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5章 俱毗羅

第885章 俱毗羅

大磧北沿,俱毗羅城畔,突厥大軍營地,一處空地里,圍了許多人。

空地被柵欄圍了一圈,中間位置,幾個裝了人的布袋不斷地扭動着,卻因為袋口紮緊,裏面的人出不來,只能不斷在地上滾動。

幾匹毛色各異、身材高大的馬,尾部綁着燃燒的火把,不斷嘶鳴著,在空地里來回奔跑、跳躍,衝撞、踐踏着地上的布袋。

布袋上漸漸滲出紅色,裏面的人哀嚎著,哭喊著,可以聽得出,都是男孩的聲音。

這幾匹馬的背上,綁着幾名女子,以及一名男子,人人都被堵著嘴巴,所以即便面如白紙,淚流滿面,也只能發出「嗚嗚嗚」的聲音,動彈不得。

任由胯下發狂的馬匹,踐踏自己的親生骨肉。

周圍圍觀的貴族、部落酋長,見着此情此景,面色各異。

而端坐上首的突厥西部可汗——達頭可汗,一邊吃着炙羊肉,一邊著看叛徒接受處罰。

空地里,那個被綁在馬背上的男子便是叛徒,名叫康都羅,是康國的粟特人,定居在商路要地俱毗羅城。

康都羅和其他粟特人一樣,以經商為生,曾經,是給汗國效勞的無數粟特商人中的一個。

汗國對於這些辛辛苦苦販賣貨物的商賈,一直都是很客氣的,但是,有些人卻黑了心,拿了汗國的好處,卻給敵國軍隊帶路。

要引惡狼偷襲羊圈,把羊兒都殺光。

這樣黑了心腸的人,若不是其家僕告密,他還真不知此人竟然如此之惡毒,如此之卑劣。

不知不覺,達頭可汗吃完了一隻羊腿上的肉,而空地里的布袋已經被鮮血浸透,再也沒了動靜。

那幾匹馬尾巴上的火把也燒光了,馬慢慢安靜下來,沾血的馬蹄,在地上留下大量猩紅的印記。

至於捆在馬背上的人,已經神情恍惚,目光獃滯。

當然會目光獃滯,任誰親自騎馬踩死自己的兒子,還把兒子踩得稀爛如泥,怎麼會不是這樣的表情呢?

達頭可汗冷笑一聲,雖然這刑罰殘忍,但就是叛徒應該受到的懲罰。

他看看左右,看着那些表情各異的貴族、部落酋長,再看看被人拖上來的康都羅。

康都羅如同被打斷脊樑的狗,全身癱軟,被兩人左右架著,雙腳拖地,站都站不起來。

頭垂著,彷彿脖子斷了,達頭可汗看不見對方的臉,自然也無法看到對方的表情。

若不是康都羅呼吸時肩膀微微起伏,達頭可汗還真以為對方已經活活哭死了。

至於其妻妾,被人鬆綁后拖下馬,現在癱在一旁,只是「嗚嗚嗚」的哭。

幾聲喝罵之後,康都羅依舊垂著頭,直到旁邊響起一個人的說話聲,康都羅的脖子似乎「接上了」,緩緩抬頭。

雙眼通紅的盯着那人。

那人,就是向可汗告密,揭發康都羅給楚軍帶路秘密的家僕。

此刻,被故主惡狠狠的盯着,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康都羅的眼神,就如同一頭餓狼見了肉,似乎接下來就要把他生吞活剝。

但很快想起康都羅如今自身難保,而自己立了大功,正等著可汗賞賜。

「你做得好,立了大功。」達頭可汗緩緩說着,把手中切肉的小刀向康都羅身後女眷方向指了指:「他的女人,財產,都歸你了。」

「是,是!」背主家僕喜不自禁,不住行禮:「謝可汗賞賜,謝可汗賞賜!」

達頭可汗擺擺手,讓對方帶着獎賞退下。

見着此人興高采烈地領着人,把那幾個女子帶走,他心中頗為鄙夷:背主之仆,心腸也好不到哪裏去。

但此人揭發叛亂有功,他就得賞,還得重賞,也好讓其他人明白,做叛徒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視線再度轉回康都羅,達頭可汗問:「康都羅,康都羅,你為何要做賊?汗國對你,還有你的族人,不好么?」

康都羅的嘴巴沒了破布,可以說話,但沒有吭聲,只是瞪着達頭可汗。

達頭可汗只當對方那猩紅的雙眼不存在,再說:

「我讓你的族人,在波斯那邊,代表汗國,和波斯人做買賣,阿波可汗讓你,在東邊的於闐,給汗國做買賣。」

「讓你,做俱毗羅,可你,就是這麼回報汗國的?」

「中原人,給你什麼好處,你要反咬汗國一口?是給中原可汗當俱毗羅,才更有錢么?」

他這一番話,其實是說給在場的貴族、部落酋長和其他人聽的,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忘恩負義之人,會有什麼下場。

俱毗羅,源自梵語,有「財富之神」的意思,康都羅給突厥貴族打點買賣,家財無數,若說是俱毗羅城裏的「俱毗羅」,倒也扯得上一些。

「你勾結中原人,等中原騎兵從大山裏鑽出來,到了於闐國境內,你的人,就帶着他們,橫穿大磧,到跋逯迦,過俱毗羅城,去白山。」

這是在陳述康都羅的罪行,其他人聽了,心中一驚:

什麼,不是說中原軍隊是在東邊的敦煌么,怎麼會有兵馬從南面的於闐冒出來?

達頭可汗見許多人面色一變,心知自己的質問達到了效果,便將他忽然率部離開白山,往西來到俱毗羅城的原因,正式公佈:

「阿波可汗已經探得清楚,中原騎兵,在敦煌的那些,不過是誘餌,他們真正的主力,橫穿吐谷渾地區,從於闐那裏冒出來,然後沿着於闐河,往北橫跨大磧。」

他指了指西南方向:「你們都知道吧,於闐河向北流到跋逯迦國,跋逯迦城,距離俱毗羅城,也就一日的路程。」

「再去白山,也不遠,所以,如果此人得逞,汗國,就要損失很多人、馬了!」

這麼一說,貴族們群情激奮,只道康都羅罪大惡極,方才的處罰,還是太輕了。

但他們更關心可汗如何應對這支借道於闐搞偷襲的中原軍隊。

「所以,我帶着你們來這裏。」達頭可汗指了指不遠處的城池,「中原騎兵從於闐出發,向北跨越大磧以後,必然抵達跋逯迦。」

「他們既然是偷襲,肯定晝夜趕路,跨越大磧之後,人和馬又累又渴,卻碰上汗國的勇士,在跋逯迦等着他們來送死!」

眾人聞言大喜:既然阿波可汗和達頭可汗已經做了佈置,那麼接下來,他們只需在這裏等好消息即可。

至於這個黑了心腸的康都羅,真的該死!!

康都羅聽着不絕於耳的罵聲,心中絕望,他這一生,做了無數買賣,虧少賺多,唯獨這一次,把全家都虧進去了。

他經人勸說,十分看好中原楚國的實力,所以,想更進一步,成為名副其實的「俱毗羅」。

奈何,自己沒運氣等到哪一天。

事已至此,後悔也沒有用,

只恨自己行事不周,被一個家奴害得家破人亡。

兒子們慘死在自己面前,妻妾又要變成他人玩物,受牽連的親人更不必說,康都羅心如死灰,想要咬舌自盡、得個痛快,但嘴巴又被堵上,即將接受酷刑。

他被人按在地上,要接受「五馬分屍」之刑。

五匹馬被人牽過來,又有幾個魁梧大漢,給他的四肢和脖子綁繩索,康都羅仰面躺着,看着藍天,緩緩閉上眼睛。

很快,他和兒子就能團聚了。

有隱隱約約的號角聲響起,康都羅一開始以為是行刑的信號,但這聲音好像是從遠處傳來的。

確切來說,似乎是從北面傳來的。

然後還有雷聲響起。

雷聲此起彼伏,彷彿投入湖中的石塊,不斷激起漣漪,漣漪向四周擴散。

這漣漪是號角聲,四周響起刺耳的號角聲,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急。

康都羅睜開眼,向左右望去,卻見四周混亂起來,許多人向北張望。

達頭可汗已經站起來,看着北面,表情驚疑不定:怎麼回事?北邊出什麼事了?

他聽得懂號角聲的意思:有敵人來襲,可敵人不該是從南邊於闐過來的么?

明明已經派出大量騎兵去四周查看,提防中原騎兵偷襲,尤其盯住南面大磧里的各個綠洲,所以,不可能有中原騎兵避開耳目,突然跑過來。

一早,他才收到消息,說南面於闐河流域並無異常,而昨晚抵達的使者也說,於闐那邊(至少三天前),並無什麼中原騎兵出現。

所以,中原騎兵不可能悄無聲息的從南邊出現,更別說是從北邊冒出來。

而且,這不斷響起的雷聲是怎麼回事?

達頭可汗下意識抬頭看天,只見頭頂是藍天白雲,根本就沒有什麼烏雲,也沒有下雨的跡象。

聯想到自己所知中原楚軍的作戰特點,達頭可汗面色一變:果真是楚軍殺過來了!

可是這些人,是怎麼從北邊冒出來的?

這個疑問,縈繞在達頭可汗和其他人的心頭,但看着北面越來越明顯的塵土大作,他們很快判斷,來的騎兵不少。

這是怎麼回事啊!!

。。。。。。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嘯叫聲中,大量馱著機械式警報器的戰馬,迎頭沖向混亂的突厥騎兵群中。

突厥騎兵的坐騎,適應不了這麼刺耳的呼嘯聲,四散奔逃,使得倉皇間聚集起來的攔截,很快潰散。

尾隨「開路馬」而來的楚軍騎兵,如同破開波浪的船首,徑直往前衝刺。

他們按建制,各自分工,有隊伍衝擊慌亂的突厥騎兵,有隊伍直接撞入規模龐大的營地之中,殺人,縱火。

分批次進攻的楚騎,很快就陸續擊穿俱毗羅城外突厥大營。

然後轉向,掉頭再來。

反覆的衝擊下,達頭可汗試圖穩住局面的努力化為泡影。

眼見着到處亂成一團,牛羊四處奔散,無數部眾哀嚎著往外跑,營地到處都冒起火光,他只覺腦袋都要氣炸了。

哪來的野狼,敢在此放肆!

達頭可汗不輕易認輸,他在西邊征戰無數,打過許多苦戰、惡戰,所以,不會因為被人偷襲佔了先手,便落荒而逃。

他很快發動反擊,率領跟在身邊的數百騎,匯聚成一個拳頭,迎向襲營的敵人,而不是徒勞無功的組織部眾結步陣。

騎兵,就要像狼群一樣,動起來才能咬死獵物!

很快,他就找到了獵物:一群當面衝來的敵騎。

雙方兵力接近,所以,達頭可汗有信心獲勝。

看對手鎧甲下露出的些許紅色,以及特別顯眼的「漏斗盔」,達頭可汗判斷這些敵人就是楚軍,無暇去想這幫人為何能從北面冒出來,帶着騎兵殺過去。

雙方距離越來越近,楚軍騎兵忽然拔出「騎銃」,對準突厥騎兵一通射擊。

騎銃只能射擊一次,但楚軍騎兵人人備有多桿,射擊完畢后把銃一扔(有繩子把騎銃和馬鞍連在一起),拔出另一桿,又射。

「噼里啪啦」的聲音中,突厥騎兵要麼馬失前蹄,要麼墜馬,衝鋒勢頭瞬間削弱大半。

衝鋒的兩支騎兵,對向穿過,突厥騎兵傷亡大半,隊形變得稀稀拉拉。

達頭可汗被楚軍的妖術震撼得後背發涼,不敢戀戰,帶着剩餘部下向前走,要脫離戰場。

卻見迎面又衝來許多騎兵,不過這些騎兵的打扮,讓他覺得有些熟悉:是草原騎兵的打扮,沒有怪異的漏斗盔,服色也和尋常草原騎兵類似。

但真的好多,好多!!

他腦海里再出冒出一個疑問:怎麼會有這麼多楚軍從北面衝出來?

俱毗羅城北面,是東西走向的綿延群山,如同一堵高牆,彷彿有天那麼高,白山就是其中一座高山,所以這堵高牆,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往來南北的。

只有一條相對寬闊的群山之路,在俱毗羅城北面,橫跨山脈,往來山脈南北。

這條路的北端,是水草豐美的千泉,也是他之前王庭的所在地。

千泉往南(東南),是碎葉城,然後是大清池,然後是凌山,然後才到俱毗羅城。

楚軍要從北來,就得先到千泉,或者至少到碎葉城,可要是到千泉或碎葉城...這些楚軍到底是從哪裏過來的!

達頭可汗想不明白,對面騎兵人數眾多,看樣子,大概是依附於楚軍的草原部落兵。

兵力對比懸殊,他已然看不到突破攔截的希望。

只能揮舞佩刀,咆哮著,懷着阿史那氏的榮耀,向敵人發動最後的衝鋒。

北面,騎馬駐足土坡上的磧北道行軍總督王琳,看着南面突厥大營處塵土大作,爆炸聲此起彼伏、火光不斷閃爍,忽然覺得胸中鬱悶之氣消散得無影無蹤。

阿彌陀佛,我這一路顛簸過來,再找不到敵人主力,哪有臉對全軍將士!!

雖然他不明白,為何突厥達頭可汗從白山跑到西邊的俱毗羅城,但是,萬里奔襲、接連撲空后總算是撲中獵物,這次出擊真的值了。

第一次撲空,是磧北的於都斤山,那是早年突厥王庭的所在地。

然而阿波可汗不在那裏,所以,從代朔、幽燕出擊的騎兵,實行方案二。

方案二,在於都斤山轉向西,橫跨數千里,往蔥嶺而來。

這條路,中原騎兵從沒走過,也虧得婁定遠舉薦的那幾個粟特商賈給王琳帶路,楚軍騎兵好歹沒走歪。

結果到了蔥嶺「遠郊」,得知阿波可汗的王庭已經南下,到了南邊龜茲國附近,而西部可汗——達頭可汗的王庭,在西邊千泉一代。

王琳選擇去千泉,畢竟千泉那邊不可能想到會有中原騎兵跑過來,達頭可汗必定會被他打得措手不及。

至於在白山一帶的阿波可汗,就留給皇帝來解決。

想到這裏,王琳看向南方。

他的出擊,是早就計劃好的,不過,皇帝出巡關隴前,派人給他送來新的計劃,以作補充。

新計劃,是皇帝出巡、抵達隴右後,想辦法「搞事」,吸引突厥的注意力,使其看向南方河西一帶。

以便孤軍深入的磧北道行軍,有機會從阿波可汗背後(北面)尋找新的戰機。

但是,臨機決斷全看主帥王琳。

皇帝的新計劃里,有個備用「救急對策」,即磧北道行軍可以往瓜州敦煌撤,那裏,必然有接應。

王琳回想着李笠的親筆信內容,看着南面蒼茫大地,心中一動:所以,南邊真的有友軍佯動?

但又難以置信:按嚮導的說法,俱毗羅城南邊的南邊,隔着大磧,好像是於闐吧?

於闐再往南,是綿延大山,翻過大山,是吐谷渾的地界吧?

那裏怎麼可能會有友軍?

但事實就是達頭可汗突然率部從千泉南下,到白山和阿波可汗回合,導致他又撲了個空。

長途奔襲,接連撲空,王琳只覺進退兩難,但是,大軍空手而回真的不像話。

磧北道行軍一路向西,單單跑死、累死的馬就不少於兩萬匹,此次真要是無功而返,助戰的契丹各部、草原各部以及邊地豪傑們,下一次就不會跟着來。

於是,自覺身子骨已經被長途顛簸顛得有些松垮的王琳,咬牙揮師南下。

過碎葉、大清池、凌山。

現在,王琳看着眼前已然為己方控制的戰場,長舒一口氣。

下令再次吹響號角,然後,策馬前進,帶領左右衝鋒,給突厥大營補刀。

看着眼前的塵土飛揚,以及茫茫大磧,還有開始西斜的太陽,他想起李笠在信中,描繪的邊塞風景: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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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棟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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