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蒼蒼-30(完結)

天之蒼蒼-30(完結)

黛郁的深秋季節,天空中有金黃的楓葉飄落。

蒼蒼的腳步輕快,走向庭院后的花園,她的手裏端著一壺剛剛沏好的新茶,茶壺旁,並排放着三隻茶杯。

她前天晚上醉了,一覺睡到午後才起床,剛醒過來,就聽到傭人說師父和蕭煥都去了那個花園,於是就飛快梳洗好,泡了一壺碧螺春,也往那裏去。

陽光很好,她邊走邊跑神去想昨天的事。

昨晚見到師父后太興奮,她喝得有些多了,整個身子都蹭在蕭煥懷裏,歪著頭問他:「蕭大哥,你不光長得好看,我才喜歡你,你怎麼這麼好啊?」

蕭煥比她清醒多了,笑着看她:「我其實也不是多好吧……」

反倒較起真來,她拚命搖頭:「不准你說你不好,你就是好!」眯眯眼睛,「蕭大哥,你跑到江南去找我,做了這麼多事,是不是因為喜歡我啊?」

笑着點頭,蕭煥沒有猶豫片刻:「是啊。」

「真的啊!」她高興起來,搖搖晃晃扳住他的脖子就湊到他臉上吻,「這麼好的一個人喜歡我,我真是賺了……」

邊想邊走,鼻尖似乎還殘留着他身上那種很淡的草木清香,蒼蒼偷偷地皺鼻子,吻他的感覺總是那麼舒服,下一次吻久一點應該沒有關係吧?

嘴角的笑意越放越大,有人很低的遠處說了句什麼,她沒注意,輕跳了一步,就跳到了花園那個圓形的拱門前。

然後她轉身,抬頭,看到了揮下的短劍。

有着青色美麗光芒的劍,不帶一絲猶豫的揮下,劍刃切入肉體,響起極輕微的混沌聲音,言語難以描繪。

和著從脖腔中噴涌而出的鮮血,不大的頭顱掉落在地,她所熟悉的那個和藹面容,沾上灰泥。

青衣的年輕人把目光從滿地血泊中抬起,臉上閃過驚訝,還殘留着恍然的悲痛,他叫她:「蒼蒼……你怎麼來了,你師父……」

「啊!啊!啊……」尖利的嘶叫聲彷彿不再是從她的喉嚨里發出,茶壺從手中滾落在地。

「蒼蒼!」他還在叫她的名字,跨出了第一步想要過來,卻突然臉色蒼白地停下。

手指抓住腰間的軟劍,昨天才從師父那裏得到的有着淡綠光芒的劍,不受控制的從她手中刺出。

貫入他的胸膛。

鮮血再次噴涌而出,灑上她的臉龐,和著源源不斷留下的淚水。

身體在劇烈地顫抖,她轉動手腕,還想把軟劍插得更深。

血的氣味是如此濃重,蓋住了那個她喜歡的草木一樣清爽的味道,也把她的視野染成了一片血紅。除了用儘力氣把劍插得更深,她不知道該做什麼。

有個手很輕的劃過她的臉龐,落在她的頸中,勁力順着指間傳來,帶給她短暫安眠。

德佑七年十月初三,遠在黛郁城的鮮血鋪展之前,在那場盛大的武林大會開始之前,在蘇州藥店裏的那個重逢到來之前,在毫無防備的凌絕頂,笑着說出那句「你們可一定得去啊,這話師父一個月前就告訴我了」之前。

京郊凌府別院吹戈小築中,那個白衣的麗人微笑着在桌上放下那把有着纖細銘文的綠色長劍之後,轉身走出庭院。

院門的馬車外,靜靜站立着一個清瘦挺拔的身影,一陣風吹過,吹動他的白衣,也吹動蓋在他面龐上的薄薄面紗,漣漪一樣的顫動中,他輕笑出聲:「恭喜陳教主。」

「哦?」走過他身邊,白衣麗人淡淡一笑:「恭喜我什麼?」

低沉悅耳的笑聲中,同樣一身白衣的男子側身彎腰,伸臂為她掀開馬車的車簾:「自然是恭喜陳教主安排下大計,那人已到窮途末路。」

「你這麼快就看出他要窮途末路了?」白衣麗人低頭上車,「你還不知道我的計劃吧?」

男子也隨在她身後上車,他把頭上的斗笠摘下,面紗后是一張艷麗到可以顛倒眾生的容顏:「因為我清楚,他的弱點是什麼。」嫣然一笑,他把手伸出,按住自己的胸口,「在這裏,再如何冷靜縝密,也掩蓋不了的弱點。他的心,太溫柔。」又是一笑,那雙淺黛色的眼睛中波光閃爍,「我的那位皇兄,他的那種愚蠢的溫柔,已經足可以致命。」

淡看他一眼,白衣麗人開口:「你很聰明。那麼你聽說沒有,有一種武功,進步神速,卻於自身有損的武功開始,到達一定階段后,練習的人就會開始日夜受其煎熬,疼痛不斷,不能入睡。但是如果自裁的話,假若沒有把握在瞬間就切斷頸部的所有經脈,全身的真氣就會逆流入丹田,瞬間炸裂血肉,死者不但痛苦萬分,屍首也會慘不忍睹。連死都不能安穩,可悲得可怕。所以所有練習這種武功的人,在自己生命的最後,都會找到一個人,一個自己信任的人,信任他的劍法,也信任他的內心足夠強大,能夠在揮劍的那一剎那絲毫不會猶豫,請他斬掉自己的頭顱。這是最好的選擇。」

她說完,淡然一笑,「如果有這麼一個人,是你戀人的至親,他來告訴你,他正為這種武功所苦,亟待解脫,請求你幫助他斬下他自己的頭顱。他的言辭是如此懇切,他的神態是如此痛苦,以至於最後當你拿起長劍把他的頭斬下來時,甚至顧不上考慮,要不要找個人在旁作證,或者是立下一個字據,以保證你不會被看成一個殺人兇手。顧不上考慮,假若當你的戀人看到了這一幕,看到你親手把她至親至愛的人殺死,她會不會瘋狂,會不會至此把你當作敵人,會不會要除去你而後快……」

微笑着傾聽,絕色的白衣男子臉上沒有絲毫變色:「果然是好計劃,只是我想,縱然已然很愚蠢,要接受這麼一個簡直違背常理的謊言,也不是完全不會懷疑吧?」

「這不是謊言,」白衣麗人淡笑,「這種武功是真的,練這個武功的人希望得到解脫也是真的。」她抬了眼去看他,「我或許會利用一個朋友來達到我的目的,但我還不會讓他為了我的目的去死。這或許也是一點殘留的,在你眼中很愚蠢的溫柔。」她笑了一笑,「可能你不會明白,因為溫柔這種東西,你從來不曾擁有過,楚王殿下。」

絕色的男子也笑了,他微微頷首:「多謝讚揚,陳娘娘。」

馬車開動起來,白衣麗人微笑:「不用客氣,我不是在讚揚你。」

她說完,轉過頭去,合上眼睛。

怔了一怔,絕色男子的笑容依舊完美無瑕,他也把頭轉過。

正對着他的視線的,是熱鬧的京城的街市,人頭攢動,車水馬龍。在京師的鬧市中,他低下頭,很輕的,聲音冷然:「那種只會讓人愚蠢起來的東西?我不需要。」

這個時刻,距離他出現在坤寧宮的大殿下,用他的雙手改寫了帝國的歷史,還有長達一年的時光。

距離他終於明白,原來會有那麼一個女孩子,只用微笑就能夠讓他心疼,則更加久遠。

尾聲

德佑七年的深秋,在難得的晴朗了幾天之後,迎來了一場自北往南的陰雪。

對於京師來說,這場雪的到來十分平常,濕冷的秋雨在下了一天之後,在那天夜裏,無聲地變成了飄揚的雪花,綿綿延延,降落在街道和房屋上。

歲暮天寒,京師巨大的城池被妝點成了一片素白。

被史書所銘記的德佑八年來臨之前,迎接着那個跌宕動亂的年份的,是比以往多年來更甚的沉悶平靜。

日復一日,不見盡頭。

枯燥的日子過去之後,德佑八年新春前夕,正在學士府中努力翻檢自己陪嫁物品的未來皇后,被出現在房門口的丫鬟輕喚:「小姐……」

小聲地問著,面容清秀的丫鬟有些猶豫:「萬壽節要到了,今年的壽禮,要怎麼準備?」

「啊?」用力想要把壓在箱底的一件狐皮圍領扯出來,凌府大小姐顯然有些心不在焉:「什麼?往年都是怎麼辦的?」

「往年……都是奴婢從庫房中隨便選一盆珊瑚樹,可是今年……」

打斷她的話,凌大小姐擺手:「那就還搬盆樹唄,」說着,「唉呀,你別站着,快過來幫我搬住那個箱子,我把這個箱子抽出來!」

一陣手忙腳亂。

德佑八年新春剛過的一天午後,手裏提着長劍的少女擺了個姿勢,回頭去問坐在一旁太湖石上的年輕人:「是不是這樣?」

「左臂高了三分,劍尖再低半分,劈刺方向不對,再做一次。」懶洋洋連串說出,一身黑衣的年輕人低頭繼續把玩手中的短小匕首。

絲毫不在意他這種輕慢的態度,少女很快揮劍連重複了幾次同樣的動作,直到自己覺得稍稍滿意,才再次問:「是不是這樣?」

「比剛才好點,刺出時小臂的力量再加重一點。」黑衣年輕人還是懶懶的口氣。

立刻照着指示再次不停練習劈刺,少女的額頭,有晶瑩的汗滴滑下。

「冼血,」正在悶頭擊刺的少女突然開口,「還好有你。」

仍舊懶洋洋的,黑衣年輕人淡淡一笑。雪亮的匕首在他的指間旋轉翻飛,絢麗的刀光一片,映在他琥珀色的眼睛中,有依稀的溫柔光芒。

德佑八年二月十七,夕陽的紅光鋪滿了乾請宮前的白玉丹陛。

在浩蕩的儀仗簇擁下,被文武百官注視着,身着九鳳四龍金紅禮服的皇后,一步步走上台階。

玉階之上,著玄色九重禮服年輕皇帝,向她伸出右手。

兩個人的手握住,皇后抬頭,隔着明珠和玉旒,看向皇帝那雙深不見底的重瞳。

「陛下萬安。」她輕輕啟唇,裹在珍珠粉和額黃胭脂下十六歲的臉龐,雍容完美。

「皇后萬福。」同樣完美的對答,皇帝微笑,亮如墨玉的眼睛,沉晦如海。

在他們的身後,富麗的坤寧宮中,燈火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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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我會嫁給你。」臘月的京師,即將成為皇后的少女挽著黑衣年輕人的手臂,「我不會那麼傻,再跑出去讓誰戲弄一次。我蠢得去喜歡你,卻不會蠢得無藥可救,我現在愛的人,是冼血。」

站在她的對面,微服的皇帝語氣冷淡,「對不起,我不能愛你。所以至於你愛的是誰,跟我沒有關係。」

如同不想多留,說完他要轉身。

「等一等!」少女猛然抬頭,直視着他的眼睛,「在江南時,你對我好,是不是想利用我牽制我爹?」

他淡淡看她,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轉身離去。

「蕭煥,我恨你,但我還是會嫁給你,做你的皇后。」他身後,她一字一頓,「你最好記住,有一天,我會把你欠我的,一件一件,全都討回來。」

他的腳步不停,徑直走去,走出她的視野。

那是直至那場盛大的大婚前,他們的最後一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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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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