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一百五十五章 生死別離

卷四 第一百五十五章 生死別離

到了四月二十六日允誐終究被革爵拘禁了,我不知道允誐為什麼仍舊如此糊塗,雍正擺明了要整治他們,雖然橫也是死,豎也是死,但是,也不該遞這樣大的把柄給人呀?這其中是不是有別的什麼不能說明的原因?我不敢多想,只覺得深深的無力感包圍着自己,因為一切才只是一個開始而已。

後來我便不許弘昌議論朝政,允祥更是對朝堂上的事情隻字不提,就這樣,又一年過去了。

雍正三年,九阿哥允禟被革去貝子,既而,十二月二十一日,雍正又下旨命每旗派馬兵若干在允禩府周圍防守。又於上三旗侍衛內每日派出四員,隨允禩出入行走。

帶給我這個消息的,是我意想不到的人,除夕前夜,下着很大的雪,丫頭秋合來悄悄告訴我,門外一個老女人披頭散髮,跪在那裏一整天了,口口聲聲要見我,她也是無意中聽見門口的侍衛說起,那女人的衣衫都結冰了,實在可憐見的。

在見與不見間猶豫了一陣,我終還是出去,什麼人會這樣想見我,說實話,我滿好奇的,門外的女人衣衫結了冰溜,卻仍跪得筆直,我走近了才發現,居然是吟兒。

「吟兒姑姑,怎麼是你?」我驚訝的半天說不出話,吟兒的頭髮竟然大半斑白,也不過是二十多年的光景,她怎麼會憔悴如斯?

「福晉,求你救救碧藍,」吟兒掙開我欲扶她起身的手,就這樣在雪地里咣咣的對我磕頭,雪雖厚,卻仍能聽見她額頭與青石板碰撞的聲音,幾下子,皚皚的白雪上就有了鮮艷的顏色。

「你這是做什麼?」我拉不起來她,只能對門口的人說:「你們看什麼,還不過來扶她起來。」

「救救碧藍吧,」侍衛們上前拉起吟兒,她卻只是重複這樣的一句話。

「碧藍在哪裏?」我問她。

吟兒回身,幾十米外的牆下,一張席子,一床棉被,裹着一個人,侍衛們過去,又跑過來說:「主子,是個女人,一身的傷,就剩一口氣了。」

「先帶他們進來,」我隱隱覺得發生了什麼大事,一邊請了大夫診治,一邊著人去允禩府打聽。

回來的人只說,允禩府里的侍妾碧藍,觸怒了凌霜,被打得半死,逐出了府門。

「那八爺竟沒說什麼?」這才是讓我驚訝的,以凌霜的脾氣,該是早就容不下碧藍,怎麼直到今天才趕人呢?

「沒有。」我派去的人回答。

我皺眉,回到客房,吟兒已經清醒了。

我聽她斷斷續續的講述了這些年的經歷,原來她當年放出宮,嫁的丈夫沒三年就去世了,家裏兄弟欺負她無子,將她趕了出來,幸虧允禩遇見了她,不然,她也就死在那年了。

後來碧藍出宮進府,她就一直照顧、服侍碧藍,兩個人相依為命到了今天。

「今天八福晉為什麼趕你們出來,八爺竟也沒阻攔?」我問。

「婉然,天底下的女人,並不都如你一般幸運,八福晉不是壞人,八爺也是為了我們好罷了。」吟兒說,語氣悲涼。

「怎麼講?」我心裏明白了些,卻不願相信。

「八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何況,我們算不得真正的夫妻,所以,你們走吧』」,吟兒說着,眼淚滾滾而下,「碧藍的脾氣你知道,她對八爺死心塌地,怎麼肯在大難臨頭時一走了之,何況如今,八爺府里上下,還有誰能走脫?八福晉闖了進來,叫人狠打了碧藍一頓,才矇混過監視、看守的一眾人,把我們送出來了。」

「你說,八爺的府邸已經……」我無力的坐在了椅子上,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允禩同雍正鬥了半生,終於,到了了結的時候嗎?

「碧藍傷的不輕,你們先住下吧。」我起身回房,傍晚允祥回來,我大概講了吟兒同碧藍來投靠我的前後,允祥卻半晌不語。

「你覺得我這樣做太冒失嗎?」我問。

「不是,婉然,傻丫頭,你心地這樣好,是我最珍惜的,碧藍原也可憐,八哥這番心意……我們不收留她,又有誰能收留她呢?放心吧,一切有我。」允祥拉我靠入他懷中,「四哥這次……不說了,你不要太憂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點頭,允祥既然說沒事,那我就可以安心收留吟兒同碧藍了。

雍正四年一月,一道聖旨,將凌霜革去福晉,休回外家。旨意上說:「聖祖曾言允禩之妻殘刻。朕即位后,允禩終懷異心,未必非其妻唆使所致。朕晉封允禩為親王時,其妻外家向其稱賀,卻雲『何喜之有,不知隕首何日』等語。朕令皇後面加開導,允禩夫妻毫無感激之意。允禩之妻不可留於允禩之家,著革去福晉,休回外家,由外家另給房屋數間居住,嚴加看守。」到了二月,又令凌霜自盡,焚屍揚灰。

消息傳開那日,正是二月底,最後一場春雪下過後。

我還沒進客房的門,已經聽見一陣壓抑的哭聲,這些日子,碧藍的情況時好時壞,醫生也說,她的病是憂傷過度,傷了肝臟,加上受了風寒和外傷,分外棘手。

「碧藍,你這又何苦,出了什麼事情嗎?」我當時還不知情,只勸她不哭。

「福晉雖然對人嚴岢,卻不是壞人,不該有此一報的,她尚且如此,爺將來還不知會怎樣?」碧藍哭着哭着,竟嘔出了鮮血。

「快去請大夫!」我着急,叫秋合快去,客房一時亂成一團,我只覺得心裏難受,回房就見弘昌正等着我,見我回來,也不說話,只挨了我坐下,將頭埋在我的腿上。

「八伯母……」他哽咽難言,我心中一陣的酸,脹脹的痛,凌霜,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結局,當年那個獵場上馳騁如飛的火紅身影,如今,也只能永存於記憶中了。對她,我不是沒有過怨過,同樣,也存着感激和憐惜,到了如今,恩恩怨怨,終於一切隨風飄散了,只是我不懂,怎樣的恨,才能讓胤禛如此決絕呢?

「婉然,我求你念在年少時的情分,去和十三爺求求情,讓我……讓我去陪八爺吧,福晉死了,他如今,只剩下我了,就是死,也讓我陪他吧。」幾天後碧藍能起身時,就跪到我門外,抱住我的腿大哭,既而,又暈了過去。

我知道,如今她的日子也不多了,只是,這個請求卻是我做不到的,允祥同允禩立場不同,縱然我心裏有一千一萬的想要幫她的心,在這個胤禛下了決心要徹底打垮允禩的時候,我都不能對允祥提這個要求,因為他於公於私都不該出面;而我,當日我選擇回到允祥和弘昌身邊的時候,曾經答應過胤禛,終我一世,不進宮、不見他,更不能見元壽。所以,我只能愧疚的看着她,只是,她卻很少再清醒過來。

碧藍的情況一日不如一日,每每發着高燒,只口口聲聲叫允禩的名字。

吟兒一直守着她,幾次我悄悄過去,聽見她在喃喃的說:「都是痴人呀!」

碧藍在糊塗的拖了將近四月後的一日,忽然清醒,我聞訊趕過去,她拉了我的手說:「婉然,我們姐妹一場,這些年你富貴榮華,卻沒有嫌我卑賤而不理睬我,我雖然遠着你,可是心裏仍把你當最好的姐妹,如今我是真的不行了,只求你最後一件事,把我燒成了灰,然後把我交到八爺手中,這一生完了,我仍要陪着他,行嗎?」看她竟能說這樣一大段話,我淚落無聲,知道這已經是迴光返照了。

「這些年我在八爺身邊,我知道的,八福晉的苦,弘旺額娘的苦,我的苦,爺的心裏只有一個人,這個人他得不到,只能日日夜夜在心裏念著、想着。當時良妃娘娘去了,爺掙扎著料理完所有的事後大病了一場,半年都下不了地,皇上曾經把一副畫像送來,爺常日夜看着,一日還照樣畫了一幅。後來我偷偷瞧過,爺看的那畫像,良妃娘娘,自己畫的那幅,卻是你,穿的還是那年他賞我們的淡紫紅的襖子。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所以我恨你,你好狠的心。」碧藍哭了,「這些年我呆在他身邊,看他自苦,也為他苦着,我才真的明白,愛人不是錯,被人愛也不是錯,只是,為什麼不是我呢?我們明明是一起認識他的,就因為你像良妃娘娘年輕時的樣子嗎?」

我握住碧藍的手,與吟兒一起扶住她,只是,我卻無淚,只覺得心如刀絞。

碧藍去的日子,正是六月初一,這一天,朝堂上,雍正將允禩、允禟、允禵的罪狀頒示諸王、貝勒、貝子、公,滿漢文武大臣,曆數了允禩在康熙、雍正兩朝諸罪,主要有:希圖儲位、暗蓄刺客,謀為不軌;詭托矯廉,收買人心;擅自銷毀聖祖硃批摺子,悖逆不敬;晉封親王,出言怨誹;蒙恩委任,挾私懷詐,遇事播弄;拘禁宗人府,全無恐懼,反有不願全屍之語。

「兇惡之性,古今罕聞」,是雍正給允禩最後的評價。

允祥越發的忙碌,常常是我們一塊睡下,到了半夜我醒來,卻見他竟已起身,在案前看他似乎永遠也看不完的帳目、文書。

「這是她最後的心愿,我知道是為難你的,她當時人糊塗了,也算了,將來,你將她葬到八爺身邊吧,這樣就好了,」碧藍去后,吟兒再三不肯留下,她說,「我厭倦了,這些年我沒有學會別的,只明白一件,就是這眼前的繁花似錦、烈火烹油,其實都是過眼雲煙,百年之後,帝王將相,還不是一堆黃土,既如此,還留戀什麼?」

吟兒的話倒叫我無言,她已然頓悟,從此無牽無掛也好。

只是,我卻依然是萬丈紅塵之下的平凡女子,吟兒的離開,倒叫我下定了決心,人生在世,遺憾已經太多了,到了如今,我若不為碧藍完成這最後的心愿,只怕我們都會抱憾終生。

允祥說一切有他,很快,他就找到了機會,帶我去了宗人府。

「早知今日,你後悔嗎?」再見允禩,我幾乎已經認不出他了,雖然他的衣着仍舊整潔,雖然他的髮辮仍舊梳得一絲不苟,但是,眼前的人,形消骨立,只有側影,也就只有側影,還依稀是那年的風華卓然。

「成王敗寇,若沒料到如今,若真怕輸不起,當時,就不是這樣的活法了。」允禩的笑容仍舊溫暖,「婉然,你這些年還好吧?」

「很好,」我想笑,只是終究笑不出來。

「碧藍她……」允禩想了想終究問了出來。

「她在這裏,」我微微低下頭,「她說今後上窮碧落下黃泉,再不離開你,」我將懷裏抱着的盒子交到他手上,「我今天來,就是幫她做這最後一件事。

允禩面色一時蒼白如雪,卻終究笑了出來,「好,這樣也好,今生,終於了無牽掛了。」

「你……」我微微仰起頭,卻再說不出話,令自己收回眼淚,「保重吧,」匆匆轉身,再逗留一刻,只怕真的要哭了,只是,哭又有什麼用呢?

「婉然,你等一下,」允禩卻在背後叫住我。

「什麼?」我回身,允禩遞上一小塊玉佩,「這個是我自己刻的,玉是十四弟在西北軍中征戰時無意中得的,上次回京,他說遇到了一個故人,央了我刻了要送她的,當時事務忙亂,我也就擱下了,如今才完工。我想,我是完不成他的心愿了,十四弟的心思卻不該隨我長埋地下,你將來若見到十四弟,或是他說的那個故人,就……轉交給她吧。」

輕輕將玉佩攥在手心,只看一眼,我就知道,是它,原來是它,我當年在舊貨市場買到的玉佩,原來,原來如此。

我不再回頭,只輕聲說了「好」字,就走出了牢房,外面,允祥正等着我。

我離開的那天夜裏,允禩病重,沒有等到大夫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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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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