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第213章

鄧州城上,數萬兵丁民伕也是飽餐整裝,弓上弦,刀出鞘,面對城下盔山甲海、旗飄纛揚的叛軍陣列,人人虎目耽耽,個個扼腕振臂;踏輪硬弩、滾木礌石、灰瓶金汁各色防禦械具更是堆壘得層層疊疊,擺放得齊齊整整;每座城垛後面,又各安放着一口碩大鐵鍋,鍋下噼噼啪啪的燃著熊熊烈火,鍋上氤氤氳氳的騰著滾滾濃煙。風搖煙彌,鼓角嗚咽,一派大戰在即的緊張氛圍。

黃成簡和柴宗慶各自帶了十餘名副將參軍幕僚親兵,其中自然亦混著滿臉女人態氣的苗振偉,沿着青石台階迤邐登上城牆,於刀劍碰撞、馬刺嘰叮聲中一面巡視城防,一面雜聲交談。日光暴烈,南風輕拂,耳畔不時飄過城下公孫黃石宣讀檄文抑揚頓挫的聲音。

「媽個巴子,這衝鋒陷陣征戰殺伐,畢竟還是武官的事情,文官來不得半點摻乎,」儘管黃成簡指揮官兵以少對多,抗阻叛軍多日後方才收縮陣線,攖城據守,柴宗慶卻還是打心底里不肯服氣;此刻望着黃成簡俯身為一名值守民伕整理甲裝,柴宗慶的唇角不由掠過一絲譏笑,「兵貴神速,又貴在出其不意。公孫老狗似此婆婆媽媽長篇累牘的宣讀檄文,便是之乎者也上三百年,只怕連我鄧州州城半塊壁磚也撬動不得。搖唇鼓舌,紙上談兵,文人之**通病也!」

柴宗慶此語,雖罵公孫黃石,卻也明顯含着譏刺黃成簡文官從武,且更高居自己一頭的意味;苗振偉在旁聞聲,面上立時泛出了女人般的忸怩之態,以手掩面彷彿不勝其羞,諂笑着說道:「通判大人此言,真千古至理,千古至理也!」

黃成簡聽得兩人當着眾人之面一唱一和,視己若無,一道不豫之色登時掠過眉間,但卻堅持隱忍着不肯有所表露:一來決戰在即,將帥不睦最是大忌;兩人倘若由此爭論反目,傳揚出去,下面軍心定然不穩。二來諜報得知,數十名江湖豪士潛入趙珏軍中,連日暗中行事以阻叛軍北進;公孫黃石老奸巨猾之人,又諳熟韜略,精通陣法,今竟出此劣招,焉知背後沒有詭譎狡詐陰謀?又焉知不是江湖豪士暗中相助所致?雖作如是之想,但卻並不說破,唯抑下一口鬱氣,待為那名值守民伕整理好甲裝,方直起身來點頭附和而言道:「柴大人之言頗有道理,公孫老賊如此膠柱鼓瑟,食古不化,其敗必矣!」

一行人眾不再多言,繼續前行,絡繹步至州城南門的譙樓下面,城下公孫黃石猶在喋喋咻咻,尚未宣讀完畢檄文。黃成簡停住腳步,轉身面對着跟隨的副將參軍、幕僚親兵,面對樓垛後面嚴陣以待的軍丁民伕,清了清嗓子,雙手虛按一下,瘦削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

「食君之祿,當思忠君之事。在場諸公皆朝廷干城,國家柱石,當此生死存亡之秋,竭蹶躓踣之際,理應心存忠義,為國赴難,為君分憂。今賊遠道馳來,意在速戰,我軍憑險據固,利在堅守;下官願與諸公同榮共辱,堅守鄧州,雖赴湯蹈火,馬革裹屍,亦當堵截逆賊鋒勢,確保鄧州人在城在,人亡城亦不失。只要將叛軍拖於鄧州城下一到兩個月的時間,待朝廷北方戰事告畢,揮師南下,便是大功。屆時不單諸公姓名留香,便即國家,又何吝爵賞之重耶?他日直搗襄陽,生擒渠魁,下官當與諸公歡歌痛飲爾!……」

黃成簡雖然雙目滿布血絲,聲嗓低沉喑啞,但卻慷慨激昂,中氣十足,又挾着絲絲的金屬顫音;一眾副將參軍、民伕兵丁聞言,紛紛感奮鼓舞,個個投袂振衣,或扼腕嚙齒,或鷹揚虎躍,齊聲長呼道:

「赴湯蹈火,馬革裹屍,誓堵逆賊鋒勢,誓與鄧州共相存亡!」

「直搗襄陽,生擒渠魁,與諸公歡歌痛飲爾!」

……

「諸公稍安勿躁,下官還有重大喜訊相告,」黃成簡面顯欣容,手撫長須,壓低嗓音繼續侃侃而言道,「武當、桐柏兩地朝廷伏軍已經順利攻佔洞庭湖歐陽忠雄晨起望老巢,此刻正在秘密返軍襄陽!」

一眾將士民伕聞此訊息,登時人人面帶喜色,個個拍掌叫好。黃成簡以手遮日,輕蔑的瞟了一眼城下集結肅立的叛軍,嗓音壓得更低:「還有,京師三萬援軍,最遲明夜子時便可抵達鄧州城北三十里處,坐觀叛軍與我生死相搏,待其師老兵疲之際再突然殺出,屆時我軍就要轉守為攻了;可笑叛軍尚不自知,猶且在此飛揚跋扈,耀武揚威。等到武當、桐柏兩軍揮師襄陽,京師三萬援軍旌麾南指,我軍再由鄧州州城突然反擊殺出,趙珏叛軍便將四面楚歌,危如累卵矣!」

「黃大人……」柴宗慶身在旁側,剛剛滿腹疑惑的喝叫出聲,下面的話,便被黃成簡威嚴冷厲的目光堵了回去,更被眾人感奮鼓舞的喝彩壓了下去,唯「噗」的吐口唾沫,氣鼓鼓的吆罵一聲,「……媽個巴子!」

其實方才所說重大喜訊,不過黃成簡見機而作,臨時編造出來而已,事前亦並未向柴宗慶通報,故柴宗慶心中有所疑惑。一眾副將參軍怎知底細,只管懷揣喜訊各赴所守陣地,又添油加醋,將黃成簡所述的大好情勢四散張揚一番,激勵守城兵丁民伕,一旦叛軍攻城,便即給以狠狠的迎頭痛擊。士氣貴在鼓舞,此刻,和柴宗慶並肩鵠立譙樓下面的黃成簡,眼見守城兵民精神振奮,鬥志高昂,清癯憔悴的臉上,不由掠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苗振偉手搭涼蓬遮蔽日光,雙目卻不動聲色的在黃成簡臉上溜來溜去;半晌,忽然「噗嗤」一笑,雙手虛捂嘴巴,湊近黃成簡頜前說道:「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黃大人和柴通判率領數萬兵丁民伕又是繕城浚濠,積糧貯粟,又是絞盡腦汁籌謀方略,度划部署,辛勞多日,糜費財帛,其實不過一支羽箭便可徹底了事!」言畢,一眼不眨的盯着黃成簡。

「唔?」黃成簡瞟了苗振偉一眼,稍稍向旁邊踱了兩步,面向譙樓庭柱站着,臉上現出不悅之色,然因礙於柴宗慶面子,又想聽聽其攻守防禦的意見,故此方隱忍着沒有當場發作。

苗振偉賊溜溜的回目看了柴宗慶一眼,柴宗慶沒有出聲,唯擰眉蹙額的盯着苗振偉,面含諮詢之色。苗振偉「吞」的一笑,翹起右手蘭花指,指著城下旗影戈林中的趙珏,脅肩諂媚說道:「黃大人豈不聞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乎?此刻,要是能一箭將逆首趙珏射落馬下,則今日之事即可一了百了也!」

黃成簡自登上城頭,兩眼便不時偷偷的在趙珏前後左右逡巡著:自從春節過後女兒前往襄陽,父女便一直未能逢面;他原本指望女兒一刀刺了趙珏,萬事皆休,孰料諜報得知,兩人竟情愫互生,形影不離,親密無間,實實大出自己意料之外。如今趙珏揮師攻打鄧州,依照女兒的脾性,必會跟隨前來;千軍萬馬混戰之中,便是傷了女兒,也該讓自己先看上她一眼啊!然而面對兵山甲海,飄旗揚纛,幾遍搜尋,卻始終不見女兒的影蹤。正在暗自焦慮之際,聽得苗振偉箭射趙珏之說,黃成簡乃耐著性子,冷冷一笑道:

「苗師爺當真是異想天開,竟然出此奇招妙計。趙珏難道就是傻子,沒有預先想到我們會暗箭傷人?你瞧,不單趙珏,就連所有叛軍都遠遠的站在箭程之外呢!」

「看來黃大人畢竟文官,這軍中之事嘛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苗振偉哪管黃成簡滿臉的厭惡之色,女人般的兀自掩口一笑,跨前兩步,黏黏膩膩的貼近黃成簡,說道,「朝廷早於趙珏出兵前夕,便由北方邊境秘密運到了三十台床子弩,以助我軍加固城防。該床子弩內設機括,機一觸動,百矢連發,其矢不但比尋常箭長,而且桿粗,殺傷力巨大;另,尋常羽箭射程不過百餘來步,而床子弩射程則遠在二百二十步開外。澶淵之盟前夕,李繼隆部將張環即以此弩將契丹大將蕭撻覽射落馬下,因而迫使契丹盟約退軍。諒那趙珏盡自精明,又如何想到我軍竟會擁有如此強力器械?嘻嘻,嘿嘿……」

柴宗慶「啪」的一拍前額,恍然大悟般的喝道:「對呀對呀,還是你苗師爺精明,還是你苗師爺那個那個……媽個巴子,這樣絕妙的好主意,老柴如何便未想到?」

黃成簡儘管心中厭惡苗振偉已極,然而至此地步,卻不能不有所解釋;他前踱數步,迎著暴烈的日光注目城下許久,方才回身捻須,面上的表情漸漸轉為莊嚴肅穆:

「苟利國家社稷者,黃某雖身死名滅,亦不避之。倘若真能一箭結束戰爭,解脫萬民出於兵燹災殃,便是小女身在敵陣當中,黃某也當置之度外。不過柴大人、苗師爺請想:趙珏系當今天子嫡親堂兄,兩人自幼就感情極洽;我等射死趙珏固然容易,可是假設陛下不願趙珏身死,事後怪罪追究下來,我等該當如何應對呢?」

黃成簡滿布血絲的雙目緩緩掠過柴宗慶、苗振偉的臉,繼續侃侃而言道:

「此是其一。其二,趙珏受人挑撥起兵反叛,說到底不過別人手中一顆棋子而已;如今情勢,叛軍起兵已成定局,即便趙珏突然死了,難道襄陽方面就沒有其他的後備人選嗎?其三,陛下眼前便被困於『張巡祠』內,倘若真的一箭射死趙珏,叛軍群龍無首,相互失去制約,說不定就會攻進祠內,大開殺戒;昆崗失火,玉石俱焚,一旦陛下身遭不測,我等即為千古賊人,便是粉骨碎身誅滅九族,又有何面目向朝野上下交待乎?」

「媽個巴子,這箭射就射,不射就不射,卻偏有如許多的狗屁歪理……」柴宗慶手按佩劍,雙目如炬如刃,眨也不眨的盯着黃成簡,口中咬牙喝罵一句,卻被苗振偉慌忙拉開:「通判大人快快息怒。都怪小的無才無識,竟出了如此一條又餿又臭的主意。黃大人此言,並非單為女兒考慮,試想一旦射殺趙珏,叛軍群龍無首危及皇帝,這個責任事後追究下來,無論是誰也是擔待不起的。還請大人三思!」

苗振偉原本揣度黃衫必在趙珏軍中,甚或就在趙珏身畔,是以提出箭射趙珏的建議,以便挑撥黃柴矛盾,激起更大變故;此刻眼見黃成簡百般推諉,說什麼也不肯動用床子弩射殺趙珏,自己目的雖未完全達到,卻也激得柴宗慶怒氣橫生,幾乎當場便要發作,趕忙拉着柴宗慶走開幾步,回頭乾笑兩聲,道:「黃大人畢竟文官,凡事高瞻遠矚,思深慮遠,小的委實不及,委實不及也!嘿嘿,嗬嗬……」

黃成簡雙目炯炯,鋒刃利劍一般的盯視着苗振偉;良久,方將一口惡氣咽下,唯自鼻孔內重重的吐出了一聲: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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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萁豆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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