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一步一品
「這天下人不應當拜佛的!」
「這天下不應當有寺廟的!」
「這天下不應當有佛像的!」
「我即是佛,又何需拜佛?」
「我即是佛,又何需禮佛?」
三丈外枯瘦的老僧好似瘋魔一般不斷的囈語着,用的是西域的語言,場中無人能夠聽懂,最後聲調猛然升高,這是胸腹發出的轟鳴,已然成佛境的肉身恐怖異常。
「五十三年了,」
「終於找到一人能佐證老僧心中所想!」
老僧望着三丈之外的少年郎溫和的笑道,可那如沐春風的溫和的笑容卻讓人寒毛炸起,因為那心底的洪荒猛獸已經脫離肉身的束縛,張牙舞爪要吞噬天地間的一切。
頭頂不穩的山石簌簌的往下落着,
恍惚之間那巨佛似乎都輕顫了一下,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原本那眼眸輕合的巨佛變了,那雙眼上方的巨石在這震動之中脫落,那原本慈悲模樣的巨佛,因為雙眼的陡然睜大變得可怖起來,瞪大雙眼的模樣不在慈悲,而是飽含怒氣,甚至比那怒目金剛還要來得駭人。
三十三丈的巨佛怒目而視是何等感受?
那是血液都會被凍結的感覺,
可以眼前的老僧並沒有血液,
也不知道恐懼是何等的情緒,
那輕聲喃呢是瘋魔般的囈語,
帶着歇斯底里不留餘地癲狂,
癲狂如厲鬼,瘋狂似妖魔,轉身對上那怒目而視的巨佛,乾癟的身子喘著粗氣,發出如同風箱的聲響,劇烈的喘息著,最後氣息變得悠長……
「不應該有佛像的……」
口中最後一句囈語落下,只見那老僧一步邁出,原地餘下一個深坑,整個人已經拔地而起,一拳轟到了那佛頭之上。
「轟……」
比驚雷聲還要來得駭人,
廣闊的空間發出轟鳴聲,
那表面上的石塊寸寸龜裂,遠遠看去那巨佛慈悲的面容如同鬼怪傳說中的畫皮一般,皮膚滿是裂痕和魚鱗一般細密。
眾人仰頭望去時,
那老僧已經雙眸合攏站到了巨佛頭頂,
氣息比這伏虎十萬山嶺還要來得消沉寂滅,
當眸子睜開的時候,
氣息比這天上絲絲縷縷朝陽還要來得明媚,
「老僧,悟了!」
老僧如泣如訴,
生后朝陽落下如同朵朵蓮花綻放。
猛然一步踏下,
整個佛頭裂開一道巨大的縫隙,
「砰……」
佛頭落地,
不再是感覺,
整個廣闊無垠的空間真真切切的震動起來,此間是釋迦牟尼的坐像,佛頭高七八丈有餘,重不知萬千噸。
「咔嚓,咔嚓……」
「嘩啦啦……」
那倒塌的佛頭落下是牽動釘在佛掌上的鐵鏈,引起的一長串的鏈鎖反應,鐵鏈扯下那巨佛的右臂,連帶着半個身子都微微傾斜,或許是再也承受不住那佛頭的重量。
鐵鏈綳直斷裂,
斷開的鐵鏈急射而出抽打在石壁上,有火花亮起清晰可見一道深深的痕迹,無數的符紙落下,那六字箴言從鐵鏈上脫落的那一刻,瞬間無火自燃起來。
這是最後的制約,
漫天的火光,
在空中飄飄蕩蕩,
如同一朵朵盛放的火蓮花,洋洋洒洒在半空中燃燒着,徹底照亮整個廣闊無垠的空間,怪異的是少年郎感覺不到任何的溫度,如同虛假的幻想一般。
可佛頭之上的老僧,
平靜的面色中卻出現了一絲痛苦之色,
肉身成佛仍舊如此,那萬千燃燒的符紙可見一斑,這或許是除了鐵鏈之外最後制約的手段,那燃燒的符紙開始匯聚。
如同鬼火一般,
往老僧所處之地聚攏,
這團火焰是何等的耀眼?
老僧身子輕顫著,牙關死死的咬下,沒有發出半分聲響,如同置身於地獄忍受烈火烹油之苦,右手恰出一法決,沒有絲毫的作用,因為他已經自絕於天地。
可他還是維持着那個法決,
或許是一種執念,又或者是最後的解脫,
少年郎下意識的閉上雙眼,
當再度睜眼的時候已經不知過了多久,
只知道那老僧原本乾癟枯黃的身子已經變得焦黑,肉眼可見那種被大火炙熱烤后的痕迹,空中還有無數的紙灰飄蕩著,絲絲縷縷如同棉絮。
沒死,
那老僧還是沒死……
沉默,
是死一般的沉默……
無頭巨佛給人一種荒謬的感覺,
此刻老僧正盤腿坐在那斷掉的佛頭之上,
不驕不躁,不悲不喜,
那滿身的傷痕似乎與之無關,
「我即是佛,所以天地之間不應有佛?」
少年郎望着那老僧心中早已經掀起萬丈波瀾,驚訝於老僧恐怖的肉身的偉力,更是詫異於這老僧瘋魔偏執扭曲的思想,和對痛苦的忍耐力,那種極端的自律。
能踏入一品的人,
無一例外皆是驚才艷艷者,
更是有大氣運加身,皆是心智極其堅韌者,可往往是這類人最容易鑽牛角尖,或許常人覺得微不足道的一點東西,在他們的眼中會被無限的放大,
到了最後的關頭便成了心魔,而踏足一品時心魔便成了最大的障礙,所謂的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便是如此道理,也只有他們這類人才有這個資格選擇,不然尋常凡夫俗子又有何資格成魔,成佛?
在少年郎的眼中,
老僧已然入魔,當他的思想被自己佐證之後,
滅佛不僅僅是口號,如今已經成為老僧畢生所求,頃其所有也要讓世間無「佛」。
「不知上師法號?」
少年郎望着那佛頭之上的枯瘦老僧開口道。
「寂上。」
老僧輕聲道,對於這個佐證自己心中所想,大道切合的少年郎態度很是溫和,更像是看待自家子侄輩一般,態度與五十多年前屠戮的那些佛門大師是天壤之別。
「可願聽聽老僧的一段往事?」
老僧輕聲道。
「上師請講!」
少年郎行了一個晚輩禮,不論立場如何,至少眼下這老僧對自己沒有絲毫殺意,而且說不定還能成為自己的助力,毫無疑問他是個瘋狂的人,即便不能成為助力也不能成為敵人。
一個幾位尷尬的現實擺在面前,
自己等人殺不死這老僧,至於囚禁眼前這廣闊的空間都關不住,想來天底下也沒有什麼牢房能夠限制這老僧了。
肉身成佛,
想要死只有兩種可能,以一品巔峰之力強行轟殺,又或者自行兵解離世,前者是天方夜譚,天底下有沒有一品都不好說,更別提一品巔峰了,即便是有他又為何要出手,要知道二品的人都已經不太願意理會凡塵,何況一品。
至於自行兵解,如今這老僧已經立下宏願,不論對錯,心智如鐵又怎麼會如此輕易離世,所以兩者皆是枉然。
「我出生自西域一小國,出生之日便是爛柯寺一大能圓寂之日,無數苦行僧入城尋找降世之人,西域三十二國成百上千那一日落地的嬰孩被送入爛柯寺中,修行佛法,最後那一人便是佛子,也被稱為那大能轉世之身。」
或許是話說得多了些,
老僧的嗓音沒有之前那麼沙啞,漸漸的帶着一起歷盡滄桑的磁性,談不上好聽,可卻莫名的讓人靜心,就像是一個閱盡山川湖海的智者,不疾不徐,娓娓道來。
「三千六百人中,脫穎而出者便是佛子。」
「老僧,便是那個佛子。」
「也是那些佛門高僧口中的大能轉世。」
「在爛柯寺中三十載修行佛法,萬卷佛經爛熟於心,各種秘宗法門修行透徹,便是那立寺之人創下的龍象般若功也修到了十二層之境,被世人譽為百年難遇的天才,有望將大乘佛法修行圓滿之人。」
「出寺后老僧卻猛然驚醒。」
老僧頓了頓,帶着些許唏噓之意,
「原來……」
「爛柯寺已經無在修之法。」
「西域竟已無在修行之地。」
老僧望着西邊的方向喃喃道。
「所以上師便萌生了東行的念頭?」
少年郎頓了頓輕聲道,三十載便閱盡佛經,修完秘法,已經不能用驚才艷艷來形容了,用妖孽二字更加貼切一切。
「佈道天下!」
「這是所有人對老僧的期望……」
老僧點了點頭,東西佛教相爭已有千年之久,往些年成爛柯寺有大能轉世,可東邊的靈隱寺也不乏得道高僧悟道,隱隱維持着一個微妙的平衡關係,爛柯寺教化西域蠻夷之地,靈隱寺引導東方萬千黎民百姓。
可這百十年來,似乎這座天下所有的氣運都被那劍仙徐九耗盡一般,在無登臨一品者,偌大的江湖沒有,不可知之地同樣沒有。
偏偏這個時候,老僧半步一品出世,
已經當世無敵!
「上師便是爛柯寺的天下行走!」
「天下行走?」
「這樣說來倒也不錯。」
老僧點了點頭。
「曾幾何時以為佈道天下也是老僧的夙願。」
老僧自嘲一笑,無論如何而今已經背道而馳。
「五十三載前……」
「我自西陵郡而來,欲傳西行佛教於天下。」
」從西邊一步一步往東而來。」
「一步一經文,一步一青蓮。」
「用腳步丈量河山,用佛法扣開山門,用經意敗盡寺廟,九個月的時間,回首時東邊七百餘座寺廟老僧已經全都走過一遭。」
「念頭越發通達!」
「境界越發穩固!」
「瓶頸越發鬆動!」
「那個時候老僧知曉,是時候登山了!」
「當腳步踏過那不可知之地時,老僧便能真真切切的踏入一品,從此當世真無敵,從此佛光普照世間。」
老僧眼眸在場中掃過,
不是在眾人身上,
而是在這廣闊空間中一具又一具的屍骨上掃過,沒有停留太久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便收回了目光。
「九百三十二人,皆是佛門高僧!」
「是整座江湖百萬僧眾中的佼佼者,是王侯將相府中的坐上賓,是萬千百姓信服的大師,是修行佛法的強者!」
「最後化為累累白骨,是老僧造下的殺孽。」
老僧的言語中聽不出喜怒。
「原本以為是佛門辯法。」
「卻沒想到是一場滔天大劫。」
「也是那日老僧斬斷通天大道,肉身成佛!」
「也是那日老僧才懂東西之爭,大道之爭!」
「佛門高僧,普度眾生……」
「呵……」
老僧輕呵一聲,不知在嗤笑巨佛下的累累白骨還是巨佛上的枯瘦的自己。
「從那往後……」
「老僧便在想佛為何會起爭端!」
「我等苦苦修行到底能否成佛?」
「歸根結底言佛又到底是什麼?」
老僧囈語道,情緒被帶入五十三年前帶着迷惘之色。洞穴之中無論何等遼闊終歸是不見天日之地,唯一能夠相伴的只有隻有這巨大的佛像,判斷天日只能望着百丈高的空洞,那種環境之下便是想想也是讓人發寒,可這人足足待了五十三年。
「此間種種應該不能阻擋上師吧?」
少年郎輕聲道,想起崩裂的鐵鏈,燃燒的符紙都無法真正的傷害到老僧,而剛剛他已經說了五十三年前他就已經肉身成佛。
「不能!」
「自始至終都不能。」
老僧自嘲一笑道「可在悟出結果之前,老僧不願意出去,可惜時光荏苒,這一悟便是五十年。」
「那洞穴外的枯骨?」
少年郎開口道。
「在老僧腹中!」
老僧望向自己乾癟的肚子繼續道「老僧想要知道他們心中是否有佛,若是沒佛是什麼模樣,若是有佛又是什麼滋味?」
「好吃嗎?」
少年郎莫名的問道,試探性的目的,若真是吃人,以他如今的肉身強度而言,真的和傳說中那些大妖魔一般了,想要吃個人,如同吃飯喝水一般簡單,偏偏天底下還沒有誰能夠攔下。
「不好吃……」
老僧很是認真的搖了搖頭。
「直到三年前明悟之後老僧便只思考一個問題,既然我即是佛,那麼些天下萬千廟與,兩大不可知之地有沒有存在的必要,這諸天萬佛還要不要拜?」
「老僧思考了三年!」
「今日又得小友佐證,既然我即是佛,一草一木皆可是佛,那憑何有「佛」高高在上受世人膜拜?」
「所以上師的答案是?」
少年郎鄭重的問道。
「世間諸佛應當煙消霧散!」
「靈隱寺已滅,」
「爛柯寺何為?」
「也不例外!」
「為了世間無佛,人人皆佛。」
「老僧心中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
老僧望着西邊的方向鄭重一禮,
似乎在告別故人。
「上師講了這麼多,所圖為何?」
「讓小友幫我!」
「哦?」
「上師一品肉身都做不到的嗎?」
「做不到!」
老僧搖了搖頭,
「爛柯寺的底蘊還要勝過靈隱寺。」
「上師尚且不能,那我能做到?」
少年郎玩味道。
「小友的是個極有趣之人。」
「哦?」
「何來有趣之說?」
「秘宗傳說中人有靈魂之說。」
「大能轉世也正是此中道理。」
「而大能轉世也不過靈魂比常人凝神厚重許多,而小友……」
「軀殼之中似乎曾不止一道靈魂……」
話音落下,少年郎面色平靜心頭駭然,
「靈魂似乎有交融的痕迹……」
「不似秘宗轉世之法,不似傳說中妖魔奪舍……」
「好似天外來物,不可琢磨!」
「小友,不必否認,也不必詢問,你只需要知道小友如今的狀況,秘宗之中有一門無上秘法,可助小友一步登臨一品!」
老僧的話極盡平靜,
可話語之中卻比魔鬼的囈語還要來得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