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0章 灞水河邊論英雄(上)

第1350章 灞水河邊論英雄(上)

華陰,春秋設邑,戰國置縣,歷史悠久,自古便有「三秦要道、八省通衢」之稱,是中原通往西北的必經之地。

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是如此,只是它的名字會偶爾有些區別。

華陰縣城頭,周軍的黑色旗幟林立,城頭上一身鎧甲的蘇椿,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齊軍,不由得有些頭皮發麻。

這兩天,他每天都要跟各色各樣的人碰面,同僚,下屬,當地世家的信使等等。是戰是降,總要有個章程,不能一直拖延著。

要知道,齊軍破蒲坂,又用巧計硬吞突厥兩萬兵馬,震懾關中!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麼兵馬,都已經沒有膽子出去跟齊軍野戰了。

能不立刻投降的人,就已經算是品德高尚。

人心大勢,不過如此,這並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春天的日頭,不熱但有點炫目。蘇椿便看到城下有個齊軍士卒,拿着鐵喇叭,舉著白旗,貌似像是要來喊話一樣。

「把弓箭都放下。」

蘇椿擺擺手說道。城頭這點兵馬,只能帶來心理上的慰藉而已,對兇險的局面不會有任何幫助。

聽聽對手說什麼比較重要。

「城上的周軍聽着,宇文氏無道,惹得關中天怒人怨。我們齊軍是仁義之師,文明之師,威武之師,不屑於宇文氏那種喜歡刺殺的鬼蜮伎倆!

開城投降,我們只問宇文氏,不問脅從,甚至還能保住你們的榮華富貴。倘若有人不識趣,冥頑不靈,那麼,這就是下場。」

這名齊軍士兵退到城頭弓箭射程以外,招呼過來了一堆人,在空地上擺起了一座「小山」!

用腌漬了石灰的突厥人頭,一層一層疊起來的,專有名詞叫做「京觀」的小山!

城頭上的蘇椿,看着背脊一陣陣的發涼,城牆上站着的弓手,很多人腿腳都在不自覺的發抖。他們原以為那個「傳說」是假的,沒想到……高伯逸居然把事情做得這麼絕!

他真是敢啊!

用突厥人的人頭做京觀,不亞於狠狠的扇木杆可汗的耳光。高伯逸大概是想用此舉向木杆可汗示威:宇文邕把你當親爹供奉,老子可不吃這一套!

「這些突厥人,心懷不軌,不宣而戰!所以我家高都督,就把他們給滅了!如果你們冥頑不靈想跟着宇文氏一條道走到黑,那麼……這些人就是你們的下場。

你們有三個時辰的時間考慮。」

喊話的人丟下這句話就走了,城頭之上,周軍的所有副將、偏將等人,都將目光投向了蘇椿。

開城投降,等於是將自身性命交託於他人之手。不開城投降的話,就會成為城外那些京觀的一員,沒人希望就這麼白白死去!

「諸位,情況確實比較嚴峻。城內的州郡兵馬,恐怕很難抵擋住齊軍的步伐。不如各位隨我一同去縣衙再作定奪吧。」

蘇椿長嘆一聲,反正不還有三個時辰嘛,商量出個結果,應該也夠了。

……

鄭敏敏命人給高伯逸做了一個輪椅,並調試到位。她讓高伯逸坐在上面,自己則是推着他行進,無論走到哪裏,都是一路跟隨。

高伯逸的體力已經有所恢復,雖然還不能走路,不能起身,連抬胳膊都做不到,但吃飯喝水等日常需求已經毫無障礙。

看得出來,他正在一點點的恢復體力。

「今日派人去華陰縣叫門了沒,結果如何?」

高伯逸閉着眼睛問道,此刻鄭敏敏正推着他在神策軍大營里四處閑逛。

「派人去了,還築起了京觀。華陰縣的人被京觀嚇住了,後面的城池就簡單了。」鄭敏敏小心翼翼的說道。築京觀可是她的私人小任性,高伯逸還沒醒的時候,下令不要緊。如今高伯逸已經醒來,越俎代庖就有些不合適了。

「突厥人就是欠收拾,你築京觀做得很好,深得我心。」

高伯逸一句話就說到了鄭敏敏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你昏迷的時候,我想過很多問題,甚至還想過帶兵殺入長安,找宇文憲問罪。不過你既然已經醒了,我當個聽話的工具人就行了。

就像你以前怎麼說的來着:奮鬥雖然會很激勵人心,但躺平立刻就能感覺舒適。」

你怎麼把這種毒雞湯記得如此清楚?

高伯逸睜開眼睛看了鄭敏敏一眼,無奈苦笑。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就不在了,你也不要感覺悲傷。

世間少了誰,芸芸眾生的日子都是一樣在過,不會缺胳膊少腿,我也沒把自己看成救世之主。」

高伯逸長嘆一聲,有些蕭索道:「但是我覺得,或許我的人可以不在,但我的很多想法,我在泉下或者不知名的地方,希望看到它們不會如放出去的煙火一樣璀璨而短暫。

比如說我不希望女子都是男人的附庸,比如說我不希望天下大部分人斗大的字都不認識,比如說我不想人們因為各種莫名其妙的原因互相廝殺……我希望,有個人,能幫我實現這些想法,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的話。

如果那個人是你,我想,我會信任,會安心。」

並沒有什麼山盟海誓,也沒有什麼權力的許諾,未來的幻想,利益的交換。在這一刻,鄭敏敏突然覺得自己的頭髮似乎沒有毫無價值的變白。

很多事情,好還是不好,行還是不行,無論別人怎麼說怎麼看,其實自己心中是有一筆賬的。

她將小手放在高伯逸的大手上,輕聲說道:「我知道了,那麼以後我就儘力而為吧。如果我沒有在你前面走的話。」

……

春日白晝變長,夜晚變短,天將黑未黑的時候,華陰縣的縣城,四面大門都洞開,裝備並不精良,只是剛剛春耕結束而集結起來,勉強能算是「軍隊」的華陰縣守軍,將兵戈統一的堆積到城門口的位置。

然後列隊站在一旁,等待神策軍的接受。

那些什麼「與城共存亡」「跟着宇文邕一條路走到黑」之類的事情,完全沒有發生,甚至在縣衙開會的時候,都沒有人去提!

齊軍都說了,只對付首惡,也就是宇文氏一族,不問脅從,更不會對普通的周軍和無辜百姓下手。既然如此,堅決抵抗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呢?

難道想被齊軍擊敗后,成為屠城的罪魁禍首?

幾乎沒有任何懸念,絕大部分人都跟蘇椿表示,應該「順應天命」,歸降齊國。

要是追根溯源,這天下本應該是魏國元氏的,宇文氏本身就是篡位上來的,跟東邊的齊國,也是一丘之貉。

這些道理之爭,完全沒有一點意義,還是活着比較重要,當然,若是能維持現在所擁有的利益,那更是再好不過了。

蘇椿領着縣城裏的文官,還有自己的偏將副將,拿着州府的印信,亦步亦趨的走到列陣好的神策軍軍陣跟前。

「罪將蘇椿請降。」

他很乾脆的跪在地上,既然投降了,那就不要把自己的頭顱昂得太高,以免脖子骨折!

「蘇將軍深明大義,還請快快起來。如今春耕已經結束,但田地里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處理,你下令讓州郡兵馬自行回鄉務農吧。」

滿頭雪白長發的鄭敏敏,此刻極好說話,配合不遠處那猙獰的京觀,給人一種難以形容的荒誕!

到底是應該說她懷柔好,還是說她強硬好呢?

說她柔弱,她下令屠了突厥人,還築起京觀。說她強硬,她又對華陰的守軍網開一面,不加處置。

「神策軍會接管城防,等待後續齊軍陸續到達,蘇將軍以為如何?」

「甚好甚好,如高都督不棄,在下願在神策軍中為都督效犬馬之勞。在下對關中情況尚算熟悉,做個先導,引引路,還是問題不大的。」

蘇椿臉上堆著笑容說道。

鄭敏敏心中瞭然,這就是高伯逸曾經跟自己說過的「帶路黨」啊。果然是國家危難的時刻,永遠都不能指望這些人。

她對蘇椿做了個請的手勢道:「還請中軍帥帳一敘,高都督已經等候多時。」

……

華陰縣的不戰而降,並未出乎很多人意料,但是所造成的影響,也是異常強烈。這標誌着關中本地世家權貴,開始與齊國,與高伯逸妥協。

這其中自然會有一些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利益交換。

蘇椿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居然主動提出給齊軍當嚮導。當然,自古入了關中就是這一條道,哪裏需要什麼「嚮導」啊,顯然蘇椿想做的事情,沒那麼單純!

果不其然,數日後,齊軍兵臨鄭縣(並非鄭州,而是戰國時立的那個鄭縣,離長安不遠),鄭縣縣尉開城投降,縣令據說不願意投降,又不願意拖着所有人一起死,所以一個人逃跑了。

聽相關人士說,在鄭縣西面不遠的步壽宮,有一支周軍在佈防,試圖遲滯齊軍的進攻。

當天夜裏,立足尚未穩固的神策軍主力,就派出步騎混合共計五千人,趁著夜色強攻步壽宮!在齊軍強大的攻勢下,周軍只抵抗了半個時辰,就全線崩潰,所有人被圍入步壽宮呢!

宮殿狹小不好進攻,大軍數量優勢沒法發揮。若是圍困不掃,又會中對方的緩兵之計。鄭敏敏在請教了高伯逸之後,高伯逸說了四個字:

求仁得仁!

於是齊軍將大軍攜帶的猛火油陶罐,拋入步壽宮內,又放火箭引燃猛火油,還不斷往步壽宮內拋擲易燃的木柴,枯枝等物。

大火整整少了一晚上,神策軍將狹小的步壽宮團團圍困,並在四個出入的門禁留下許多弩手。高伯逸的命令既然是「求仁得仁」,那麼齊軍自然是要成全這些人的「忠義之心」。

火燒到第二天中午才完全熄滅,當神策軍士卒慢慢進入廢墟的時候,才被各種死狀慘烈的周軍屍骸嚇到。

當鄭敏敏推著高伯逸來到已經燒成白地的步壽宮時,這裏早就被跟隨齊軍的輔兵清理了一番,再也看不到那些駭人的周軍燒焦屍體了。

「阿郎,其實昨夜不下令進攻,繞過這座宮殿,也是可以的。」鄭敏敏有些擔憂的說道。她原以為自己已經夠手黑了,沒想到高伯逸更是厲害。

要殺你,根本就不跟你商量,也不會問你同不同意!

步壽宮乃是秦代時建的,乃是關中歷代地位祭祀所在。高伯逸下令燒毀這裏,恐怕也是有深意。

鄭敏敏如此想道。

「恩威並施,方為長久之道。不然時間長了,那些投降了的人,就會產生輕慢之心。

這些周軍,只怕都是附近不願意投降的人,或者是宇文氏的死忠,希望通過這種螳臂當車的方式,來消耗我們的時間。

所以,對於堅決抵抗的人,就要動用雷霆手段,用這些人的屍體,來警告尚未歸心的關中世家豪強,我們不是好惹的,更不容許他們朝三暮四,兩邊押注!」

哪怕高伯逸坐在輪椅上,哪怕他現在連胳膊也抬不起來,哪怕他現在說話久了都會感覺很累。饒是如此,鄭敏敏也從他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壓倒敵人的絕對力量!

軍隊就是主將延伸了的手腳,當主將可以如臂指使的指揮這些人時,主將本身的武力,反而變得不值一提了。

就好像南朝的陳慶之,帶着八千招募的兵馬,就能把亂鬨哄的北魏橫掃。

「派人去周邊的鄉里村裏說說,讓他們支援一點糧草出來,試探一下。先不要提示,如果誰一毛不拔,那麼,就將他們剷平,然後將他們家佔有的土地,分給願意跟我們配合的。

這件事很重要,你快去找人辦了。」

「還有呢?」

幫我寫一封信,到時候宇文憲肯定會帶着大軍,在灞橋攔住我軍的去路,那裏,會是兵臨長安的最後一站,我不適合出面。

你神秘一點,照着信直接念,造成一種我已經死了,或者快要死了的假象,給宇文憲他們一點點幻想。

「然後你在關鍵時刻再出來,擊碎他們最後的信心,對么?」

鄭敏敏已經猜到了高伯逸到底想做什麼。

「對……快去……吧。」

說完,高伯逸就暈了過去,這幾天一直這樣,精力有限,像個質量差的電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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