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不學無術

第176章 不學無術

私第,黃四郎愣愣坐着,回想着前日,驛站里避雨的經歷,腦海中浮現對方那似笑非笑的面容,耳邊回蕩著李笠的聲音:

「鄭莊公六年,楚國攻申國,申國,為武姜娘家。」

「鄭莊公二十二年,段起兵,被鄭莊公擊敗,即鄢之戰。」

「鄭莊公二十二年,衛國攻鄭國,即稟之戰。」

「鄭莊公二十三年,鄭國攻衛國,即鄭攻衛之戰。」

「你們連這四戰都不知道,還敢說通讀『鄭伯克段於鄢』?還敢說這個故事和楚國沒關係?」

「這四戰,說明『鄭伯克段於鄢』,並不是簡單的母子、兄弟矛盾,而是權力博弈,諸侯利益糾葛,你們讀書讀出這種膚淺的理解,唉...」

黃四郎收回思緒,看着手中書卷。

鄭伯克段於鄢,但凡讀過《春秋左傳》的人,那一定會知道這個故事:

鄭武公夫人,為申國國君申伯之女,姜姓,因為嫁給鄭公,鄭公死後謚號是武,後人稱這位申伯女為「武姜」。

武姜生長子,因為難產差點一屍兩命,故名「寤生」,後生次子,名「段」(或共叔段)。

武姜極其討厭長子,十分寵溺次子,於是多次鼓動鄭武公,廢長立幼。

鄭武公崩,嫡長子寤生繼位,即為後世所稱鄭莊公或鄭伯。

但是,武姜處心積慮要扶段做國君,甚至為次子從長子手中討要到了京邑這個大城作為封地。

雙方矛盾經過二十來年的激化,最後爆發。

鄭莊公二十二年,段起兵奪位,襲擊國都,武姜打算給段做內應,開城門。

但是鄭莊公擊敗了弟弟,弟弟逃亡衛國,然後鄭莊公將母親流放,立了黃泉之誓,一年後,思念母親,挖地道,在地道里和母親相聚。

黃四郎讀書時,先生講解,說故事講的是母與子、兄與弟的恩怨情仇。

但李笠的見解,是這個故事的後面,蘊藏着權力爭鬥、諸侯國之間的利益糾葛,旁證,是四場戰爭。

鄭莊公六年,楚國攻申國,申國,在鄭國南邊,因為擋住了南面楚國進攻中原的要道,所以常年面臨楚國的威脅。

武姜見娘家被楚國攻打,雖然楚國未能得手,但申國形勢危急,所以心急如焚,然而長子、鄭莊公似乎不怎麼用心幫申國。

於是,武姜堅定了更換國君、讓聽話的次子段做國君的決心。

鄭莊公二十二年,段起兵,被鄭莊公擊敗,此為鄢之戰,段逃亡衛國,武姜被鄭莊公流放,揚言「只能在黃泉之下相見」。

鄭莊公二十二年,衛國攻打鄭國,發生稟之戰,鄭國的城池,被衛國攻佔。

這下,鄭莊公焦頭爛額,因為他流放了母親武申,和南邊的申國關係鬧僵了,而周天子的王師駐紮在申國,提防南面楚國。

現在,衛國從北邊攻入鄭國,若南邊的申國國君申伯,乃至周天子認為他流放母親大逆不道,以此為借口進攻鄭國,那麼南北夾擊之下,鄭國要完。

為避免如此局面,鄭莊公必須將母親武姜接回來。

然而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要收回來,很難,很丟臉。

還好,有大臣識相,在酒宴上給鄭莊公台階下,讓鄭莊公當眾說出思念母親的話,然後順勢獻計:挖地道。

於是,鄭莊公和母親武姜在地道中重逢,母子抱頭痛哭,應了「黃泉之誓」。

現場一群作見證的大臣趕緊奮筆疾書,將這感人肺腑的場面記下來,然後讓周天子知道。

周天子知道鄭莊公把母親接回來了,是大孝子,既然是孝子,那就一定是忠臣,於是讓王師協助鄭國,將衛國軍隊趕走,然後鄭國趁機反攻衛國。

便是鄭莊公二十三年,鄭攻衛之戰,也正好是黃泉之誓實現、鄭莊公和母親在地道里重逢的那一年。

四場戰爭,說明了『鄭伯克段於鄢』整個故事跨度年間,諸侯國之間的局勢。

所以,鄭伯克段於鄢,正確的理解應該如下:

鄭莊公繼位,根基不穩,面對母親(外戚勢力)的逼迫,只能退讓,封大城給弟弟做封地,而不是單純的縱容弟弟。

鄭莊公繼承了鄭武公的志向,即讓鄭國稱霸,以拱衛周天子為名(鄭國在成周雒邑以東),討伐周邊諸侯,擴大鄭國版圖,這對鄭國貴族是有利的。

所以,鄭莊公要坐穩國君之位,必然以鄭國(即鄭國國內貴族)利益優先,不能讓鄭國成為申國的護院。

不能為了抵禦楚國,而無力擴張鄭國版圖。

鄭莊公六年,楚攻申,楚國未能得逞,武姜擔心娘家安危,對鄭莊公不聽話(不願優先保護申國)忍無可忍。

於是徹底下定決心,讓次子段替代鄭莊公,成為鄭國國君。

但需要時間栽培實力,而鄭莊公也沒閑着,加緊籠絡貴族,不好和母親、弟弟翻臉,這不是進一步放縱弟弟,而是基於現實不得不做出的讓步。

鄭莊公二十二年,段羽翼已成,起兵奪位,而鄭莊公也獲得國內貴族支持,實力更強,輕鬆將弟弟擊敗。

段逃亡衛國,衛國便有了借口,派兵攻鄭。

鄭莊公迫不得已,想了辦法應黃泉之誓,把母親接回來,由此獲得王師助戰,趕走了衛國,並且攻入衛國。

所以,整個故事裏,主導鄭莊公行為的,不是母子、兄弟情仇,不是故意放縱弟弟,而是現實權力鬥爭需求,做出各種讓步。

當他根基穩了,獲得貴族們的支持,才將弟弟(外戚勢力)解決。

《左傳》記載的是諸侯們的故事,那麼看這些故事時,不能僅僅當做諸侯的家事來看,還要當做國事來看。

要看到權力博弈,要看到諸侯國的紛爭。

黃四郎被李笠這麼一說,才發現自己學的《春秋左傳》,好像只是學了皮毛。

如同下棋,自己只是到了「走一步、看一步」的水平,而對方,是「走一步、看三步」的水平。

「我還以為郡學的學子,很了不起,結果居然連鄭伯克段於鄢的故事都看不懂,不知這算不算是不學無術啊..」

李笠那日的嘲笑,黃四郎記憶猶新,當時和幾個同學只覺慚愧得無地自容,又無法反駁,尷尬不已。

直到現在,黃四郎依舊耿耿於懷,不是在意李笠的諷刺,而是覺得自己學藝不精。

相反,李笠應該是看過很多書,所以才能把那個時代的各國形勢捋清楚,從「鄭伯克段於鄢」這個故事,看出不一樣的內容。

那麼,我這麼多年讀書,白讀了?

黃四郎忽然有一些恍惚,發現李笠好像不似當初自己想的那樣:不學無術,而且為人品性卑劣。

娘反覆說,說李笠從江五郎手中把她贖出來,真就是做好事救人,而不是之前和「沈郎君」勾結,見「沈郎君」猝死後才換了副面孔,跳出來做好人。

阿耶也是這麼說。

或許,李笠這個人,並不是有才無德的壞人?

或者,這鄭伯克段於鄢故事的深一層含義,是有高人教授的?

黃四郎越想越覺得奇怪,思來想去,決定要去李笠那裏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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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棟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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