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妾心

()兩天後，楚麟騰終於從原路離開梧州地境進入常州。昨天路過邊境城鎮，自思和青汶觀有着不小的過解，因此拿出備好的人皮面具，買了一套粗布衣服，化妝成一個莊稼漢，才進入常州地境。

感覺自己似乎忘記什麼重要的事，仔細思量一路發生的事，猛然想起袁夢玲來，連忙從懷裏拿出信封，只見上邊寫着：「楚諱麟騰叔叔足下敬啟」楚麟騰苦笑着揭去封條，拿出厚厚一沓信箋。不禁心生奇怪，展開后映入眼帘第一行是一首詩，詩名《語花》，上面寫道：「一朝春度生妍媚，香絲無盡芳蕊藏。寄予東風香不卷，絲斷紅殘自相忘。」

驀然想起那日袁夢玲輕吟的那首詩來，回想那日，似乎耳旁猶迴轉着袁夢玲的幽怨的聲音，唇邊猶殘餘著淡淡余香，便生出些許感慨，更難耐一股寥落，不禁嘆了一口氣。再往下看時才是書信的正文：

楚麟騰叔叔明鑒：

霜寒壓纖梗，與君初識，一己之力救全家於危難中，令夢玲心下甚為敬佩。但見母親厭武，自思正常相求，楚叔叔必不答應，遂以女兒嬌情相纏。至今猶思那日楚叔叔窘態，肝腸寸斷下仍不免含笑，亦生悲戚，令人無限回憶。卻也知楚叔叔為人真誠，善良，無半點心機。當時雖隱隱得意，現今卻難免後悔，細細想來，或許正有當日之因，才有如今之果，也是夢玲咎由自取。

二次相救，以及段飛一事，足見楚叔叔心胸寬闊，宅心仁厚。夢玲亦生仰慕之情，只覺與楚叔叔相談，無論何事都能侃侃而談，甚為輕鬆，甚為高興。

現今想來，當時或不自知，實已對楚叔叔芳心暗許，當時若知，或可自制，或可挽回，怎奈懵懂，待回頭時，卻已難以自拔。

虎踞門央求一事，至今思之，猶不免慚愧。卻似驚魂一鍾，令夢玲幡然驚醒。自思從來未有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態，本想再用嬌情相纏，以求答應。不想聽得楚叔叔如此輕視夢玲，心裏頓有莫大的委屈湧來，一時難以克制，才有當日之舉，讓楚叔叔見笑了。

事後自問因何，自問為何，由此深思，卻漸漸痴了，才發現妾心裏除君之外更無他人，郎君的一舉一動在我腦中都是那樣清晰，郎君的一顰一笑在我心中都是那麼刻骨，無論神情，還是言語，都令我有種無法言喻的愉悅，至今猶回憶那種輕盈的感覺，卻已???卻已???。」

猛然覺的紙張模糊，才發現自己已是淚珠不斷滑落，連忙拭去淚水。連看信的自己都忍不住淚水，更何況寫的袁夢玲。再看此處兩個「卻已」，字跡歪斜，紙張上亦殘留有點點淚痕，腦中似乎浮現出袁夢玲一邊寫，一邊哭，寫到此處，終於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傷，連筆都拿不穩，伏案痛哭的影像。

「虎踞門中之事，實出乎妾意料之外，當時初覺自己的心意，心煩意亂，根本不知如何是好，或許郎君不知，當郎君不在妾眼內時，妾無論做什麼事，精神都不能集中，腦中一有空閑，儘是郎君模樣。一心想如何向郎君表達我的心意，一心想郎君如何憐惜於我，你我恩愛纏綿，卻早忘了自己的身份。

那二人糾纏時，見郎君走來，心裏真有如撥雲見日，一片晴朗。想着正好藉此試探一下郎君，亦可讓妾更貼近郎君一點，讓妾更多一點輕盈。

不想郎君一聲怒喝，有若驚雷閃過，冷水澆身，令妾從頭至腳的冰冷，冷的我所有和郎君的幻想都在那一剎那蕩然無存，心裏的凄涼、悲傷，夢想的渺茫、破滅。郎君的一句話，將妾多少年的自尊心擊的粉碎，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只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才有那日舉動。

現今想來，當時自己亦有些不成熟。你我本有輩分之差，更兼妾未能給郎君留下美好印象，致使有此失敗，也是妾咎由自取。

還記得嗎？郎君在空中接住妾身時，第一次感到難耐的嬌羞，第一次感到難耐的緊張，第一次感到難耐的心旌蕩漾。現在想來，當時如果???如果能靜靜的躺在郎君的懷抱中，那該有多好。看到此，還望郎君莫笑妾身奢望。

後來聽到郎君一聲『不忙，有走的時候！但現在，你先跟我走！』，一時竟懵了，不知郎君前句說的是什麼意思，只聽懂讓妾跟郎走，不想卻失去知覺。此刻想來方知當日即埋下今日之伏筆，妾好糊塗。後來醒轉時，見郎君在身邊，不覺逞一時口快，言語衝撞，還望郎君莫怪。

後來郎君出去比武，妾才明白郎君：『不忙，有走的時候！』這句話的意思，一時心裏茫然不知所措，早無半點怨郎之意。繼鵬還喋喋不休：「郎君當時是不知道那二人糾纏我」，繼鵬半點不了解我的心意，如何能勸我。反過來，我當時早不生氣了，從何而勸。

但見繼鵬一些話說的離譜，我心裏雖有千言萬語，卻不能明言，因此非常不耐煩繼鵬言語。當時自思郎君有此話肯定是妾表現不好，前後想來，確實妾性格有點魯莽，有失女兒度儀，便決定先改變在郎君心目中的形象，加上有爹娘相助，與郎君的事還可能有變數，所以妾並不怎麼灰心。

不想卻被繼鵬先告一狀，卻是始料不及，雖知他是無意，但心裏難免惱怒。回家後母親相問，關於『木頭』的隱喻，卻是一時失言，出口后隨即後悔萬分，權當與郎君開個玩笑，郎君莫怪。

第二天妾朋友與郎君相吵，確實非妾本意。她來找妾時，妾正自傷心，不知該如何是好，便把心中委屈告訴她知道，她當時替妾抱不平，妾已出言相勸。後來她欲走，因自小相識，妾便沒有送她，不想卻生此意外。

後來聽郎君與她爭吵，妾連忙跑來拉走她，雖知她是好意，但此時與郎君之事不順利，只不過徒增反感而已，後來與她把事情說清楚，她亦有悔意。逸鳳有何衝撞，妾在這裏代她向郎君賠罪，還望郎君寬宏大量。

送走她后，不想娘知道了郎君與逸鳳爭吵之事。妾本想先與郎君和好，再改變妾在郎君心目中的形象，然後再求爹娘成全，必然水到渠成，否則郎君不同意，爹娘必不肯強求，反而與本意相違，更是不好。再兼虎踞門之事，妾也有不對之處。便先不想讓娘知曉妾對郎君情意，不料娘還是有所察覺，當時便隱隱覺的不妙。便咬口不說虎踞門之事，不想言語中被娘趁虛而入，說什麼郎君很快就會走，郎君是修道之人，妾在你眼裏一文不值。幾句話宛若五雷轟頂，又將妾身願望擊個粉碎，加上娘的口吻，簡直是絕不可能成全你我。當時妾真的很不明白，不明白娘為什麼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時候，反而不站在我這一邊。在我最需要鼓勵的時候卻要打擊我。無論什麼理由，也不能成為破壞妾與郎君相愛的理由！無論什麼障礙，都不能阻擋妾對郎君的濃濃情意！為什麼娘不理解我，為什麼？

更不明白娘為什麼對郎君有那麼大偏見，難道妾真的在郎君眼裏一文不值？郎君???郎君???驀然發現好喜歡這樣稱呼楚叔叔，感覺這樣好自然，真想當面稱呼一聲，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償所願。

當晚被娘關在屋裏，妾雖憂心如焚，但也知此事急不得。從來不曾想過娘居然這麼狠心，將妾計劃完全打亂。只好想着先求得爹得相助。娘雖然不同意，但只要爹同意，此事還有可能。家裏大多事雖然是娘做主，但如果是爹拿定的主意，娘也不敢拂逆。但此事必須先娘說出來方可，娘對爹的影響太大，不可輕視。

心裏暗暗盤算，一晚毫無睡意。雖無半點把握，但想到郎君，便覺自己為了將來，無論如何都要一試。睡不着的時候，不禁偷偷想郎君此時在做什麼，心裏雖然酸楚郎君無意，但仍感覺非常甜蜜。

第二天爹終於回來了，妾煎熬一夜，心裏好焦急，爹自幼還算疼我，如果妾能讓爹體會到妾對郎君的情意，說不定爹會見憐於妾。不想人卻那麼多，妾不敢有絲毫大意，靜靜等候機會。

一時人散，妾急忙向爹說明妾對郎君之情，希望爹能同意，爹剛開始還點頭微笑，不想娘幾句話后，爹便沉默不語。妾見情形不妙，便哭道此生非郎君不嫁，希望爹能看到妾的決心，不想爹卻轉口厲聲叫我別再說了。見爹起身欲走，妾更是放聲大哭，希望爹能可憐可憐女兒，但是爹頭也不回的走了，任憑妾如何呼喚。為什麼爹平時那麼疼我，但到女兒最需要疼愛時，卻冷若冰霜，妾自知命苦，斯至如此???？郎君???！妾已???妾已無能為力了，什麼辦法都嘗試了，還是不能改變爹娘的看法。但妾心裏好不甘心，爹、娘不能代替妾做決定，只要郎君能珍惜妾，妾不怕。

後來娘絮絮叨叨讓妾想開點，妾很不明白，我想的很開，很明白，很清楚，他們還讓我怎麼想開點？我知道自己心裏想的什麼，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也知道郎君對我意味着什麼，他們還讓我怎麼樣？

郎君知道嗎？妾改變了，不再饒舌，不再古怪精靈了，還記得郎君剛開始這樣說我的時候，心裏是多麼驕傲，如今想想當時真的太傻了。那天郎君在的時候，妾多希望郎君能叫妾一聲名字，妾會垂首告訴郎君妾的轉變。妾多希望郎君能多看妾幾眼，郎君的目光令妾從心裏泛起一種滿足和自豪。但是那天郎君最終都沒有叫妾一聲，郎君的目光在躲閃著妾，妾真有那麼不堪嗎？亦或郎君也是逼不得已？

娘送妾回房時，見繼鵬正要往郎君處。妾知道他要去和郎君商議虎踞門比武之事，便偷偷告訴繼鵬妾也要去，妾要讓郎君知道妾的轉變，要讓郎君知道妾也是女兒，妾也可以溫柔賢惠。不想繼鵬帶回來的卻是如此噩耗，繼鵬還不斷向妾解釋著理由，但那些理由卻是那麼蒼白無力。

妾雖然傷心欲絕，但是妾知道，妾明白，妾不怪郎君，娘肯定不讓郎君和妾見面，娘也肯定不讓郎君帶妾去，還有郎君還不知道妾的改變。

郎君可知道，那夜妾又無眠，想着郎君模樣，便生些許不安。三更時分，妾便起身折水洗簌，選衣熏香，對鏡細細整理顏色。一直到天亮猶覺不妥，但此時傳來繼鵬走動聲，妾只能將就著趕了出來，見郎君和繼鵬欲走，妾拿出所有勇氣叫住郎君，但見郎君轉頭，妾心裏好高興。妾心裏一直想問，郎君妾那日顏色可好？

那日如果郎君能帶妾一起走，妾肯定會讓郎君看到妾的另一面，妾一定聽郎君的話，絕不會給郎君丟人。沒想到郎君一句「不能」和一句「不用說了」又將妾的希望完全的粉粹。郎君拒絕的那麼直接，那麼乾脆，妾一時懵了，不知道再該怎麼說才能讓郎君回心轉意。待醒悟過來時，妾卻只能看到郎君的背，郎君???郎君為什麼不轉頭看看妾？郎君說知道，郎君知道妾變了？看着郎君的背影遠去，妾好無助，妾好無奈，妾好想出聲叫住郎君，但只是不斷的哽咽，卻發不出聲！妾好希望郎君轉頭叫妾，但是郎君沒有。妾好絕望，第一次感覺透入骨髓的絕望，只是站着任憑眼淚不停的流，卻不知道何去何從。想着郎君的無情，妾好想死在郎君面前好讓郎君知道妾的愛有多深。

這時，傳來了娘的聲音。娘說妾傻，妾本來就不聰明，妾也不反駁。娘又開始絮絮叨叨，妾一點都聽不進去，只是在想，如果妾死了，郎君會不會注意到妾，郎君會不會為妾傷心？

也許是娘見妾不聽，才嘆了一口氣告訴妾關於郎君的事。郎君有不得已的苦衷，為什麼不告訴妾，妾多少會分擔一些郎君的憂愁。妾好單純，自以為了解郎君，卻原來也是無知。郎君也是有難言之隱的人，試想郎君經歷，妾終於了解郎君為什麼這麼對妾，易地而處，或許我亦是如此。妾不怪郎，只怪相逢不時，若郎君早日得償所願，或不至此。妾不恨郎，只恨奸人歹毒，致使郎君身不由己。

郎君知道嗎？自從那夜無眠后，妾夜夜無眠。輾轉反側，腦中儘是郎君模樣，起身時，便喜歡望向郎君方向，郎君可知道，妾好孤單???好無奈???總是不知不覺中腦中儘是與郎的幻想，總是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妾知道，妾這樣不好，但是???但是妾沒有辦法，妾嘗試過不想，但做不到。想郎君時，雖然越想越酸楚，越想越凄惻，但總能感到一絲慰籍，一絲甜蜜，明知是飲鴆止渴，卻欲罷不能。

郎君???！繼鵬結婚那天，妾其實就在郎君身旁，郎君可知道？遠遠的看着郎君，雖然怨郎君不注意妾，但心裏還能感受到一陣陣的溫暖。拜堂時，看着李憐玉婚裝，妾好羨慕，心裏好不是滋味，妾多希望跪在那的是妾，而身旁就是郎君。

接下來幾天，娘總是限制妾出門，夜裏娘陪我住了幾天，每晚娘都在勸妾，勸妾放棄郎君，還給妾羅列了很多理由。其實娘說的一切，妾明白，妾也了解娘的用心。但夜夜看着睡着的娘，妾更明白，娘不了解妾。

郎君，妾知道郎君有郎君必須去做的事，妾不能阻攔，更不能成為郎君的負擔。妾想通了，郎君先去做郎君應該做的事，但是妾想知道，妾想知道郎君的真實想法。

昨天種種，至今留在妾的腦海。郎君，知道嗎？原來大哥是受爹娘囑託才一直夾在你我之間。妾百般要求大哥始終不答應，不得已妾只能以性命要挾，才迫使大哥就範。終於可以和郎君獨處，妾好高興，一時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郎君，妾的轉變，郎君看出來了嗎？妾不再刁蠻了。郎君知道嗎？

郎君，其實若郎君答應帶妾走，妾真的願隨郎到天涯海角，永不離棄。

郎君，其實妾也知廉恥，吻郎的時候，妾的心也在砰砰的跳，但想到郎君快走了，妾便有些不甘。郎君的嘴唇好溫暖，妾會永遠都不會忘的。

郎君知道嗎？妾轉身走的時候，多希望郎君能拉住妾，妾故意走的好慢。

郎君知道嗎？那天妾在墓地里，妾只要一想到郎，妾心如刀絞，眼淚根本收不住。

郎君，其實妾根本沒有想過要放棄郎君。昨天妾最後的那些話，本來只是想讓郎君放開包袱，專心的去做事。

妾知道，郎君此去兇險非常，如果時刻有心裏負擔，那更是性命攸關，妾不能成為郎君的負擔。但昨天晚上，沒想到郎君走的這麼快，看着郎君那堅決的表情，妾心裏頓時有感覺郎君再不會回來了。

郎君，妾好害怕，好矛盾，沒有郎君妾活着還有什麼意義？郎君，妾好彷徨，好無助，誰能告訴妾，妾該如何是好？

又是無眠，郎君???！妾???妾不行了，對郎君的思念，夜夜折磨著妾，卻只知道流淚。郎君???這份思念，妾已無法承受了，再不說出來，妾會瘋掉的。郎君???請原諒妾的自私好嗎？

寂寂長夜，默默孤枕，夜夜思君，夜夜不眠。耿耿寒風，莫嚴我窗，疏疏更報，莫斷我思。

粲粲星河，昭昭欲曙，夜夜想君，夜夜不寐。淋淋淚雨，莫濕我襟，悠悠君容，莫絕我心。

四更天了，想着郎君的睡顏，不禁悲從心來。郎君，妾以上所書，字字真情實意，字字相思血淚。句句肺腑，句句衷腸。郎君，妾的思念，郎君知道了嗎？妾的情意，郎君感受到了嗎？

郎君，妾會一直等你回來。無論春夏秋冬，妾都把對郎君的思念珍藏在心。就算雨雪如晦，妾都期盼著郎君的身影。皎皎明月，盈盈河漢，可表妾心。但是郎君，莫因妾的這些話而急功冒進，莫因妾的這些話而心焦意燥。郎君應該知道自珍自重，才是愛妾憐妾，只有郎君平安，妾才安心，郎好妾亦好，郎失妾亦失，還望郎君明鑒。

郎君放心，除非妾身死，否則此心不變。五年十年，妾都可以等。還記得郎君說我韶華虛度，但妾此身此心，已只屬於郎君。

郎君，事辦完后請回來好嗎？還記的那首詩嗎？莫待妾「思斷紅殘」，好嗎？郎君不喜歡妾習武，妾決定不再練武了。針線女紅，相夫教子妾一定會努力學習。歸來時，請郎君再清清楚楚審視妾。

妾知郎君為人仁厚誠懇，若先知此事必告訴爹娘，爹娘必又會嘮叨妾，因此出此下策，還望郎君莫怪。妾決心已定，郎君莫起複歸念頭。妾每天焚香禱告，祈求郎君平安，待郎君得償所願時，妾沐浴熏香，十里相迎，躬身以待郎君歸來。

郎君，妾有一貼身香囊，並青絲一縷，贈與郎君，以表妾心。願郎君珍之重之。郎君，一定要自珍自重，自憐自惜，方不辜負妾一片苦心。泣涕零落，別離萬安。

袁夢玲敬稟

（這章寫了四天，值得細細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