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三【買不起書】

一十三【買不起書】

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

說的就是貴州。

農曆四月的貴州恰逢雨季,昨晚王淵、王猛、袁剛和袁志睡在街邊,突然就他娘下起雨來。躲屋檐下都沒用,風吹斜雨到處亂灑,把四人淋得渾身濕透。

再加上晝夜溫差很大,將他們冷得直哆嗦。身上裹兩層麻布完全不頂用,只能蜷在牆根互相挨着取暖,氣溫可能已經降到5攝氏度以下。

就連那兩頭毛驢,都跟他們擠在一起。而且是躺在最裏面,由四人團團圍住,防止毛驢淋雨受凍生病——穿青人命賤,驢比人精貴。

「滾開,滾開,別耽誤我做生意!」

大清早,客店夥計取門板開店,對着王淵等人一頓呵斥。

王淵上半夜根本睡不着,下半夜估計凍習慣了,居然眯着眼睛呼呼大睡。這剛睡下沒一會兒,就聽到有人在耳邊吵嚷,只得迷迷糊糊握住刀柄。

嗯,醒來的第一反應不是睜眼,而是拿刀!

袁剛、袁志和王猛同樣如此,眼睛都沒睜開,三把刀已經抽出來大半。

店夥計見他們還賴著不走,本想過去踹幾腳。結果蹭蹭蹭蹭四刀出鞘,嚇得店夥計猛退幾步,不待多想,便轉身進店去收拾桌凳。

穿青人家中最值錢的物事,並非別樣,正是兵刃。

袁剛身上那把鋼刀,幾乎花光了歷年積蓄,完全可以當成傳家寶。王淵和王猛兄弟倆都是鐵刀,鋼火比菜刀好不了幾分,只能說勉強脫離了生鐵範疇。

至於弓箭,那玩意兒屬於消耗品。

自製土弓用不了一年半載就廢了,打獵必須帶把備用弓,免得關鍵時候掉鏈子。箭簇只有少數是鐵制的,大部分屬於骨制和石制,殺傷力能把人感動到落淚。

當然,如果哪天舉兵造反,箭簇肯定要進行淬毒處理。

淬毒這招,是跟土人學的,他們喜歡玩吹箭。

王淵打了個冷顫站起來,活動腿腳暖身子,復又蹲下去擺弄土弓。弓弦有些受潮,他掏出一塊浸油碎布,包着弓弦來回輕柔擦拭,宛若在撫摸情人的美妙肌膚。

擦完弓弦,又擦鐵刀,手法極為熟練。

袁剛、袁志和王猛,也在做同樣的事情。對於他們而言,銀子可以不要,酒肉可以不吃,隨身兵器必須侍弄得宜,否則很有可能就突然沒命了。

小雨還在淅瀝瀝下個不停,好在雨勢沒夜裏大,也沒被風吹着往檐下灌。

四人打理好兵器,就站在客店屋檐下等待,鬼知道沈師爺這懶貨什麼時候起床。

足足苦候一個時辰,沈復璁才從店裏出來。見他們身上衣服未乾,頓時不好意思道:「昨晚你們受累了。」

「沒啥,早習慣了,」袁剛牽着毛驢說,「等雨停了再走,先吃點東西填肚子。」

省城的物價太貴,他們捨不得買東西吃,身上自帶了十天的乾糧和清水。

這場雨又下了足足半日,到下午時分,幾人才牽着毛驢前往北城區。

北城區的風貌又不一樣了,這裏的漢家平民最多,相對而言也更加繁華,終於稍微有那麼點省城感覺。南城區的漢人也多,但十有八九屬於軍戶,富的穿金戴銀,窮的身着片縷,貧富差距異常明顯。

在袁剛的帶領下,眾人來到一條街道。緊挨着好幾家店鋪,都是在賣文化用品,甚至還有專賣書畫和古董的鋪子。

沈復璁的精神變得亢奮起來,他在這裏終於找回熟悉感覺,

遇到什麼鋪子都想鑽進去看一看。

來到書鋪,沈復璁先是瀏覽雜書,連連搖頭,大為失望。

這裏的雜書種類很少,要麼是《三國演義》、《水滸傳》等陳舊小說,要麼是佛經、藥典等專業書籍。至於近些年的文學作品,沈復璁只看到兩本弘治朝的詩集。

再看科舉參考資料,沈師爺更加失望。

江南那邊,鄉試墨卷三年一印。此處的墨卷,竟還停留在二十多年前,而且是成化朝的江南舊卷所翻刻。

皇帝都換了兩個呢,貴州城的科舉資料更新速度,還趕不上大明皇帝的更新速度。

無奈之下,沈復璁撿了套相對精美的《四書集注》,問道:「此書什麼價錢?」

店主看他們俱皆穿青人打扮,根本不想做生意。但畢竟身為讀書人,基本涵養還是有的,回道:「三貫。」

「這他娘也要三貫?」

沈復璁氣得差點把書扔了,憤然道:「若在江南,這套書頂多三百錢。用紙就顯得粗劣,由品相下等的扛連紙所印。還有這用墨,有些地方字跡都快糊了,你這使的是什麼鬼墨。還有這排字兒……」

沈師爺一口氣說了好半天,把手裏的《四書集注》貶得一無是處。

店主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態度積極起來,拱手道:「朋友是江南來的讀書人?」

沈師爺聽到「朋友」這個稱呼,不禁問道:「閣下也是秀才?」

店主更加熱情:「弘治八年進學。」

「果真是朋友,」沈復璁正身站立,認認真真作揖道,「鄙人成化十四年進學。」

店主變得恭敬起來,也作了個長揖:「既如此,在下須稱晚生。」

沈復璁立即將店主扶起:「不必如此客套,你我皆為朋友。」

袁剛、袁志和王猛三人,對眼前這齣戲搞得有點懵,沒明白兩個讀書人怎麼就熟稔起來。

袁剛趁機教育兒子,低聲說道:「看到了沒?這就是讀書的好處!」

正德初年的士林風氣,還沒有完全敗壞。

只要考上了生員,便可互稱朋友。即便一個是秀才,另一個是進士,那也是真朋友。

如果僅為童生,就沒資格做朋友了,只能被人稱呼為小友。一個十八歲的秀才,遇到八十歲的童生,都能心安理得喊一聲小友。

至於晚生,則是學弟面對學長、晚輩面對前輩,用來表達尊敬的自我謙稱。

這種現象,再過幾年就會慢慢改變。

屆時,只論官位高低,不論進學早晚。一個八十歲的老進士,在遇到權臣上官的時候,也會恬不知恥的自稱晚生。而權臣上官,很可能直接回一聲小友,把士林尊卑秩序徹底打破。

正德朝,是大明社會的分水嶺,政治、經濟、文化、風俗……開始全面轉變。

究其原因,一是讀書人想要衝破八股禁錮,二是社會經濟已繁榮到臨界點。

我們在這裏只談文化層面,據水太涼先生錢謙益所言:「正嘉年間,士以通經為迂;萬曆之季,士以讀書為諱!」

從正德朝開始,讀書人竟把通曉五經視為迂腐。到了萬曆朝,讀書人居然不好意思說自己喜歡讀書。無非就是覺得八股無用,在思想上另謀出路,開始廣泛追求知識的實用價值。

這場思想運動,王陽明不是發起者,卻是承上啟下的關鍵人物。

王陽明的心學觀點,猶如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將儒家主流從理學帶向心學,至晚明又逐漸轉變為實學。即便是錢謙益,那也屬於實學宗師,倡導「由經術以達於實務」,只不過跑偏了十萬八千里。

而無數儒生跑得更偏,因為看不起八股,經也不讀了,書也不看了。只背參考資料應付科舉,說自己是經世致用之才,不屑與迂腐書生為伍,連司馬遷是哪個朝代的都不知道。

言歸正傳。

沈復璁與店主敘了一番學年,又互道姓名表字,迅速拉近關係。

書店老闆說:「既是沈朋友當面,那這套《四書集注》,我就折價賣你兩貫吧。」

沈師爺倒是不疑被人敲竹杠,問道:「怎的如此昂貴?」

書店老闆苦笑:「在這貴州,書本怕是最無用的東西。方圓上千里,連個印刻坊都沒有,我須到湖廣那邊去進書。書籍運輸保養不易,不賣高價,豈不虧本?」

「價錢也太高了一點。」沈師爺說。

書店老闆咬牙道:「那就一千七百錢,再不能便宜了!」

白銀與銅錢的兌換價格,每個朝代都不同,甚至每個地區都不同。在貴州城這邊,一兩銀子約抵銅錢八百文,這套《四書集注》都超過二兩銀子了,遠遠高於沈復璁的心理預期。

沈師爺問袁剛:「怎樣?」

袁剛低聲回答:「五家只湊了三兩銀子。這套書就賣二兩多,怕是不夠買其他東西了。」

沈師爺只能拉下臉皮繼續還價:「都是讀書人,你看……」

「沈朋友,且稍待片刻。」

書店老闆突然堆起笑容,從沈復璁身邊走過,點頭哈腰的迎向店門口:「宋公子,您又來買書啦?」

一個頭戴方巾的儒生,搖著摺扇進來:「有新書嗎?」

「最近剛到兩本,都給宋公子留着呢。」書店老闆快速跑回去,從櫃枱抽屜里取出兩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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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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