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香樹篇

時間它有腳，不知不覺三個月過去了。

又是一個滴雨的午後，省立醫院辦公室，一群人圍在院長辦公桌前，爭吵不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大家子，看穿着聽口音全是從鄉下來的。尤其是那個老大娘，大著開嗓門一臉兇相，活脫脫是個母老虎。

「我兒子死了，你們說什麼狗屁話呢？我兒子活得好好的，怎麼你們說死就死了。還連個屍體都沒有。只有個骨灰盒讓我相信嗎？你們這分明是覺得我們鄉下人好騙是嗎？我告訴你們，今天你們要麼陪我活着的兒子，要麼答應我們的條件，不然，我就跟你們沒完。」

衛大娘一臉憤怒，當然，她一邊罵着，一邊擦一把鼻涕抹到院長辦公桌上。

「媽，你不要這樣和院長吵。人都死了，怎麼能說讓院長陪二哥的命呢？二哥和衛炎在外地出差出的車禍，人直接在外地火化的，骨灰盒是送過來的。這不能怪院長。」

衛樹生勸着他媽。

說起來，這事也難怪他媽鬧這一場。衛炎和二哥都不見了，二嫂嫁到金家去了。二哥的那片院子，二嫂留給他了。他原本想着，他先住在那裏，二哥不知什麼時候出差回來。就是出差回來了，憑二哥的脾氣，二哥也不一定會住這院子。所以這院子他可以一直住下去。再說了，這幾個月，他一直圍着孟香如轉。孟香如婆婆下葬的事，他跟着忙裏忙外。畢竟家裏出了那麼多事，事事都需要個男人出面。他就出面把該辦的事都辦了。他以前是油滑，那是因為心裏沒有根，沒有能讓他穩下來的女人。現在，他越來越發現，他離不開孟香如了。

這個女人，就像陳年的酒，真是越品越好啊。

他幫着孟香如婆婆下葬，又救過女兒，孟香如自然不好意思直接趕他。何況兩個人自從那天晚上有了那事後，孟香如一直躲着他。衛樹生呢，卻天天黏糊着她。就像當初衛樹生想的那樣，他反正是個厚臉皮的人，他天天黏糊著孟香如，這女人嗎？就怕天長日久，時間長了，孟香如倒不再像剛一開始那樣趕他了。柳平安自那天走了再也沒回來。衛樹生自己一個大男人，生活上吃飯，穿衣這種事，他還是不行的。少不了，他求着孟香如幫他。這種事有一就有二。時間長了，他也就在孟香如家吃飯了，衣裳也是孟香如給他洗。當然，孟香如家男人乾的活，他全都搶著幹了。他本來眼皮子就活。

只是一件事，不管他怎麼求，孟香如就是不鬆口要嫁給他。

這幾天，他一直想着這件事，想着他要回老家，和黑玫把婚離了，然後再來娶孟香如。沒想到，醫院卻突然派人通知他，說他二哥衛東青在外出差，和衛炎一起出車禍死了。出了這麼大的事，他自然得把消息送回老家。這不，一家子人就都到省城來了。他們老衛家商量過了，也找村裏一些能人商量過。像這種事，醫院應該給他們賠償的。畢竟衛東青是出公差死的。可是醫院裏說了，衛醫生的事和別人不同，他是自己請假出差，醫院只能給安葬費，然後出於人道主義，給點撫慰金。別的就不行。

這怎麼能行呢？

衛家提的條件多著呢。

一、要賠一萬塊錢（這可是八十年代，一萬塊錢那可是天文數字）

二、醫院要再安排衛家一個人在醫院工作，正式工，（衛東青房子歸衛家人繼續住）

三、讓衛東青媳婦陸天衣披麻戴孝送葬

本來，老衛家最想提的是前面兩個條件。衛家一聽衛樹生說，兒媳婦陸天衣居然和兒子離婚，然後在三個月前改嫁給了金院長家大兒子。這也太過份了。本來，衛家覺得提出這三個條件，金院長於公於私都得同意。畢竟八十年代，接班是一種正常現象，就是家裏父母或者哥姐等人是有工作單位的，本人出了問題，或者自己願意早退休，把工作讓給自己的兒子或者弟妹，這就叫接班。

但沒想到，撲了個空，醫院裏接待他們的是新院長。金院長一家已經離開，還聽說金院長兩個兒子都出事死了。至於兒媳婦陸天衣，沒人知道去了哪裏。

本來衛家也不關心兒媳婦的死活。沒有第三條就不提了，反正那幾個孩子也被吳老蠻帶走了。不知去向。又不是他們衛家的孩子，他們也沒人在意。

只是醫院不願賠一萬塊錢，只願出三百塊錢喪葬費。衛家人當然不願意了，就吵開了。

當然，這些人都不知道，衛東青早在三個月前就和天衣離開人間，飛升歸位了，只不過，他們在凡間的身體，總得給一個理由，才製造出車禍這種事。

「錢三百不行，如果一萬不能給，也可以商量，但第二條一定得答應我們，不然我們一家老小就不走了。我們就住在這裏。」

衛大娘撒潑起來，無人能擋。

沒有辦法，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

醫院最後商量決定，解決衛家一個人接班問題。衛東青那個房子本來就是凶宅，給衛家接班人繼續住也行。錢呢，就出一千。

衛家人看再鬧也鬧不出什麼。尤其是衛大娘，她雖然潑，但並不傻。知道二兒子沒了，在省城他們就是沒根沒勢的人家，所以見好就收了。一家人住下。接着很快把衛東青的葬事給辦了。接下來就是商量分錢和接班的事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一說這個事，一家人吵開了。

最先吵起來的是黑玫和大嫂。大嫂一看這片院子就喜歡得很。做夢都想當省城人的農村人，怎麼能放棄這個機會。大嫂說大哥接了班，以後他們一家就住在這裏了。爹娘也跟着他們住不要回去了。大閨女不上了，小閨女正好接着在省城上學。

「你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大嫂，大哥那人老實，他在醫院能幹什麼？還不被人欺負。再說了大哥在家裏干農活是個好手，我們家那麼多地，大哥不種，誰種。爹老了，我們樹生那人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他根本不是種地的料。醫院裏的活輕省些，我們樹生人又聰明嘴又會說，見得世面也多。他接班才對。在省城混得好了，大家都跟着享福不是。」

黑玫這話說到衛大娘心裏去了。接班名額只有一個，讓誰接班。

自從來省城，衛大娘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說起來，老三最合適。但是給了老三，老大不說什麼，老大媳婦是過不去的。所以她也發愁。

「要不，老家的地都給大哥你們家，爹娘跟着我們在省城，我們伺候。那一千塊都給大哥。家裏的錢也都給大哥。大哥家的小女兒在省城上學，歸我們管。你們看可好？」

黑玫就是個聰明的，她接着一句話說到了衛大娘老兩口心底里，

「早早晚晚這兩個孩子也到了上學的年紀，在省城上學才能上好，最後能像二哥一樣上大學，當醫生，我們老衛家也臉上有光。你們說是不是？」

話說到這份上，大哥大嫂兩人都不說話了。就是大嫂，再潑辣，也知道爭不過黑玫了。畢竟她生的是兩個兒子，是接衛家香火的。他們只生兩個閨女。怎麼能爭得過黑玫呢。何況老三一向是個油嘴子，最會討娘的歡心。

咦，一向會說的老三怎麼不說話了。

大家不約而同都把目光望向衛樹生。

「爹娘，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們」

一向油滑沒正經的衛樹生冷不丁一本正經起來，嚇了大家一跳。

「我要和黑玫離婚。」

什麼？

這簡直是把一塊石頭扔進了河裏，飛濺起許多浪花來。

黑玫正做着美夢，夢想着帶着兒子跟着男人進了省城，住進省城醫院大院，成了一個省城人。男人有了正式工作，她就成了一個正兒八經的省城人。正幸福中，突然這樣，太意外了。

「你瘋了？離什麼婚，你想當陳世美啊。還沒說讓你接班呢，你就來這一出。」

衛大娘不高興了。大嫂卻高興地很，巴不得老三出點什麼事呢。

「看吧，娘，老三根本就不能當正事。」

「老公，你聽我說。」

難道老公又犯老毛病了，在省城看上別的女人了。黑玫趕緊拉衛樹生，給他使眼色，小聲說他是不是看上別的女人了，那些花花事，她也就忍了，不要在爹娘面前說，更不能在這時候說。

「爹娘，我對不起你們。」

衛樹生理也不理黑玫，站起來，跪下去，抬起頭，一臉正經地看着爹娘。

「都是我不好，我以前太不懂事，讓爹娘操心了。給我們衛家丟臉了。」

咦，什麼時候，老三變成這樣了。

衛家人都呆了。

「老三啊，你別這樣。這事媽做主了。你就接班，家裏的東西都給你大哥。就像黑玫說的，你大哥的小閨女留在這裏上學。你總算活明白了，媽高興。」

衛大娘向前要扶衛樹生，衛樹生不起，接着說了一句話，

「早早晚晚不是我的兒子。我一定要和黑玫離婚。」

什麼？

這簡直是要了衛家人的命了。要知道農村人最重香火。早早晚晚那可是衛家唯一的香火啊。怎麼能不是衛家的孩子呢？雖然衛大娘也懷疑黑玫不檢點，可沒想到黑玫居然那麼大膽，敢瞞着一大家子人，在他們衛家生下別人的孩子。

「你怎麼能這樣說，你太過份了，衛樹生，我——」

黑玫臉色都變了，但她不能怯場。話沒說完，就被衛樹生擋住了，

「如果你不願意離，我會帶兩孩子去做親子鑒定。」

撲通，黑玫一屁股坐到地上，臉色蒼白。

黑玫這樣子，簡直就是不打自招。衛大娘根本接受不了衛家三個兒子，沒一個孫子的事實。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打，打死她個不要臉的。」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大嫂，撲上去就打黑玫。她兩個閨女平時最煩三嬸。立馬也跟着媽媽撲過去打黑玫。衛樹生和衛老頭光顧著看衛大娘。老大當然不會拉他媳婦。他也煩這個弟媳婦。黑玫哪裏是三個女人的對手，一時之間被打得口鼻流血，頭髮也亂了。早早晚晚畢竟小，看到這樣子，嚇得哭成一團。紅桃和青杏平時就煩奶奶最疼這兩弟弟。說她們是女孩子，不值錢。他們一哭，立馬轉身去打這兩孩子。

一時之間，大人哭孩子叫亂成一團。

「住手。」

門外闖進來一個男人，徑直走過去，推開大嫂和兩閨女。把黑玫拉過來，兩孩子也緊跟着媽媽，躲在了男人的身後。

「柳叔叔。」

兩孩子哭着叫，平時這兩孩子和柳平安就最熟，見他們父親還沒有見這個柳叔叔多。都圍在他身邊哭。

「你還有臉來。」

這時衛大娘醒過來，衛樹生看向柳平安。

「對不起，事情都是我的錯。你若恨我，就砍我一刀，我絕不還手，也不報案。」

衛樹生是恨柳平安，但他恨得不是柳平安奪走黑玫。自從認識了孟香如，他才知道，什麼叫愛。他從沒愛過黑玫。只是，他恨柳平安瞞着他，耍得他團團轉。恨柳平安兩個兒子，讓他們衛家養。丟了他們衛家的臉。

但，現在，他心比什麼時候都靜，他不想看黑玫，也不想看柳平安。他想讓這些人永遠也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

「你可真不要臉，我們老衛家對你這麼好，你居然往我們老衛家臉上抹屎。」

大嫂向前打了柳平安幾個耳光。

「好了，讓他們走。」

衛樹生不想再看下去。

「不能這麼便宜他們。」

老大兩口子看向衛大娘。

「我知道對不起你們。你們也知道，我這人窮。這是我這些年全部的財產，一共三千塊錢。就當補償一些生活費。」

柳平安把一個布包放到桌上。

三千塊？一聽這個數字，衛家人驚呆了。大嫂趕緊上前打開，滿滿一包的錢。他們誰也沒見過這麼多錢。柳平安這麼有錢，在鄉下那可是一個妥妥的財主。他有這些錢，都能娶幾個媳婦了。居然願意為黑玫出這些錢。算是有情有義了。當然，他為自己兒子出這些錢，也不虧。

「娘。」

老大看向他娘。這是老大第一次主動開口。那意思很明顯，剛才娘說過了，家裏的錢都是他的了，工作給老三。這些錢都加起來，五六千了，還有那麼多地。他妥妥地快成了萬元戶。這省城的工作，他不要也罷，他反正也做不來。

「這是我的錯，這和他無關，這些錢——」

黑玫哪見過這麼多錢。趕緊上前要拿。卻被大嫂一把拿了去，大哥抱在懷裏。

「好，黑玫你和平安把離婚證辦了吧。柳平安你快帶你兩孩子走。給我們老衛家臉上抹屎的事，你永遠都不要忘了。我們也沒有臉再回衛家過了。這麼老，卻要活得背井離鄉的，我們這都活成啥了……」

衛大娘又哭，但這話說地，很明顯了。用這些錢，她就放了黑玫母子算了。

這樣，她家兩兒子都各有所得，她也安心了。總不能陪了夫人又折兵，不要錢，就把女人和孩子全給人家，他們可不當冤大頭。

黑玫還要說什麼，柳平安拉着她就走，孩子們緊跟在後面。

「我還沒拿衣裳呢？」

出了門，黑玫不捨得回頭看着。

「我給你買。」

「你錢全給他們了，我們以後吃什麼，住哪啊？哪有錢再買衣裳啊？」

一想到丟了富裕的衛家，跟着柳平安過窮日子，黑玫心裏就沒底。

「我既然能給他們三千，我就能再掙三千，掙更多。黑玫，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們娘三再吃苦了。」

咦，對啊。柳平安既然能掙三千，就能再掙啊。黑玫沒想到，柳平安這麼能掙錢的。嗯，跟着他過，總比跟着衛樹生強多了。何況孩子在自己身邊，以後再也不要害怕了。一想到這裏，她又開心起來。

「你可得記住你說的話，多掙錢，不要讓我們吃苦。」

黑玫畢竟是個物質的女人，有些膚淺，有些好吃懶做。但她心不算壞。想通了，立馬就纏着柳平安，讓他保證。

「當然。」

柳平安最了解黑玫，他點點頭，然後低頭看自己兩兒子，

「喊爸爸。」

「可你是叔叔啊？」

兩孩子有些蒙。

「我是你們的爸爸，以後喊爸爸，不要再喊叔叔。」

兩孩子看向媽媽，黑玫點頭，

「嗯，叫爸爸，他才是你們的親爸爸。」

「爸爸。」

兩小傢伙喊得響亮極了。

「哎，好兒子。我帶你們去遊樂場玩。」

好也，一家人興高采烈地去玩了，當然，柳平安不會忘記，給兒子和黑玫買了許多新衣裳……

三天之後，衛樹生走在省城醫院走廊里，他已經和黑玫辦過離婚手續了。大哥一家也回老家了，他接了班，在醫院當一名護士。跟着學習一些扎針等護理工作。醫院裏男護士少，他是個特類，那些小護士都愛和他開玩笑。若是以前，他一定會如魚得水，現在他一本正經地跟着護士長學習扎針。他想好了，再過一個月，他學習期滿。他就去找孟香如，作為一個真正的護士，向孟香如求婚。

咦，

孟香如有什麼病，她怎麼到醫院來了？

衛樹生趕緊跟在孟香如身後。這一個月，他沒去找孟香如。

婦產科，孟香如得了婦科病嗎？

孟香如進去了，衛樹生也跟着進去，屋裏隔着一道帘子，帘子裏面是檢查床，外面站着一個護士，看到衛樹生吃了一驚。想說什麼，衛樹生附耳過去說，我媳婦。小護士笑一下出去了。

「都三個多月了，你確定要做掉嗎？」

「嗯。」

「你自己做不得主，得要讓孩子的父親來簽字，才能做。再說了，是個男孩子，你們是不是再考慮一下。上次，你來檢查不是說上面有一兒一女嗎？這再來一個男孩子也不算多。」

「孩子的父親不在，我能不能自己簽字？」

「哦，原來是這樣。那好吧，你自己簽定也行。」

醫生以為是說孩子的父親死了，這孩子是遺腹子，替這女人難過。

「誰說我不在，我這不在嗎？」

帘子一揭，衛樹生走了進去。

「衛護士，這是你媳婦？」

醫生吃了一驚，這個衛護士是接了衛東青醫生班進來的，醫院裏誰不認識啊。聽說他離婚了，怎麼這女人是他前妻嗎？

「對不起了。」

孟香如還來不及反應過來，衛樹生抱起她就走了出去。孟香如怕人看到，羞地拿衣裳蓋住了臉。走廊里認識的醫生護士都扭頭看衛樹生，衛樹生大聲說，

「我媳婦懷了孩子，我有兒子了。我請你們吃喜糖。」

穿過走廊，走到花園裏，衛樹生小心地把孟香如放到花園椅子上，他跪下了，

「香如，嫁給我吧？不為了我，就是為了我們的孩子，你也嫁給我吧？」

衛樹生把這一個月發生的事，都告訴了孟香如。孟香如沒想到這個男人為了她，能改變成這樣。他不再是個孩子，他成熟了。其實她發現自己懷了孩子，她一直都猶豫。不打掉，她這樣的身份怎麼能生下孩子呢？可是生下來，衛樹生這一個月又不來了，她也猶豫。

「這是我們衛家第一個男孩。可能也是我們衛家唯一的男孩子了。香如，你就真忍心讓我們衛家絕後。」

衛樹生把他和黑玫離婚，黑玫帶着兩兒子跟柳平安走了。這一個多月，他爸媽跟着他住在這裏，他媽媽天天發愁，為着孫子的事哭泣。現在好了，衛家又有后了，是真正衛家的孩子。

「你父母不會同意我們的婚事的。」

自己是個寡婦，還拖着兩孩子。肚子再懷一個，這不沒過門呢。這婆婆還不得拿捏她一輩子。

「你放心吧。你可是我們衛家的大功臣。因為這個孫子，我媽得把你當菩薩供著。」

孟香如當然不忍心打掉孩子，終於點了點頭。

「香如，讓我聽聽。」

衛樹生把頭伏在孟香如身上，

「哎喲，我聽到他的聲音了。他踢我了。」

「傻，不到四個月，還沒有胎動呢。」

孟香如看着一臉傻樂的衛樹生，自己不由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