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暗香

關中長安，經過十天的善後，城內被戰火焚毀的廢墟漸漸被清理一空，街道又恢復了通行，但除城東二門開啟，其餘六門盡皆關閉着，在郭叔融的操持下，士兵們分往周邊各縣傳繳佈告，安撫聚居耕牧的羌氐。

眼下秋收時節已過，但稷快成熟了，然後秋播馬上又要開始，數萬大軍在關中人吃馬嚼，不算武關道這一路的損耗，對糧食的需求已非常大，而且又難以確定戰事要進行到何時，必須儘快安穩地方，讓庶民恢復耕種。

而且關隴之地，豪門大族較多，這些士人子弟也不能放過，擇優者徵辟隨駕聽用，其餘要納入州學以管控起來，州學要設立也很容易，征一座大宅設立幾名博士、助教就成立了。

毛德祖和高道謹則在忙着收編姚澹麾下一些羌漢混編士兵，並以義熙末年在王鎮惡麾下有從軍經歷者優先，先選取了兩萬餘人，再以「伙」為單位，與兩個軍的荊州兵混編為六軍，由劉敬義、姚澹、魏展、酈道亘率領重新加以操練，以作為戰時城防，以後還可以分駐各郡作為郡兵。

三輔之地的羌氐，據姚澹所報總計約八萬之眾，而據塢堡聚居的漢人口大約才六七萬，這麼稀薄的人口要讓關中復甦十分困難，暫時只能先設為軍鎮，以雍州都督府統之。

長安之地，劉義符早有以此建都之意，但真正收復之後才發現竟如此破敗不堪，沒十年經營都難有起色，不過若遷都至此那就會快上很多，想起這件事，這日下午劉義符召毛德祖私下商量。

原來的平原公府中、后二殿都已不存，劉義符率侍從搬進來，只能以前殿作為行在，當然西南角的後秦宮城也可以住，只是失修嚴重，有很多屋瓦破碎漏雨，殿前廣場鋪地磚縫內長出一叢叢的雜草，遠不如這處殘留的前殿。

東側書房內，劉義符打開一卷關中地圖，指點着武關、散關、蕭關、潼關，大談八百里秦川的險固和土地的肥沃，內中含意不言處明。

毛德祖哪能聽不出來，悠然一笑道：「可此長安城已非彼長安，城池狹小，宮闕不存，土地荒蕪，人心不附，若要遷都……恐須另外起城，為此花費巨資不切實際，不如用來富國強兵。」

不想毛德祖並不入套，劉義符亦笑道：「遷都之事自不用急在一時，可在十年二十年之後再辦，但先未雨綢繆亦不失為上策，以毛司馬看來，若另起都城，當以何處為好呢？」

「這……以臣之見，要麼遷出人口擴建此城，恢復漢時舊觀亦非難事，要麼在此城之南另建一城，只有龍首原之南地形寬闊平坦，落成之日則此城可以拆除，此臣之淺見，陛下斟酌。」

龍首原之南？那不就是唐長安的城址嗎……劉義符最近可是騎馬繞着城郊轉悠了兩三次，對周邊地形已有所了解，龍首原之南，樂游原和鴻固原之北是一大片低洼地，正棲居著幾支羌人小部族，還有不少田地，圈田築城未免可惜。

據說隋築大興城之後，太極宮的位置十分潮濕，楊堅每到夏日都去洛陽避暑，到了唐朝，武則天更狠，直接在宮城之北龍首原西部另築大明宮，以居於高處避開濕地。

長安周邊其實是個河洲沖積平原地形，有灞水、滻水、滈水、灃水等大大小小的十幾條河流全發源自秦嶺終南山，自南向北匯入渭水，在城郊流匯得十分密集，本是個農業耕種的好地方。

若不想擴建舊城，那就只有在渭河北岸的渭城一帶建都，那裏位於涇水與渭水交匯口之西三十來里，三面環水有險可據，同樣有渭河水運之便，也即是先秦的咸陽古都，似乎不存在那幾個問題。

想到這些，劉義符就問：「若在渭河北岸建城如何？」

「渭北？那裏地勢稍高了一點，秋冬風大酷寒，還需要考察地形，戡定風水才行。」

劉義符默然，此事只能容后再定，轉而與毛德祖談起軍務，自龐咨率兵出潼關后，張冀在主持驪山之東的渭河南岸到潼關一線防務，北地郡泥陽方向，王景度、賀愔收編姚祗一萬兵后，留下一部兵力駐守，仍率兵三萬取頻陽進抵粟邑，與澄城赫連乙斗、長城郡南的中部縣赫連地代於隔着洛水對峙，估計這段時日內將有結果。

但黃河西岸這一線還沒拿下，劉義符打算三日之後率兵至新豐渡過渭水，先取馮翊郡臨晉（大荔縣）佈防，若有可能，最好是連蒲坂津一起拿下，黃河三渡口有河津渡、蒲津渡、潼關風陵渡，不取此三地，關中始終不太安全，當年先帝北伐取關中，佯稱向北魏借道，實際便是強取次三地，只是後來與關中一併失陷於胡夏。

毛德祖告退後，劉義符召來唐毅了解一下軍情，長安被收復，唐毅立了一個大功后在此的作用就下降了，劉義符打算順勢提拔他一下調回建康軍需總署，雍州校尉讓劉乞接任，當然，劉義符還有另一件事。

「那姚氏女的出身來歷，可已經確認？」

「完全可以確定，此女便是後秦後主姚泓三弟廣平公姚弼之女，姚弼曾屢謀奪謫被姚興駕崩前賜死，后姚泓即位清洗姚弼黨羽，其子女被收入禁苑為罪人，後秦亡國后失散，只遺下此女為姚澹所收養，而降將姚黃眉即為姚泓十四弟，是此女之叔父。」

劉義符點點頭，抬了抬手，唐毅便告退出了書房，他獨自坐了一會兒，微微苦笑，那姚弼之女名叫姚素姬，年十六歲，姚澹與姚祗歸降后，擔心姚氏全族被清算，也為了居於關中的八萬羌氐能有個好的安置，便在前日黃昏派軍士悄悄送了此女過來。

當年先帝取關中后，也曾因此納一名姚興侄女，甚至一度耽於女色，不想理會朝政，為謝晦所諫后這才將此女打發往後宮，至今仍在建康西六宮內，但劉義符幾乎不去西宮，並未見着。

至入夜時華燈初上，劉義符沐浴更衣，用過晚膳后登上宮牆遠望城內景象，據說城內現居的人口很少，只有一些原來的胡夏官吏和將士家屬，以及依附族人和奴僕，大族並不敢常居城內，多住在郊外塢堡。所以城東與城南一帶都比較冷清，倒是城北與城西有飲煙四起，偶爾傳來聲聲狗吠和一些小孩的哭聲，憑添了幾分煙火氣。

關中這麼殘破，估計戰後要大規模移民，不然胡人多，漢人少，久之必成隱患，儘管有些是東漢末就遷居關中的，除一部分轉為了農耕，但居於終南山下及關北丘陵地的大部分還是依部族形式存在，這就很不妥了。

劉義符看了一會兒，搖搖頭微嘆了口氣，轉身沿台階步下宮牆，登上前殿台基時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去看看那個姚素姬，順折角走廊步入前殿之西的一間偏堂內，有兩名十四五歲的侍女頭梳雙平鬟，穿着一身紅色曲裾長裙，兩手端著銅盆快步而出，見他過來便避在一邊，微微躬身低頭。

劉義符停下腳步好奇地看了看，這兩侍女個頭還挺高挑，膚色白凈，柳眉杏眼，長相與衣着完全看不出是羌女的樣子，他繞過大堂徑往後面的寢房，裏面亮着紅燭，鋪地織毯上放着一支嶄新的立架式鏡台，一名紅裙女郎側對着門口跪坐在鏡前，侍女正跪坐在她身側替她描眉上妝，遮住了她的臉。

「呀！婢子見過大家！」

侍女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立即起身疊手身側微微屈膝一禮，隨之拿起鏡台放置一邊，蹲下去撿起織毯上的一些小木盒放入托盤，端起放於旁邊案上，腳步輕快地從自己身旁溜了過去。

侍女說話時，口音帶着關中秦腔，而那名女郎姚素姬隨之起身，頓顯身姿婀娜，婷婷玉立，她只是低垂著眉眼微微一福，眼睫眨動着顯然也在悄悄打量自己，卻沒有開口。

劉義符邁入房中走近幾步，姚素姬顯得有點慌了，腳步挪動了一下，雙手攏在小腹間，十指緊緊扣在一起，她烏黑的頭髮梳着高雉鬟，上面點綴著幾朵這季節比較常見的金黃色（菊）花，還是鮮的，散發着淡淡的香味。

北方女子似乎也喜歡給額中眉心間貼上花黃，也稱額黃或鴨黃，她的眉心就貼了一朵極小的粉紅花苞，開過面的額頭白膩柔和，雙眉彎彎細細的挺耐看，是劉義符喜歡的樣子，只是她的眼窩看起來要深一點，似是單眼皮，不過年十六歲尚帶着稚氣的眼角微彎，與櫻紅的唇，白皙透紅的臉相襯，多出幾分嫵媚。

被她清秀柔和化了淡妝的姿容吸引，劉義符不覺就挨得更近了，忽然聞到了一絲極淡的暗香，不禁抽了抽鼻子後退一步，輕聲道：「今天你沐浴了嗎？」

「啊這……妾已沐浴！」姚素姬聞言有些錯愕，似未想到劉義符一開口，竟然問出這麼一句。

劉義符疑惑道：「已沐浴啊……那你再去沐浴一次吧！」

「啊？」姚素姬莫明其妙，滿臉不解地輕聲應諾，動作輕盈一福，快步退出房間還邊走邊悄悄地察看自身有何不妥，但卻沒看出什麼異狀，也沒聞着什麼異味。

劉義符百無聊賴跪坐於織毯上，細細回想了一下，前幾日察看赫連定、赫連韋伐、費專古等高級別俘虜時，明明聞到一股濃郁刺鼻的羊膻味，所以見到姚素姬就先入為主地認為也是羊膻味，可仔細一想，似乎是，又似乎不是，或許是體味，一時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