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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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三位部堂高官的身份地位,也是見過不少世面的,但還是被陸老太刷新的人生觀。活到三位大人的地位,當然明白世間不一定都是慈母,但惡到這等地步的,也不多見。

要說卓御史李寺卿還只是厭惡,黎尚書在厭惡之外則是升起一種對睿侯深切的理解與同情:的確,這世上不是所有有父母身份的人都配做父母的。

砰——

黎尚書不耐煩的一敲驚堂木,他這突出其來猝不及防先把卓李二人嚇一跳,就聽黎尚書道,「帶陸悅。」

陸悅,前陸世子,陸老太親孫。

陸悅如今亦沒有了先時意氣風光,不過,牢獄時間尚短,眼中猶有幾分不遜。黎尚書二話不說,先打三十棍。

一頓棍棒下來,陸悅下半身一片血紅,臉色慘白,趴在大堂冰冷的青磚上,冷汗涔涔說不出話。

實際上他能咬牙不慘叫已頗為難得。

黎尚書冰冷的望向陸老太輕輕顫抖的身子,「陸榮氏,你上了年紀,不打你。可你若再敢滿口胡話,叫本官查出來,有一句謊言,本官就打陸悅三十,再有一句,就打六十。想來你清楚你在陛下心中地位,若不是陛下交待一定要問出睿侯身世,本官真沒興趣聽你這毒婦一句。你儘管說,打死陸悅,還有的是你們府上緝查的小崽子,一個一個來。本官就是全將他們杖斃,陛下也不會責怪本官一句。」

「要光毒婦你自己,你自然不會讓我們得意,我們越想問什麼,你只管耍着我們玩兒,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我也知道,人再毒,也有一點人性,要是你沒有,那就是本官看錯了。打死也沒什麼,你們陸家之罪,還求脫身么?你現在求的該是朝廷肯給你們個痛快!」黎尚書面無表情,「本官一向反對酷刑,可刑部也有的是積年老吏!」

陸老太抑制不住的顫抖,卻仍是咬緊牙關不說,黎尚書甭看以前給陸仲陽欺負過,那是因穆祈之位居東宮,不然這位尚書可是六部中第一位敢與穆安之交好的,甭看生得一臉和氣,有時還略表現出一點窩囊好欺負來,實際頗有手腕。

黎尚書想到以前受的陸仲陽的窩囊氣,問邊兒上做記錄的鄭郎中,「我們鄭郎中就是位審問高手。」

鄭郎中面相的可比黎尚書肅穆多了,這位郎中在穆安之主持刑部時就是穆安之手下幹將,今穆安之登基,鄭郎中已是升遷在即。鄭郎中聞言道,「大人太慈悲了,打刑棍即費時也費力,獄中有一老吏,極善剔骨之刑,若有犯人罪大惡極,不肯受審,便切出一片肉來,自腿部割起,迄今為止,再嘴硬的犯人也不過受上百十刀,就肯吐露實情了。」

陸悅驚懼太過,咚的一聲額頭落在青磚地上,發出沉悶磕響。陸老太似乎給這一響喚回神智,她終於一臉慘淡,顫顫巍巍道,「大人有問,罪婦再不敢欺瞞。」

「還不如實說來!」黎尚書又是砰的一聲驚堂木,拍的卓李二人渾身雞皮疙瘩,都暗暗想,到底刑部手段多,剮刑都衍生出諸多版本。

陸老太苦笑,「不知大人要我從何說起,我便從頭講了。先時在育嬰堂在郊外莊園的話,我並無謊話欺瞞。的確,當年嬤嬤看中的並不是我,而是我姐姐,我不如姐姐生得貌美,也不若她學習技藝一點便通,我們都清楚,莊園里的人這樣培養我們,必是要有大用的。我姐姐心裏很不喜歡這樣的日子,可我們都不敢懈怠,一起到莊園的是十個姑娘,最終留下的只有五個,剩下的人去了哪裏,我們都不知道,可想也知必不是好去處。終於有一天,嬤嬤開始讓姐姐服用湯藥,姐姐猜出湯藥是調理身體所用,說我們受制於人,這樣給她調理身體,必是讓她去服侍一位官高位顯之人,怕還要她留下那人血脈。我們自己受制則罷了,一旦有孕,那也是我們的骨血,豈不是要生生世世受制於人?」

「我看她因此鬱郁,但與她商量,不妨由我去。不是你們想的,我用了什麼心計,我就是直接說的,我說我願意賭一把,控制我們的人在我們身上投下無數心血,必然是有大用,讓我們去服侍的也必不是白丁,若真有身孕,以後說不定會有大用。姐姐答應了,我們說服了嬤嬤,當天一起去的程家。不過,入內服侍的是我,不是我姐姐。我也如願有了身孕,我只是沒想到那人身份如此顯赫,他是定國公主的駙馬,當朝一等公爵。」

「我心中有抑制不住的喜悅,我意識到,只要能保住這個孩子,我們姐妹就有得以自由的那一日。我的確也引誘了魏宏,我們姐妹一無所有,莊園的嬤嬤看我們如看物件,能利用的只有美貌。我那時年輕識淺,不知這是一樁天大冒險,很快莊園就被發現,我被送去一處小庵居住。那裏服侍我的都是啞子僕婦,後來有個不啞的管事婦人,卻是話極少。可我看那婦人舉止行事必是出自大家,便猜出那是柳公府的人。」陸老太嘆了口氣,「我當時害怕極了,柳家人沒有直接殺了我,可也只是暫時,婦人生產多麼危險,我在他們掌中,很容易產後暴斃。甚至,一屍兩命。我當時真的是這樣想,不管老國公在你們眼中是什麼樣的英雄人物,不管他當年多麼無辜,我當時卻是什麼不好的下場都想過了。」

「你們以為我不配為人更不配為人母是不是?這個孩子本身就是帶着巨大的算計來到人世的,我希望靠着這個孩子得到自由、富貴,王皇后希望藉助這個孩子得到什麼,我不清楚,但是她後來輸的很慘。我被王國公自小庵中救出送到琅琊,我當時很感激魏宏,也很得意自己的手段,可很多年後,我再回憶此事,當年難道真的是魏宏查到的線索嗎?魏宏,你現在還這樣認為嗎?是你查到的,還是柳家人悄無聲息引導你查到的?」

「我算計了這個孩子,柳家一樣算計了我?沒有魏宏去王國公家求援,柳家查不到幕後之人。我聽聞,當年王皇后育有二子,長子得冊東宮,聖寵一時,那得是什麼樣的權勢,那是比先時陸公子還要煊赫三分的權勢!王家是怎麼倒的?那不是王家一家,那是代表整個東宮利益的團體!」

「我當時為在琅琊獲得一口喘息沾沾自喜,可實際上,當年的帝都,是柳國公府與王皇后相爭。我只是一條引火索,實際並不重要,我在琅琊生下孩子,還是個男孩兒,我當時還做着母以子貴的美夢,王家那樣浩浩蕩蕩的大家族突然崩塌。當時,姐姐與趙襄商量后,立刻帶着我們母子南下。」

說着,陸老太看向魏宏,「這些年了,你不必滿心怨恨,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證據,我說出來,你或以為我還是騙你,可我仍要說,不管你信不信吧。我的確對你存有利用之心,在琅琊時也是百般託辭,那日反目后你轉身離去,我並沒有派人害你。你自己想一想,王家是什麼地方,我在琅琊,雖吃穿不愁,平時用度也極好,莊園的婆子都不敢輕慢,可平時即便姐姐去看我,每月也只有初一十五兩日。我與王家不過彼此利用,我何必要害你?我難道怕你把我的消息密告給柳家知曉么?那樣你又如何脫身?何況,我心裏清楚,彼時你對我三四年不離不棄,這樣的情分,你的人品,都不會讓你做出告密之事。」

「魏宏,你細想你當年如何得到那處『小庵』的線索,你是不是一直在被柳家利用?」

陸老太心平氣和的說,魏宏一時怒目而視,一時又面色慘白,陸老太苦笑,「我必不得好死,我沒必要騙你。如果是我,我都會這麼做。何況,柳家當年權勢之盛,留着你比殺了你有用一百倍。」

陸老太搖搖頭,視線離開魏宏,苦笑道,「我年輕時一直以為有孩子就能得到一切,實際什麼都得不到。當年你在客棧殺我,是我推了姐姐一把,我心性之毒,的確世間罕有。有些時間,自己都意識不到,做了才會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當時,姐姐在我懷裏望着我,她輕輕的嘆了口氣,對我說,她不怪我,讓我好好活下去。」

「她就死在我懷裏。」陸老太提及當年,眼中兩行濁淚沿腮滾下,一滴滴砸在青磚地上,洇濕出深深的痕迹。她極力抑制住悲聲,輕輕喘息,「其實,我後來無數次的想,如果當年死的是我,活着的是我姐姐。她帶着孩子,一定能過得比我好。」

「在琅琊時,我的確沒對你起過殺死,但姐姐死後,我時時都想殺了你。」陸老太的話顯然是對魏宏說的,「姐姐死後,趙襄也死了一半。我為什麼讓伯辛叫我姨媽,不是你們想的為了隱藏他的身世,離開琅琊后,我從未見過柳家的追兵,追殺我的一直是魏宏。柳家的意思很明白,他們沒興趣認下這個孩子,但也不想做出弒親之事,但如果我們母子命不好死於魏宏之手,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我甚至遲疑,如果當年不是要用我順藤摸瓜查出算計柳家的幕後之人,我可能根本沒機會生下伯辛。」

「我們姐妹的性命就在這些陰差陽錯中顛沛流離,當時一場貪念,讓我得到一切,也讓我失去一切。我讓伯辛改口叫我姨媽,是因為我當年也算個人,我心裏明白對不住姐姐,便讓伯辛過繼到她的名下,讓她百年之後有香火祭奠。這就是初衷。」

「趙襄為人心慈意軟,可他的確是極難得的好人,他照顧我如同照顧妹妹,待伯辛如同對待兒子。魏宏緊追不捨,他告訴趙襄當年姐姐死的真相,趙襄找我對質,我只能暫先安撫住他。我為了貪生,自己的姐姐都能推出去,趙襄會死在我心裏也不奇怪。我也想過,乾脆為姐姐償命,然後把伯辛託付給趙襄,可心裏也在想,趙襄知道真相如何還會善待伯辛。我與陸博相識,並未瞞着趙襄,趙襄對我從無逾矩,他一直說待有良人,便將人當妹妹一樣嫁出去。最初時,我並不知陸博身份,我沒想到,他真是一丁點都沒瞞我,可我不能告訴他伯辛的出身,我告訴過他我是伯辛的生母,不過,我說伯辛是琅琊王家血脈。當年王家因后族之事倍受牽連,僥倖逃出一二也不為怪。」

「我知道他有些自己的心思,可伯辛這樣的出身,我生怕以後會再起波瀾,想着學些武功總比拈筆寫字的文弱書生強些,遇事總能自救,不必似我一般半世漂泊。」陸老太苦笑,「興許真是我前半生作惡太多,他先是帶着手下殺了組織里的人,以下克上,自己做了首領,另組了玄隱圖。你們不知道他年輕時的氣勢,陸博不敢在家久留,生怕被伯辛察覺什麼。我已經勸不住他,他與我說,那組織是鎮南國人所設,是為鎮南國效力,我們是東穆人,大節絕不能有虧。」

三位高官都不禁面露讚歎,心說,睿侯當真英雄人物,即便身處敵營,也知報效家國。不想陸老太卻是惡狠狠的就地狠啐一口,「什麼狗屁大節!當年我帶着他吃的苦受的罪,哪個大節站出來說過句公道話!我們能活,靠的是僥倖,跟大節有個屁關係!」

三位高官表示:……

其實,認真想想陸老太這話說自己也不為錯,因為陸老太一輩子的見識恐怕也就是依附男人生存,就像她說的母以子貴。但睿侯不同,睿侯有這樣的才幹,他自然看得更高,看得更遠。

李寺卿打斷陸老太對家國大節的感想,「繼續說吧。」

陸老太道,「後頭的事就是你們知道的那樣,我以為他不過是在江湖上掙些名聲錢財,可他總能出人意表,他很快跟南夷州搭上關係,後來,殺了陸博。」

「你們要問他的身世,他的確是柳家血脈。」陸老太長長一嘆,承認了這個在眾人心中懷疑已久卻誰都不敢輕信的秘辛。

「睿侯自己知道嗎?他不可能沒有察覺吧?」卓御史問。

「他後來查到了。」陸老太道,「不過,當時老國公已死,柳家已經出事了。一旦太上皇知曉伯辛的身世,一大家子人就完了。」

「柳家被誣謀反之事,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不多。太上皇一直深忌柳家,當時伯辛已經接掌北疆軍,小國公不知風花雪月,柳皇後宮中無子,郡王妃嫁的遠,有個理由太上皇就能除了柳家。那幾百具甲胄我倒是知道,那是從禁衛軍拿的,當時這事是秦僖辦的,玄甲衛魏家知道內情,但魏家不敢出頭,裝聾作啞,朱雀衛的林老將軍提出過疑議,被太上皇訓斥,誰還敢說二話?不是誰誣衊柳家,是太上皇容不得柳家。」陸老太不留情面的說,可見,這些年的經歷讓這位老太也長了些見識,還知道看些淺顯的大局大勢了。

「那,睿侯是怎麼死的?」

黎尚書此言,令滿堂為之一靜。

陸老太的臉上更是浮起濃重的悲哀,良久,她石化般說了八個字,「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又知道多少?」

「我知道時,已經遲了。文嘉在新伊安葬伯辛之後,回朝爭北疆統帥之位,與陸家正式分宗。那時我就猜到了,可我一直不敢問,我要怎麼問呢,你是不是殺了你哥?」

陸老太枯瘦的頭顱輕輕下垂,看向自己枯柴般的手,這雙手,年輕時紅酥細膩,經風霜之後,其實與旁的婦人無甚兩樣。

她微闔的雙目滾下兩行血淚:

「連我這樣的人,也有不敢觸碰的真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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