名心腹叫去問計,陛下都是虛心接受了。」

「呵呵……你以為他是虛心納諫?其實他心中早有類似的想法,只不過在你們那裏求證而已。」

那日柴榮接受的意見其實大多都是徐羨直接或者間接提出來的,而徐羨歸根到底也是拾了柴榮的牙慧。

他長出一口氣又接着道:「有這樣的君王,老夫於這世上再無半分的價值,不如就趁著這場疾病早早的了卻算了。」

徐羨伸手拿了一杯茶在手裏,「可惜您若這麼去了,便看不到江山一統的盛世了。」

馮道原本微闔的雙眼突然的睜開,眼中滿滿的希冀,可隨即迅速的散去,笑道:「還會有天下一統的盛世嗎?「

「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不正是你這樣的老謀臣常掛在嘴邊話?」

馮道卻笑了笑,「老夫出生之時,正是唐僖宗中和二年,巢賊已現頹勢,然天下卻開始大亂,不等老夫長大成人唐便亡了。

老夫生於亂世長於亂世,無一人不在盼望着天下一統再現漢唐盛世。可是老夫從蒙童長成弱冠,天下仍是大亂,好在我已成人可效力於群雄,盡一份綿薄之力。

先是劉守光后是唐庄宗,曾經老夫對庄宗寄予最高期望,以為他會叫大唐中興,那時候你剛才說的那句話老夫也是常掛在嘴邊的。誰知庄宗卻叫老夫失望大,短短四年便國破身亡。

明宗賢明,勤於內政卻無開拓之心,老夫也並不失望想着厚積薄發終有一日能天下一統。

然而明宗駕崩沒兩年,再次山河破碎,燕雲十六州也被契丹蠻族佔去,石敬瑭雖然重用老夫,可老夫心中其實最恨他,待他死了便矯詔傳位給了石重貴,偏不遂了他的心愿。

石重貴雖比他叔父有骨氣,可卻貪婪昏聵大好河山任由蠻夷佔去。當耶律德光等人開封城樓的時候,老夫心中徹底絕望,心想着若是契丹人能統一天下施以王道,結束這亂世紛爭也並不不可……咳咳咳……」

馮道咳嗽一陣,又喝了點茶水,嘆道:「後面的事情你大概都是知道的,老夫從呱呱墜地的嬰孩到如今蒼蒼白髮行將就木,這亂世也沒有要結束的意思。什麼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話,老夫好久都沒有說過了,就怕心中了有了希望,轉眼之間又被擊得粉碎。」

這樣的絕望,大概也只有這位以最近的距離親歷五代亂世的人才會有,除了他自己大概也沒有誰能夠理解。

徐羨沉默良久方才道:「這次不一樣,他一定會成功的。」

馮道搖頭道:「即便是明君雄主也未必統一得了天下。」

「這次真的不一樣,難道太師不相信我的眼光嗎?要不要再打一回賭,你只稍再活個十年八年定有機會見天下一統。」

馮道望着徐羨,只見他目光灼灼滿滿的自信,笑道:「只知道你每次押寶和老夫一樣的准。」

「不,我是先知先覺太師是後知先覺,說起來我可是要比你高明一些。」

馮道蹙眉思索一陣,「似是比老夫高明些。」

「所以下官的話還是信得過的。」

馮道突然緩緩的抬起了胳膊,徐羨以為他是要喝茶將茶碗遞過去他卻不接,只見他伸出一大一小兩根手指,「老夫和你打賭,也想看看天下一統的盛世景象。」

徐羨笑着勾住他的小指大拇指重重的按了下去……

不知道馮道能不能挺過來,反正他已是肯吃飯用藥了,若是真能再活個十年八年的話,雖然看不到柴榮一統天下,可也能看見趙匡胤統一大半江山,應該也能瞑目了。

說起來馮家人不講究,徐羨在他家費了半天的唇舌肚子餓的咕咕作響也不管飯,離開馮府徐羨立刻去了長樂樓,趙寧秀和小蠶卻是不在。

叫劉嬸炒了兩個菜便在店裏自飲自酌,知道快吃完了,才見趙寧秀一臉喜色的回來,嘴裏還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

「你這是吃了蜜蜂屎了這麼高興?」

「嘁!有喜事自然高興!」

劉嬸兒從廚房裏探出頭來,「難不成是懷上了?」

「劉嬸兒你可別瞎說,店裏還有客人哩!」

徐羨打趣道:「難不成是岳母她老人家……」

話沒說完,肩膀就挨了趙寧秀一巴掌,趙寧秀撅著嘴斥罵道:「再敢胡亂編排我娘,我便跟你沒完!」

徐羨訕訕拉着她坐下,「開個玩笑,為夫給你賠罪了。」這幾日閑在家中,到了晚上全靠着與趙寧秀過招消遣,實在是不好得罪。

「究竟是什麼喜事,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說來給我聽聽。」

「紅寶兒的親事有門兒了,難道不是一件喜事?」

徐羨立刻來了興趣問道:「哦?是哪家的小娘?想必不是小門小戶。」

「也算不得什麼大戶,是滁州刺史之女,說起來還是二哥給張羅的。」

徐羨用筷子戳戳頭皮道:「滁州刺史?好像挺誰提過……噢!難不成那女子是尹崇珂的妹子?難怪我見你二哥前些時候老是湊到一起說話。」

尹崇珂是柴榮早前的親兵,還曾被派來開封當細作,就是那個在破鑼巷扮暗娼的,柴榮登基他也水漲船高,現任東西班行首。

「嗯,正是尹家。兄長曾去尹家做客見過尹家的女兒,尋思紅寶兒年齡也不小,便給爺娘說了。」

「紅寶兒確實不小了都有字了,現在親事已定下了嗎?」

「阿娘已是到尹家暗中相看過那小娘,見她端莊清秀知書達禮很是滿意,便請了媒人去探口風,尹家也願意與我家結親,就等著挑個好日子正式上門提親了。」

「怕是我這個姐丈也要跟着破費了!」

「總歸不能讓我在娘家人丟了顏面!對了,小蠶年紀也是不小了,你為何不給他說一門親事。」

徐羨擺手道:「我是想叫她自己找個如意郎君。」

「胡說八道,哪裏有叫女兒家自己找婆家的,明日我便給阿娘說,讓她給小蠶尋一門好親事。」

徐羨點點頭回道:「也好,若是沒有合適的,便叫她嫁給九寶,至少九寶是真心的喜歡她……唉,小蠶人呢,不是跟你出去了嗎?」

「哦,從我家出來小蠶就有些不舒服,已是先叫她回家歇著了。」

「她不舒服你該帶她去看郎中,哪有你這樣當長嫂的!」

徐羨再坐不住放下筷子,就連忙的回到柳河灣,剛剛進了院門就聽見東廂傳來嚶嚶的哭泣聲,徐羨推門而入就見小蠶趴在梳妝台前哭泣不止,削瘦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似是極為傷心。

這叫徐羨有些震驚,在從前那樣艱難的時候,也不曾見小蠶這樣哭泣過,不由得出聲喚道:「小蠶,你怎麼了!」

小蠶扭過來頭來,只見她兩眼腫的棉桃一樣,臉上的妝也哭花了,忙用衣袖擦了擦,「小蠶沒事,哥哥還沒吃飯吧,我這就去給你做。」

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小蠶感覺胳膊一緊,扭頭就見徐羨抓着胳膊道:「是誰欺負你,自有哥哥收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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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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