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斯人已逝

第78章 斯人已逝

這是楚若男這麼多年來痛的領悟。

也是她的軟肋,是她一輩子的心結!

漸漸地,人到中年,當她不再年輕氣盛,當她能夠心平氣和、客觀的看待自己以後,再回想起這些時,她才會無數次在深夜裏,喝着悶酒,當着霍正芳的面嚎啕大哭,跟他訴說起這個心結,訴說起那個當年懵懂的自己。

她一直想去彌補,但人都不在了,還何來的方法去彌補?

現實里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若男以前一直以為,人只有長大,越成熟,越有本事的時候,才會越有資本,越能夠過上幸福生活,得到更多快樂。

但直到她從年輕到中年,再從中年到老年……

她這才明白,快樂跟年齡是呈反比的,幸福也同樣是。

在你越單純的時候,你越幸福;在你越純真的時候,實際上你越容易滿足,也越快樂。

可惜,當她懂得這些的時候,許多遺憾已經沒有辦法去彌補了。

「咚咚咚」

病房外響起敲門聲,隨後,若男和霍正芳的子女,霍剛和霍芳,帶着家人一起從走廊里湧進來。

當看到蘇醒的母親坐在床邊時,兩人都激動的紅了眼眶,哭着上去抱住這個沒有被死神得逞的堅強的老太太。

三人無話,大家抱在一起,臉貼著臉,感受着彼此的呼吸聲和心跳,骨子裏流淌著的,是同一股親人的血液。

「沒事了,都沒事了。」

若男用手輕撫著孩子們的頭,笑着面對一切。

這兩個孩子,還是跟之前一樣,一點兒都沒變。

「媽,您可算醒來了,醫生前兩天又給您下了病危通知,說您的心肺功能已經衰竭,您知道嗎?您的心臟都停跳了,上了人工心肺都沒用,在搶救室做緊急搶救的時候,可把我們所有人都給嚇壞了!」

這兩個平常堅強的孩子,他們都早已擁有了大人的成熟、大人的喜怒不形於色,但在楚若男醒來后聽到動靜的那一刻,他們卻激動地衝進病房,淚流滿面,哭的像個委屈的孩子。

就連兒媳婦和女婿,也被這一幕感動,站在一旁激動的落下淚來。

兩年零十個月,對於年輕人來說,都是一段不短的時間了,更何況是對楚若男這個老年人來說呢?

在這段時間裏,數次呼吸衰竭,兩次心臟停跳,楚若男愣是扛着病魔一路堅強的挺了過來,那抽屜里十多張病危通知書就見證了她蘇醒的奇迹,這份求生的意志的確讓人為之動容。

大家在若男的安慰下,逐漸平復下來心情。

稍過了兩分鐘,聽說若男蘇醒的醫生們急忙趕來,他們也顧不上吃午飯,上來就幫若男做檢查,衡量她現在的身體狀況。

這幾個醫生的面孔,楚若男總覺得自己在哪裏見過似的?

她忽然想起在那場大夢的末尾段,她暈倒之後,曾被送進醫院去搶救。

當時她看到舉著鐮刀的骷髏死神就站在那個彩色光圈的另一端,隨他站在身後的,還有易小安、霍正芳,還有自己的父母親和爺爺楚聖朝,以及……那個「怪婆婆」。

其實,怪婆婆在現實里,是爺爺楚聖朝的妻子,是若男的奶奶。

大夢裏的那串水晶項鏈,是楚聖朝當年進宮裏唱戲的時候,老佛爺高興時賞下的,自那以後,這串項鏈就成了他們楚家的傳家寶,也是爺爺和奶奶當年的定情信物。

爺爺楚聖朝被軍閥要挾,重病唱戲吐血死在舞台上時,若男的奶奶氣急攻心,自那之後就癱在炕上,生活再也無法自理,並且之後病情愈發加重。

從那時開始,因為接受不了爺爺楚聖朝離世的打擊,若男的奶奶逐漸開始,神經出了問題。等到若男稍微再長大一點,奶奶把這串比自己命都要重要,象著着她們老兩口兒感情見證的項鏈,同樣傳給了若男,之後在一個極度漆黑的深夜裏,她瘋瘋癲癲的點燃了自己住的那間屋,隨之葬身在火腹。

若男當時年紀還很小,所以在她模糊的印象里,奶奶是個很怪,還有些可怕的人,對人好的時候就慈祥和藹,但有時她瘋起來的時候,也着實嚇人無比。

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本來關於奶奶的記憶早已模糊了,甚至連她的臉都已然不記得。

可潛意識這玩意兒,有時候還真是個好東西,對於這些模糊了的人或事,有時候它記得卻比你還清楚,還能替你織繪進夢境中。

所以在那場大夢中,令若男童年印象深刻的奶奶,搖身一變成了「怪婆婆」,她細想想,大概也是因為當年對她的印象太過深刻,才會讓她再度出現在自己的夢境裏吧。

若男看着眼前的幾個醫生,腦子裏終於冒出了些回憶。

她回想起來,這不正是在夢境的最後末尾處,為自己做心肺復甦,努力搶救自己的那幾位醫生嗎?

若男這才明白,當時夢做到那個階段的時候,應該是現實里自己最後一次被下病危通知書的緊要時刻,當時兒女們都在急救室門口焦急地等待,而自己已經一腳踏進了死亡的正中心。

她想起在那場大夢裏,她的意識逐漸渙散,然後穿過那個彩色的光圈,見到了一幫逝者時候的場景。

大概那時的她,跟死亡之間的距離已經可以用微米來丈量了。

但在最關鍵時刻,她聽到了老伴兒霍正芳的那段《游龍戲鳳》的錄音,這份錄音讓若男如有神助,喚起了她的那顆由死向生的心,又把她從死亡中線上生生給拉了回來。

當若男把這段夢裏發生的事說給在場家人、還有醫生們聽的時候,大家全都點頭稱是。

因為在若男的回憶里,她在夢裏所見到的場景,哪個醫生做了什麼?是哪個醫生負責在為她做心肺復甦?

她當着大家的面說出來時,竟然跟現實里當天搶救時的情景一模一樣。

只是有一點,夢裏那個拿着鐮刀的骷髏死神,以及那些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逝者,現實里是並沒有的,那只是若男瀕臨死亡時候看到的特殊映像。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瀕臨死亡的人,在即將死去的那一刻,看到了許多不同,但又美妙離奇的景象;而其中像若男這樣在瀕臨死亡時,看到自己已經逝去的親人過來迎接自己的場景的,也有不少。

再說起那天搶救時候發生的一幕小故事。

若男在夢中聽到的那段《游龍戲鳳》的錄音,正是自己的大孫子霍明奇,在搶救最關鍵的時刻,舉著音樂播放機衝進急救室,放到若男耳邊的。

不僅如此,在這兩年零十個月的時間裏,這孩子只要學業不忙的時候,就一定從三五百公裏外的學校趕回來看她,並且再把霍正芳《游龍戲鳳》的錄音打開,放在她的耳邊聽。

楚若男這才明白,為什麼在那場大夢裏,耳邊時而會響起不知道哪裏傳來的《游龍戲鳳》錄音,原來聲音是霍明奇專門放給自己的。

還真是多虧了這孩子。

剛剛若男的蘇醒,也是因為大孫子播放的這段錄音奏效,起了作用。

不過可惜,那孩子正趕着去國外做一個項目,這次離開至少要去半年。明明是他親手將奶奶從病床上的植物人狀態喚醒,但他卻沒能待在這裏看着若男醒來。

不過還好,若男的小孫子見證了這一切,他還十分懂事的去旁邊用小刀削了十多分鐘的蘋果。

小傢伙費了老大的力氣,總算把那顆蘋果削好,然後湊上來,兩隻小手高高舉起,將蘋果遞到她身前,然後稚嫩的聲音奶聲奶氣的對若男說:

「奶奶,吃蘋果。」

「吃,奶奶吃,你也吃。」

若男抱起孩子,把削好的蘋果自己吃一口,也給孩子喂上一口。

身邊同一代的親人、老友們,都已經陸續離開這個世界了,而挺過這兩年零十個月的昏迷,當楚若男再轉醒來的時候,看了眼日曆。

時間也從2016跳到了2019年。

而這一年,她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81歲高齡了。

醫生說,還需要在醫院接受檢查,觀察兩天,如果沒有別的問題,就可以出院了。

若男在醫院裏度過了之後的兩天,然後在辦理完出院手續的下一刻,沒有回家,就直接趕到了墓園,來到老伴兒霍正芳的墓前,來告訴他自己在夢境中與那個心結和解的故事。

若男就靠在老伴兒的墓碑前,也不覺得背後靠着的墓碑膈應脊背,沒想到,再次見面說話,已經是兩年零十個月以後的事了。

若男還記得,當時她出事的那天,也是從這裏離開墓園之後發生的。

當時老伴兒新喪,若男一時半會兒還接受不了他離世的消息,所以經常在早上遛彎兒的時候,就來墓園裏,坐在他的墓碑旁,跟他說說話,聊聊天,就像是以前互相傾聽對方傾訴的那樣。

不過,那天若男實在是傷心過度,又精神恍惚,再加上當時已經將近八十歲的她,腿腳也不太靈便,所以才有了從高台階上一腳踏空,然後接連摔出十多米,最後昏迷不醒的事。

沒想到自己還能醒來。

若男也同樣沒想到,在夢裏,上天居然給了她和過去的自己和解的機會,讓她在那段無比真實的大夢裏,補上了現實人生中,與父母親缺失的那一環,把這個心結給解開。

若男坐在墓碑前,平靜的聲音帶着些許蒼老,即便是跟墳墓對話,卻依舊像是與多年的老友講話一樣,讓人始終相信,在她的旁邊,真實的坐着一個人。

「芳芳啊,我這次醒來,就跟又重新活了一回一樣,不過你放心,在夢裏我遇到的還是你,咱們還是跟59年演出完《龍鳳呈祥》那天一樣,你當着台下觀眾的面跟我求婚,然後我答應了。」

若男開玩笑說:「我可沒有叛變啊!雖然夢裏咱倆的感情有些曲折,可那不是潛意識牽着我走的嘛,那夢境裏發生的事,我也只能隨着走,又不能掌控對不對?我想,這恐怕也是上天垂憐,在給我跟父母親相處機會,和他們和解、彌補遺憾的同時,也給你我又補上了一段緣分吧,總之啊,雖說你已經到那邊去了,可在夢裏還能見到你,我還真是有些激動呢,」

天空在淅瀝的下着小雨,這場臨時的降溫,讓若男不能在這兒待的太久。

迎著一場春雨回家,若男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家中,看着牆上掛滿的她跟老伴兒年輕時的劇照,還有和孩子們一家人的大合影,她也同樣開心的笑着。

她轉了一圈後來到了卧室,最後再看到老伴兒卧室掛着的,兩人在2016年舉辦「從藝60周年暨楚若男、霍正芳金婚紀念京劇專場」的巨幅大合影時,她抱着老伴兒杵過的拐棍,擦拭着他曾戴過的老花眼鏡,腦子裏從兩人當年的初遇,一直到老伴兒下世那天的場景,一一都浮現在眼前。

孩子們都很懂事,任由若男坐在屋裏回憶著往昔,並沒有打擾她。

這房子裏的所有擺設,對於別人來說,都是傢具。

但對楚若男來說,卻都是回憶!

人越老時就越念舊,這句話說的真是一點兒不錯。

若男又打開了自己那兩年零十個月都沒使用過的通訊軟件,上面足有數千多條消息,她都一一翻完。

其中超過半數的消息,都是在她昏迷的這段時間裏,她的學生、曾經故人、同事們發來的。

剩下的消息,多數都是楚小纖從國外發來的,當中也有大概十幾條消息,是賬號主人的親人們代發來的訊息,基本都是若男的老友們已經過世,子侄輩的後人們在社交平台發佈訊息,告訴她們號主已逝,通知死訊。

若男在翻看這些消息之時,從中找到了一條特殊的訊息,那條是關於徐冬冬的,時間定格在了2017年8月9號這一天。

那條訊息上寫:

尊敬的師長前輩、朋友兄弟們,您好。

家父徐冬冬已於2017年8月9號凌晨1點03分,於協和醫院重症搶救無效去世,享年83歲。

家父臨終遺囑,喪事簡辦,不必勞師動眾、大走排場,我們將於2017年8月13日在家中開設靈堂,供前來弔唁的朋友們做最後送別。

此致。

子徐向林。

看到消息,若男嘆息一聲。

當年在艱苦環境下下鄉演出,高燒堅持上台,腳趾差點凍掉還堅持演戲的徐冬冬,也終於還是去了。

身邊老友們都已經亡故,只剩下楚小纖一個人偏居國外,兩年多以前自己還沒出事的時候,就聽說她已經卧床不起,重病纏身了。

都已經兩年零十個月過去了,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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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年華春去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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