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

將軍

雖然將軍曾經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叱吒風雲,但就像那句酸溜溜的詩裏面說的——自古美人與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將軍老了,數十年的戎馬生涯,早已經把將軍從一個懵懂的放牛娃變成了白髮蒼蒼的老翁。

將軍病重,多少場惡戰下來,將軍身上早已經沒有了一塊好肉,那傷勢就是放在一個年輕小夥子身上也是受不了的啊……

將軍已經到了彌留的狀態,即使身邊的部下百般呼喚,將軍的眼睛還是沒有睜開!

除了那時強時弱的心跳,除了那偶爾粗重,然後漸漸細微的呼吸,將軍就再也沒有了其他的動作了……

將軍有過老婆,是軍醫隊的醫生,頂漂亮的一個女學生。

成親剛三天,老婆為了掩護受傷的戰士撤退,被前來掃蕩的小鬼子用機槍活活打成了篩子!

將軍也就沒再娶,可將軍的警衛員知道,將軍貼胸口的衣袋裏有塊花手絹,都被血浸透了!

那是將軍的老婆的,想老婆了,將軍就拿出來看看……

老部下一批批的來,走馬燈似的探望從前的老上級。

那裏面,有將軍從死牢中救出來的,有將軍從戰場上背下來的,有將軍從牛棚中搶出來的……

都已經鬢髮蒼白!

將軍一生,活人無數!

還有那些從軍校中走出來的,從訓練場上操出來的,從大學中挖出來……

個個血氣方剛!

將軍一生,慧眼識珠!

看着將軍,都哭……

將軍還是沒有醒來,醫生說了,將軍很痛苦!

老部下們急得雙眼通紅,一雙雙大手反覆地搓揉着,可是干著急!

拖了半個月了,將軍沒醒……

那天早上,下着大雨,醫院門口來了個瘸腿的老人。

沒打雨傘,身上就披了塊塑料布。

左手拄著根拐杖,也就是一根彎彎曲曲的樹榦,有的地方連樹皮都沒刨乾淨。

右手提着個罈子,泥封的壇口被雨水打濕了,軟軟的糊了那老人一腿……

直著脖子就朝病房裏面沖,警衛的戰士上去攔,老人把眼珠子一瞪:「你個新兵蛋子,老子來看看那老傢伙,咋?不成?」

那聲音剛硬異常,就像是一把老舊的刺刀。

沒了昔日的光輝,可硬氣還在!

有守候着將軍的老部下,趕緊過去看看。

猛地就認出來了,這不是和將軍一起當兵的同鄉么?

抗美援朝的時候打殘了腿,也就回家種地,早就沒了音訊!

咋這時候找來了呢?

端著那罈子,老人搖晃着身子進了將軍的病房,亮開嗓門吆喝:「這哪行咧?這白花花的床鋪,渾身的管子,好人也憋出了毛病!我說老傢伙,起來咧,俺給你帶的棗子酒哇!」

將軍沒醒,旁邊的醫生護士趕緊攔著老人。

這是醫院,哪能這麼吆喝?

見醫生護士攔著,老人不樂意了,兩道濃眉毛一挑:「哪有那麼金貴咧?俺當年和他在朝鮮鑽山洞那會兒,滿天都是美國佬的飛機,那炸彈下雨似的落俺倆跟前,俺倆還哼哼著快板吃炒麵咧!也沒見把俺倆嚇著?如今咋就不成了?」

將軍還是沒醒……

老人猛地瞪圓了眼珠,順手就把自己那拐杖扔到了將軍的身上,亮開了嗓門喊:「有情況,小鬼子上來咧,打啊!」

將軍猛地瞪開了眼睛,一個翻身從床上滾了下來,也是亮開了嗓門吼:「上刺刀,和小鬼子拼吶!」

滿屋子的醫生護士,還有將軍的老部下都傻了!

這還是那個病重垂危的將軍么?

那眼神,那氣勢,還有叉開了的大巴掌,活脫脫就是個過五關斬六將的關雲長啊!

老人裂開嘴哈哈大笑:「你個老東西,死賴在床上不膩煩啊?老子看你來了!」

將軍愣了愣,看看手背上被撤掉了針管的血印子,再看看矘目結舌的醫生護士,指著老人狠罵:「你個兔崽子,你是誰的老子咧?你他娘的哄我咧?」

一巴掌抹開了罈子上的泥封,老人大馬金刀地朝雪白的床單上一坐:「當兵當成了你個慫樣,躺在白床單上舒服啊?你不怕丟了先人?啥病大不了的啊?」

將軍順手抓過了床頭的兩個杯子:「你比俺好啊?種地種成了你個慫樣,抱着罈子酒就來找我?就沒帶上點新落下的花生?」

看看站在旁邊的醫生護士,還有那些嚇的不輕的老部下,將軍大手一揮:「都出去,都出去!沒俺的命令誰都不許進來,俺和俺老鄉敘敘舊!」

醫生看看將軍那異常潮紅的臉色,默默點點頭,拉上所有人出去,再輕輕帶上了房門。

出了門,醫生眼淚就下來了:「那是迴光返照,將軍……只怕是過不了明天了!就由著將軍吧……」

老部下們都哭,怕叫將軍聽見,都捂著嘴哭……

將軍端杯子狠狠地喝一大口:「好啊!家鄉的酒,上次喝是啥時候了?怕有二十年了吧?」

老人也是一大口:「那是!喝了那酒咱們就回了部隊,第二天就進了朝鮮!那仗打的凶啊!」

「結婚那天也是這酒,整整三大罈子,那叫喝的高興!」

「你也就能吹!要不是看在你那學生娃娃老婆的份上,不灌你個大頭衝下?唉……多好的學生娃娃啊……狗日的小鬼子!」

「不提了不提了!喝酒喝酒!」

「渡江那會,下水前你老小子不也喝了么?還是從炊事班二狗子那偷的吧?你老小子就是個旱鴨子,沒那兩口酒壯膽,你老小子看着水都眼暈!」

「那是扯!俺那水性是老團長親自把關過的,要不俺能上得了渡江第一船?倒是你個老傢伙,渡江前一晚上,你個老傢伙上衛生隊後面轉悠啥呢?被哨兵發現了還跑,老爺們敢做不敢當,慫!」

「俺那叫自由戀愛,沒啥丟人的!誰知道上去之後還能不能活着下來?俺也就是去告訴人家一聲,要是俺光榮了,趕緊另找個合適的!」

「結果人家狠狠賞了你個大耳刮子,連哨兵都聽見了吧?哈哈哈哈……」

「不扯那個咯!人家現在那是俺媳婦,伺候俺過日子,給俺生孩子,如今都是姥姥輩的人咯!」

「說起來,家裏還好?」

「好!啥不好?三個兒子都進了部隊,啥不好?」

「……」

「……」

聊了一夜,天亮時,老人醉了……

將軍去了!

將軍靈前,將軍的老部下拉着老人的手謝老人,虧了老人來將軍身邊,讓將軍快活的走了!

老人只是點頭,啥都不說了,全沒了剛見面時的利落乾脆!

看着將軍的靈車走遠了,老人猛地坐在了冰冷的地上,拉開了嗓門哭:「老東西啊!打了一輩子仗了,還打不夠哇?俺幾個兒都進了部隊啦,接你的槍打仗咧!你個老東西,安心的走吧!到了那邊,還帶兵打仗……」

韋陀

小廟,殘鍾、驚鳥。

古佛、孤燈、老僧。

坐落在小山寨附近的這座小廟已經不知道是什麼年月修建的了,廟裏供奉的佛像被常年的香火熏得漆黑,連香爐都已經殘破得可以了,三條腿的銅香爐有兩條腿是用山間的青石墊著的。

和尚也老了,聽老輩人說,這座小廟裏從來只有一、兩個和尚,也從來都是在老和尚快要圓寂的時候,才會鎖上廟門出山尋找下一任的住持兼繼承人兼火工僧兼掃地僧。

也是聽老輩人說起的,這小廟的和尚估計也不是什麼善類,沒有一個剛來的和尚有一絲出家人的味道,統統都是橫眉立目或獐頭鼠目之輩,但在老和尚幾年的教化下,不等老和尚坐化,新來的和尚就變得斯文謙恭,舉手投足都不帶一點人間煙火的味道了!

和尚都懂得一些簡單的醫術,也許是代代相傳的緣故吧,所有的和尚至少能治個頭疼腦熱的小毛病,這一點對深山中缺醫少葯的小山寨極其重要!所以,山寨中的百姓也不願意去追究那些和尚的來歷,每逢新稻米下來了也記得給和尚送去一點,畢竟和尚只有半分薄田,打出的糧食熬粥也未必能吃到明年秋收!

和尚見慣了山民,山民也看慣了和尚,彼此間沒有太多的交流,只有在有的人家出現了病人的時候,崎嶇的山路上才會出現一個滿頭大汗的山民,喊叫着沖向小廟的木門。

日子平淡清苦,但沒有任何人埋怨老天,能吃飽肚子,過年能殺翻一頭精瘦的年豬,一年積累的山貨能換回足夠的鹽巴和燈油,那就是皇帝過的日子了。只要一家大小都平安,身子健壯,比什麼都好!

七月初十,逢集。

從山外趕集歸來的黑子不但帶回了鹽巴、燈油,還帶回了幾塊花布和一個驚人的消息。縣城裏的縣太爺已經跑了,連守在縣城集市上收取趕集稅金的那幾個黑衣服稅警都不見了蹤影,聽說是什麼日本人要來了,離縣城就三百多里地了!

大部分縣城裏的人都跑了,聽說那些矮個子的傢伙是從東邊的一個大水泡子過來的,有不少長長短短的火槍,聽說連東北的張大帥也打不過那些矮子,那些矮子可是凶著哩!

縣城裏的東西都是賤價出賣的,原本一張獸皮換十四兩粗鹽,可現在能換二十八兩,花布也賤了,下個集日,還去縣城,要多帶些山貨。

山民們聽着,發出了誒呀啊耶的聲音,可聽過也就算了,縣城離這裏足足六十多里山路,一個精壯漢子也要走小半天呢,那些矮子來這裏幹什麼?和尚也在聽着,默默地不做聲,聽過也就罷了,照舊拿着自己那份鹽巴回到小廟裏,對着漆黑的佛像念經。

七月二十,逢集!

從山外回來的黑子滿身的鮮血,幾乎是爬回了山寨,縣城裏八千多口子人,幾乎沒有幾個活着跑出來的!

縣城東頭的熊老太爺家是前清的舉人,連縣太爺都會在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上門請安的,一家二十多口人都被砍死在場院裏,熊老太爺那鬚髮皆白的人頭被掛在了家門口的那張金匾下,那可是前清的道台大人親筆題寫的金匾啊,上百年的風雨也沒讓上面的金字褪色,那幾個字是什麼來着?

詩禮傳家?

黑子是被幾個拿着洋火槍的矮子打成這樣的,黑子是山寨出了名的快腿,沒等那幾個矮子近身就扔下山貨跑了個一溜煙,可還是沒跑過那洋火槍的槍子,腿肚子上被穿了個大窟窿,肩膀上也被撕去了一大塊皮肉!

和尚早就來了,從僧袍里掏出個紅葫蘆,裏面那白色的葯面撒上去,臉色蒼白的黑子馬上感覺到了一陣清涼,沒多久便沉沉地睡了。

八月初十,逢集!!

山寨的路口出現一十來個穿着屎黃色衣服的矮子,端著長長的洋火槍,腦袋上的帽子怎麼看都象是孩子的屁股簾,忽閃忽閃地直招風。還有三個帶着頂小鍋的,衣裳倒是沒那麼扎眼,可手裏提着的是些什麼東西啊?

黑子從茅草房的縫隙中認出了那天打自己的就是同樣穿着屎黃衣裳的傢伙,要不是黑子他媽死活拉着黑子不讓他出去,黑子手裏的火藥槍早就把他們給打趴下好幾個了,黑子是好獵手,百步穿楊,黑子是孝子,事母至孝!

幾個戴着小鍋的傢伙在山寨晃悠了好幾天,這裏走走,那裏看看,甚至還從地上溝里揀起塊石頭,寶貝似地揣進口袋裏。屎黃衣裳的傢伙也沒打擾山寨中的寧靜,在山寨附近支起了幾個奇怪的白布棚子,進進出出地都哈著腰,晚上總有個不睡覺的,背着長長的洋火槍來回走動,象是犯了臆症似的。

和尚從那些屎黃衣裳到山寨后就沒出過廟門,除了黑子有時候去廟裏看看他,給他送點吃食鹽巴,幾乎就是一個人在佛像前念經發獃,那些戴着小鍋的傢伙也到廟裏去看過,和尚也不理,任他們指點着佛像猜測那是哪路神靈,只是閉上眼睛,把木魚敲得驚天動地,全沒了往常的寧靜祥和!

九月初十,逢集!!!

戴着小鍋的人犯了山寨中的天條,挖了山民們的祖墳!山民們從來都是豪爽的,也是寬容大度的,屎黃衣裳來家裏,搶走些柴火,擄走頭豬羊,山民們也可以忍受,可冒犯了自己的祖宗,山民們的血液被燃燒起來了。

上百把獨眼銃里填上了火藥鐵砂,獵叉和開山刀被磨得鋥亮!女人們集中在一起,拿出家裏最好的糧食,多多地撒上鹽巴,煮出了好大的一桶米飯,熬出了噴香的蘿蔔燉豬肉。自己的男人要打仗哩,吃飽了才有力氣打那屎黃衣裳的傢伙,吃飽了才能保住祖宗的墳塋啊!

與野獸的搏鬥和山林中的風雨讓每個山民都強壯彪悍,趁著夜色,那個得了臆症的屎黃衣裳被黑子狠狠地砍下了腦殼,白布棚子裏血肉橫飛,沒有一個屎黃衣裳逃脫了山民的憤怒!

幾個戴小鍋的傢伙齊刷刷跪了一地,不斷地嘟囔著古怪的言語,山民們的開山刀和獵叉揮不下去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人家都跪下了,頭也磕了無數,怎麼也不能讓人說咱不懂仁義禮數吧?就是打獵,在陷阱、夾子裏看見個懷胎的母獸,山民們也給它敷上一把草藥,放它回山產仔哩!

幾個戴小鍋的傢伙一路彎腰磕頭地離開了山寨,山民們也回到了自家的小屋,只有和尚在聽黑子講述了整個事情經過後,敲了好半天的木魚,冷冷地來了一句:「打狼不死,必留後患啊!」

九月二十,逢集!!!!

山寨中的山民在一夜間被屠殺殆盡,除了幾個年輕力壯的被自己的老娘或媳婦強推著跳進了屋后的深溝,整個山寨就沒有一個活人了!四十個穿着屎黃衣裳的傢伙手裏的火槍洋炮摧毀了整個山寨,連黑子六十歲的老娘也被綁在山寨路口的大樟樹下,活活用洋油燒死了!

和尚從小廟裏走了出來,拿着念珠木魚,在被屎黃衣裳蹂躪成廢墟的山寨中穿行,甚至與戴小鍋的傢伙和顏悅色地交談起來!和尚竟然會說那些屎黃衣裳的話,嘰里哇啦的一大串,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反正那戴小鍋的和那屎黃衣裳都笑,都拍打着和尚的光頭大笑,都住到了和尚的小廟裏!

翌日,三十多個屎黃衣裳和幾個戴小鍋的沒有幾個活着,幾乎都被和尚在半夜敲破了腦殼!而和尚也被剩下的幾個屎黃衣裳用火槍打了個稀爛,和尚臨死的時候,手裏還抓着從佛像手裏取下的黃銅法杖,沉甸甸的,兩三個人抬着還費力。

九月三十,逢集!!!!!

黑子和倖存的幾個山民一把火燒了屎黃衣裳的倉庫,裏面的洋槍洋彈燒得震天地爆響,跑出了十里地,還看見火光紅紅地,映得天也變色,心也變色!

二十年過去了,黑子回到了自己的家鄉,一條胳膊沒了,眼睛也少了一隻,身上的槍眼刀痕密密麻麻,象是張破敗的棉絮!也不叫黑子了,人家叫他首長,也不再彪悍了,拄著拐杖爬一步歇一歇!

小廟早就不在了,除了那根黃銅的法杖被黑子的警衛找了出來,二十郎當的小夥子,硬是沒把黃銅法杖耍出一片風響;除了半邊佛像,二十年的風雨,佛像上的黑煙金漆都掉光了,和黑子一樣,也只剩下一隻眼睛!

再過幾年後,黑子在一個叫上海的地方養老,每天就是走動走動,晒晒太陽,每天就是擦擦那沉重的黃銅法杖,擦擦自己帶了多年的手槍,兩樣東西都鋥亮鋥亮的,一塵不染!兩樣東西都是黑子的寶貝命根子,誰也不許碰!!!

某天,黑子的一個朋友看到了那供奉在領袖畫像下的黃銅法杖,驚訝地喊叫:「黑子啊,那是韋拓杵啊!你咋有這佛家的降魔寶貝哩?」

黑子楞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難怪和尚也有真怒,原來菩薩也殺惡鬼啊!哈哈哈哈」

黑子的朋友給嚇著了,愣怔著看了黑子的臉,心裏暗想:這老傢伙莫不是瘋了???

母親

山西清徐的好醋,再加上一碗清爽筋到的刀削麵,那滋味,給個縣太爺也不換!

清徐出好醋,也出勤快能幹的好婆姨。

孝敬公婆,養兒育女,外加讓自己的男人能體體面面地在人前吆喝一聲:「個死婆姨,還不回家做飯吶?皮痒痒了吧?」

順着這一聲吆喝,清徐婆姨總是低眉順眼地朝家裏趕,讓自己的男人倒背着雙手跟在後面顯擺着男人的威風!

只是到家后,那俊俏的婆姨照例要半蹲在爐灶前真真假假地抹上一把眼淚,讓自己的男人說上幾句酸溜溜的軟話。

就著這酸溜溜的勁頭,小兩口能舒坦地吃下一大盆刀削麵,那滋味叫個棒!

青杏就是個好婆姨,男人都三年沒回家了,家裏地里的活一把扛下來,那莊稼務弄得鄰家婆姨眼熱,回家就臊自家的男人,咋還不如個婆姨?

公婆體弱,男人走的第二年就過身了,青杏一手發喪,十里八鄉的鄉親都誇,這婆姨孝順!

孩子虎頭虎腦,結實得象頭小牛犢子,滿村歡實地亂蹦!

家門也把持得嚴實,幾個想趁著青杏家男人不在去偷葷的賴漢都吃了憋,青杏睡覺都枕着把剪子!

男人去抗槍打日本了,青杏也怕,怕槍子不長眼睛,怕男人在外面野了心,怕……

想着男人,青杏就哭,一哭一宿!

可天剛蒙蒙亮,青杏家的院門是最早開的,井台上打水做飯,帶着孩子下地,啥都不耽誤。

累了,乏了,就看看孩子,那孩子長得隨他爹。

孩子也懂事,小手抱着柴禾跟在娘身後,跌跌撞撞地回家,在灶上燒火。

有啥好吃的,青杏都添到了孩子的碗裏,可青杏還藏着半袋子白面,一瓶好醋,咋也不捨得吃。

那是給抗槍的男人留的,只要男人回家,兩口子能熱熱乎乎吃上一頓刀削麵,酸溜溜的一大盆。

個死婆姨,想男人想瘋了么?

晌午的日頭照得人心慌,扛着大槍的鬼子也不知道啥時候衝進了村子。

村裏的土財主帶着來的,攆著滿村的漢子婆姨亂竄!

漢子們有血性,可務農的鋤頭干不過大槍,村頭的場院上都讓血給鋪滿了!

婆姨們帶着孩子藏到了青紗帳里,可那該死的土財主引著那些鬼子追來,喊叫着要找花姑娘!

十幾個婆姨沒路可逃了!

青杏把孩子塞到了鄰家婆姨懷裏,一個人披散開發髻沖了出去!

青杏是個漂亮婆姨,鬼子樂了,扔下了大槍把青杏按在地上,那土財主在一邊看着流哈喇子!

十幾個婆姨藏到了天黑,把青杏給救回家。

青杏傻了,啥也不知道說,就抱着孩子不鬆手,鄰家婆姨急得直扇自己嘴巴!

鬼子要在村裏修炮樓了,拉扯著剩下的漢子們當苦力,土財主也沒拉下,全家都給扔到了苦力中。

頭一天下來,土財主全家都叫石頭給砸死了,那腦袋都砸成了爛葫蘆!

鬼子逼着各家婆姨給做飯,要不就燒村子!

婆姨們豁出去了,不就是個死嗎?還能讓你們吃飽了再禍害下一個村子?

青杏也不知咋的,突然就明白過來了,抱着那半袋白面去給鬼子做飯,把婆姨們都嚇傻了?

刀削麵做得了,鬼子們圍在跟前,象一群餓急的狼。

老鬼子眯縫著閃著綠光的眼睛,把青杏的孩子給拉來,先給孩子盛了半碗,再給青杏盛上一碗。

青杏沒猶豫,給孩子又添了些,加上清徐好醋,親手喂孩子吃。

孩子吃了,啥事都沒有,蹦達着出門,青杏也吃,狼吞虎咽,鬼子們趕緊搶著吃。

青杏攏攏頭髮,抱着歡蹦亂跳的孩子回家。

沒走兩步,孩子的嘴裏朝外面噴血,喊叫着肚子疼!

青杏一把捂住了孩子的嘴,不讓孩子喊叫出聲,還沒走多遠呢,鬼子聽見就糟了!

轉過街角,青杏鬆開手,孩子瞪着眼睛喊:「娘啊!我疼啊!」

青杏抱着孩子坐在牆角,把孩子摟得緊緊的:「兒啊……一會就好了,一會就不疼了……」

孩子懂事,不叫喚了,閉上眼睛,聽青杏哼著小曲!

青杏拍著孩子的背,向往常哄孩子睡覺一般哼唱着:「兒是娘的心頭肉啊……兒是娘的……」

孩子睡了……

青杏的嘴裏也噴出了鮮血,滴答在孩子頭上身上!

炮樓里的鬼子們開始嗷嗷叫喚著滿地亂爬!

婆姨們操著削麵刀衝上去,都沒手軟,一刀一個地削鬼子的喉嚨!

做苦力的漢子們都出門了,扛槍,要不沒活路,保不住自家婆姨孩子的命!

青杏和孩子葬在了一起,墳頭上一大一小兩棵杏樹,象娘倆拉着手,等著孩子他爹回來!

殺光了那些鬼子,再回來!

市井

流蘇裝飾的蘇州大床,綉著戲水鴛鴦的大紅薄被,還有收音機里軟綿綿的蘇州小調;

如雲如瀑的黑色長發,滑若凝脂的水嫩肌膚,還有耳邊的鶯聲燕語!

這些都不能讓阿旺停留片刻了,即使是身邊的水仙膩著身子纏在阿旺的腿上,阿旺還是執意要走!

阿旺有今天這樣的生活,來得可太不容易了!從在街邊給人擦皮鞋開始,到為黃金榮老太爺的糞幫提馬桶每天賺一毛大洋,阿旺看多了那些有了幾分顏色就開染坊的街邊混混是怎麼被扔進黃浦江里種荷花的,也知道了世界上不一定要讀書才會有黃包車坐,有西餐可以吃。

阿旺十五歲那年,因為和幾個同樣年齡的小癟三爭奪一條弄堂(衚衕、小巷)在街邊大打出手,一個打五個仍然面無懼色,直到自己被打得頭破血流!

迷亂中的阿旺抓過身邊的一支木棍衝上去,可剛剛還氣勢凶凶的幾個小癟三居然一動不動地任他抽打,連躲閃的勇氣都沒有了。阿旺回過頭,才發現自己的身後站着上海青幫的大亨杜月笙,手裏拿着人家的拐杖!

阿旺開始跟着杜月笙出現在上海的各個角落,與大、小八股黨爭奪鴉片運輸權,與外灘的三十六友爭搶所有的鴉片館,甚至與黃老太爺手下的人馬爭搶四馬路的妓院抽頭,阿旺從來都沒有落在人後!

阿旺慢慢從杜月笙的貼身小跟班成為了專門負責清剿敵對勢力的首席打手,尤其是在石庫門房子(上海特色建築)那一戰,幾乎再現了少年時期的翻版,兩把三角斧頭從街頭殺到街尾,把對手一個個殺得望風而逃!

杜月笙私下與人談起阿旺,總是很感慨的說:「這小赤佬從小就狠毒,一個打五個也敢上,明明看見是拿着我的拐杖還是照打不誤,真是天生的打手,天生的勇將!」

阿旺知道了杜老闆對他的評價,阿旺笑笑,什麼都沒說。

阿旺知道,自己怕得要命,當時是自己嚇得昏亂了!

日本人進攻東三省,學生們天天在大街上宣傳抗日,要求廣大市民募捐,可阿旺知道,募捐來的錢統統進了那些大官的腰包,一毛錢大洋也落不到那些當兵的手裏!

每天,阿旺總是在忙完了場面上的事情后,帶着幾個小兄弟站在城隍廟門口,看那些白白嫩嫩的學生妹妹捧著募捐箱來回奔走,剛剛蓋過膝蓋的學生裙和長長的白襪子中間,總是露出一小段肌膚,象湖藕般誘人!

終於有一天,一個學生妹妹走到了阿旺的面前,清脆的聲音就象是菱角的果肉,甜津津翠生生:「先生,為抗日募捐光榮!」

鬼使神差般,阿旺把口袋裏的三十多塊大洋一把扔進了募捐箱,失魂落魄地看着學生妹妹朝他深深地一鞠躬,露出脖子上的一段雪白,白得令人驚心動魄!

以後的幾天,阿旺天天去城隍廟,天天尋找那個學生妹妹,天天在閑暇的時候,回味那令人心動的雪白。

日本人要進攻上海的消息讓市面上產生了恐慌,不少的市民開始搶購糧食,米價一天三變,到最後有錢也買不到米了!

阿旺也沒有再見到那個學生妹妹,一次也沒有。

再見到學生妹妹是在四馬路的書寓里,學生妹妹已經留起了長發,換上了旗袍,那片雪白也被一串漂亮的金項鏈擋住了,黃澄澄的,沉甸甸的,壓得阿旺心頭難過。

學生妹妹叫水仙,本名已經沒人願意知道了,上海灘最紅的水仙,色藝雙絕,這噱頭夠響亮了。

阿旺天天去捧場,甚至耽誤了杜月笙交代的正經事,杜老闆也發了火,但也知道了原因。

二十九軍已經和日本人交上了火,日本飛機天天在上海灘的天空中扔著炸彈,杜老闆的手下組織義勇團,要上前線抗日了……

阿旺第一個報名,因為杜老闆答應,回來就讓他娶水仙,四馬路的價錢太貴,贖身更是夢想,可杜老闆有錢有面子,阿旺開心死了!

街坊知道阿旺要上前線了,不管是誰見了阿旺,都恭敬地叫聲阿旺哥,那聲音與平時不同,阿旺聽得出來!

水仙也知道了阿旺要上前線,拉着阿旺的手哭了一個晚上,快天亮的時候,水仙三兩下扒光了阿旺的衣服,狼一般地撲了上去,細密的牙齒在阿旺的肩頭咬出了一道帶血的印記!

阿旺上前線了,日本人的炸彈象下雨般地落了下來,那些在街頭打鬥中異常兇猛的弟兄一個個地倒下了,被炸得屍骨無存!阿旺在衝進工事前,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死了!

守了兩天,四行倉庫的外圍已經被佔領,只有四行倉庫象是個驕傲的巨人般,用自己龐大的身軀護衛著身後的上海!

正規軍的長官都誇獎阿旺,真是個當兵的好材料,死戰不退,沉着機靈!

阿旺知道,自己怕得要命,好幾次都差點扭頭就跑,可身後就是上海,是水仙,自己不能跑!

日本人的坦克上來了,象個會爬的大甲魚,短短的炮口噴吐着火焰,很快就要衝到倉庫面前了!

不能讓它衝過去,水仙會害怕的,她說過的,最怕這些烏龜甲魚什麼的,這麼大一隻,還不把水仙的魂嚇掉啊?

阿旺抱着炸藥包沖了過去,甲魚上的機槍很快把阿旺的腿打斷了,阿旺就爬,拚命爬

不能讓它過去,水仙會害怕的!不能讓他過去

阿旺死了,屍骨無存,那甲魚也癱了,水仙不用害怕了!

杜老闆有情有義,把水仙從書寓里贖了出來,還給水仙買了套小房子!

日本人進了上海,杜老闆也遠走香港避禍,可水仙反倒滋潤地每天看戲跳舞,招蜂引蝶,沒多久就成了上海臨時維持委員會會長的外室,江湖上的兄弟都說阿旺不值!

水仙不但寫得一手好字,彈得一手好琴,更能做得一手好菜!

不少的日本軍官都慕名前往,時間長了,連駐上海日軍司令部的人都知道了水仙的美名,成了水仙的座上客!

周末,又來了不少的日本軍官,一共九個人,剛好一桌客人,點名要喝水仙做的佛手湯!

湯上來了,大家都沒客氣,不到十分鐘,所有喝過湯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癱在了桌子旁。

水仙起身,凈手,從床下的暗格里掏出半把殘破的斧頭,那是阿旺的,阿旺只留下了這些!

第二天,去水仙的寓所接軍官的人赫然發現,八個日本人和維持會會長都跪在水仙的床邊,脖子都被豁開了,血流了一地!

水仙全身新娘打扮,蓋着大紅蓋頭躺在鴛鴦戲水的薄被裏,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口子,抱着半把三角斧頭,已經斷氣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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